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冬打圆场:“小秋,你也真是心直口快,都是同事,别这样。”

小秋翻了个白眼:“怎么,你们要去传话吗?”

“越说越偏,谁会传啊。私下说说就算了。”

宋冉没再多问,几天后顺利出了院。

冉雨微照顾了她一两周,期间多次表达了对宋致诚的不满。宋冉恍若未闻。十月下旬,冉雨微回帝城,宋冉也重新上班了。

不知是不是在病床上待太久,身体机能出现退化,宋冉发现自己体能大不如前,连上下班日常通勤都觉得很累。人虽然刻意地不去想一些事情,但终究是心事重重,夜里经常失眠。

工作上也因注意力不集中犯了几次小错误,但好在有同事们体谅照应。

那天,小春问她:“冉冉,你要不要跟领导申请再多休息几天?”

“怎么了?”

“你写的稿子,上头又出了错别字。而且,我看你最近精神好像很差。”

她打开文档检查别字,说:“最近天气有点儿冷,睡得不太好。”

“也是。”小冬插嘴,“冻死了。南方这湿冷的天气真是要命。我也是想不开,跑来这没有暖气的地方工作。”

小秋说:“对了冉冉,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你的资料都是我在帮忙处理,现在传给你噶?”

“好啊。”

“你在病床上真是错过了好多呀。”小夏羡慕地说,“你都没能看到前段时间你拍摄的视频和照片在世界媒体圈掀起了多大的风浪,比上次的CARRY影响力还要大。”

宋冉刚点开小秋发送过来的压缩包,就蹦出一张照片,正是那天爆炸时她摁下的快门——自杀袭击者满面微笑,拎着一包糖果。六七十个小孩子围在他身边,仰着小脑袋眼巴巴地等着分糖。而男人的衣服里冒出了青烟。——刚好是炸弹爆炸的前一刻。

整张照片,看着温暖,和煦,背后却有着森然的冷意。

仿佛一个戴着面具的微笑天使,身后站着扬起镰刀的冷笑死神。

“最妙的是引信燃出来的青烟。拍到这种照片,是天赐的时机。”小春评价。

“这张照片能竞选今年的荷兰国际新闻奖,甚至普利策奖。”

宋冉一秒钟拿鼠标关了照片。

文件夹里还有很多照片和视频,她不敢打开,一股脑地点了叉。

小夏说:“沈蓓拍的那张,素材很好,但可能太匆忙,构图太差了。”

那是一张几十具小孩尸体排排成列的图片,一个军官坐在旁边抱头痛哭。

小春说:“别提了,因为几个小孩的惨状没打码,她那张照片发出来后差点儿被骂死……”

小秋给小春使了个眼神,后者立刻闭了嘴。

宋冉却察觉到一丝不对,她不动声色地上网搜了下自己拍的照片,发现官微下边被控评了,全是夸奖的话。

下午的时候,宋冉翻墙上推特,想联系一下萨辛和几个国外的记者朋友。却发现留言箱被挤爆。她收到无数的@评论和转发。

她随手划了一下,很多赞美之词,她并不想看,却意外看见一条英文@:“vulture!”(秃鹰!)

宋冉心里一紧。

紧接着,她看到了更多类似的评论,中文,繁体字,广东话,英语……

“别再回中国了!你妈死了!”

“听说这恶心的人受伤回国了。”

“哪个医院,我去送花圈。”

“别人的灾难和死亡换来你的功成名就,你让我想要呕吐!”

“以鲜血和人肉为生,你是只秃鹰!在天空上盘旋着等待着猎物死亡的秃鹰!”

还有西班牙语法语俄语意大利语德语阿拉伯语,各种语言……

她不知道是出于自虐还是什么,竟打开Google一条一条地翻译,

“天啦,那个男人一看就是恐怖分子。拍照的记者为什么不提醒孩子们!”

“在看到孩子们跑去要糖的那一瞬,这个记者一定迫切等待着下一秒炸弹爆炸吧!恶魔!我诅咒她下地狱!”

“一想到爆炸那一瞬,这个记者兴奋而期盼地摁下快门,我真希望她也被炸死!”

“上次拍死去小孩的也是她!”

宋冉坐在电脑前,机械地翻着评论,复制粘贴翻译,无数条言论像水一样流进她眼里。

也有很多人为她说话为她辩驳,可她好像统统看不见,只是机器人一样一条一条翻着。

她甚至强迫自己努力回想,几乎产生幻觉——

她在屋内朝窗户外张望的那一刻,她看出那个人是恶魔了吗?她为什么没有提醒那群小孩子,叫他们跑开?!她为什么没看出来那个人是恶魔?!

为什么?!

“冉冉!”小秋的声音让她瞬间从噩梦里惊醒,她扭头看去,眼神恐惧。

小秋摁着她的手,微笑:“下班了。回家吧。”

宋冉这才发现自己整个在抖,双手双脚颤得停不下来,像是穿着T恤坐在冰天雪地里。

她扯扯嘴角,说:“降温了么,感觉有点儿冷。”

“我这儿有一条多的围巾,你先系着。赶紧回家,再晚一点儿就更冷了。”小秋接过她手里的鼠标,关掉了电脑。

下午六点,天开始黑了。

宋冉裹上小秋的围巾,立在瑟瑟秋风里等公交。她这几天眼睛有些酸痛,开车会累。

十月中下旬,秋意已深。宋冉穿了件薄毛衣和呢子大衣,没穿秋裤,感觉脚底有些冷。

等公交的人都瑟缩在冷风中,面无表情。

她站在原地,站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什么,回过神来才发现路灯都亮了。公交车的显示牌在黑夜里闪着红光,好像是她要乘的车,她上前几步又停下,发现眼睛一花,把5看成6了。

她重新站回台阶上,目光扫过车窗,却猛地一怔。

她忽然看见了李瓒,坐在窗边的位置,眼睛看着前方,似乎在出神。

光线昏暗,她有些没看清,不自觉伸手上前去,唤了声:“阿瓒!”

深秋,公交车的窗户关得严实,他没有回头。车已启动。

她怔愣两秒,急急走上去:“李警官!”

可他还是没有回头,车开走了。

宋冉站在冷风里望着远去的那辆车,心像是被生生撕下一块。

一定是他没有听见她的喊声。

她浑浑噩噩上了自己要乘的公交,坐下来时,听到了外头人说话的声音。原来,隔着玻璃,是听得到外头声音的。

所以,一定是她看错了。

他肯定还在东国呢,还没有回来。

宋冉回到家的时候,失魂落魄,整个人都虚脱了。分明没干什么,她却累得人都站不直,强迫自己还是得吃东西,就冲了碗泡面。

屋外秋风瑟瑟,吹动满院的树木飘零,她往嘴里塞着泡面,不知不觉,眼泪一颗颗往里头掉。

她想起医生说她眼睛在恢复,不能哭,又赶紧仰起头擦掉了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章是九月二十五号,少写了一个二。以及是待了快两个月,不是整两个月。

爆炸发生是次日,九月二十六号。

第25章 chapter 25

陈锋指导员一直记得九月二十六号那天。

七月流火, 夏去秋来。梁城正是气候宜人,天高气爽。

下午三点多,他突然接到来自驻东国维和部队指挥部的电话,是罗战打来的,说李瓒出大事了。

他被一颗近距离的人肉爆破炸弹炸伤,命悬一线。

罗战当时没有更多的消息,只是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并通知李瓒的家人。

听到“通知家人”这四个字,陈锋便清楚了事态的严重性。

那个下午,陈锋几乎急疯了, 四处找人打听, 托人帮忙。直到深夜才断断续续拼凑出整条线索。

李瓒离爆炸物太近,当场昏死过去;送到临近的战地医院抢救, 颅内受损, 肋骨断裂, 刺破肝脏, 小腿骨折, 更别提多处脏器受损和皮开肉绽的外伤。如果不是防护服,他早就丧命了。

上头的命令是无论如何要把人抢救回来。战地医院能力有限,当地军力第一时间用直升机把人运去邻国首都,召集最优秀的专家医生手术,抢救了十几个小时。

李瓒受伤严重, 昏迷一周才醒;而后伤情反反复复, 数度陷入危急状态, 半个多月后才渐渐稳定,转回国内。

一个月后,身体他处的伤在顶尖医生的治疗下逐渐好转,但双耳听力损毁严重。上头给他请了最好的专家治疗。然而一次次的手术后,虽有听力稍微恢复的迹象,严重的耳鸣和头晕几乎要废了他。

专家们一次次试验,一次次束手无策。

他像一台一次次被维修的机器,濒临极限。

如今,转眼已过去三个月。美国,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圣诞节刚过,纽约市寒风凛冽。

陈锋立在医院缓缓上升的观光电梯里,楼下是纽约市繁华的街道,街上一派节日气氛,可他无心看风景。

李瓒站在他旁边,面无表情看着虚空,窗外的风光像流水一样从他眼瞳里划过,不留半点痕迹。

陈锋忽想起李瓒刚被送回国的时候,一日一日地躺在病床上,明明醒着,却闭着眼,不愿意和外界有任何交流。一连很多天,他一句话都不说。直到有次护士给他换衣服,陈锋看到他后背上跟蛛丝网一样密密麻麻的伤疤,触目惊心,才能隐约想象到爆炸那一瞬他经历了什么。

陈锋说:“阿瓒,别怕,会治得好的。杰克逊是全美最好的耳科军医,他之前给你做的手术不就很有效果,能听见一点声儿了吗?慢慢来,会好的。”

李瓒没应,一动不动。

陈锋握住他肩膀,将他转过身来,问:“没戴助听器?”

“戴了。”李瓒说。

陈锋仔细一看,他右耳里边的确塞嵌着一个很小的肉色助听器。

陈锋没再多说,刚想叹口气,又憋住了。

电梯到了,两人走出去。

杰克逊医生从一个月前开始负责李瓒的治疗,这次李瓒过来,是再一次接受手术的。

他给李瓒做过检查后,说:“想要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很困难,也需要很长的恢复时间。但我们慢慢来,根据恢复情况制定计划,争取每做一次手术,改善一点儿听力,尽量通过助听设备达到日常生活的功能。至于能否离开助听设备,看以后的效果。”

李瓒前段时间因身体虚弱患上肺炎,还没完全好,轻轻咳嗽了两声,说:“现在,比起听力强弱,更影响我的是耳鸣和头晕。”

“出现症状的频率和强度如何?”

“隔一个小时就会有一次……”李瓒张了张口,眼神有些晦涩,低声道,“声音很大,像无时不刻在爆炸一样。”

杰克逊医生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却又微笑道:“恢复期会存在一定的耳鸣和头晕现象。你现在身体很虚弱,这也会影响恢复效果。不要急,慢慢来。”

会面结束后,李瓒由护士带去病房。

他离开时,军医看了陈锋一眼。

陈锋单独留下,问医生:“有事吗?”

军医叹了口气:“我上次给他做的手术其实很成功,就像我刚才说的,恢复期会存在耳鸣现象……可从他描述的状况看,他感受到的严重程度已经超过了我从医学上看到的实际程度。”

陈锋听言,只觉头皮发炸,他用力揉了揉额头,问:“意思是,您也没有办法吗?”

杰克逊说:“我在想,李少尉他……是不是心理上存在一些问题,阻碍了他潜意识上的恢复;或者说,加强了他感受到的症状。”

陈锋说:“他是一个拆弹兵,却被炸弹炸伤,肯定会有心理阴影。现在,他只要一碰到拆弹的事,或者说只要一想,脑袋和耳朵就会很痛苦。”

军医道:“我见过的很多拆弹兵都有他这种情况。近距离被炸弹所伤,会留下严重的恐惧心理。不过,他这种程度,我怀疑可能有别的原因你们不知道。……不论如何,我建议你们多尝试一些其他的治疗方法和途径。”

“好的。我会注意,谢谢您了。”

陈锋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走去病房,刚要推门,听见里头猛地一声响,像是谁一脚狠狠踢了墙。

这对陈锋来说,是很陌生的。

他停在门外,透过玻璃朝里头看。

李瓒仰着头站在窗边,下颌紧咬,胸膛剧烈起伏着,拳头也狠狠握紧。几秒后,他用力吸一口气,走动几步想要控制什么,可心里的苦根本无法纾解,他深深弯下腰去,手撑住膝盖,像要呕吐的样子,大口呼吸着。

下一秒,两三滴晶亮的泪水砸在地板上。

陈锋一怔,可李瓒已迅速站起身,双手抱住后脑勺在窗边凌乱踱步。

他转来走去,几乎是无可奈何了,双手用力撑住窗台,低下头继续控制情绪。忽然,他没忍住咳嗽一声,这一咳,再也抑制不住,捂着口剧烈咳嗽起来。

陈锋立刻推门进去,从包里翻出药给他。

李瓒咳得满脸血红,强忍着喝了几口糖浆,又吞下几片药,这才稍稍抑制了一些。

从陈锋进来那刻起,他表情就平静平淡了许多,人却是累得没什么力气了,倒在床上阖上了眼睛。

陈锋原想安慰他几句,但他知道,李瓒不会听。

他其实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明白,李瓒这样专业的拆弹兵,怎么会在那种情况下被近距离的人肉炸弹伤到。

他看了眼病床上的李瓒,他的睡颜安静无声,助听器取掉了。

陈锋微叹一口气,闭了嘴。

……

那天宋冉洗完头,冲完头发上的泡沫,一梳子下去,一大团乱发掉在地板上。再一梳子下去,又是一团。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段时间她脱发严重。

中午,她去理发店剪头发。

理发师再三确认:“确定要剪短发?”

“嗯。再不剪,头发要掉光了。”

“剪到耳朵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