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要放他离开?你…这样好的机会,你完全可以好好利用。筹儿…”

宗政无筹回身打断道:“母后,您出来时间不短了,该回宫了。朕,陪您回去。”他说着就去扶傅鸢离开,下楼梯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眼南朝方向。心中默默道:容乐,希望他赶得及回去救你!

…南朝,乌城。

一架古琴送上城墙头,琴案上,一曲乐谱铺开,上头写着三个字:“摄魂曲”。

漫夭一抖衣袖,纤纤十指放置琴弦之上。

抬眸带笑,一扫城下大军。手指拨动,一串音符自指尖流泻而出,空婉清灵,有如天籁之音,动人心弦,直拨人心底最柔软的一处。仅仅是个开头,城下那些不懂音律的将士都听得入了迷,仿佛被那琴音带入了美妙的幻境。

荣韬听得心中一动,眼前不自觉涌现出一幅奇幻的美景。

幽静的林溪山涧,黄沙远去,金戈铁马不再,只有蓊郁草木,泉水叮咚如轻铃般作响。水色幽碧而清澈,捧一捧清泉,入口甜如甘露,让人喜不自禁,畅想着有朝一日的清平盛世。正想再来一捧仔细品尝,忽然耳边的琴音一转,眼前的山林化作大片的花海,美轮美奂的蝴蝶在百花中翩翩起舞,仿若一个个身披薄纱的妙龄女子,曼妙的身躯若隐若现,惑乱人的心神…漫夭红唇微勾,看也不看那些手持饮血兵刃,面上却已然如痴如醉的沙场将士,她指尖力度渐重,琴音由清悦变得深沉而大气。

荣韬似是又身置波澜壮阔的大海和峰峦之间,看云烟飘渺,如梦如幻…正陶醉间,突然,耳边猛兽狂啸,山中野狼猛虎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嗜血的眼神、尖利的牙齿、想将他撕碎了吞食入腹的表情…碧蓝的海水顷刻间变成浓稠的鲜血,腥臭的味道充斥着鼻尖,刺激着他体内埋藏最深处的暴戾的因子。

他举起手中的剑,对着冲过来的野狼和猛兽狠狠劈下去,鲜血飞溅而起,他感觉到脸上一股湿热的黏度,鼻尖那种血腥气愈发浓重,让人几欲作呕,他却闻着兴奋了起来。

荣韬的剑一经举起,就再也停不住。青铜色的铠甲,流淌着血色的鲜红,他像入了魔般的双目嗜血,面容狰狞,机械的重复着杀戮的动作,见人就砍,疯了一般。

不只是他,此时的城墙下,所有的人皆是如此。

这一刻,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他们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字:杀!杀!杀!

隐在城墙楼梯口的向戊和两名副将以及萧可被这样残酷的场面震住了。向戊和两名副将震惊的看着那些人,不,那些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而是失去心智的疯狂的屠夫。

原来一曲美妙的琴音,真的可以化作催命之符,如此可怕!

萧可木木的走出来,站到漫夭身边,看着漫夭飞舞着纤细而灵动的手指,再看看旁边的曲谱,她面色渐渐发白。这首“摄魂曲”是她师父“雪孤圣女”所创,曾经想传与她,奈何她天生不喜欢练武。而这首曲子,必须有内力的配合,才能发挥它的作用。内力越强,杀伤力越大。

萧可只知道这曲子很厉害,能杀人,却不知,它还可以将人变成魇鬼。从来没见过这样盛大的屠杀场面,看着混乱的战场上翻滚的头颅,被劈开两半的身体里流出的五脏六腑,鲜血蜿蜒成河。她心里一时难以接受,胃里剧烈翻涌,她急忙跑到一边,弯腰呕吐不止。

漫夭听着下面传来的厮杀之声,目光只望着曲谱,什么都不敢想,什么也不愿想。若不是逼不得已,她绝不愿用这样的方式,去残杀她这具身躯的同胞子民。她缓缓闭上眼睛,空气中的血腥气慢慢浸入她的心底,耳边回荡着那些人死亡之前所发出的惨烈无比的哀嚎。

心一下下颤抖着,窒息的难受。她多想停止这一场残酷的杀戮,如果她可以的话。

就在这时,一直利箭破空而出,从远处石台上的轿辇之中,朝她疾射而来。

“嗖”的一声,迅猛的速度,决然的姿态,无人能挡的气势。

向戊惊叫道:“娘娘,小心!”

她睁开眼睛,便看到了那支迎面而来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白芒。她没有反应,因为这首曲子,一旦开始,便由不得她中途停止。

她以为她要就这么死了!然而,那支箭对准的,却不是她,而是她面前的琴。

“铮!”

弦断,琴毁,音绝。

她惊愕抬头,那百丈之外的石台上,轿辇之中步出一名男子,那人头戴金冠,身着明黄色龙袍,远远朝她望过来。她看不清那人的表情,甚至连他的脸也看不清。

轿中有人不在她意料之外,让她意外的是,这样远的距离,他竟还能如此精准的射毁她面前的琴,而不是她这个人。

望着那被箭力劈开的琴与琴案,她才知道,原来他的箭术,也这么好!

城下的敌军遽然清醒过来,不敢置信的看着死在自己剑下的战友,望着周围满地残缺不全的尸体,一股滔天的愤怒陡然而起,剩余的几万人齐齐瞪目望向城墙上的白衣女子,刚才还觉得她像仙女一样美,此刻再看,只觉得这女子如魔鬼一般可怕,且让人憎恨。

荣韬抬头望着她,怒目中充满了浓浓的恨意。他举起剑,似是恨不能立刻将她剁碎般的神情。他不能相信,这个有着仙子般的气质和外貌的女子,是他们皇上最宠爱的公主,怎忍心用这般残酷的手段对待他们?

他沉痛的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过身,面对剩下的将士,声音交杂着痛苦和仇恨:“将士们,这个女人竟然用诡计让我们变成了残害自己战士的凶手,我们不用再对她客气。这样的人,不配再做我们的公主。兄弟们,冲上去,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仇恨的力量,果然是无穷大。冲天的杀喊,几乎要将这座城震塌。

漫夭被琴弦割破的手指缓缓握紧,望着那些被仇恨的怒火淹没的将士们,她心头窒闷,头也不回,对身后的人吩咐道:“姚副将,立刻送萧可离开。”

向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您也走吧。这里交给臣,臣会竭尽全力,即使拼尽最后一口气,也会力战到底,誓保乌城。”

姚副将与另一名副将也跪地拜道:“是爱,娘娘,您快走吧!”

漫夭望了眼仍在呕吐不止似要昏倒的萧可,看姚副将的目光沉下,冷声道:“这是本宫的命令。你敢违抗?”

姚副将一愣,还想再劝,而向戊见她面色不可动摇的坚决,只好叹一口气,示意姚副将照吩咐做。

萧可微微停了停,回头抗议道:“我不走,我要陪着公主姐姐…”

漫夭眉头一皱,上前就点了她穴道,吩咐姚副将:“快走。”说罢对城下挥手,几十人应她手势,拎着油桶上了城墙,这时,敌军梯子已经搭上来了,漫夭命那些士兵往城下蜂拥过来的敌军泼油,点上火把扔过去,冲天大火噌的一下燃起来,势头猛烈之极。

那些被泼了油的士兵在大火中痛得滚地尖叫,撕心裂肺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震刺着人们的耳膜。

大火并未完全阻隔住那些愤怒到疯狂的战士,有些人踩着大火中的尸体往前冲,不顾一切的想爬上城墙杀了她。

向戊和那名副将挥剑砍杀爬上城墙的敌人,但奈何他们人毕竟太少,上到城墙的敌人却越来越多,都冲着漫夭而去。

漫夭拿起玄魄,目光如鹜,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深吸一口气,毫不留情的将剑刺入敌人的身体。

她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也不在乎再多杀一些。

不知道过来多久,她觉得她的手就要失去知觉,眼前到处都是猩红一片,身上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血,一身白衣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了,她和向戊,还在拼杀。向戊和她一样,整一个血人,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血,哪些是自己的血。

向戊眼看城墙上的敌人越来越多,焦急叫道:“娘娘,您走吧!乌城可以失,但您和您腹中尚未出世的小皇子却是万万不能有事。求求您,快走吧!”

漫夭苦笑道:“走不了了。”也许这城里的任何人都有机会离开,唯独她,走不了。也不知道东、西二门战况如何?

她正想着,城内有人来报:“启禀娘娘,西城门敌军已退,我军两万多将士死伤过半,剩余将士们正往这边赶,请娘娘一定要坚持住啊!”

漫夭还来不及生出一丝欣慰,又有人来报:“启禀娘娘,东城门…东城门快保不住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大结局(二)

宗政无忧和九皇子带领七千玄衣铁骑,马不停蹄赶了数日,先大军赶到乌城。一进城,到处都在说退敌之事。

人们都说,这是一个奇迹,与其说是五万人战胜三十万人的奇迹,不如说是一个女人用她的生命来捍卫一座城池乃至整个江山的奇迹。然而,城池是保住了,女子却失踪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启禀皇上,臣当日看着娘娘进的屋,不到半个时辰,臣领了大夫进屋为娘娘诊脉时,娘娘人就不见了!臣命人戒严全城,四处都搜遍了,仍然找不到娘娘。”

宗政无忧怔怔立在她住过的屋子里,看着门口地上一滩鲜红刺目的血迹,恍惚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在迅速凝固。他将这里的东西统统都翻了一遍,没有找到她留下的只字片语。

向戊在他身后跪着,将这些天发生的有关于娘娘的事情一一禀告。

宗政无忧不发一语。他眼底盛满焦虑,神情暗藏慌乱,人却又像失了心魂般一动不动。他宁愿她在遇到危险时,抛弃一切,只有保护好她自己,平安无事来到他身边就好。可惜她什么都会,唯独不会逃。

九皇子震住,以一力单挑几十万大军,从古至今,是闻所未闻,可她一个女子,却做到了!但是,对七哥来说,她费尽心机所保住的,都不及她本身来得重要。他叹口气,安慰道:“七哥,你别担心,七嫂一定会没事的。也许她只是太累,想找个地方休息几天。”

宗政无忧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突然问了一句:“启云帝当真死了?”

向戊愣了一愣,微微思索道:“这…臣不确定,离得太远,臣只见他穿着龙袍,是启云帝的装扮,而且他摔下石台之后,启云帝的将士慌乱成一团,不似有假。”

宗政无忧双眉皱得更紧,此事恐没那么简单。启云帝是什么人,相隔百丈,他怎么如此轻易的被射中,毫不闪避?莫非,攻城只是手段,她才是他的目的?想到此,宗政无忧浑身一震,眸光陡然阴鹜,回身吩咐道:“立刻张榜,十万两黄金,寻皇妃下落。另派人去启云国境内秘密查探,看启云帝到底死没死。”

向戊领旨,正准备推出去,九皇子问道:“那个…萧可那丫头呢?”

向戊道;“娘娘让她副将松萧姑娘回宫了,怎么,萧姑娘没回去吗?”

九皇子脸色遽变,“没收到她回宫的消息。”

向戊惊道:“姚副将也没有回城,难道…他们也出事了?”

九皇子神色一慌,对宗政无忧道:“七哥,我马上去通知楼里消息阁,查探七嫂和萧可的下落。”说罢也不等回应,飞快的跑了出去。

向戊退下,屋里只剩下宗政无忧一人。他望着那早已没有温度的床榻,心像是被掏空了一般。走近床边,抬手抚摸着她曾躺过的单子,双手紧紧攒住,从心里叫了声“阿漫”。悔不该放她离开,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将她困在身边,才最安全。

初夏的太阳还不够毒辣,但这片大地已然透出夏日的浮躁。

一辆不大且普通之极的马车内,漫夭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心头微窒。

“容儿,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身边的人见她黛眉轻皱,突然抬手按住胸口,忙询问。他的声音无比温柔,且略带紧张。他手伸过来,一触碰到她,她便如避毒蛇猛兽般的躲开。冷声道:“和你没关系。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这已是她被带离乌城的第六天,身边的男人自然是她以为已经被她一箭射死的启云帝。想不到他如此狡诈,找了一个替身卸下她的防备,而他早已趁乱混入城内,躲进她的房间,只等她心力交瘁后的“胜利”归来。

内力被封,她眼睛让一块细长的黑布蒙住,什么都看不见,她也懒得揭开,因为她此刻不想看到身边的这个男人。

启云帝眸光一暗,手垂了下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怅然轻叹,“容儿,你就这样讨厌我吗?”

“是,很讨厌。”她十分肯定的给他答案,面容冷漠,神色与语气中的厌恶之色异常明显。

启云帝面色蓦地一白,冰灰色的眸子里透出一片死寂,猛地咳嗽起来。那咳嗽之声,一阵比一阵急剧,带着沉重的喘息,听在她耳中,仿佛一个将死之人要将心肺都一并咳出来的感觉。这几日,这是她听到的最多的声音。

马车停了,小荀子撩起车帘,快速进来递给启云帝一颗黑漆漆的药丸,“皇上,您快含着这个。”说罢转眼看漫夭,目光复杂,语气似是恳求又似埋怨,“公主,奴才求您别再气皇上了,您这么做,迟早会后悔的。皇上不像您想象的那样,他从来没有对不起您,如果没有皇上,您以为您能活到今天吗?”

“住口!咳、咳、咳…谁准你多嘴,出去。”启云帝不悦,极少有的动怒。小荀子不甘的叫了声:“皇上…”

“朕叫你出去。咳咳…”见皇帝动怒,又是一阵咳嗽不止,小荀子忙住了口,叹着气退出。

漫夭转过头,她看不见启云帝,只能听到他如同撕裂心肺般的咳嗽和喘息,她微微皱眉,不知怎么了,心中不自觉的多了一丝隐隐的不安。小荀子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会后悔?他说没有启云帝,她活不到今天,可是,若不是启云帝,她又怎么会受了那样多的罪?即便从前启云帝对真正的容乐公主有大恩,那与她又有何干系?她不是容乐,她只是漫夭。她这样想着。心中便安定了。

咳嗽声渐停,启云帝没有再开口,只是靠在车厢,目光温柔而又复杂,一直看着她的脸。她感觉到他的视线,别过脸去,有些不自在。总觉得这样的相处,诡异得让人心里发颤。

马车走的是偏僻的小道,可能是考虑到她身怀有孕,马车行驶速度不快,且每过一座城,都会在客栈住上一晚,让人为她煎上一碗安胎药。

她有些弄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可以对待同一个人,狠心的时候那般冷酷残忍,体贴之时又这般细心周到?他的心思,像一潭深水,让人琢磨不透。她不知道他何时又会给她狠狠的一击,是害她的孩子?还是利用她做筹码要挟她心爱的男人?无论是哪一种,对她来说,都是她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即便他对她再好,她也不会感激他。

边城之夜,一家普通客栈上房,她终于抵不住多日来的疲乏困意,沉沉睡去。

推门而入的男子缓缓靠近,在床边轻轻坐下,小心翼翼揭下她眼前的黑布。望着那张每日出现在睡梦里的容颜,他面上一贯的温和儒雅退去,目光痴然如醉,眼中一片哀伤。只有等她睡熟了,他才敢取下这块黑布。他害怕她清醒时看他的眼神,那么浓烈的憎恨和厌恶,像是一把钢刀,穿肠剖腹,直扎心底深处,更胜过那一日城墙之上,他亲眼目睹她朝那个穿着他衣裳的男子毫不留情射出的利箭。本在他意料之中,然而,他的心,仍在那个时候,随着那支箭,支离破碎。

容儿,你为他,可以付出一切在所不惜,可为何独独对我…总是这般残忍?

他在心里无声的问她。

“皇上。”一身夜行衣的小荀子轻步而入,拉下面上的黑布,小声唤道。

启云帝头也不抬,随口问了句:“情况如何?”

小荀子压低声音回道:“皇上所料一点不差,幸好我们去的及时,早他们一步。现在太后娘娘正四处派人寻您呢。南、北朝也派出很多人查探消息,各处关口都有人盘查,如果您不想让太后娘娘找到我们,那我们的令牌就不能用了。”

启云帝点点头,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他淡淡吩咐道:“照原定计划,去准备几套粗布衣裳,乔装上路。”

小荀子应了,又道:“可是皇上,您的药…不多了。”

启云帝眸光顿了一顿,问道:“还剩多少量?”

小荀子忧心忡忡道:“照正常的服用量,怕是撑不过两个月。”

启云帝清眉微蹙,沉吟片刻后方道:“以后煎药时材料减半,再由三日一次改为五日一次。”

小荀子惊道:“这如何使得?您的身体…唉!皇上,您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启云帝冰灰色的眸子里一片死灰般的寂然,他凝望着静静躺在床上睡梦安详的女子,苦笑道:“已是半个入土的人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你去安排吧。”

小荀子无奈,只得退出去,为他关好门。

启云帝坐回床边,想握握她的手,却又怕吵醒她,最后还是放弃了。他看着那双手,几近和他一样的苍白的颜色,他突然不知道,当初救她,到底是对还是错,如果他们就在那个时候一起死了,是否就能避免这后来所发生的不幸?

第二日一早,漫夭醒来时,天光大亮。

她睁开眼,看到床前站着一个女子,她只扫了一眼,也没细看,便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温柔一笑,将一套粗布衣裳随手放到她面前,说道:“容儿,起来换衣服,我们该走了。”

漫夭撑着起床的手顿时僵住,诧异地转头,瞪着他看,这“女子”…竟然是启云帝?!她怔了怔,想不到他堂堂一个皇帝,扮起女人,竟似模似样,倒是极美的。

“你…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她困惑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嘲弄。

启云帝仿若不见,只温雅笑道:“权宜之计。”

漫夭脑海中突然蹦出一句玩笑话:“原来齐哥哥是个大美人!”

她一愣,皱眉,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难道又是容乐的记忆?她再凝眸望他,虽是一身粗布衣衫,但身材高挑,面容秀雅中透着一股子英帅之气。忽有一种模糊的熟悉感觉从心底升起,仿佛这样的他,她曾经真的在哪里见过。

“你以前是不是这样穿过?”不知怎么就问出了这句话,不在她意识之内。

启云帝微微一震,眸光忽然亮了起来,忽忽上前抓住她肩膀,“你记起了什么了?”

漫夭猛地回身,对于自己奇怪的心情和言语有些懊恼,她这是怎么了?他以前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低下头,神情冷淡道:“没有。你出去,我换衣服。”

启云帝止住动作,神色因那冷漠的口气而黯然,他收回手,直起身子后退两步,缓缓转过身去,胸膛微微起伏,眼睛盯着地面,轻声说道:“我,不看你。”

漫夭抓起衣裳的手又放下,他的意思是不出去?她郁闷地扭过头去,朝相反的方向,不看他,也没有任何动作,无声的表示抗议。

启云帝似是料到她会这边般,他敛去方才的失落之色,回头温和的笑了笑,面带宠溺道:“如果容儿没力气换衣裳,那我来帮你。”说着人已经过来了,漫夭气极,拿衣裳拍开他的手,用眼光狠狠剜着他,闷声道:“转过去!”

启云帝住了手,笑看她,听话的转身。漫夭迅速的换好衣裳,那衣裳的尺寸竟刚刚好,像是照着她的比例量身定做一般的合身。

穿好衣裳,启云帝将她按到椅子上坐了,她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便挣扎反抗。

启云帝大手捏住她的肩膀,语气依旧柔和,却带着隐隐的警告,“容儿,乖乖坐着别动,我不想伤着你和孩子。”

漫夭因这温柔的警告立刻停止挣扎的动作,她相信,这个人绝对能说到做到。愤怒的盯了眼铜镜里那一脸温和仿佛无害的男子,她气恼的别过头去。

启云帝不在意的笑了笑,嘴角噙着一抹苦涩,用双手拢了她的头发,银白的发丝泛着柔软的光泽在他指间流淌,像极了他们那曾经一去不复返的时光。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梳理着发丝,然后将其绾起,虽然动作有些笨拙,但却认真而仔细。绾好头发,他拿起一块蓝色的布,将其整个给包住,在侧面系上一个结,两角垂下,别有一番风韵。

他又拿过一个小盒子,盒子里分很多个小格,里面盛满不同颜色的凝膏和脂粉,他用指间沾了些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他弯着腰,脸离她很近,两人的鼻息清晰可闻。

漫夭身躯微微僵硬,总想躲开他迎面扑来的灼热气息,但下巴被他紧紧扣住,动弹不得,只得任他动作。不能挣扎,她又不愿看他,索性闭上眼睛。

足足半刻钟他才停下动作,满意的看了一眼他的杰作。

漫夭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完全陌生的脸孔愣住,那是一张完全没有任何美感可言的脸,却也不丑,只是平凡,平凡到让人看了十次也不易记住。原来没有人皮面具的易容术,也可以这样完美。她抬手在脸上尝试着擦了一把,竟什么也擦不掉。

启云帝看着她的动作,笑着将东西收起,拉着她走出去,小荀子已经等在外头。

这一次路过繁华街市,他没再点她穴道,也许是因为依乐容,不担心别人认出她,又或者是有警告在先,了解她有多在意她腹中的孩子。

街道行人很多,马车行得慢,漫夭听到外头有人议论,说宗政无忧重金悬赏,寻找她的下落,并疯狂般的带人四处找她,她心中顿起波澜,想象着无忧为她寝食不安的模样,便心急如焚。她现在这个模样,就算说她是南朝皇妃,恐怕也是没人相信。她曾尝试着用各种方法递出消息,结果,不论她递出去的是什么,最终都被启云帝亲手送回到她手上,而被她选择的递信之人,无一例外的让他灭了口。

她就这样被他死死囚在身边,像如来佛祖手中的孙悟空,怎样翻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她不禁丧气极了,本就是有身子的人,如此折腾,愈发的疲惫不堪,走几步路都想睡过去。

“容齐,你究竟想怎样?”马车里,她极度疲倦的靠在车厢板上,愤怒而绝望的瞪着他,第一次直呼其名,质问出声。

启云帝以相同的姿势靠着,他的眼中有着同样的倦息,定定的望着她,他没做声,只偶尔发出一阵咳嗽。

停停走走,二十多天,他们还在路上,不知道在小心的避着谁?她真的是太累了,这样日夜不安的猜疑防备,永无止尽的斗心斗智,她累,他也疲惫。

不如,摊牌。

她说:“皇兄,我现在还叫你一声皇兄,我想问问你,我的利用价值真有那么高吗?高到让你不惜用三十万大军做饵?你抓住我,到底想做什么?!不妨说出来吧,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你我到底是兄妹,如果是我能做到的,看在你这些天尽心尽力照顾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我考虑考虑。如果触犯了我的底线,是我所办不到的,那你即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成全你。”

启云帝看着她倔强的双眼,眼睫垂了一下又扬起,他冰灰色的眸子动了动,柔声问道:“那容儿告诉我,你的底线在哪里?”

她气恨道:“你知道。”

启云帝皱了一下眉又挑起,“宗政无忧?你害怕我利用你威胁他?”

“是。”她无比坚定的回答。

他瞳孔一缩,双唇微颤,只觉气血上涌。总是这样,明知不可能,却总想听到否认的答案。他转过头,手握成拳抵着苍白的唇,咳了几声,再开口,声音如同寒风掠过破陋的埙,垂下的眸子晦暗难明,“他在你心里,竟已经如此重要了吗?你宁愿自己死也不愿他受到伤害?为什么?”那句为什么,问得艰难。

漫夭道:“因为他是我的丈夫,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也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爱的男人。我可以为他生,亦可为他死。”

唯一爱?她说:唯一爱!

他心中遽然一痛,眼底涌现一种情绪——悲哀,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的仿佛被全世界抛弃和背叛后的悲哀。可他依旧微笑着,似是三月的春水,温柔在表,冰凉彻骨。他垂着头,张了张口,许久都发不出声音。最后,在咳嗽中,模糊的吐出一句:“你确定吗?”

“是。”又是一个肯定的答案,毫不犹豫。

而那个“是”字的尾音淹没在他一阵陡然激烈的咳嗽声中。

漫夭看着他弯着腰,低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帕子捂着嘴唇,似是想极力抑制住咳音,但却无济于事。

他的头发垂下,遮住一侧脸庞。瘦削的肩膀因隐忍的咳而不停的颤抖,那后背明显的骨架轮廓清晰异常,她这才发现,他似乎比三年前瘦了许多。忽然,一滴艳红的血滴在车板上,在他脚边溅开,漫夭一愣,疑惑的蹙眉,她似乎并没有说什么过分刺激他的话,他至于如此激动到吐血?抿了抿嘴唇,对于这个男人,她真的不想心软,她甚至恶毒的想,如果他就这么死了,她是否就自由了,就可以立刻去见她的无忧了?

心中做此想,但不知为何,嘴上却说了一句:“我去叫小荀子。”说完,她叹气。

“不用。”她刚起身,手被他一把拽住,他的力气依旧很大,手指苍白,映着她同样苍白的肌肤,她怔住,她的手是从何时开始,竟也同他的一样,苍白似鬼。怔愣之际,他微微抬头,吃力问道:“容儿,原来你还会担心我。”

漫夭一听,立刻甩开他的手,想说:“谁会担心你。”但话还未出口,一抬眼,便对上他眼角殷红的印迹,她身躯一震,吓得一屁股坐在铺有席子的软榻上。那血…竟然不是从他口中流出,而是…而是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

好诡异!她怔怔的望着那张消瘦的脸颊,苍白的面部肌肤,衬着眼角垂下的两道血痕,他冰灰色的眸子也笼上一层淡淡的血雾,让人看了心惊胆颤。

她见过的血腥场面已经太多了,但这种眼睛里流下血泪的情景却是第一次见,顿时面色一白,心中盈满了恐惧感,分不清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启云帝见她用如此神色看着他的脸,不禁用手摸了把眼角,对着手上的残红,眸光变了几变,却对她笑了笑,仿若无事般的说道:“吓到你了。”

漫夭双唇紧抿,没有吱声。

启云帝平稳了喘息,重又坐直,目光投在地板上的殷红血迹,没有焦距。过了半晌,他突然问道:“容儿,你确定…他真是你这一生想要的幸福?”

漫夭用眼神告诉他,确定。

启云帝靠回身后的车厢板,缓缓的闭上眼睛,他的手垂在身边,一点一点的捏紧。

漫夭看着他疲惫到极致的容颜,不再说话。他也会累吗?她觉得好像不管她什么时候睁开眼,他都是醒着的,她几乎怀疑这么多天,他到底有没有睡过觉?还是他警觉性太强,哪怕是她睁开眼睛也能吵醒他?

见他闭着眼睛许久不动,她以为他要睡着了,以为这次的谈话就这样无疾而终。正当她也准备合眼休息之时,启云帝再次没有预兆的开口:“好,我成全你。但我有一个请求,你助我达成一个心愿,我此生唯一的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心愿,然后,我便放你离开。”

漫夭问道:“什么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