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多意好笑道:“我记住了,做个绅士肯定是没错的。”

忙碌了一整天,晚上还是仍旧回到医院陪床。沈老已经穿上了薄毛衣,他靠坐在床头,抱着收音机听《白眉大侠》,不给人添麻烦。

沈多意和戚时安在外面的客厅加班,桌上摊着文件跟合同,各自的电脑屏幕上还跟踪着实时交易数据。

戚时安像说悄悄话一样:“那会儿医生说什么了?”

沈多意也说悄悄话一样回答:“医生说情况暂时稳住了,开的液也都输完了,还交代了些家属需要知道的注意事项。”

医生还说,让老人心情愉快最要紧。这背后的暗示很好懂,但沈多意宁愿没有听到。

“意思是准备出院?”戚时安一向求稳,“要不再观察观察,别急。”

沈多意说:“按照我的意思是长住,万一再发病好歹医生护士都离得近,能最大程度抓住抢救的时机。但是爷爷死活不愿意,他说要是来得急来得凶,就算守在医生边上也没用。”

戚时安没有反驳,他记得那次在夏天餐厅和沈老聊评书,老人的眼中迸发着光彩,而现在抱着收音机枯坐,却如同一具石膏像,形容灰败。

沈多意面上恓惶,嘴上却说着安慰的话,但不知道是安慰戚时安,还是安慰自己:“医生说了,很多病人出院后好几年都没事,爷爷一听更不想在这儿待了,我想想觉得也对,把生命和时间消耗在医院,那延长的寿命还有什么意思,只为了一口气么?”

戚时安揽住了沈多意:“那再观察两天,交流会结束就到国庆节假期了,咱们接爷爷回家,好好过个节。”

“嗯,我给姥爷买的毛衣一直没送呢,明天拿给你吧。”

“别拿给我。”戚时安趁机邀请,“国庆节那么多天假期,你去干休所亲自送给老头,再留下吃顿饭。”

沈多意点点头,戚时安又道:“不用当成见家长那么正式,就是来家里玩儿,你这阵子太累了,想让你缓缓。”

他们忙完便洗漱一下准备休息了,夜里轮流守着,顺便还能看看夜盘信息。第二天的交流会九点钟开始,他们直接从医院出发,一齐赶到了哲思金融。

会客厅已经布置完毕,但会议还没开始,沈多意的直属上司是章以明,他见对方正在和游思谈事情,于是没有过去打扰。

后来会议时间快到了,才忍不住走了过去。“章先生,游小姐。”沈多意走近,“交流会快开始了,我第一次参加,希望你们多多指教。”

游思穿着规规矩矩的套装,但戴了副夸张的耳环,说:“沈主管,你不要谦虚,其实我刚刚在和他商量,能不能让我们的高级顾问去参加你的培训会。”

章以明说:“知识产权归明安所有,你这属于偷师,如果你是老板家属的话,就另说了。”

“章先生,升级后的培训内容都是我做的,知识产权归我所有。”沈多意替游思拆招,“您到底要不要再看一遍我的资料,不然来不及了。”

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做了准备,灯光一暗交流会正式开始。哲思作为主办公司,游哲要先开场。沈多意在座下抬头看着,忽然觉得缘分真是奇妙。

他当初原本是来哲思面试的,但是游哲欣赏他却没选他,把他介绍给了戚时安。兜兜转转,一晃眼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与会人员都是各公司的高层,真如章以明所说,百家讲坛的名头,实质却是华山论剑。证监会的人在场,各个公司都要展现自己最好的水平。

沈多意微微调整了领带,掌声响起,戚时安结束发言从前方的宣讲台上走下。他起身接棒,脊背挺直地站在台上:“大型底部基本已经构建完成,所以明安咨询部这次做了关于‘大行情下商品期货市场’的分析。”

一束灯光,一面影墙,满座精英。沈多意站在台上侃侃而谈,进行他升任主管后参加的首次重要会议。有人凝神皱眉,有人频频点头,他波澜不惊地扫视,最终将目光停留在戚时安的身上。

他在明,他在暗,目光交汇,他们用眼神共同造了一场梦。

交流会圆满结束,大家互相客套几句然后离开,最后会客厅只剩下几个熟人。章以明和游思已经知道戚时安和沈多意的关系,私下交谈也语气熟稔。游哲还蒙在鼓里,立在一旁沉默着听。

“对了,你前一阵是不是去军区医院了?”戚时安想起给沈老转院那天,他在走廊看见了游哲。游思听到后立刻问:“哥,你身体不舒服?”

游哲回答:“没有,开了点常用药,顺便给薯条拿了点冲剂什么的,秋冬天容易感冒。”

“没事就好。”戚时安看看时间,还有工作要忙,他们准备回明安了。走之前他拍了拍游哲的肩膀,说:“国庆假期抽时间喝一杯,有事情跟你聊。”

游哲点点头:“好,我也有事想跟你说。”

往年的节假日沈多意都会和沈老回一趟秋叶胡同,今年也不例外。但沈老刚刚出院,秋天又爱刮大风,所以不适宜出门,应该静养。

沈多意早去早回,半下午就回来了,林瑜珠给他做了身睡衣,他一回来就换上显摆。沈老在沙发上坐着,盖着毯子,看着电视,因为没回胡同而闷闷不乐。

“爷爷,没劲了啊。”沈多意在旁边坐下,然后给沈老捶腿,“走之前我可问你去不去了,是你说不去的,家政阿姨能作证。”

沈老说:“我这样去了也是让他们担心,不如不去,关键是你,回来了就不能消停待会儿,穷嘚瑟。”

沈多意给沈老掖了掖毯子:“我明天还去干休所呢,你是不是又要挑我的理了。”

“这个不挑,你去了,好好谢谢人家。”沈老有些困倦,刚刚七点而已,他却已经要睁不开眼了,“多意,你和小戚都是好孩子……你们都好。”

沈多意抬手从侧面抱住了沈老:“爷爷,其实我有个秘密想一点一点告诉你,所以你慢点走,等我说完。”

沈老脑袋一歪,倚靠住了沈多意的额头:“我都知道。”

沈多意动不敢动,抱着沈老发愣。他无心追究自己是什么时候暴露了的,只想确认沈老此刻的心情。一瞬间的恐惧蔓延上来,他收紧手臂搂着沈老,慌张地表达着歉意。

沈老抬头拍拍他的腿:“你想勒死我么,胆子怎么这么小。”

“爷爷……”

“你的秘密,我早知道了。”

沈老闭上眼睛:“我放心了,你也放心。”

“乖孙,我累了。”

沈多意的耳边只余下呼吸声,像残破的风箱在运转,不知道哪一刻就会突然停止。他把沈老背进了卧室,擦身盖被,不管如何摆弄,对方都没有睁开眼睛。

关了灯,他在旁边躺下,从医院回来后,他就和沈老一起睡了。夜里会醒来无数次,会在黑暗中盯着沈老模糊的轮廓发怔。

等到天亮他才能松一口气,庆幸又过了一天。

翌日清晨毛毛爷爷来敲门,让沈老去家里吃饭,他们两老哥要过节庆祝。自打沈老出事住院,再到出院,毛毛爷爷一直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因为当天沈老是带着毛毛出门来着。

沈多意给沈老换好衣服,然后把轮椅交到了毛毛爷爷手里,说:“您别多想,这事赶上了谁都规避不了。那天还把毛毛吓着了,改天我给他买玩具。”

等一切安排妥当,他也换衣服准备去干休所了。

干休所里分外热闹,沈多意第二次来了,拎着好几袋礼物,还没进门就听见了霍老洪亮的吼声。霍歆看到他后向外张望了一眼,没等他叫人便率先问道:“多意,爷爷没来吗?让老爷子一起来吃顿饭多好,我派勤务兵去接一趟吧。”

霍老拎着鸟笼子走过来:“沈老哥现在肯定得静养,咱们家这么吵吵,人家哪受得了。”说罢看向沈多意,“以后有的是机会,我还等着和你爷爷钓鱼呢。走,陪我去院子里放放风。”

沈多意搁下礼物,跟着霍老去了院里,院子里的桃树这会儿早没花了,叶子也开始泛黄。他在小凳上坐下,接过鸟笼子后打开了笼锁。

牡丹扑棱着翅膀飞上了枝头,站在高处乱叫,像站岗的士兵。霍老悠闲地仰在躺椅上,说:“多意,那天在医院和你爷爷聊了聊,你爷爷特别豁达。”

沈多意说:“经历过人生的大悲大痛,如果没有一蹶不振,那之后肯定会豁达看开很多。”

话音刚落,一声口哨从屋门口传来,牡丹反应最快,呼扇着翅膀就飞了过去。戚时安靠着楼门口的大理石立柱,一手揣着裤兜,一手抬起让鹦鹉落脚。

他刚刚睡醒,匆忙洗漱完就出来了,头发还有些凌乱。目光所及,沈多意抱着空鸟笼坐在院子里,霍老的躺椅晃晃悠悠的,一老一少构成了一幅风景画。

霍老特别自觉,摆摆手说:“臭德行站那儿也不吭声,摆明要人呢,你跟他玩儿去吧。”

沈多意也不客气两句,直接站起身:“姥爷,那我把笼子搁这儿了啊。”

手指一抬,戚时安送走了牡丹,然后和沈多意进了屋、上了楼。他在客房将就了一晚,陌生的大床伺候不好他那身腱子肉,此时把门一关,再从后把沈多意一抱,喟叹一声:“还魂了……”

沈多意被压得身体前倾:“都睡到快中午了,还有脸怪床不好。”

“累啊,章以明那王八蛋带着游思和薯条旅游去了,一堆破事丢给我。”戚时安嗅着沈多意的衣领,“爷爷呢,自己在家吗?”

“去毛毛家了。”沈多意回答,“发病那天不是带着毛毛去公园回来么,毛毛爷爷过意不去,俩老头今天聚一起过节呢。”

正说着话,戚时安的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游哲,他接通说道:“国庆快乐,这会儿打来有事么?”

沈多意随手拿了本杂志看,隐约听见游哲问晚上有没有时间喝一杯。

“今天不行。”戚时安那天说了一起喝酒,主要就是想告诉游哲他和沈多意的事儿,都是朋友,就游哲还蒙在鼓里。他想了想,反正准备说了,干脆透露道:“今天我对象来家里吃饭,天塌了也别找我。”

里面沉默了片刻,游哲似是寻求确认一般:“你谈恋爱了?”

戚时安开心地回道:“都见过我妈了,要不是政策问题,现在都领证了。”

沈多意坐在沙发上看杂志,闻言瞅了戚时安一眼,警告他别太嘚瑟。戚时安收到警告,乖乖地对着电话说:“过两天见面了再详细跟你讲,挂了啊,到时候我请。”

北方的秋冬天向来干燥,半下午时竟然下起雨来,旱了将近一个月,这点雨着实令人喜欢。霍老穿着雨衣伺候他的桃树,牡丹在二楼露台也兴奋地吱哇乱叫。

天黑得更早了,才四五点钟就像是到了晚上。饭桌摆好,这餐饭提前开始,霍歆听着外面的打雷声忽然扶着桌沿开始笑。

沈多意好奇地问:“阿姨,你高兴什么呢?”

霍歆说:“我和你叔叔结婚的时候,时安才四五岁,刚当后妈嘛,我又大大咧咧的,所以每天都提醒自己要对他关怀备至。”

戚时安插嘴:“一天问我八十回饿不饿,饭量变大都是你造成的。”

“一边去。”霍歆继续给沈多意讲,“有一回下大雨,外面又打雷又打闪的,我问他怕不怕,还特私心地想,他要是害怕我就带他睡,正好增进一下感情。结果他自己钻被窝里打游戏,特不耐烦地说‘不就是动静大点的天气现象么,有什么好怕的。’”

沈多意听完乐了半天,还扭脸看着戚时安乐。戚时安不搭理他,拿了瓶红酒给大家倒上,准备正式吃饭庆祝。

一家人围桌在餐桌旁,气氛温馨,丝毫没有“见家长”的紧张和客套。沈多意握着酒杯,很郑重地说:“姥爷,叔叔,阿姨,我先敬你们一杯。”

戚时安垂着眼笑,数他开心。

霍老代表大家发言,说道:“多意,这是你来我们家过的第一个节日,我们把你当自家人。话我就不说太白了,省得你们不好意思,反正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沈多意仰头把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谢谢姥爷,谢谢叔叔阿姨。”

外面风雨交加,温度骤降,但楼内却灯火通明,关心之语不停。客厅里的座机忽然响了,李阿姨跑去接听,随后走来说:“门口的武警说有位游先生找,问要不要放行。”

“游哲?”戚时安停下筷子,“放行,添副碗筷。”

游哲孤家寡人一个,也是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主儿。放着假爸妈都不在身边,妹妹和别人出去旅游,有够惨的。

不消两分钟,外面的风雨声中掺杂了刹车声,李阿姨开了大门,戚时安起身去门口迎接。游哲从车上下来,撑着把伞穿过庭院,还拿着一个牛皮档案袋。

“是不是自己待着太寂寞了,下着大雨还出来。”戚时安站在门里,等对方进屋后说道,“刚开始吃饭,你开车就别喝酒了。”

他说着转身往偏厅走:“档案袋是什么,别告诉我放着假还要跟我聊公事。”

两个大高个几步就进了偏厅,游哲望向餐桌旁,微微有些迟疑:“沈主管?”

沈多意欠身打了声招呼,霍歆和戚景棠都招手让游哲落座。戚时安把空碗筷摆好,这才发觉游哲眉目冷峻,像是有什么心事。

“姥爷,叔叔阿姨,不好意思突然来打扰。”游哲站在餐桌前,既不坐也不动,“今天来,是有点事情想和时安说,但是我觉得你们也有了解的权利。”

戚时安站在座位旁:“什么事儿?”

游哲喉结滚动,似是下了不小的决心:“这件事很私密,说实话我还在犹豫。”

戚时安一瞬间就明白了游哲的顾虑,沈多意在场,因此游哲还有些迟疑。反正他也准备告知对方了,干脆直接说道:“多意在也没关系,其实我说的交往对象就是他。”

沈多意眼睁睁看着游哲由从容变向震惊,冷淡的神情褪下,眉峰眼尾都迅速漫上了一层悲愤。戚时安也察觉到了,解释道:“你可能觉得比较突然,吃完饭再详细说吧,不过你也看见了,我们今天这顿属于见家长——”

戚时安的最后一个音刚刚发出,迎面就袭来了游哲的拳头,戚景棠和霍歆的呼声同时响起,沈多意第一时间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你发什么疯?!”饶是戚时安反应极快,也只是堪堪躲过,下巴被坚硬的指关节扫过,顿时红了一块。

霍老出声道:“小哲,你一时接受不了能理解,但挥拳头可不对。”

游哲充耳不闻,上前猛地揪住了戚时安的衣领,怒视着,咬牙切齿地问:“你竟然说自己喜欢男的?那游思算什么?!”

沈多意心中的楼塔开始倾斜,他刹那间察觉出有什么不可控制的事情要发生了。

戚时安皱眉反问:“关游思什么事儿?”

游哲当着一众长辈,怒气滔天地指责道:“游思十几岁就喜欢你,你不知道或者不喜欢她都无所谓,因为这种事讲究的是两情相悦。可你和章以明创办明安的时候她凑上去帮了多少忙,尘埃落定开庆功会,没多久她不管哲思,不管我这个亲哥哥,扔下一切跑去了悉尼。你真以为她是喜欢开画廊?这么些年她是跑去生了个孩子!”

霍老也站起身来,把椅子都碰倒了,吼道:“什么孩子?!和时安有什么关系?!”

戚时安震惊地看着游哲:“孩子?薯条是游思生的?”

游哲的额头泛着青筋,他用着全身力气,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揪着戚时安衣领的手渐渐松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游思带着薯条回来,不肯说孩子的爸爸是谁,我知道她不想用孩子绑架你。她也好,我这个舅舅也好,都做了独自把孩子抚养大的准备,但是你今天那通电话让我忍无可忍了。我妹妹在为孩子操劳的时候,你在和别人交往,我他妈为她意难平!”

“你和游思一起长大,我把你当亲弟弟,所以哪怕心里再恨再屈,直到刚才进门我还想过好好解释。可你居然告诉我你喜欢男人,那你当初对游思的所作所为算什么?!”

戚时安难以置信地看着游哲,随后奋力把游哲拽到餐桌前:“游思和孩子的事我一无所知,但孩子和我没半分关系。今天当着我的父母长辈,还有我的爱人,你最好解释清楚。”

沈多意脑中一片空白,但仍出声说道:“游先生,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游哲挣开瞪着戚时安:“是不是误会你自己心里清楚!”他俯身捡起地上的档案袋,然后抽出了里面的一页证明。

“这份DNA报告我拿到有一个月了,是不是冤枉他,你们自己看。”

风雨骤停,沈多意却恍惚听见了雷鸣。

第54章

好好的一顿饭, 已经闹到了掀桌子的境地。

游哲来势汹汹, 全凭一腔保护家人的决心和惩戒负心汉的怒气。戚时安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份DNA报告, 脑中霎时间已经浪潮翻滚。

满座皆惊,霍老第一个抢走了报告,霍歆和戚景棠也围上来跟着看结果。饶是他们对戚时安的人品有再深的信赖, 此时面对白纸黑字的报告也有些迟疑起来。

沈多意仍站在原位,他谁都不看,只直直地望着戚时安的方向, 但眼神并没有聚焦。

“多意。”戚时安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太阳穴下都能看出淡淡突起的静脉,他走到沈多意的跟前, 毫不犹豫地说,“我没做过。”

沈多意的手机响了, 他退后一步按下了接听键,里面传来沈老的声音:“天不好, 又刮风又下雨的,吃完饭早点回来。”

沈多意紧紧攥着手机,仿佛找到了安全出口, 回答道:“我知道了, 正准备往回走呢。”

电话挂断,他看向霍老和戚时安的爸妈,仍不失礼貌地说:“姥爷,叔叔阿姨,我爷爷自己在家, 我先走了。”

“多意!”戚时安抓住沈多意的胳膊,似有千般委屈,又有万般心疼,“你理我一下,看我一眼好不好?”

沈多意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做没做过都需要解释清楚,但是先安慰长辈吧。我没说不信你,但我们目前也都反驳不了那份报告。现在我回去照顾爷爷睡觉,你不要多想。”

沈多意开车走了,一路上雨势忽大忽小,雨刷来回摆动,他的一颗心却没摇晃半分,只沉沉地往下坠。

游思是喜欢戚时安的,按照游哲的说法,几年前庆功会结束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两个成年男女,如果酒醉或者在同甘共苦后一时情难自禁,从而发生了关系,似乎也不是说不通。

然后游思远走悉尼生下了薯条,自尊心和修养迫使她绝不会用孩子做筹码,而在她想独自把孩子抚养长大的同时,游哲出于对妹妹的疼爱挑明了一切。

前提是查出了孩子的爸爸是谁。

沈多意以“戚时安是孩子的父亲”为假设,把事情从头捋了一遍。他的思路屡屡被打断,不知道是车外面的风雨声太吵,还是因为他太难过。

然而,如果戚时安根本就不是孩子的爸爸呢?

可报告又如何解释?

戚时安经常去哲思开会,只要一个他用过的水杯就能化验,何况游哲拿到报告这么久都在观望,可见不存在故意冤枉的可能。

沈多意陷入了死循环,他找不到任何豁口逃亡,只能被紧紧地束缚住。他刚刚多想抱一下戚时安,可是他又怕最坏的结果砸下,自己却会被爱击垮了原则。

抵达温湖公寓时还没理清头绪,沈多意把车直接开到家楼下便熄了火。他不想进停车场,那里晚上没人,又冷又暗,此时此刻他承受不了。

家政阿姨已经下班走了,沈老自己歪在沙发上打瞌睡,拐杖掉在脚边,毯子也有一截垂在了地上。沈多意关门进屋,卸下浓浓的疲惫和心烦,换上了一副勉强的笑模样。

“爷爷,我回来了。”他走近在沈老的腿边蹲下,轻轻拍了拍沈老的膝盖,“我背你回屋睡吧,这儿凉。”

沈老眯瞪着,手抬起到半空又落下,问:“今天去小戚家高兴么?”

沈多意缓缓地回答:“高兴。我高兴。”

他照顾沈老睡下后也不离开,就关着灯守在床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点打在窗上的动静也越来越大。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戚时安发来信息:“我在你家门口,你休息了吗?”沈多意把屏幕按灭,看向了漆黑的窗外。

“呃……”沈老忽然出声,声音喑哑不明,“你在这儿坐着干什么,洗澡睡觉。”

沈多意点点头,却一动不动。沈老从被子里伸出手,虚弱地拍了拍他的小臂,语速极慢地问:“出什么事儿啦。”

一个问句,但沈老用了肯定的语气。沈多意不知如何讲述,断断续续地说:“出了点事情,但还不确定真相是什么,要么是误会,要么时安犯了很严重的错。”

沈老艰难地吞咽两下,似是呼吸不畅。他平躺着格外安详,没有一点焦急和疑虑:“多意,你不相信一个人,就用问题看清他。你相信一个人,就陪他一起解决问题。”

沈多意站起身走到窗前,隐约望见了街边的吉普车,这时手机再次亮了起来,是物业打来的电话。他快步走出卧室接听,入耳是哗啦啦的雨声。

“沈先生,有位戚先生一定要进来找您,我们几个人都拦不住,您认识吗?”

“认识,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沈多意挂了电话,直接拿上钥匙和雨伞出了门。冲出电梯时,一眼就看见了大厅里浑身湿透的戚时安。

沈多意走近:“你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戚时安的头发和脸庞都滴着水:“我怕你不要我了。”

沈老已经休息,戚时安哪怕浑身冰冷也没同意上楼换洗一下,他用淋漓的手握着沈多意干燥的手,同撑着一把伞回到了吉普车上。

并肩坐在后排,戚时安脱掉了上衣,露出了泛着水光的肌肉。沈多意把靠垫毯打开,胡乱地给对方擦了擦,然后又披在了对方的身上。

戚时安好像不怕冷一样,他把毯子垫在自己湿透的长裤上,再用力把沈多意拽到腿上牢牢抱住。沈多意被箍得发痛,费力抬手抹去了戚时安脸上的水滴。

他低声问:“怎么样了?”

戚时安回答:“联系不上游思,章以明的电话也打不通。天气不好,游哲不放心,已经回去找了,他走得匆忙,还不忘威胁我两句。”

沈多意讷讷出声:“或许有没有可能,你当时喝醉了。”

“没有可能。”戚时安强迫沈多意看着自己,“我不会对异性产生任何欲望,你也应该了解我有多自律。DNA报告一定存在误会,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沈多意用自己的额头抵着戚时安的额头:“心肝儿,我选择相信你,所以你千万不能骗我。万事都有因果,假如薯条真是你的孩子,我不想知道为什么,只想知道你认不认。”

戚时安的心脏都被攥紧拧出了血:“我认,你会走。我不认,你看不起我。可我没有做过,你不能给我定罪。”

沈多意抬手环抱住戚时安的肩膀,掌下的肌肤一片冰凉,他不住摩挲,想让对方暖和一点。戚时安埋首在他的颈窝,啃吻他的喉结与锁骨,今天本来是一起欢欢喜喜地吃饭,谁能料到会变成这般局面。

“多意,你从干休所走的时候,我真害怕你不要我了。”

沈多意的颈间一片湿热,他半眯着眼睛,感受着冰火两重天,嗫嚅道:“我也不确定,如果在原则底线和你之间产生冲突,会不会舍得放开你。”

戚时安抬起头来,然后拿出了沈多意的手机,说:“你想知道吗,把我发给你的消息逐条删除。”

沈多意拿起手机,开始删除戚时安曾发给他的消息,每一条都帮他回忆了一遍这些日子里的点点滴滴。

“我要加班。”

“我很羡慕。”

“我在你家门口,你休息了吗?”

“开会的时候为什么老冲我笑?”

……

沈多意逐条删除,点击“确定”时越来越迟疑,每少一条他都难过一分。雨声渐渐小了,周遭都安静下来,只有他们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呼吸声。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条,也就是戚时安发给他的第一条信息。手指停在半空,他握拳抵住了嘴唇。戚时安把他搂得更紧,催魂似的问道:“这条要删吗?”

一声闷响,手机被狠狠掷在了地垫上,沈多意认命般把脑袋磕在戚时安的肩上,然后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