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过来。”漫夭冷漠开口,低沉嘶哑的嗓音不像是她的。

宗政无筹动作一滞,眼光黯淡,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身上的大衣被裹得很紧,但寒风依旧呼呼地往里灌,冻得人忍不住发抖。他撑着身子站了很久,一直怔怔地望着她,看她拼命用剑将冰土刨松,然后用手捧了土远远甩出去。动作很快,像是跟谁抢时间。

他心头酸涩,疼惜难言。“容乐。”他叫了一声,她没有回应,很认真地继续挖坑刨土,片刑也不停顿,似乎除了那一件事,其它的都与她无关。

雪,落了她满身,被扔出去的土又让风卷了回来,打在她头上脸上,她固执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一下又一下…

他终于忍不住,不顾自己身上的伤,朝她冲了过去,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抓住她的手,他心痛的声音低低叫道:“够了,别挖了!“

她的手真凉啊!就像冰冻三尺下的海水的温度。他用力夺她手中的刻,那剑却被握得死紧,仿佛与她的手冻在了一起。他又抬手想排去粘在她苍白面庞上的浮土,却被她偏头躲过。

他僵在半空的手,无力地垂下,轻声问道:“你想埋什么?这么大的风,那些骨灰早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

埋什么?她双目无神,空旷苍茫,如同漫无边际的黑夜。寒风猛烈,骨灰无存,她到底要埋什么?

“埋我的幸福,…可以吗?”她轻缓的声音,飘渺无定。似是在问别人,又似是在她自己。

他呼吸有片刻的凝滞,眼神落寞中带着对女子深深的疼惜,“你的幸福,不是在他身上吗?他还活着,还爱着你,你何须如此?”她缓缓缓缓地转过头,眸底一片苍凉的悲哀,嘴角噙着一丝薄凉的讥讽,出声质问:“你以为,…事到如今,我和他还有幸福?走到这一步,你…可满意了?”

从那一盒骨灰被扬起的那一刹那,她清晰的听见了,幸福被折断的声音。原本这一切都可以不用发生,是无忧为了救她,在那个数万人的宣德殿外,放弃了江山,放弃了一切,将他母亲的遗体留给了他的仇人,致使了如今他母亲被挫骨扬灰的结局!无忧他是那样爱他的母亲,他如何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也许他不会后悔救她,但他必定为此背负上对母亲的愧疚,无法原谅他自己。

幸福于她,总是烟花一瞬,灿烂过后,留下的是恒久的哀伤口看不到希望的人生,该如何走下去?

宗政无筹的喉咙像是被卡住了一样,张嘴吐不出声音。这一趟渝州之行,他也许不该来!他一向理智谨慎,懂得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可是这一次,他所有的理智都敌不过对她的思念,不顾一切的来见她,难道竟错了吗?他想过,就那样死在她手里,也很好。可是,任他心思缜密运筹帷幄,但他的命运,似乎总在最关键的时候掌控在别人的手中!

“容乐…”他想说对不起,却被她打断。

“你可知道,我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你。”她跪在自己挖的那个坑前,坐在自已的脚上,双腿已经麻木,没有了半点知觉。她面无表情,声音中缭绕着丝丝寒气,“这个时候,我还不想杀人,你走吧。”她说完,自顾自地继续挖着,不再理会身旁满目悲伤的男人。

过了片刻,宗政无筹深吸一口气,转头去吩咐道:“来人,去找工具来帮忙。”

“不必。我不想假手于人。”她冷漠拒绝,不留余地。

他皱眉,“你别固执,像你这么挖下去,三天三夜,这雪都化了,你什么也埋不了。”

“这是我的事,无需你操心。”她冷冷地甩出一句。

无奈起身,他身子晃了一晃,立刻有侍卫上前搀扶,他回到软轿之中,吩咐道:“通知李石,关闭回瞳关,派大军去前面守着,三日内,这条路不准任何人通行,违者格杀勿论。”

“遵旨!”

三日三夜,不停不歇,一个小而浅的土坑终于变成了一人之深,有两具棺木大小。女子脱下身上的狐裘,一袭单衣跪地,用狐裘扫雪,将十丈之地未曾化去的冰雪埋在土坑之中,用土壤盖住,在那坑前立了根木桩,被削平的木桩之上,什么字都没写。

宗政无筹坐在轿中一直默默地看着她,再没开口说一句话。天气愈发的寒冷,他伤口恶化,任李石如何请求,他都置若罔闻,静静地凝视着那个浑身散发着悲伤和绝望气息的女子,他早就绝望的心更加的死寂。

他一直在不断的问自己:如果他不来渝州城,他是否会阻止母后将云贵妃的尸休挫骨成灰?如果他答应宗政无忧,强制命令李石先送上骨灰木盒,是不是她就不用这般绝望的掘土埋雪?似乎无论他做什么,到最后带给她的都只会是伤害!容乐…她可知道,他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她。

坚持了三夜两日,在身心双重折磨下,他终于没能支撑下去,昏倒在轿中,李石连忙让人将他抬回去,找大夫救治。

又一个黑夜的来临,她做完所有的一切,四肢乃至身躯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就连想抬一下眼睫都是那样的因难。鼻息微弱却灼烫似火,双手指甲断裂,指尖血肉模糊,泥土参进皮肉,与鲜血一起凝结成块。她跪在木桩之前,在心里祈祷:“母亲,你若在天有灵,请保佑他。”

以剑支地,撑起身子,却无从站立。她努力地尝试了好几次,还未站起就已经掉了下去。她躺在地上,悲哀的仰望着天,天空浮云处处,茫茫无际,她缓缓合上双目,干裂的唇瓣在风中微微颤动。

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她躺在尚栖苑的寝阁大床上,双腿依旧麻木。

迷迷糊糊中,听人说:“娘娘寒气已经入骨,这双腿怕…”

“怕是怎样?”

“怕是…不容易复原。”

“什么?竟如此严重!肖大夫,你赶紧想办法救治,如果娘娘的腿真有个好歹,你我一家老小,恐怕一个也逃不了!”

“是,是,俞大人,小的这就想办法。可是…娘娘金玉凤体,小的想为你娘娘施针也…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你快去。”

“是…”

膝盖处密密集集的麻痛感传来,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轻轻动了动,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大夫施针已经完毕,她的腿总算有了点感觉。见她醒来,那大夫吓得慌忙跪下连连请求恕罪。她有气无力,微微张。”嗓子火烧一样痛,哑声道:“起来罢。俞大人,皇上现在何处?”

帘帐外,俞大人忙回道:“回禀娘娘,皇上三日前不知何故,连夜离开了渝州城,听说是回了江都。”

她黛眉微蹙,垂下眼睫,尽量平缓语气,问道:“可曾留下什么话?”

俞大人道:“回禀娘娘,皇上交代,等娘娘想回江都之时,让微臣准备一辆舒适些的马车护送娘娘回去。”

想回江都之时?他不在,她留在渝州城做什么?她缓缓闭上眼睛,浓密的眼睫颤抖了几下,握紧被角,十根手指都被厚厚的布帛包扎起来,粗肿而笨重。过了半响,她又问道:“那十四国的使者…”

“这个请娘娘放心,微臣奉皇上旨意好好招待十四国的使臣,在昨日派人分别护送他们离开,应该…不会有差错。”

“应该?”漫夭睁眼,目光凌厉,“不能是应该,必须是肯定。你派了多少人护送?”

俞大人微愣,连忙回道:“每个国家使臣,明处安排了百名护卫,暗处还有…不等他说话,漫夭双眉一皱,“你这是在扩大敌人的目标!”

俞大人虽然才学有限,但也是一个颇为自负的人,此刻见她这般反应,只当她是因为皇上提前离开而心里不痛快,不禁有些不以为然,道:“微臣派去的都是从军队中挑选出来的精英,娘娘不必担心。”

漫夭撑着身子坐起来,面色肃穆深沉,语气严厉道:“不用担心?只怕出了事你一颗脑袋担不住!你速速派人伪装成各国使臣的模样,抄小道走,尽量在一天内赶上他们,扰乱敌人的视线。现在就去办。”

俞大人觉得自己的办事能力被怀疑了,不觉有些不痛快,暗暗想着,她一个后宫嫔妃多管闲事!但碍于身份,他即便不愿,也又不得不听命行事。“微臣这就去办。”

俞大人退了出去,漫夭叫来府中的管家,吩咐道:“立刻准备马车,本宫要回江都。”

肖大夫惊道“娘娘,您的身子…她淡无表情道:“不碍事,你去帮本宫开几幅药备上。”

战事要提前了,很多事情还没办妥,她得赶紧回去。俞知府的管家办事效率很高,一炷香的工夫,马车和路上所需之物皆准备齐全。

两名丫鬟扶她上了马车,她闭着眼睛躺在厚厚的锦被之中。

一路颠簸,她浑浑噩噩,日夜不知。

凤凰涅槃巾帼魂 第九十七章

宗政无忧忙抱起她,将她安置在床前的软椅上。不由分说先拆开她一根手指上缠绕的布帛,她想拦也拦不住。

入目之中,不是往日那莹白如玉的肌肤,而是红肿不堪,被洗去泥沙后鲜血淋漓的伤口,在凛冽寒冷的天气中冻伤恶化,一片血肉模糊,让人看着都会觉得很痛。

宗政无忧心底一颤,脸色大变,眸光阴沉难测,声音中已经夹杂了怒气,“这是怎么回事?”

她目光微微一闪,挣扎着收回手,将那丑陋到极致的伤口掩在袖中,垂下眸子,语气听起来轻松淡然,“不小心磨的,你不用这么紧张,不过是一点小伤而已,已经酬不疼了。”

不疼?这样的伤,怎么可能不疼!他心里一阵难言的酸涩痛恼,忙又去栓查她的腿,她慌乱的阻止,丝毫不顾忌手上的伤口

“别看了!”她带着祈求的语气,嗓音嘶哑。曲起双腿,双臂死死抱住膝盖,仰起头,一脸倔强,“无忧,求求你,别看了。”那个比手指更丑陋连她自己都不忍去看的伤口,不要让他看到。

他望着她眼中倔强背后深藏的脆弱无力,似是有人在他撕裂的心口上狠狠撤了一把盐,灼痛到窒息。他在她面前缓缓蹲下,膝盖着地,双手用力抓住她的手臂,声音微颤,“为何不让我看?很严重是不是?”

“不是”,她依旧努力地微笑,将一切悲伤吞食入腹,沉淀在心底,轻轻摇头,“是因为,…很丑,不想让你看到。你别担心,有可儿在,很快就会好。”

真是因为丑?她几时也会在乎这些了?他不信!但她那般倔强,再勉强只会伤到她。

“因何受伤?告诉我。”他眉心紧拧,深邃的瞳孔中盛满浓烈的心疼。见她低头不欲说,他十指紧扣,仿佛要捏碎她的手臂,盯住她的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字重复:“告诉我!“那气势,仿佛不知道答案誓不罢休。

面对他不容拒绝的。吻和眼神,她叹了一口气,低头幽声道:“我只是不想让母亲留在马路中央,被人践踏。”

他双手一颤,他们亲眼见着母亲的骨灰被风吹散,融在了雪中,如何才能不让母亲留在马路中央?“你……做什么了?”

“埋了那片雪。”三个日夜的艰辛苦楚,被她寥寥几字说得那样轻描淡写,他听后却是震住了。融了骨灰落下的雪,纷纷扬扬,那么大的一片,那样冷的天,她一个人的力量,如何办到?

他薄唇微张,颤抖了几下,目光复杂,看了她半响,才缓慢问出声,那声音中有无尽的疼惜以及无尽的懊恼和自责,“你…埋了三日三夜?所以直到今天才回来?”

她轻轻点头,目中泪光盈动,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这样做不能弥补什么,但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泪水滑出眼眶,一串一串滚落下来。他抬手棒住她消瘦的脸庞,滚烫的泪水擦过他手上的肌肤,灼伤了冰凉的心。

“阿漫…他所有的心疼和感激还有愧疚,都在这一声轻唤里。想说谢谢,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他感激她在他失去理智的时候,包容他理解他,还替他做了本该由他来做的事情,落下这一身的伤,毫无怨言。

“别这样看着我,无忧,我是你的妻子,做这些事,本就是应该。你不必感激,也不必对我心存愧疚…你我夫妻一体,生命里所有的幸或不幸,我们……一起承担。”她用受伤的手轻抚着他的眉眼,语声真挚而温柔。

一起愧疚,一起悲伤,一起承担不幸的命运,他和她都不是一个人。

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此刻心中的感动。这一生,遇上她,爱上她,是他之幸。目光交缠,有些话,都不用再说出口。他所想,她懂得就足够。

“我遥你回漫香殿休息。”他抱起她。

她在他怀里,轻轻应道:“嗯。!”

那一日,他留在漫香殿陪她,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谁也不说话。屋子里很安静,过不久,他因多日不曾好好休息,很快会沉沉睡去。她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微微侧头看他睡梦中仍然疲惫的容颜,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下来,打湿了枕头。

第二日,她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不只离开了漫香殿,也离开了江都。他不想让她送别。她起身,在床边的桌子上,发现了一张字条,那上面留下的两个字,笔力苍劲,仿佛用生命书写而成:“等我。”

她扬唇而笑,虽然苦涩,但也欣慰,好歹还留了这么两个字。她轻轻拈起那张字各,看了很久之后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到枕头底下,方便思念那个人时拿出来看。

万和大陆苍显一七六年,十二月,南朝正式向北朝发起战争,南帝御驾亲征,领十五万大军及无隐楼七千人破回瞳关,不费吹灰之力连夺四城,损兵八百伏降兵三万,其势锐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