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九月中旬了,天气还是炎热。

这些天,加罗城的气温始终在三十五度以上,体感温度超过四十。宋冉驻守一个月了,刚来那会儿天天近五十度才是要命。

一个多月前,东国战事恶化,平民伤亡不计其数。各国的战地记者,慈善组织,志愿者,无国界医生,以及联合国维和部队都进驻到了这个国家。

梁城卫视也派了记者过来。几个男同事去了前线,宋冉留在UN维和部队的驻扎地加罗,负责对当地东国军民和维和部队的情况进行报道。

她大部分时间在中国驻地内为本国军队做记录服务,偶尔去其他队伍里采访。今天刚好有特殊任务,要跟一队外国兵去执行解救任务。

她把闹钟定在四点半,现在还有一刻钟时间。宋冉开窗透透气,看见加罗城一片灰败。她倚着窗子吹了会儿晨风,好似听着这座城市喘息的声音。

不一会儿,闹钟响了。她收拾好自己,出了门,在古旧的楼道里碰见了东国当地的记者萨辛。

“早上好!”他拿英语打招呼。

“早上好!”宋冉说,“停电了,你知道吗?”

“知道。以后停电会越来越多,习惯就好。”

“这么看来,局面对政府军不利?”

萨辛耸耸肩,摊着手:“你知道的,两面夹击。”半个月前,极端恐怖组织也参与进来了,给本就恶劣的东国局势添油加柴。

“阿勒会失守吗?”阿勒城是离加罗最近的一处三方交战重镇,也是几方势力死死抢占的枢纽。

“只有主知道。”萨辛在胸前画了个祷告的符号,指了下天。

萨辛年纪比表弟冉池还小,才二十岁。他是首都伽玛理工大学的大二学生,战争爆发后揣着相机就上了前线,说是要把自己国家的真相记录下来。他又高又瘦,眼窝深,眉骨高,面庞有着当地人深邃的轮廓。但毕竟是学生,太嫩了,为了看着成熟些,他故意蓄起胡子。

两人今天要跟着一支欧美维和小分队去100公里外的小镇解救平民。

萨辛不太喜欢美国人,他想去最前线拍摄东国军队的作战画面。但他毕竟不是专业记者,没那个资格。

而同路的美国兵也不太在意他俩,一路跟几个欧美战地记者聊得欢畅。

宋冉同一队军人还有记者挤坐在军用卡车后头,她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眯眼看着车后头扬起的阵阵沙尘,有一阵没一阵地听着他们英语聊天。

半路,一个叫班杰明的美国兵忽然问她:“我好像见过你。”

宋冉没有印象。

“我们隔壁是中国兵驻地,你经常去。你是中国人?”

“是。”

话音刚落,有个英国兵笑起来:“你们的军人种菜种得怎么样了?”

四周顿起一片哄笑。

萨辛尴尬地看着宋冉,不知该怎么解围。

驻守加罗的维和人员来自十个国家,统一由联合指挥部调遣。指挥部里欧美军官居多。哪怕在战场上,也是有歧视的。他们认为亚洲人体弱且能力不足。作战的事儿通常都归欧美部队。中国主要负责公路建设,物资运输,医疗救援,外加保护志愿者、医生等国际救援人员。

而中国官兵抽出空闲在驻地里开辟几块荒地种起了蔬菜,还养了鸡,俨然成了一道景观。

宋冉看着他们,等他们笑完了,说:“谢谢关心,白菜已经成熟,肉鸡也长得不错。前两天,我们的士兵还送了一些去战地医院,给受伤的美国兵加餐补充营养。你们不知道吗?”

笑声停了。

班杰明和同伴交换一下眼神,说:“我们也想种菜养鸡,但要上前线作战,任务重。”

宋冉说:“种植也是一门科学,打得了子弹,不一定播得好种子。”

班杰明耸肩撇嘴,不接话了。

队伍抵达目的地时,是早上九点。

小镇在加罗北方,离阿勒城不远。镇子地处偏僻,战争损毁程度不重,却荒无人烟。

宋冉跟着队伍潜伏进了小镇。

来的路上还欢声笑语,进了镇子所有人都异常警惕。

宋冉小心潜伏过一条空旷安静的街道,身后有人踩到废弃易拉罐,发出声响。她惊觉回头,是班杰明。

他和同伴见她被吓到,都咧嘴无声地笑起来,眉毛快从脸上飞出去。宋冉无视掉他们嘲笑,拉好头盔和面罩,继续小心向前。

潜了一路没碰上意外,敌方军队似乎撤走了。

很快,维和小分队在城中心的学校教学楼找到一拨避难的民众,上至老人,下至儿童,大概一百来号人。

军人们迅速护送民众从学校后门撤离,突然,学校操场传来一声枪响,一个英国兵吼了声:“有叛军!”

宋冉一秒钟就飞奔而去。

一瞬间,民众疯狂朝后门涌。军队果决分成两拨,一拨护送一拨增援。而现场的战地记者全数朝交火点冲去,除了萨辛,他展开手臂将几个妇女儿童护在身前迅速往外走。

宋冉最先冲到教学楼底层的一间教室,正好赶上室内的维和兵跟对面教学楼里的叛军开火,你来我往,枪声不断。

上了战场就能见分晓——几个长期执行任务的习惯了这场面,上膛开枪瞄准躲避非常熟练;几个新来的则有些胆怯,找掩护时浑身在抖。

宋冉躲在墙壁后边,瞄着相机记录。几颗子弹打到她这面的墙壁上,炸得噼啪响,但墙厚,子弹穿不透。子弹不时从窗子里射进来,嗖地从她面前飞过,把教室后排的玻璃窗打得稀巴烂。她高度紧张,竟忘了害怕。

对方人员不够,交火不到一刻钟就停止。叛军死伤二十人,剩下几个活的缴械投了降。原来,他们的队伍放弃这座镇子北上了。

结束后,宋冉返回学校后门,见萨辛正帮着大人们把小孩子一个个抱上车。

宋冉问:“你刚才没跟过去?”

“没有。”

“你不是想靠近前线吗?这么好的机会。”

萨辛挠挠头,笑道:“当时没反应过来。”

解救出来的人很快被送去难民营,记者们也顺势就难民营做了番拍摄。

回加罗的路上,几个记者讨论着今天的枪战和难民,以及各自拍到的素材。只有萨辛坐在军用车后头,扭头望着身后满目疮痍的土地。

那一刻,宋冉隐约察觉到了萨辛和他们这帮战地记者的不同——

这是他的国家,不是他们的。

进入加罗城了,班杰明问宋冉去哪儿。

宋冉探头看了下路,说:“我到前边拐角下车。”

“去中国兵驻地?”

“嗯。”

班杰明走去前边敲敲车窗,对驾驶室的战友说:“前边右拐,去中国兵驻地。”

宋冉不知道他干嘛忽然好心送她。班杰明只是笑笑,没说话。

下车后,车上几个欧美兵冲她热情招手:“See you!”

宋冉一头雾水:“……”

回到驻地,宋冉直奔罗战办公室,罗战是这个维和兵营的政委。宋冉在这儿待了一个多月,早和他们都混熟了。

一路上,不少士兵在操练。宋冉随手拍了几张照片。

走到尽头,菜园子里绿油油一片,几天不见,小黄瓜和小西红柿都长出来了。

宋冉凑过去看一眼,小黄瓜才手指长,尾巴上挂着大大的黄花儿;小西红柿又青又硬,还没核桃大,圆鼓鼓的像生气的小孩儿。

她没忍住凑过去嗅了嗅,气息清新,是夏天的味道。

走进办公室,罗战正在分析战事图。

宋冉摘下防弹背心和头盔,说:“黄瓜和西红柿都长出来了。”

罗战抬起头来,笑:“成熟了送你几颗。……今天跟他们出去,情况怎么样?”

“遇到了一小队反政府军。”宋冉说,“有个法国兵吓得差点儿尿裤子。”

罗战喜闻乐见:“你拍下来了?”

宋冉正咕噜喝水,点了下头。

“我们的防爆兵调遣过来了,联合指挥部也给我们新增了排雷防爆的任务。你要有兴趣,可以跟着。”

“真的?那太好了。”

“怎么?天天跟着我们修路啊跑运输的,无聊了吧?”

“……哪有?”

两人聊了没一会儿,外头有了动静,几个官兵正准备给地里浇水。宋冉摸摸自己编了一个星期的麻花辫,欲言又止。

罗战:“怎么了?”

“我能借你这水洗个头吗?就冲一冲。”宋冉心虚,小声道,“洗完刚好可以浇水。”

罗战哈哈笑起来:“你住的那块儿最近停水停电吧。”

宋冉尴尬地点点头。

“我们浇的水是淘米水。”

“我知道。正好,淘米水有营养,对头发好。”

罗战忍俊不禁:“洗吧洗吧。”

“谢谢罗政,我会很节约的。”宋冉起身往外跑。

她一出门就解了皮筋散了辫子,头发热气腾腾的,都快熟了。

她穿过院子走去菜地,正好一队官兵列队走过,全是新面孔。

来新人了?

她疑惑回头,忽然心头一揪,好似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再定睛一看,不见了。那队官兵和她擦身而过。

她默默落了口气,应该是看错了。

宋冉站在畦田边,弯着腰低着脑袋,舀起一瓢凉水从后脑勺上浇下去。周身的热气顿时被浇灭,浇了个透心凉。

几个相熟的官兵站在一旁围观,故意逗她。

士兵A:“一瓢水十美元啊!”

宋冉:“十美元?你当这是牛奶呢?”

士兵B:“牛奶要一百好吗?”

士兵C:“耳朵旁边还是干的呢。”

士兵D:“要不要来点儿洗发水?”

有人给她拿来一小袋洗发水。

宋冉把泡沫冲掉后,又恋恋不舍冲了一瓢凉水。实在太热了。

士兵A:“用水超标啦。”

士兵B:“等等,脖子上还有泡子没冲掉。”

大家七嘴八舌笑成一团。几只鸡在菜地上走来走去,有水溅过去,鸡子便扑腾着翅膀飞走,撞得黄瓜秧子上小黄瓜扑簌簌摇。

宋冉扎着脑袋,双手拧干头发上的水。身后有人淡笑,嗓音像清泉一样:“要不要来把梳子?”

宋冉一愣,猛地直起腰身将一头湿发掀到脑后。她怔了两三秒,也不管头发嗒嗒在滴水,回过头去。

隔着一畦菜地,李瓒一身迷彩服,斜站着,抱着手臂微笑看着她。

他身边几个战友将手搭在他肩上,都在冲她笑。

第12章 chapter 12

李瓒的宿舍不大,四人住,两张上下铺。军绿色的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另有两张桌柜两把椅子,窗台上放着搪瓷缸和洗漱用品。其他地方异常整洁一尘不染,没看见换洗衣物,应该是收进柜子里了。

宋冉读大学时去过男生宿舍,里头乱七八糟全是味儿。现在看来,军人果然是不同的,纪律渗透进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室内除了淡淡的汗味,还有一丝肥皂香。

一方夕阳从窗户里斜进来,软软地铺在地上。

宋冉站在阳光的这头,表情困窘,头发鸡窝似的,还在吧嗒吧嗒滴水。

李瓒拉开抽屉,她趁机瞄一眼,他的换洗军装叠得整整齐齐,一丝褶皱都没有。上头压着一把口琴,一支钢笔和一本很小的笔记本。

他取出一条毛巾给她:“擦擦吧。”

宋冉迟疑一下。

李瓒笑了:“新的。不脏。”

“不是。”她连忙摆手,有些拘谨地说,“我怕把你毛巾弄脏。你借我梳子就行,梳一梳很快就干了。”

他也没强求,把毛巾搭在椅背上,走到窗台边,从装着牙刷牙膏的搪瓷缸子里拿出一把细小的白色塑料梳子递给她。

宋冉站的地方已经滴下一颗颗圆点点的水渍,她拿了梳子走去门口,背对着他把脑袋歪出门外,小心又局促地梳一梳头发,水滴密密麻麻砸落地上。

她拧了把头发里的水,再梳一两次,尽量把水沥出来。加罗城天气又热又干燥,没一会儿头发就能干。

他看她两眼,侧身将椅背上的毛巾叠起来重新放回抽屉。

她梳好了,把头发拢到肩后,偷偷拿袖子把梳子上的水擦干,转身还给他:“谢谢。”

“没事。”他接过来,瞥了瞥那半干的梳子,重新放回搪瓷缸子里。他一步退回椅子边,转眸看她。

两人目光对上,静止一秒,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什么时候来的?”

彼此一愣,同时窘笑起来:

“上个月。”

“上星期。”

宋冉脸都有点儿红了,抿紧嘴巴眺一眼屋外的菜地;他也停了等她先说。

两人都一时没话,隔着一道热烈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