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的局面不平衡了。事情已经演变成网络暴力。赵元立被人肉搜索,‘他的妻子是教育局当官的’,‘他是同性恋’,‘他的孩子是校园恶霸’,‘公安局长是他的学生’……这些谣言这些结果是你想看到的?”

“但这并不是我造成的!”宋冉痛彻心扉,仿佛candy事件再度上演,“我只是记录我看到的事实,错的是那些恶意曲解揣测、不会理性思考的人。错的是他们,不是我!”

李瓒微蹙起眉,极轻地摇了下头,低声问:“可你是记者,你不知道新闻传播的力量吗?你说1,传播会引申到10。这样的后果谁都控制不了,包括你自己。现在所有人都认定你说的是真相,而不相信警方说的任何话。”

“不相信警方,这也怪我?”

“我不是怪……”李瓒有些哑口,他静默地看她许久,终于说,“我看过尸检报告。朱亚楠身上没有生前旧伤,不存在遭受体罚的可能。他手机里的视频太短,分析不出施暴者。至于言语暴力,仅凭那段对话,证据不充分。所以我跟你说赵元立和死者之间看不到证据关系。”

宋冉怔了一下。

“我现在很担心,怕你会……”

会重蹈我的覆辙。

李瓒没说下去,咬着牙低了下头,再抬起看她,说:“我怕那个学生在骗你。他造成的后果会要你一个人承担。”

“他有没有骗我,我用自己的方式验证过。你呢,你的同僚有没有骗你?”宋冉戒备地看着他,问,“还是在你心里,学生会撒谎,但警察就不会?可看看现在谁心虚?谁在拼命想要压制我,从我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给我施压,甚至连我爸爸都牵扯进来。”

李瓒吸一口气,努力道:“宋冉,我说这话你可能觉得我是在为他们开脱。可有些时候,采取压制手段可能只是不自信和害怕事态恶化。是他们弄巧成拙,执行粗暴。这种手段很笨很蠢,但不一定是心虚和有罪。你不能用他们的行为来验证你自己的正确。”

他竭力想让她回归理性,可在此刻的她看来,这番话太过荒谬;荒谬到她怀疑他过来的目的,恐怕是第二个宋致诚,这叫她又失望又恐惧,全身竖起了刺。

她忽问:“是你的上级叫你来的吗?借着朋友的身份?”

李瓒狠狠怔了一下。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静看了数秒,竟极浅地近似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之前一直就知道,你是这样的姑娘。”

“什么?”

“看着柔弱,内心刚强。”

“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一条路走到黑。你以为好心就能做成好事?这个世上,太多了:自以为好的出发点,却干出天大的坏事。

你认为你拯救了一个人,可或许你伤害了更多的人。那些无辜牵连进来的人,他们遭受的痛苦在你看来毫无所谓?”

宋冉只觉一颗心在冷风里寒凉:“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死心塌地维护你背后的集体。所以李警官是觉得为了保护一些人牺牲某一个人,捂死他的口,掐死他的声音也无所谓?也对。你是军人,自然无条件地遵守维护上级的命令。哪怕上级让你去杀人,你也会开枪,不是吗?”

黑暗而寒冷的夜里,李瓒脸色煞白。

他们没有争吵,说话也不大声,却句句捅刀见血。

两人对视着,沉默,安静,或许到了这一刻,终于发觉,陌生了。

他们竟站在对立面上。

最终,他后退一步,轻轻松开了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1.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看职业相关的太多东西,但职业是人物的一部分,而且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一部分,不写透彻怕最后变成只是批着一张背景设定的皮。不过放心啦,这块儿马上就过去了。

2.明天和好。

第31章 chapter 31

宋冉一夜未眠。

打开的电脑桌面上放着刘宇飞发给她的声明模板——承认昨天的文章内容有虚假捏造之嫌, 等待权威调查。

上午九点, 她想起身喝杯水, 人一站起来, 便晕眩不止, 眼前一片漆黑。她扶住桌子强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宋冉躺回床上。这一整晚她都尝试让自己恢复冷静理智,站在李瓒的角度去想问题。可是无果。

当她站在自己的阵地里, 她看见自己的堡垒是坚不可摧的——王翰关于时间地点投诉的证词证据,教导主任的露馅, 她遭受的多方威胁……

可李瓒说的话并非毫无道理。

她拿出手机, 想找第三个人帮忙带她走出迷局, 哪怕只是客观地一瞥。

可翻开几千人的手机通讯录, 没有一个能让她打出那通电话。

唯一的一个,昨晚也……

她正要放下手机, 意外看到罗战的名片。

宋冉想起李瓒说他已经回国,现在可以联系了。

电话打过去,罗战正好有空闲。

宋冉起先问候了几句, 犹豫之时,罗战已猜出她的目的, 说:“站在风暴的中心,不好受吧?”

“你都知道了?”

“宋记者现在全国闻名啊。”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宋冉直接问:“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罗战斟酌半刻, 说:“我看了你的对话录, 证人证言很清晰, 事件时间地点包括几次投诉都很明确, 警察只要愿意查,肯定能查出真假。所以我觉得你是对的。不过,你只给了一方说话的机会。”

宋冉道:“可另一方他们有自己的发声渠道。”

“公众相信那一方吗?”罗战反问。

宋冉哑口。

“或许你查到的是一部分真相,但你是记者,比我清楚大众传播的威力。当一个角度的真相被无限放大的时候,其他角度的真相很可能会无限压缩,因为大众没有理智只有情绪。”

宋冉没吭声了。

昨天李瓒表达过这个意思,但她不愿听。

“不过话又说回来,众人合力才能做到多方兼顾,仅凭一人怎么可能?我个人认为你已经做到客观发声。真相调查是警方的事,理智分辨是网友的事。只不过当下公信力低,网络没有理性。他们做不到,必然怪你没把答案写完整,这很不公平。”

她道:“那时我是害怕如果不出声,对方会包庇,这个孩子就完了。”

“对。你认准了目的,所以拼了命也要闯过去。可是宋记者,”罗战忽然话题一转,“摁下的快门是没有感情的,CANDY那张照片是最客观真实的记录。你当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重要。你不必为此自责、自证。不论王翰还是朱亚楠,他们都不是当时死去的孩子。你可以记录,但你没有责任去保护。当你想要保护的时候,你就有了私心,就不是一个客观的人了。”

宋冉愣住。

……

李瓒一夜没睡好。

他将事件所有线索画图梳理了一遍,发现他和宋冉的分歧主要在学生证据,教育局教导处主任,赵元立老师和警方行为上。

一是学生证言,李瓒对王某自身遭遇暴力并无异议,警方很容易求证。

他不确定的是朱亚楠的两处证据,那在法律上达不到标准。

二是教育局投诉和教导处主任,宋冉说她验证过;但李瓒尚未发现。

三是赵元立老师,由于职位所限,暂时接触不到他的笔录和口供。

四是警方行为,宋冉认为是威胁,李瓒却能理解那是种笨拙的处事方法。不过在他看来,跟电视台打招呼就够了。连她父亲也受到影响,这未免过头。

……

分析下来,他能尝试挖掘的点是教导处主任和赵元立老师。

上班前,李瓒再次拜访了教导处主任。

可主任的丈夫说,主任母亲生病,她赶回隔壁省老家去了。

李瓒心中起疑,问:“她有没有跟你说,王同学曾经向她举报过赵老师?”

丈夫摆手:“我们从来不讲工作上的事,不知道。”说着匆匆关了门。

到派出所上班,民警小甲看见李瓒眼睛上重重的黑眼圈,也不好受,过来拍拍他肩膀,说:“这事儿不怪你,都怪那记者。你别往心里去,就算那天删了她照片,她也是会乱写。”

李瓒扯了丝笑容,没有回答。

工作间隙,他点开宋冉的号码,打字:“昨天我不是劝你,是想提醒,尸检显示死者生前没有遭受体罚暴力。我怕你好心办坏事,之后承受不住……”

他还没打完,手机新闻出消息了——赵元立的学生们写了公开信,力证老师的清白。

李瓒点开看,是上百名学生的联名书,用很多例子讲述了赵元立老师如何师德高尚,关爱学生;同时引用国际网友的评价对宋冉进行了攻击。对CANDY获奖照背后的动机发出质疑,以此类推,对宋冉写《另一种声音》的动机发出质疑。最终结论:宋冉是一个利用苦难博取关注的记者。

自此,舆论又开始疯狂逆转。

李瓒收起手机,起身出了趟门。

……

高三的学生周日要补课,实验中学三号教学楼里不时传来老师讲课的声音。

赵元立照常上课,没有因为最近的事请假。

李瓒插着兜站在办公室里等候,目光从架子上满墙的优秀教师奖状奖杯上移开,又扫了眼室内的办公桌。

等了大概十多分钟,赵元立才下课回来。

“李警官,不好意思久等了。”赵元立满面歉容。

“没事,我也才刚来。”李瓒微笑,寒暄一句,“高考没几个月了吧。”

“是啊,高三的课太重要,耽误不得。我带着高三好几个班呢。”赵元立刚坐下,又起身,“我给你倒杯水。”

李瓒拦住:“不用。”

赵元立还是给他倒了杯热水,说:“今年真冷啊,都开春了,气温还是这么低。”

李瓒笑了笑,闲聊几句后,说明来意:“这次过来是做后续调查。耽误您时间了。”

“没有的事,您说。”

“网上那篇文章您应该看到了吧,不知道您怎么看?”

赵元立叹息:“我教书这么多年,只想着好好培养学生,尽力付出。没想到这次,居然轮到这群毛孩子为我出头,写联名书替我伸冤。我真是又惭愧,又欣慰。”

李瓒看着他,目光微动:“我说的是宋记者写的《声音》,指控您辱骂体罚学生的那篇文章。”他看了下手机,“学生的联名书是半小时前发的,那时您不是在上课吗?怎么会知道?”

赵元立挂着笑:“……学生之前跟我说了要做这个事,我有私心,就没拦着,实在是全家人被骚扰得太惨了。至于那个记者写的文,完全是子虚乌有。昨天接受调查时我说得很清楚,我对学生问心无愧,无论是那个王某还是朱亚楠,我从没做过记者写的那些事。”

李瓒问:“您知道那个王某是哪个学生吗?”

赵元立:“王是大姓,我怎么可能猜到。”

“平时有没有哪个学生对您有怨气?”

“没有,我和每个学生关系都很好。他说的事我没做过,我不可能知道王某是谁。一定是那学生撒谎了。”

李瓒正记录着,从笔记本里抬起眼眸,眼神审视。

“怎么了?”

李瓒说:“宋记者经受多方施压,但直到现在都没向警方透露学生的任何信息。”

“所以呢?”赵元立摸不着头脑。

“所以我的同僚都认为记者在乱写,提供不出信息。那个所谓的王某是虚构的。但您作为当事人,心里却默认为,有这么一个撒谎的学生接受了采访?”

赵元立一愣。

“可您又说,每个学生都和您关系很好,这是不是矛盾了?”

“还有,”李瓒下巴指了下旁边的办公桌,“赵老师,这桌子的角破损得这么厉害,您不小心撞到过?”

赵元立脸色变了,说:“我该说的都说过,李警官如果对我有什么疑问,下次我亲自去公安局配合调查。现在我要去上课了。”

这事不在李瓒的管辖范畴,赵元立显然很清楚。

李瓒淡淡一笑:“打扰了,您好好上课,不要影响了心情。”

他站起身,颔首告辞。

李瓒没有耽搁,马上赶去公安局找到吴副队长,把笔记和录音交给他:

“吴副队,赵元立一定有所隐瞒。”

吴副队听完录音,表情却没有任何波澜,说:“李瓒,昨天我跟你说过,朱亚楠身上没有任何生前造成的暴力伤痕。”

“可言语暴力和精神暴力也是……”

“你说的这两种暴力方式,朱亚楠的父母承认了,说这月在家骂过孩子。他们也很后悔。”

李瓒微微拧了眉,道:“那不代表赵元立就是无辜的。赵元立对王姓学生施加过暴力,死者朱亚楠或许没能幸免。虽然两者目前没有直接关系,但这条线还是要查……”

“证据呢?谁看见了,听见了?赵元立跟朱亚楠的那段对话只能说语气严厉了点,法律上起不了任何作用。李瓒,你没读过警校,不清楚凡事讲证据,不能听凭一面之词。不讲证据的后果就是执法暴力。只要没证据,哪怕赵元立真的跟朱亚楠的死有关,法律也不会惩处。”

“我懂。”李瓒静默半刻,问道,“可没有证据,不该去找吗?”

他说:“毕竟,证据不会自己飞过来。”

吴副队微皱起了眼,盯着他看了会儿,说:“现在情况是赵元立和朱亚楠之间没有证据链。造成朱亚楠死亡的就是他父母。这个案子马上就要结案公告了。那记者是你的朋友,就请你告诉她,现在的记者,总妄想通过舆论来指挥甚至控制法律和执法者,决不可能。”

李瓒眼神变了:“所以你这是在跟一个记者较劲赌气吗……”

“李上尉!”吴副队忽然的一句称呼。

他之前看这辅警不过是个温和没脾气的人,可此刻,他迎着李瓒的眼神——那果然是军人才会有的眼神,刀锋一样锐利无声的眼神。

“那天在白溪见你太厉害,本来想把你挖去防爆大队,结果一打听,是个大人物。能做我的头儿了。”

李瓒冷静看着他。

“我们系统内的事,就不劳烦你费心了。不过……李上尉,你是军校出身,是不是比一般警察更明白,如何遵守和执行上级的命令?

那我告诉你,这个案子,今天结案了。”

……

李瓒从院子里出来,站在路边等红灯。

十字路口,车流如织。

他看着高楼大厦,人来人往,却在某一瞬间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虚幻,像浮现在东国沙漠之上的海市蜃楼。

路灯转绿,李瓒没有随着人潮前进。他留在路边,像一个异类。

好一会儿后,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宋冉的电话。

……

长江从梁城穿流而过,将这座城市一分为二。

冬春之交,天寒地冻。江水青蓝,江面低矮。

宋冉插着兜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吹风,几颗石子从她身后滚下来。她回头看,王翰正小心翼翼踩着陡斜的碎石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