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竟站在这座巨大坟墓的顶端。

苍凉的风吹着,一股悲怆却又肃穆的情感将宋冉紧紧裹挟。

她不禁走下山坡,踏在淹没脚踝的青草之间,只见每个墓碑上头都镌刻着名字和年岁。

五六百年前,1413年出生的年轻人们,许多卒年不过十七八岁。

军官站在墓地边,说道:“究竟是山岗埋下了他们的尸骨,还是他们的尸骨堆成了山岗,已经不知道了。”

宋冉走回去,上台阶时,忽然看见其中一块墓碑,黑色的墓石上鎏金镌刻着东国的语言,写了很长一段话。

她问:“这是什么,墓志铭吗?”

军官走下来,低头看一眼,念道:

“别把我埋得太深,兄弟。如果有人侵略我的国家,请叫醒我,我会爬起来继续战斗。”

宋冉一时竟就失了语言,她胸腔起伏着,深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天,却看见山顶那巨大的铜像,中世纪的女战士挥舞着长剑,神情视死如归,呼喊着,向前冲刺。

铜像映着海一样湛蓝的天空,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厚重,浓郁,沉沉地压在人心里。

宋冉举着相机正拍照,一旁,李瓒问军官:“我听说,有一批士兵从开战到现在一直驻守马图曼岗,不让极端组织占领这块地,是你们吧?”

宋冉看过去。

那原本严肃的军官竟笑了一下,比划手指:“我们是第九批。”

宋冉自然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军官道:“他们想炸毁这座山岗,毁掉英雄的骸骨。如果这是你的故乡,你会允许吗?”

李瓒极淡一笑,摇了下头。

风淡云轻的一个小动作,眼睛里却闪过一丝狠狠的坚定。

宋冉心中微动。

李瓒扭头,目光注视她,缓缓一笑:“怎么了?”

她微笑摇头:“没什么。”

他们在山岗上待了大概一个多小时,道谢告辞。

离别时,宋冉问那位军官:“你觉得保卫战会赢吗?东国会赢吗?”

军官很笃定地说:“She will survive.”(她会挺过来的。)

宋冉随着李瓒下山。

下午的太阳炙烤着小道,地面温度有些高,她的心却格外平静,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抚慰着。

她眺望远处的阿勒城,问李瓒:“你觉得会赢么?”

李瓒说:“不到战争结束,一切都说不准。”

她莫名紧张起来:“如果输了呢?”

“那就等下一次,养精蓄锐,卷土重来。只不过,平民又得继续遭殃了。”

“你们是和他们一起行动吗?”

“不是。应该在大战爆发之后,相隔不会太久。”李瓒说,“我们的战场在西北郊的极端组织据点。”

宋冉低头走在他身边:“你来这儿也三个月了吧?”

“对。”

“受过伤么?”她轻声。

李瓒顿了一下,表情不太自然,说:“没受过重伤。”

“重伤是……”

“断胳膊断腿,要做大手术的。”说完,察觉到什么,扭头看她一眼,淡笑,“我们的作战方式跟政府军不一样,受伤率不高。别担心。”

“别担心”这话一说出口,彼此都有些沉默。

宋冉随手揪起路边一片青草叶子,道:“你好像没跟我说过,为什么一定要来这边。虽然大致原因我想得到,但,那时我们都没仔细聊过。”

李瓒知道她想听什么,却偏偏在这个关口无法回答。

他扯起嘴角,随意笑笑:“哪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太烦恐怖袭击了,看他们不爽。”

宋冉顺着他的心意,也笑了一笑:“我也差不多,为了写写书什么的。”

说话间,已走到山岗底下,宋冉再次回望这座巨大的坟墓。

这时,几个流浪的少年唱着歌儿走过。

忧伤轻缓的调子,正是宋冉在东国听过无数次的民谣。只不过这次那几个少年唱的英文,她忽然听懂了歌词:

“他们说时间能治愈一切悲伤,

他们说将来你总是能够遗忘;

但这些年来的笑容和泪痕,

却始终让我心痛象刀割一样!”(注释1)

李瓒将头盔递给她,说:“在哈颇城拆弹的时候,那个小孩就唱的这歌。”

“我刚也想到了。”宋冉戴着头盔,跨坐上摩托,在他背后轻声说,“谢谢你今天带我来。”

李瓒微抬着下巴,系着头盔带子,没答话,反而交代了一句:“真等大战爆发了,你要注意安全。不要冲出前线。其他地方也不要乱走。那时候,没有哪片区域是绝对安全的。”

“我知道。”宋冉说,“我会跟他们本国记者一起,而且会在军力比较强的后方。倒是你……”她声音低下去,心口忽然抽疼了一下。

李瓒有一会儿没做声,似乎仍在系带扣,只有清淡的嗓音从前头传来:“我的话,你不用担心。战争过后,我会转移去下个地点。如果到时你没看见我,不要胡思乱想,应该是我走了,去其他地方了。……也不用去找我。”

宋冉根本不信他这话。

可不信又能怎么样呢,在这座风雨飘摇的城里。

明知……他不愿让她担心。他已肩负太多。

她坐在他身后,忽然发现,他的后背其实挺瘦的,他也还很年轻。她眼圈红了,但他再也没有回头看她,发动了摩托。

大风吹过来,很快就蒸干了她眼中的水雾,了无踪影。

第50章 chapter 50

驱车回城中心, 宋冉一路都没再听到炮火声。

下午六七点到达战地医院,前方热热闹闹的。一大帮东国军民成群结队往一条民巷里头涌, 不少外国志愿者和无国界医生夹杂其中。

李瓒将车停在医院门口,问经过的医生:“怎么回事?”

“参加婚礼。”

“婚礼?”

“有个士兵是阿勒本地人, 要结婚了,听说是姑娘求的婚。说在上战场前把婚礼办了。”

宋冉望一眼人群, 问:“谁都可以参加?”

“当然, 这都什么时候了?那姑娘现在结婚, 是为了给心上人鼓劲。也给城里所有人鼓劲。”

李瓒和宋冉都没说话, 各怀心事。

李瓒停好车, 回头看宋冉, 像是邀请:“想去看吗?”

宋冉点头。

且不说这婚礼非同一般, 她不能错过。再说, 她还想跟他多待一会儿, 哪怕就一会儿。

两人随着人潮走进民巷, 很快步入巷子中一处废墟。

这里原是个庙宇,中间本有一栋高耸的亭台,是祈祷的地方, 也是婚礼行礼的地方。但亭台被炸毁,只剩废墟之上庙宇的穹顶和尖角。四周断裂的栏杆上竖满蜡烛, 从郊外采来的各色野花铺满破碎的台阶, 实在不够的, 拿橄榄树叶充数。

亭台遗址外是一圈空地。大块军绿色的毡子铺在地上, 充当毛毯供客人席地而坐。

空地外层原有一圈走廊, 但走廊、墙壁、附近房屋全夷为平地,这里成了一个无限开阔的地方。

后边涌来的人,哪怕站在几栋房子之外的废墟上也能远眺婚礼。

没有喜糖,也没有烟酒。不少士兵和外国人慷慨地贡献出零碎吃食,饼干花生面包之类,供蹭热闹的小孩子们分享。

宋冉和李瓒来得早,在里层的毡子上找了片位置坐下。

李瓒向周围人打听,为什么不去别的庙里办婚礼。当地人说,这是这对新人出生时受洗的地方,纪念意义重大。

宋冉:“难怪。”

李瓒看了眼地上的毡子,说:“如果不是打仗,这下边应该是漂亮的波斯毛毯。”

宋冉补充:“门口应该还有喜糖。”

说话间,彼此都想起了去年在梁城军营里参加的那场婚礼。

宋冉有些唏嘘:“不过这样的婚礼也挺好。陌生人都来为他们祝福。所有人都等待,注视,不会尴尬。”

“是。”李瓒说,“你最不喜欢尴尬了。”

这话,他并不知那夜自己醉酒时说过一次。宋冉却记得清清楚楚,他说,等以后他们结婚,闲杂人等一律走开,不让她尴尬。

如果世上没有战争,那该多好啊……

宋冉微吸着气,眨眨眼睛,抬头看天边,太阳要下山了,余晖笼罩在庙宇的废墟之上,照着穹顶上彩色的玻璃窗熠熠生辉。

“好漂亮。”她喃喃。

李瓒望过去,盯着彩色玻璃里绚烂的夕阳。

夜将降临。

如果一觉醒来,已是三个月后,该多好。

她问:“你跟恐怖分子打仗的时候,都做些什么?有分工么?”

“大部分时候是爆破任务。”

她想了一下:“就是电影里那种?带着重型炸药潜伏到对方的火线上?”

“差不多。”

宋冉心口刺疼,执着望着那块彩色玻璃,问:“有遇到过很危险的时候么?”

李瓒说:“还好。”

“受过伤么?”

李瓒一时没做声,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但她今天问了两遍。

宋冉扭头看他。

他淡笑:“不是说过么?伤过,但好了。”

“严重么?”

“不严重。都是小伤。”

她不知信也不信,但没再问了。

更多的人过来这附近。持枪的军人也来了,维持稳定。

宋冉架起摄影设备。虽然战争时期,物资匮乏,但人们收拾得整洁干净。有的姑娘还穿来艳丽的衣裳。流浪的孩子们也在门外洗干净了手,擦干净了脸蛋,欢乐地在人群里跑来跑去。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要不是在废墟之上,怕是看不出战争留下的阴影和创伤。

夕阳落下,夜幕降临。

几个身着粉色长裙的女孩持着烛台走来。四周渐渐安静下去,连小孩子都停止了玩闹。

女孩们走到亭台旁,点燃栏杆上的一排排蜡烛。盈盈烛火,在每个人的眼瞳里跳跃起来。

乐师摇起了摇铃,铃声清脆,在夜风中有节奏地作响。众人的目光同时朝一个方向望去,一身红衣的新郎和新娘挽着手,笑盈盈地缓缓走来。

新郎英俊潇洒,新娘俏丽娇羞,他们踏着铃声,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互相搀扶,小心翼翼走上废墟,站到庙宇残破的穹顶旁。

那里,一位身着民族服装的老人捧着经书等着他们。

老人抚摸着庙宇的尖顶,在夜风中念起了经文。

空地上,废墟上,乌泱泱数百号人,一片寂静。

老人慈祥而苍茫的声音在回荡。

诵经完毕,新人交换誓词,证婚人现场写好婚书,交给对方。

新人执着婚书,相拥亲吻。

直到这一刻,有人鼓起了掌。新人向陌生的人们挥手致谢。

乐师们敲鼓,拉琴,摇铃,弹唱,音乐放肆而起。

小孩子们尖叫着,笑闹着,又蹦又跳。

大叔大娘们嗓音宽阔又洪亮,对唱起了祝福爱情的歌谣。

坐在毡子上的人起身卷起毡子留出空地,新郎和新娘率先下场跳起欢快的舞蹈;士兵们,医生们,男男女女结伴涌上空地,肆意舞动。

宋冉和李瓒移坐去废墟之上,被这热情欢快的气氛感染,笑容爬上脸庞。

那群粉衣少女又来了,捧着清水,手拿橄榄枝,将清水点在头顶,祈祷平安。

少女走到李瓒面前,在他额头点了一下,李瓒颔首示谢。又在宋冉额上点了一下,宋冉甜笑回应。

夜幕,烛光,歌声,舞影。

宋冉托腮望着,忽说:“我在想,如果明天有意外,这场婚礼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李瓒默然。如果他留下承担一切,他愿意;如果是她,他不愿。

宋冉扭头问他:“你觉得呢?”

他迎着她灼灼的目光,说:“不幸吧。如果新郎在战场上去世,新娘就成了寡妇。今晚的一切回忆都是最深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