“你笑起来很好看。”校长的开场白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当然表面上没有任何不妥的举动,校长借着说,“暂时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找到你。不过,你得回答我的一些问题,可以吗?”

“好的。”

“洛枳,文科班的,对吧?江主任推荐你过来的。本来我们想找的是男生,已经设定好了几个,我个人很看好三班的盛淮南。不过,江主任说最好还是见见你。我也有点好奇。”

她本来懒散的心情紧急集合,一种莫名其妙的好胜心开始蒸腾,不论校长找她的目的是什么,她都要胜过盛淮南。如果这是盛淮南很期待的一件事,那么她要让他知道是谁夺走了他想要的东西。

这和当初在理科班的时候想要考学年第一一样,是赢得他瞩目的方式。她并不美丽张扬,也没有让人一见倾心的活泼性格,她希望自己身上总有让他微微炫目的一面。

更何况,她在想象中与他争输赢已经争过了一整个童年和半个青春。都习惯了。

那次和校长的会面她来说不是很难。对答如流,彬彬有礼,温和可亲,旁征博引的同时不要忘记谦虚的笑容。虚伪的表皮,随着成长,被时间和阅历一层层叠加越来越厚。

校长忽然笑了,说,“我决定不通知盛淮南他们了,也不见他们了,你是我第一个面试的学生,我觉得不会有人比你更出色,就是你了。

洛枳没有得意。原来,原来校长还没有见盛淮南,原来盛淮南还不知道她赢了他。

有点觉得没意思。

作为中国学生大使出访缅甸。十天的公费旅游。

十天的公费旅游,她第一次不需要考虑家里的负担痛痛快快地出去玩了。缅甸迤逦的风光被拍成了照片封存,唯一没有被拍下却也是唯一被她铭记在心的,不过是一条破碎的湄公河。

洛枳钻进被窝,刚刚打开的棉被很凉,她把自己蜷成一小团,捂热了一个区域就小心地伸展一下进攻更大范围。临睡前意外地收到了百丽的短信。

“我和他分手了。”

洛枳觉得有点不一般。百丽和戈壁分手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有给她发过短信。

“真的假的?”

“应该是真的。因为是他提出来的。”

这句话看的洛枳哭笑不得。

“不要喝酒不要胡闹,晚上记得锁门,下雪了很冷,出门散心不要走太远,多穿衣服小心着凉。”洛枳知道劝什么都是废话,只是嘱咐她要小心。

“幸亏你不在,否则又被我吵死。”

“又?看来你挺有自知之名,以前你的确吵到我。不过我不是很介意。对了,这次自己放音乐听吧。”

“洛枳,谢谢你。”

“好好照顾自己。心结打不开无所谓,吃饱喝足穿暖是正道。”

洛枳发送出去,心想,劝别人的时候,她倒是永远心思透彻看淡红尘,拿得起放得下。

承担他人的痛苦的时候,我们都分外坚强。

凭什么不恨

洛枳和妈妈到达火葬场的时候,一向拥挤的停车位上只有寥寥几辆车。郊区的火葬场一直很冷,北方的风刮在脸上像小刀片一样。洛枳戴着手套,可是双手仍然冻得失去了知觉。

停放骨灰的楼里已经空无一人。大厅收发室的管理员正要出门,看到洛枳和妈妈有点诧异,接过妈妈的手里的证件本和钥匙看了一眼,说,副本啊。然后考虑了一下,说,反正没人了,我要去吃饭,你们进去吧,还完骨灰之后把小门给我带上就行。

说完就开了走廊的门,朝妈妈点点头,走了。

洛枳知道,没什么可以偷的东西,除了骨灰。

那栋大楼阴凉,甚至比外面还冷。洛枳和妈妈上了三楼,到了第五个房间,第四个架子,第六排第四列,小玻璃窗里面是暗红色的骨灰盒,中间镶嵌着爸爸年轻的黑白照片。

爸爸很帅。

玻璃窗一打开,哀乐就缓缓响起来。里面的小小电子录音机一闪一闪亮着红灯。妈妈扶着梯子,洛枳站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把外围的陶瓷做的桃子、冰箱、洗衣机拿出来递给妈妈。清理完毕后,轻轻地把爸爸的骨灰盒捧出来。

一年没来,烧纸供奉的地方已经不是外面的黄土野地了,被移到靠近殡仪馆的院子里面。一排专门烧纸的炉子沿着院子的围墙铺开,被烟熏的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11点半,平常拥在这里凭借给死人“念叨”赚钱的一群老婆子也不在。一阵阵的北风把纸灰扫到洛枳的脚边。

她用僵着的手帮妈妈把水果、酒和爸爸的灵位骨灰摆好,然后一起点燃纸钱。

热气扑面而来,微微温暖了她冻得没有表情的脸。

妈妈还是哭了。面色惨白,眼泪像短线的珠子。

洛枳偏过头去不想听妈妈的絮叨,“给你送钱来了,那边过的好不好,洛洛那年考上大学之后冬天就回不来了今年特意回来看看你,女儿能自己赚钱了,我现在这个工作比以前那个可心多了,不用总站着腿也好多了……”

洛枳的眼泪含在眼里,就是不愿意落下去。

其实,她怨父亲。

他待妈妈好,待她也好,她和妈妈的生活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他的责任,可是,奶奶家的人心凉薄,以及他自己的死亡,仍然让妈妈一生孤苦。

世态炎凉。一腔怨恨平摊到世间众人的头上,每个人得到的责问都轻得不如一声叹息。所以,洛枳干脆把浓烈的恨意一分不减地都送给父亲和奶奶家人。曾经,也包括盛淮南。

她考上大学那年,妈妈执意让她去看看过世的姥姥姥爷和奶奶。她第一次抗拒她妈妈。她只肯看姥姥。

姥爷执拗古板,不同意妈妈嫁给父亲,也不肯帮做普通电工的父亲换工作,母亲婚后和家里断绝关系,洛枳出生后跟姥姥很亲,很多僵局才渐渐缓和。父亲因公事故去世,又赶上姥爷退休病故,生活原本就不在天堂,更是一下子坠到地狱。

至于奶奶。当年攀附妈妈家里的地位未果,父亲死后,冷脸大骂妈妈祸水克夫命,把洛枳关在家里,却把妈妈赶出家门。

奶奶家的老房子动迁,分房指标、甚至包括老房子留下的板材家具都被大姑小姑姑和二叔他们刮了个一干二净。

她凭什么不恨。

纸都烧尽,一堆黑灰下面还有零星的火红余烬。偶尔迸出一丝火星。

妈妈在背后收拾灵位,洛枳拄着拨弄烧纸的棍子,轻轻地问开口问。

如果你能收纸钱,那么在天有灵,为什么不帮我们?

我很早就想问。

妈妈嘴唇发白,有些要虚脱。

“我自己送回去,妈妈你带上东西先上车吧。”

“别,一起回去。你不害怕?”

“怕什么。都是死人。”

洛枳神情冷漠,接过妈妈手里的灵位和骨灰,把钥匙踹进兜里,转身进了大楼。

楼梯间只有洛枳自己的脚步声,回音空旷地来回碰撞。

她踩上梯子,把骨灰盒和灵位以及装饰都摆好,撂下窗子上的白色纱帘,然后关上。

顿了顿,又打开。

爸爸。洛枳唤了一声。眼泪突然掉下来。

我错了。当我什么都没说吧。你要是可以,就多保佑妈妈。

她关上门,掏出钥匙锁好。

慢慢地往楼梯间走,侧过头看到3号房间的角度刚好迎接射进来的阳光,光线中灰尘缓缓地漂浮,上下翻转。

她失了魂一般走进去。

这个房间的玻璃柜上面都有红色的小绸缎,把相邻的两个玻璃窗连起来。

都是死去的夫妇。去世之后被儿女移到这个房间,骨灰并排放着,拿红绸子连起来,中间贴一幅老夫妇的合影。

她站在玻璃窗前,一张一张照片地看过去。

以前的人多好,不管爱不爱,感情积累起来,照样白头不相离。

红绸子一牵,生死都羁绊。就算无论如何生不出爱情,至少在心里烙下印记,永远抹不掉。何况,情有独钟多半是小说里面作者的幻想,人心难测,这么多年,世间不是也只出了一对梁祝化蝶。

屋子里实在太冷了,她的脚在室外的时候就已经僵硬,一不小心左脚拌在右脚上一个趔趄跌倒了。冬天穿得多,不是很疼,她趴在地上正要往起爬,一扭头忽然那看见最下层的玻璃窗。

玻璃窗已经碎了很久,但是碎片都落在柜里面,如果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因此应该也很久没有人发现了,里面落了很多灰。正中的合影也歪倒在一边。洛枳鬼使神差地伸手把照片拉出来。

平常的老夫妇合影。但是老太太的脸却一片混沌,鼻子眼睛模模糊糊地都飘离了原位。

洛枳吓得一抖,感觉自己后背瞬间爬满了汗,却没有把照片扔掉。

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塞回去。打着冷战挣扎着爬起来冲进阳光中,扶着窗台大口喘气。

突然裤袋里的手机震动,她第一反应只感觉大腿上有东西在爬一样,终于还是吓得啊一声大叫起来。

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

“盛淮南 来电”

“喂。”

“洛枳?没来上课吧。刚才给你打电话好几次都不在服务区。发的短信你收到没?法导小测。我帮你答了。”

心在一瞬间安定下来。阳光照在她肩上,侧脸被晒的稍稍有些暖意。

“小测是吗?我没有去,谢谢你了。”

“圣诞节大家都跟丢魂了一样,张明瑞也没来,我一个人写了三份,手都抽筋了。”

盛淮南的声音明快得有些做作。洛枳换了一只手拿手机,往刚才那只手上呵了一口气,继续重复,“不好意思,真是谢谢你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

“为什么没来上课?病还是没好吗?”

“我回家了。”

“回家了?”

“恩,家里有点事。”

“你在哪儿说话啊,怎么感觉这么不清楚,好像信号不好。”

“我在……”洛枳话还没说完,突然眼前的门口处闪进来一个女人,动作太快了,看起来几乎是在飘。洛枳吓了一跳,一声尖叫,对方眼神恶狠狠地盯过来把尖叫的尾巴狠狠斩断,她哑在半空,只是大口喘着气,全身都定在原地。

“洛枳?!洛枳?!”

那个女人居然穿了一条鲜红的裙子,长度到膝盖以下,却因为里面穿着臃肿厚重的裤子,好像是起了静电,统统贴在腿上。上身用紫色花围巾包裹着,一脸苍白憔悴。

“洛枳?!能听到吗?”

女人直愣愣地看了洛枳一会儿,就径直走到左侧的架子旁边,找到一个小窗格,隔着玻璃朝里面望,窗格的高度刚好能让她把额头抵在玻璃上,她就这样背对着洛枳,开始絮絮叨叨低声默念着什么。

“洛枳你没事儿吧?”

洛枳猛地回过神,“我……没事。”

“你在哪儿?”

“我在第一火葬场,停放骨灰的大楼里面。”

“那是……”

“我爸爸的忌日,今天。十五周年。我在火葬场。现在自己一个人把骨灰盒还回来锁回柜子里。我以为整栋大楼里面只有我一个活人。你知道吗刚才我看到一张照片,合影里面的老太太没有脸。不知道是不是魂魄顺着打碎的玻璃窗飘出来了,说不定现在正看着我呢。呵呵。对了你怕不怕鬼?其实我不害怕,不过这里真的好诡异啊,到处都是红绸子,可是为什么那个老太太没有脸呢……”

洛枳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声音轻快明朗,却刹不住闸,胡言乱语。

“洛枳!洛枳!”

盛淮南的声音很大,洛枳耳膜震得一疼,终于清醒过来了一点,停住不说了。

“对不起,我胡说八道了。”

“你……害怕吗?”盛淮南温柔地问。

那声音安定关切,洛枳对着空气感激地笑笑,忘了他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