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枳很少有属于那个年纪的女孩子的粉红粉红的小梦想,如果真的刚才那个“摊牌”算一个的话。

但是现在不需要了,叶展颜会懂得他的隐秘的喜怒哀乐,即使叶展颜不是很懂,他也会主动告诉她,叶展颜不需要像洛枳一样辛苦地偷偷观察积累素材总结经验。

算了,洛枳。

她把日记摊开在桌前,空白,然而没有哭。

人的执念并不是想斩断就斩得断的,你可以尽情发誓要忘记,但是过后只能徒劳地斥责自己的无能和出尔反尔。

洛枳再一次摊开日记本小心翼翼地往下写的时候,她发现,假装洒脱实在太累了。对自己诚实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否则,她只有更孤单。

然而,就像她曾经固执地告诉江百丽“不要在别人的故事里面做路人甲”一样,她在自己的日记里面贯彻了这一点——虽然不是主角,然而也没有被炮灰掉。她像个观察家一样,把他用三根筷子吃饭,他没收到的撕碎的湄公河,他在着装上的几种固定搭配,高三P大和T大保送生与自主招生说明会上他挤过她身边时候她闻到的洗衣粉与衣物柔顺剂的味道,以及,每天早上每天早上他穿了什么衣服几点出现在学校附近的转角,他永远左手拎着书包挂着白色耳机……即使重复,她也能写出不一样。

一个内容,一个名字,一个视角。

她的三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不对,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是提到过叶展颜的。那天太激动了,她看到他们一粉一绿的雨衣,看到小青蛙,又赶上妈妈生病,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那个未兑现承诺的小青蛙的雨衣,第一次在日记里对他们的幸福表达了深深的羡慕,以及对自己的生活的无限疲惫感。

好像只有那么一次。

有时候纯粹的描写重复到乏味,这时她也会在日记里祈祷许愿,为自己的成绩,为自己的未来,也为他的。

比如他去参加保送生考试的时候,她在日记里写,“你只要和以前一样发挥就没问题了不是吗,而你从来不会紧张,我知道。”

又比如高三第一次月考他莫名其妙摔出了前三,她在日记里面笑话了他好一阵子,最后淡淡地说,“被大家这样善意嘲笑和幸灾乐祸,其实真的是因为你的强大让我们心服口服。”

她从他身上索取了很多色彩,他却从来没有因为她的索取失去什么,反而得到了很多理解和祝福。

只是可惜了那本日记。高考前五天,学校彻底放假让大家回家备考。她们高三开始每天在学校从早上7点呆到晚上九点,基本所有书本卷子都堆在教室里面。兵荒马乱的最后一天,大家都需要把很多东西一齐拿回家,那时候洛枳拎着大包小裹挤公交车的时候,突然很想问问盛淮南有没有尝试过这种感受。

她回到家了清点东西才发现自己的日记随着一大摞卷子和一本黄冈题库一同找不到了。

她慌了神,想起自己把一大塑料袋的废旧卷子和做过的校内练习册都扔进了班级后门的垃圾桶,当时收拾得太匆忙了,是不是把日记本也夹带进去了?那时候硕大的垃圾桶已经不堪重负,很多人都把清理出来的书本杂物包括零食果皮都草草堆在后门,结果那里成了庞大的露天垃圾场,最后一批扫除的同学叫苦连天。

洛枳心理咯噔一声,她踏过地上几袋子复习资料,飞奔出家门,在大马路上面扬手打车,用自己最有气势的声音说,“振华中学,求您快点!”

然而当她冲到班级门口的时候,只看到张敏在锁门。

“张敏,那个,那个垃圾堆……都已经扔掉了吗?”

张敏呆呆地楞了一下,“对啊。”

洛枳气喘吁吁,几次张开口都是咳嗽收场,“那个,咳咳……”

“你别急,”张敏张着嘴巴想了一会儿,主任说今天垃圾特别多,告诉我们别往厕所的大垃圾桶堆了,刚才扫除的同学大家一起把垃圾都抬到后操场的垃圾站了,所有班级的垃圾好像都在那里,全都是卷子和演算纸什么的,可壮观啦!”

洛枳听了,气儿还没喘匀,二话没说就朝后操场跑过去。

天幕已经变成了深蓝色,光线越来越暗。她必须要把纸张贴近自己才能看轻上面写的是什么。洛枳站在垃圾山的面前,绝望地在里面翻找着,尽管大部分是纸质资料,但是几次都不小心抓到脏东西,剩了半瓶却没有盖盖子的营养快线,黏糊糊的香蕉皮……她忍住恶心,扒开所有口袋,通过里面的资料判断是不是自己班的垃圾。

“喂,洛枳,是这里!”

张敏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了,指着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对她挥手。

洛枳奔过去,两个人一起把垃圾袋彻底推到,垃圾撒了一地,也管不了是不是会给清洁工人添麻烦了。张敏丝毫不嫌弃地陪她一起翻,翻到一半才突然讪讪地笑起来,“对了,洛枳,你在找什么啊?”

洛枳已经把三个袋子都翻遍了,日记的影子都没有。她抬起头急急地问,“就这三个袋子吗?还有吗?”

张敏努力想了想,“不是我收的垃圾,好像不止三个袋子,但是我只找到这些。”

洛枳轻轻地坐下来,手上的营养快线已经干透了,黏黏涩涩的,又沾上了油墨而变得黑乎乎。她把双手摊开在面前,面对庞大的垃圾山,苦涩地牵动着嘴角朝张敏笑了一下。

“张敏,谢谢。我不找了。”

她告诉自己,找不到就算了吧,有些负担,丢掉也好。马上要高考了,她还要努力考去他的大学,只是一本日记而已,又不是真人,哭什么。

对啊,哭什么。她坐在地上,眼泪好像没关好闸门,在她鼻子也不酸心里也不疼的情况下,仿佛眼睛里出的冷汗,没有预兆。

她总是觉得,那本日记就是回去的钥匙。而现在她回不去了。

一地纷飞的卷子和演算纸,有的署名了,有的没有,各色笔迹被主人们抛弃在这里,掩埋了她的日记,也掩埋了她三年亦步亦趋的青春,它们会在明天被收走,和营养快线和香蕉皮和咬了几口的面包一起腐烂发酵,成为一滩恶臭。

她趴在张敏的怀里嚎啕大哭,而张敏什么都没有问,敞开她有些酸臭汗味的胸怀抱住洛枳,轻轻拍着她的背。

洛枳就这样把她的青春遗弃在后操场,慢慢腐朽。

一路恍恍惚惚,她终于走到了终点,空旷的顶楼。

当年她坐在这里背新概念4。

洛枳发现墙壁都被粉刷一新。边边角角都刷了个干净,自然也就找不到那句话了。

毕业典礼之后她独自来到这里,用圆珠笔在最角落的地方认认真真地写着

“洛枳爱盛淮南,谁也不知道。”

我们都是说谎精

洛枳正要走出大门口的时候突然迎面遇到丁水婧。

丁水婧拎着一大袋子桶装速食面和饼干薯片等等零食,披着白色羽绒服但没有拉拉链,冻得鼻尖通红,里面没有穿校服,衣服的胸前画着一只巨大的流氓兔。她的头发长长了很多,已经能够零散地披在肩上。

洛枳哑然,丁水婧更是张大了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你为什么在这儿?”丁水婧指着她问。

洛枳晃晃脑袋,“家里有点事,所以临时回来一趟,正好有时间,所以顺便过来看看你。事先没发短信,想给你个惊喜。”

她发现自己好像只要张口就能撒谎。

丁水婧脸上的笑容足以晒化南极冰山,洛枳一下子原谅了自己——反正她为什么回学校来看,只有她自己知道,既然永远不会被戳穿,应该就不会伤害到丁水婧,还能让人家高兴高兴。

虽然心底里面还是有些心虚和愧疚。

撒谎不算本事,如果能自欺欺人就更完美了。

门卫并没有拦住丁水婧,似乎已经对她自由出入习以为常。洛枳没有问她为什么在别人上课的时候跑出去买吃的——她在学习上面从来不走寻常路,也不需要别人担心。

两个人走到大厅,坐到窗台上。

“其实去操场上说话更方便,不过太冷了,”水婧说,“抱歉,你来看我,却发现我逃课。”

“没什么,你一直心里有数。”洛枳微笑。

“心里最有数的是你。”

洛枳惊异地扬起眉毛。这句话的语气,极其不善。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秒钟前还是好好的,两个人没寒暄几句气氛就急转直下。

“对不起。”丁水婧低下头。

洛枳头皮发麻,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索性跟着她一起沉默。

“过得好吗?”几秒种后,对方还是恢复到那个笑嘻嘻的水婧,“我觉得你向来是过得最好的那个。”

“哦?”

“因为你什么都不在乎。”

三句话,又回到这种纠结的话题。洛枳知道,与随和大咧咧的外表不同,其实丁水婧是一个很固执的人。

她只是笑,“你说的那种人是和尚尼姑,不是我。”

“我还以为你早就看破红尘了呢。”

“我就活在红尘里,干吗看破?谁愿意自己的日子过得破破烂烂的?”

“你总是回避话题。”

“是你太执著。”洛枳终于有点不耐烦,淡淡的一句话让丁水婧立刻噤声。

沉默了一会儿,洛枳有点不忍心。她为什么要破坏人家的心情,说不定丁水婧在学校里面闷着,面对家里的巨大压力,已经够烦的了。

“什么时候去考美术专业课?”

“一月份。先考北影,然后是中央美院,再然后是北广和清华美院。之前还有几个大连和上海的学校,不过都在咱们本市设有考点,不需要特意过去。”

“按理说,你现在应该在画室里面呆着吧,当年咱们高三的时候许七巧不是要考什么电编吗?也是艺术类的,我记得她临考试前一个月都不怎么来上课了。”

“我很少过来,反正我只有这两个地方可以呆着,一个地方腻味了就去另一个。再说,我要是不过来,今天怎么碰得到你?”

洛枳咋舌,差点忘了自己撒的谎——她明知道这个时候丁水婧应该天天闷在画室备考,居然还好意思说是来看她。

“碰运气吧。我昨晚才到家,明天早上就赶火车返校,办完家里面的事情,剩下的时间,能遇到就是缘分。没有缘分就算了。”

没想到丁水婧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又转过头去。

撒谎的本事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先是许日清,后来是盛淮南,现在又是丁水婧——也许她的确只适合沉默,而不是自作聪明。

闲闲的聊了几句,丁水婧说了说这届学生的情况。

“文科四个班被你独霸天下的日子好像一去不返了。现在的文科学年第一是几个女生轮流坐庄的,而且好像还斗得鸡飞狗跳的。”

“成绩说话,有什么需要斗的?”

“任何一个领域都有斗争的潜力。你看皇上的后宫,每天都很无聊,皇上那个大嫖客宠上谁了抛弃谁了,谁怀孕了谁流产了,谁生了儿子谁生了女儿,不就这些事儿,人生短短几十年,有什么可斗的?人家一群女人不是照样斗争得不亦乐乎,还给我们几百年后祖国的电视剧事业贡献了那么多活色生香的题材,”丁水婧笑得很嘲讽,“学生也一样,预备党员,模拟联合国代表团,纽约大学短期交流,当然还有最重要的P大和T大的自主招生,各大高校的小语种名额,这一届斗得比后宫还精彩。不过,想来想去,当年你坐镇振华文科,还真是一件无聊的事情,让大家看不到现在这种好戏。”

“也许吧。”

“咱们那时候,文科班唯一值得看的大戏就是叶展颜了,她和盛淮南那一对儿发光体引得无数飞蛾扑火,发生了好多特别有趣的事情,用现在的话说,都是极品。话说回来,咱们俩现在坐的窗台曾经是人家小两口经常坐在一起聊天的地方呢。”

洛枳感觉到丁水婧说完之后飞快地看了自己一眼。

或者不是在看自己吧?她自嘲地想,怎么多疑到这种地步。

“不过,无论如何那些都没有这届的女生唱的戏精彩。简直是振华中学版的《金枝欲孽》。”丁水婧继续说。

“哦,那皇上是谁?”

“她们不争皇上,她们争的是那把龙椅啊!”

洛枳笑起来。

“对了,这一届有个女孩子跟我说,她认识你。”

“谁?”洛枳有些疑惑。

“你朋友圈子那么窄,随便想想不就知道是谁了吗?”

又是这样酸溜溜的一句。洛枳好脾气地笑,“我想不起来。”

丁水婧叹口气,“她叫冉小漫。”

洛枳想起来,那个据说身世惨得跟自己有一拼的女孩子,淡淡的眉眼,老僧入定般的沉默。

“你们挺像的。”丁水婧说。

“一点都不像,”洛枳接过话。冉小漫的心里像一片荒漠,真正的荒漠,她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女孩子,不像洛枳。

“她过得怎么样?”洛枳问。

“不大清楚。吃一堑长一智,我不再跟这个类型的人过分热情。”

洛枳知道,自己的抗拒和冷漠让丁水婧吃了一个很大的闭门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勾彻底忘怀。她觉得就像是面对一个自己不爱的追求者一样,不知道是该解释安慰,还是决绝干脆。

“我高三的时候,她上高一。我们有一次在食堂坐到同一张桌子附近吃饭,各自捧着一碗兰州拉面。她讨厌香菜,但我喜欢,我看她不停地把香菜往外面挑,就问她,能不能把香菜都给我,呵呵。然后说了几句话就认识了。她问了我一些学文科的事情,你不说,我真的想不起来。”

“的确,咱们食堂只有兰州拉面还能咽得下去。记得当时那道鱼香肉丝,完全没有肉,基本上就是青豆炒胡萝卜。”

洛枳笑起来,两个人又聊起高中的事情,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很快。

夕阳已经照在后背上了,洛枳回头看了一眼,说,“我得回去了,你呢,去画室还是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