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气逼人,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周启深全然不顾,从不在意旁人的看法。秘书仍是公道理智的,纠正说:“孟总应该也不知道,他这一周都在参加区部的学习会议。”

司机侯在机场外,替周启深开车门。

车内膻香隐隐入鼻,周启深冷静片刻,吩咐说:“去看看小西的情况。”

之后沉思数秒,他打给赵文春。

赵文春这会儿在出租车里仍然有点难受,但还是强打精神,“启深啊。哦,你回北京了啊,不了不了,我现在不在学校呢,东西你自己吃吧。我去哪?哎,家里有点事儿,小西妈妈找我,我正往回赶呢。”

赵文春明显不愿多聊,这边刚挂,秘书的电话紧接而来。

“周总,团里人说,小西早上请假了,人刚走。”

“她妹妹呢?”

“也请假,没来。”

周启深心口一阵发凉,凉得结了冰,他脑袋猛地一胀,声音发了紧,“调头,立刻。”

第32章 断舍离(2)

赵文春从出租车里下来, 司机从车窗递给他找零的两块钱。梧桐树下, 丁雅荷双手环胸而站,高跟鞋纤细,妆发精致, 看表情已是等得十足不耐, 不停看时间。她身旁站着倪蕊, 冲这边抬了抬下巴, 丁雅荷回头,气势立刻如风起。

多少年不见了,赵文春略感不自在,他走近, 好心说:“外面风大,要不上家里坐坐吧。”

丁雅荷冷嘲热讽,“那是得回家,把门关起来,免得丢人现眼。”

赵文春微微皱眉, 欲言又止, 被她盛气凌人的眼神一瞪, 又怏怏作罢。

“坐吧,我给你们倒点水。”进门口,赵文春没让她们换鞋,维持着基本的礼貌, 一颗心悬悬浮浮,蹦跳得厉害。

倪蕊第一次来这里, 一眼就能望到全部的两室一厅,虽干净整洁,但装潢实在是老得不能再老。目光巡视完毕,以不屑鄙夷盖章。

“行了行了,你也别倒什么水了。”丁雅荷站在沙发边,看着他说:“赵文春,当时咱俩好聚好散,各种各路,按道理,今天我不应该上门找你。”

赵文春放下水杯,嘴角微微颤了下,然后点了点头,“啊。”

丁雅荷把他这反应解读成逆来顺受,一下子又联想到曾经共同生活的琐碎不悦。她一直觉得赵文春身上那些文质彬彬和儒雅是最没用的东西,没有男子汉的担当,尽是书生穷酸气。

丁雅荷的审美喜好数十年一日,根深蒂固,至今仍带偏见。

“但我和你有个共同的女儿,这些年你也辛苦,一个人把西音拉扯大,这是你的功劳,我很感谢你。”

赵文春语气平和,“是我女儿,应该的,没什么好感谢。”

被插嘴,丁雅荷越发不快,冷声一哼,“我念你一个男人不容易,但你自己也说了,是你女儿,尽义务,也得尽责任。”

赵文春眉头紧皱,“小西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丁雅荷变了脸色,一早上的不痛快逐渐倾泻,“她小时候,我就反对她学跳舞,是你一直坚持,什么兴趣最重要,她高兴就好。就是你这种纵容无底线的态度,才让赵西音如今这么娇蛮不懂事。”

赵文春一下子也不高兴了,“我小西很懂事,你不能这么说她。”

“懂事?呵呵,今天的笑话顶天了。” 丁雅荷气不打一处来,“她懂个屁的事儿。”

“雅荷,我知道你对我一直有怨言,咱们两人合则聚,不合也散了。你去过你喜欢的生活,我守着我的日子,柴米油盐百家味,辛酸苦辣各自担着。事到如今,咱俩谁也不欠谁。你可以选择老死不相往来,但你不可以这样诋毁小西,毕竟她也是你的女儿。”

赵文春始终平声静气,把道理说得明明白白,通透而不乱。反衬丁雅荷,咄咄逼人的姿态越发尖锐。她气得双眼打转儿,情绪澎湃,一字一字道:“赵文春,你还怪罪起我来了是吧?行,今天就跟你把账本算清楚。”

丁雅荷双手环胸,围着沙发来回踱步,高跟鞋叮叮脆响,“你今年五十了吧,才评上正教授吧?你们同组的老张老黄,享受职称待遇都好几年了,哪个资历比得上你?你这是脑子不开窍。还有,以前你是怎么对待我妈的,逢年过节让你买点礼物,你就是听不进,害我被那几个嫂子耻笑。你这是不懂人情世故。成天就知道写那些乱七八糟的诗词毛笔字,理想能当饭吃?你家是有金矿还是怎的?你这是不敢面对现实。”

细数罪状,十宗百宗都说不完。

“你自己想想,小西如今的样子,是不是像极了你,她现在的生活方式,是不是继承你衣钵。”丁雅荷连番发问,火气突突上冒,头顶三丈草木生,分分钟能燎原。

赵文春张嘴欲辩驳,又被她厉声抢了先,“我小西无论外貌还是学历都拿得出手,她本可以找个高门嫁得风风光光,可你看看,你看看她嫁的是个什么男人。根底差,家世不明,不说上好大学,大专你也得拿个文凭吧。他周启深顶多是个暴发户,莽夫。你这个当爸的目光短浅,不知深浅,竟还同意女儿嫁过去,现在尝到苦头了吧。年纪轻轻离了婚,女孩子最好的年龄都耗在那老男人身上了,图什么,啊?究竟图个什么!”

丁雅荷嗓门本就大,说到这里,竟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眼里的泪光隐隐斑驳,“行,这个不怪你,像我,真像我。我们母女俩都遇人不淑,年轻时候蒙了眼,”

赵文春垂着头,心脏哐哐乱跳,每一下都像要砸出胸腔,蹦出嗓眼。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掌心悄悄在胸口按了按,极力调整逐渐紊乱的呼吸。

丁雅荷哽咽哭啼,细细碎碎既刺耳,更刺心。

赵文春忍过这波不适,一开口,嗓音干巴,仍是好言好语:“小西,小西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想要她怎么样!”丁雅荷忍下哽咽,咬牙切齿道:“她为了当主角儿,为了出人头地,连基本的礼义廉耻都不要了。这才重新跳舞几天啊,天天跟这个制作人吃饭,跟那个大老板应酬,出息,你们老赵家的孩子出息大发了。”

赵文春脸色一刹灰白,身体一瞬发颤,也就在这个时刻,他的情绪终于崩断那根弦,怒不可遏地抓住丁雅荷的手臂,“不许这样说我女儿,你这是侮辱她!”

“赵文春你发什么疯?松开,给我松开。”丁雅荷被他抓疼,疼得头冒虚汗,“团里老师都找她谈话了,一个女孩子要自爱,这么基本的道理你个当父亲的都不教好。早知如此,离婚的时候,我就该带她走。”

“闭嘴,你闭嘴。”赵文春眼瞳都涣散了,身体明显站不稳,脚步踉踉跄跄,但双手跟烙在丁雅荷身上一般,越来越用力。

一旁的倪蕊慌慌张张过来掰他的手,“你放开我妈,你怎么这么野蛮啊。放开放开放开!”

掰不开,倪蕊就疯狂捶打推搡赵文春。

赵文春老了,枯枝一般的面容染上憔悴,与花红柳绿的两个女人站在对立面,愈发显得孤苦伶仃。他不像丁雅荷,在年轻时候及时止损,断舍离做得绝情绝义,舍弃在她看来没有远大前程的自己,一心高飞,攀龙变凤。他守着幼年女儿,在红尘俗世里平稳朴实地走下去。

家不成家,落叶无根,唯与这个女儿相依为命。

赵文春本就是普通男人,胆怯,平庸,安分守己。他的平凡成为曾经爱人眼里一颗罪大恶极的沙砾。

倪蕊宛如第二个丁雅荷,脾性表情如出一辙,耳濡目染,跟着一块儿看不起这种类型的男人。赵文春跟魔怔一般,死死抓住丁雅荷不松一分劲。

倪蕊高高抬脚,用力踩去他脚背,是真急了,“放开我妈。”

她脚第二次落下之前,就被一股猛力给撞开了。

赵西音从门外跑进来,连人带撞,豁命一般要与倪蕊同归于尽。这一下劲儿太大,两个人摔去茶几,抖落上面的一套茶具,瓷片碎得一地狼藉,刺耳的破裂宛如刀刃划开的血口。

赵西音掐住倪蕊的脖子,倪蕊本能反抗,两人扭在一起,又从茶几滚落到地板,那些碎瓷片又尖又利,刺破女孩儿薄薄的衣料与皮肤。滚了几圈,倪蕊疼得哇哇大叫,赵西音面色不改,骑在她身上,掐住她的脖子,死死的。

倪蕊起先还能剧烈挣扎,手脚乱蹬,渐渐的,白眼都给掐了出来。

“疯子!你是疯子吗!这是你妹妹!”丁雅荷大惊失色,气急败坏地把赵西音往地上拖。

第一下没拖动,丁雅荷去扑第二下时,门板“砰”的一声巨响,被踹到墙上弹了几弹。周启深这一脚,气势破门而入,像是被人掘了祖坟来报仇的。

他进门就往赵西音身边拦,戾气遍布眼底,“再碰她一下你试试。”

丁雅荷尖声:“她在杀人!”

周启深冷笑,“杀了又怎样,她爱掐就掐,想打就打,掐到她高兴为止。手酸了,我替她来,打累了,我帮她继续。她不叫停,你就给我好好看着!”

周启深本就不是什么翩翩贵公子,童年扭曲,少年艰辛,他性格里从没有春风化雨的一面,阴暗面却真真不少。这是劣根,是丁雅荷最瞧不起的那种骨子。但偏偏能够夹缝求生,乘风追月,嚣张得理所当然,狂妄得天经地义。

倪蕊白眼翻了几道,赵西音的手背青筋凸起。她是真杀红了眼,直到赵文春声音发颤地叫了她一声:“小西。”

如梦初醒,理智续了命。

手劲一松,倪蕊便挣扎着翻身,嘶哑着嗓子爬向丁雅荷,口齿不清,干呕不断,极度恐惧,“妈,妈。”

赵西音背对着所有人而站,静默数秒。

周启深见赵文春脸色实在不妙,便伸手扶了他一把,等再转过头看赵西音时,彻底愣住。

赵西音侧颜绝美飘摇,她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变化,沉静而木讷,唯一活着的,是她眼底无声涌出的两行清泪。

身后的丁雅荷抱住倪蕊,心疼着安慰:“乖,乖,妈妈在,妈妈在。”

赵西音瞬间就崩溃了,她转过身,苍白的一张脸,“我也是你女儿啊。”一遍之后,她歇斯底里大叫:“我也叫你一声妈妈啊!”

丁雅荷下意识地颤了下肩膀,神色有那么一秒的退缩。

赵西音视倪蕊为眼中刺,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她冲过去,抓着倪蕊的头发又往地上拖,她是真逼急了,力气大得谁也拦不住。把倪蕊往赵文春面前一按,按着她的脸贴住地面。

“我爸五十岁,百年过半的老人,你对他有没有一点尊重?你姓倪,我姓赵,这是我赵家,你有什么资格上这儿来发疯?你打我爸,推我爸,你要不要点脸了?倪蕊,我话搁这儿了,从此往后,我要再劝你一个字,我明天出门立刻被车撞死。我要认你这个妹妹,我这辈子不得善终。你给我听好了,就算我真的陪吃陪喝陪人睡,那也跟你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听见没,所有,任何,通通都没有!”

赵西音的毒誓十分发指,甚少有这么狠绝的时候。

语毕,她用力拽住倪蕊的头发,将她脖颈往后,然后猛地一按,就听见——

“咚”。“咚”。“咚”。

三声,赵文春脚边,倪蕊额头磕地的重响。

倪蕊哭得惊天动地,被羞辱得脸色通红,屋里鸡飞狗跳,动静之大,引来邻居在门口探头侧目。赵西音整个人都是炸的,气血翻涌,双目赤红。

刚才一通扭打,碎瓷片扎得她肩膀、脖颈遍布细小血口。手背一蹭,血渍漫开,十分妖冶。

周启深向前一步,站在她背后,然后伸出右手,一把勾住她往怀里带。另只手从后往前,宽厚温热的掌心轻轻盖住她的眼睛。背后胸膛滚烫,坚硬,有力。是一隅天地,是方寸栖息地,是血战而归时最后的温暖家园。

赵西音几乎瞬间就软了铠甲。

周启深沉静安定的声音在她耳边萦绕,重而有力,怜而温情,“小西,靠着我。”

然后只听见一声重响,出其不意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

赵文春一头栽去了地上。

——

十一月末,深秋白日由长渐短,六点不到,天色就暗了。

又等待两小时,医生给赵文春做了第二次复检,走出病房,告诉周启深人没事。年纪大了,心脑血管疾病容易复发。让病人多注意休息,主要是别太着急上火,情绪一定要平稳。

周启深拍拍医生的肩,“谢了,改天请您吃饭。”

“客气,咱俩之间不说这个。”医生笑了笑,两人边走边聊了会,等周启深再回来,赵西音坐在走廊的椅子里依旧一动不动。

“爸爸没事儿了,好吗?”周启深在她面前蹲下,轻声耐心。

赵西音低着头,手指缠着手指,指尖仍在微微发抖。

周启深一把包裹住,用力握了握,“小西,看着我。”

刚开口,他就皱了眉,指尖传来的手感不对劲。周启深抬手往她额头上探,心惊:“你在发烧。”

赵西音没说话,一点一点往前栽,脑袋栽到他肩膀,整个人的重量都挪去了他身上。她额头发烫,透过薄薄的西装外套和内搭的衬衫,渗透进周启深的皮肤,他们的体温一点一点融合接近,一种微妙的亲密。

静了几秒,周启深哑声,“小西,我抱抱你,好不好?”

赵西音埋头于他肩膀,没吱声,但双手慢慢上移,轻轻环住了他脖颈。

周启深微微起身,稍弯腰,不费力地将人抱了起来。赵西音眼睛红肿,模样并不完美好看,周启深跟哄自己孩子一样,八辈子的温柔都用在了她身上。

“看医生,打针,退烧,不许哭,好不好?”

赵西音点点头,脸颊贴着他心脏位置,听见男人的心跳在大动干戈。

“吊了水,护士刚量了,三十七度,在退了。”医生从病房出来,也是挺无奈,“你这一天也不轻松啊。”

周启深微微一笑,“没办法,拖家带口的,自己人,总得费点心。”

说这话时,他心里忐忑,又跃跃欲试,在外人面前炫耀,还有那么点小窃喜。这医生是他熟人的朋友,还是能吹一会儿牛皮的。

医生也笑,“行了,进去看看女朋友吧。”

周启深认认真真纠正:“是老婆。”

牛皮吹破天,管他的,挺爽。

病房里,赵西音和衣而睡,病了,脆弱了,防备心也没了。她侧躺蜷曲,面色白皙,五官温婉恬静,这个姿势就像初生的婴儿。周启深挨着床沿坐下,逆着暖黄灯光,就这么安静看她。

赵西音翻了个身,正面朝上。

周启深下意识往后坐了十厘米,见她仍是熟睡,便又大胆凑近,俯身低头,面对面距离缩短。女孩儿的呼吸都是甜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与幸福感,让周启深差点眼热。

入迷半刻,赵西音慢慢睁开眼。

周启深懵了下,来不及躲了。

四目相对,他一时找不到解释的措辞,抓心挠肺之际,赵西音却只是半睡半醒,朦朦胧胧地伸出手,本能反应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周启深没稳住重心,被勾得又往下近了三分,左脸贴着她的右脸。

赵西音动了动,嘴唇便刮过他的耳垂。

火花闪电,噼里啪啦,周启深五指一抓,狠狠揪紧了床单。

赵西音无意识时,会带点奶音,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叫了他一声,“……爸爸。”

这声爸爸很精准地戳中了周启深脑子里的某个点,他的兴奋来得莫名其妙,低声诱哄,“乖,再叫一遍。”

等了几秒,赵西音梦里听明白了,头一偏,轻轻枕住他的右肩,再叫了一遍……

“……臭老头。”

第33章 断舍离(3)

“周老头”倍感受挫, 年龄这个坎儿是过不去了。

赵西音病着, 他也没敢乱来,把人放下便离开病房。

周启深又去看了一下赵文春, 睡得还算踏实,吸着氧, 手上扎着针。两头都照顾好后, 他才走去外边打电话。秘书等他电话已经很久,几乎一秒接听。

周启深问:“都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和平台方的明总打了招呼, 那几个营销号都涉嫌违规被封了。转发一定数量的,也由我公司法务部出具了律师函。其中两个托人联系我, 大意是求情, 希望网开一面。听明总说, 都是在校大学生,平时也靠这个赚点补贴。”

“成年人,就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这是教训。”周启深冷言, 追究到底的态度十分坚定。

秘书一一答应, 又问:“她妈妈那边?”

“这妇人目光短浅,脑子就是个摆设。”周启深拧着眉头,嫌弃至极。丁雅荷当初也没少多事, 对他和赵西音结婚颇有微词,酒宴人数不满意,婚礼规模不满意, 周启深当时顾着旧情,极尽礼数往丁雅荷那也送了礼金,丁雅荷鸡蛋挑骨头,范儿起得十足,典型的蹬鼻子上脸。

“她现任丈夫是永恒电子的倪兴卓副总。”周启深语气平静。

秘书应:“倪兴卓这人最好脸面,顾着丈夫,丁女士肯定不会再追究闹事。”

周启深一声冷笑,“这个她说了不算。”

秘书愣了愣,“嗯?”

“闹不闹,追不追究,是我的人说了算。赵西音如果要追责,就让祈宇明的律师团队全程协助,赵西音如果不解恨,你让小六待命,带着他的人随时听吩咐。”

秘书听得心口一跳。

祈宇明是周启深这三年的私人法务,他个人名下的投资分红以及固定资产都由祈律师负责审核。祈宇明在整个北部地区闻名遐迩,他的律师事务所对外业务十分精简,最擅长处理经济刑事案件。周启深开了这口,若真由祈律师出面,丁雅荷那一家就难过安生太平日。

赵西音退烧后清醒,睁眼盯着天花板,脑子一片混沌。她口渴想喝水,费劲支起身子,手还没够着,周启深推门进来,快步走近拦了她一把,“我来。”

赵西音跟从水里捞上来似的,高烧余热未完全消退,骨子里的寒意阵阵外渗,人依旧难受得厉害,也没矫情拒绝,喝了水,说:“谢谢。”

周启深也不说话,等她缓过这波难受,才问:“是不是想去看赵老师?”

赵西音眼皮都烧出了三道褶,眸子晶莹似水,跟林中小鹿似的望着他。周启深笑了下,说:“走吧,去看爸爸。”

赵文春也醒了,医生刚给他量完体温,加了药。周启深没跟着进去,带上门,把空间留给父女俩。他守在门口,背靠墙壁,身体微微下垮。折腾了一天,身体疲惫不已,头疼下午就犯了,强撑着没敢休息。周启深估摸着时间,去护士站要了一盒布洛芬。

小护士说:“给你倒杯水吧。”

周启深低着头,熟练拆开包装和铝膜,抠了两颗就往嘴里塞。干嚼两下就这么吞了下去。

小护士喊都没来得及,“哎!你吃药不喝水的啊?容易伤食道呢。”

周启深习以为常了,吃得多,也就没那么多讲究。“没事,谢谢。”

转个身,就看见赵西音站在不远处。

周启深愣了下,“这么快就出来了?”

赵西音嗯了声,“就看看他。”

周启深快步走过去,手臂抬了抬,虚虚护着的姿势,“别站外头过风,烧还没完全退,去休息。”

到了病房,他又接了个电话,等再进来时,桌面上多了半杯温水。赵西音指了指,嗓子还是嘶哑的,“你把水喝了。”

周启深站着没动,没当回事。

赵西音声音一提高,哑得更加厉害,“吃完药不喝水,这习惯你改不了了是吗?”

姑娘生气了。

周启深还挺回味。

他这恶习确实从小就有,就他那样的家庭,温饱都成问题,更别提这些温情自然的生活之道了。周伯宁从不管他,酗酒要命,赌博成瘾。周启深小时候身体并不好,营养不良,经常生病。他妈舍家出走后,再没人对他嘘寒问暖。那年出水痘,在家里烧得都快死了,还是邻居给发现的,慌慌忙忙把人送去卫生所。

周伯宁怪他费钱,吊了半天水,胡乱买了些药就拎人回了家。

童年没死,是命大。周启深一直这么觉得。

后来功成名就,有些习惯也养成了,吃药随随便便,嚼糖似的干吞活咽。结了婚,赵西音就是一弯清泉水,冬暖夏凉,脉脉温柔。周启深从骨子里贪恋她,非容颜,非品性。不过是倦鸟归巢人返家,日暮轮回月升空,是他寂寥人生里稀缺的星火与慰藉。

周启深顺从地喝完半杯水,赵西音才坐在床边,神情漂游不在状态。

“赵叔怎么说?”周启深蹲下,微仰头,注视着。

赵西音眉眼之姿安宁,瞧不出情绪动荡,平声说:“她们就吃死了我爸老实。”

能怎样,还能怎样?

方才在病房,赵文春病态疲倦,额上皱纹又深了几道,赵西音一看见赵老师这模样,心里愤恨不甘的火焰就砍了半截。

赵文春只说了一句话,“妞妞,算了吧。”

所谓息事宁人,不过是担心闺女做傻事。丁雅荷再十恶不赦,那也是她亲妈,多占理的事情,都会受世俗偏见变得没理,赵西音落不到一个好名声。

“你呢,你怎么想的?”周启深早知赵文春的意思,并不意外。

赵西音默了两秒,声音依旧平静,“我想让她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周启深干脆利落,“好。”

赵西音心弦狠狠一拨,眼睫动了动,和他目光对望。

周启深笑了笑,“没事,有我在。”

也是奇怪,他递了一个笑容,赵西音就觉得无比踏实了。这种感觉怎么形容,杀敌有人给你传刀,报仇有人给你搭桥,受欺负了有人给你撑腰。

赵西音不是什么圣母老好人,被周启深这一挺,想法就更坚定了。

“需要律师,我帮你引荐,需要人手,我帮你找。团里那边你不用担心,身体恢复好了,想回去就回去,没人敢刁难你。赵西音没错,赵西音做得好。”周启深覆上她手背,轻轻拍了拍,然后很快收回。

赵西音鼻子发酸,迅速低下了头,瓮声叫他,“周启深。”

“在。”

深夜安静,两人之间连呼吸都如尘埃落地。

赵西音低切问:“你这两年,身边有过别人么?”

周启深挑了下眉,也没马上回答,一反常态地站起身。这态度让赵西音莫名紧张,一边是懊悔说错了话,一边是真心实意地紧张了。

沉默让人遐想,周启深攻的一出好心计。离开之前,他陡然交待了一句,“没有别人,只记着自己人。”

门关,人走,门缝钻进来的风扑了赵西音一脸。

 

第34章 断舍离(4)

周启深做事四平八稳, 效率极高, 次日准时八点,律师事务所的电话就打给了她。了解具体情况, 记录重要信息,有条不乱的,真是干大事儿的架势。

电话持续十来分钟, 那边才礼貌客气挂断。

一分钟不到,敲门声响起, 赵西音转过身, 戴云心已经推门进来了。

“师傅?您不是出国了吗?”赵西音讶异。

戴云心里头穿了件墨色长旗袍, 外头搭了件低调的短皮草外套,气质冷艳堪称一绝。她看到赵西音脸上,脖上的一道道伤口,立刻皱了眉。

难得的,没开口指责, 只一声无奈叹气。

“事儿我听说了,你妈妈太不应该。年过半百的人了, 半点分辨力都没有。还能上家里闹, 说出去也不嫌丢人。”戴云心发自内心的厌恶, “听风是风, 听雨是雨, 荒谬绝伦。”

赵西音食指挠了挠鼻尖,痒得打不出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