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冉微笑:“我倒觉得很幸福,至少有回忆,不是吗?”

李瓒说:“现在看着幸福,自然觉得好。可体会到痛苦时,会不会后悔?”

人的心思总是千变万化;就像当初在母亲可能离世的关口,她几乎崩溃。

“好像是个很难的问题。所以……”她看向人群,此刻有音乐,歌声。

还有他。

“我希望明天的太阳不要升起。”

李瓒看着她,她眼里映着远处的烛光,亮莹莹的,唇角也含着淡淡的笑;或许因为夜色和星光,她的脸颊格外洁白粉嫩。似乎东国的阳光都拿她没办法。

拿她没办法……

他何尝不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里。

他仍凝视着她,她长长的睫毛低垂一下,眼眸转过来,迎上他的目光。

李瓒问,“想跳舞吗?”

她抿唇,轻轻点了下头。

两人起身走到空地上。他揽住她的腰,她搭着他的肩。此刻音乐奔放,周围舞蹈欢快。但他们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他们心间有自己的音乐,悠扬,缓慢,不用约定,自行合拍。他轻轻收紧她的背,她悄悄靠近他的肩,彼此随着步伐,前移,后退,缓缓旋转。

他稍稍扬手,她与他拉开距离,又转回他怀中,随着他的步履而动。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彼此的气息,熟悉,安宁。

那一瞬间,仿佛音乐消失了,时间静止了。废墟之上,所有人都静止了,不存在了。

只有他和她,在天地间缓缓跳着一支舞。

直到最终,一舞完毕。

喧闹热烈的音乐声又回到耳边。

四目相对,李瓒欲说什么,宋冉先开口:“阿瓒。”

“嗯?”

她目光定定:“战争结束了,我肯定会去找你的。”

他点头:“好。”

这时,人群那头爆发出一阵欢乐的起哄,很多人在鼓掌。

宋冉望了一眼。

“要去拍吗?”

“嗯。”她去拿相机。

李瓒:“一起。”

两人挤过人群。

原来,有个男生跳起了街舞,一个女孩大胆跟他斗舞。很快,更多的男男女女斗起了舞。

宋冉捧着相机,尽情欣赏记录,却看到熟悉的身影——

裴筱楠T恤打了结,露出性感的肚脐,头发散开,踏着音乐性感地扭动腰肢。

宋冉将镜头对准她。背后却被推挤了一下,回头一看,李瓒已被挤散,不知去了何处。

返回的路上挤满了人,宋冉爬上废墟,绕远路过去。

歌声仍在唱,舞蹈仍在跳,她走到原地,透过重重人影,李瓒坐在那里。

在等她。

她刚要上前,却见裴筱楠坐在她的位置上,兴致勃勃跟李瓒讲话。李瓒淡笑着回应了句。

裴筱楠开心地跳起,随着音乐妩媚而性感地扭摆腰肢,拉起李瓒的手就要走。

几道人影晃过去,遮住视线。

宋冉慌忙上前两步,人影散开,那里没人了。

她四处看,不见了李瓒,也不见了裴筱楠。

她胸膛骤然剧烈起伏,用力呼吸,忽然,周围一切声音都消弭,所有舞蹈像是癫狂。

她只听到自己深深的呼吸声,一下一下。

她逆着人群走出去。

……

庙宇,婚礼,歌声,舞蹈,统统抛在身后,变成朦胧的背景音。

宋冉沿着小巷往回走。可巷子太深太窄,夜里,高墙挡住月光,她的眼睛看不清。

她摸着墙壁,亦步亦趋找不着方向。一只温暖柔嫩的小手伸进她掌心。一个小姑娘软糯道:“你看不清楚吗?跟我来,我带你走。”

小女孩的声音像一泓清泉,瞬间给了她安抚。她握住那只小手,跟着她前行。她听见小女孩光着脚丫子,脚板心踏在青石板上清脆又柔软的声响,仿佛最动听的乐章。

宋冉任她小手牵着,慢慢走出小巷,到达了大街上。

月光铺洒,宋冉看清了她,是个头发细软卷卷、眼睛大大的漂亮女孩,大概八九岁。

宋冉说:“谢谢你。”

她甜笑着摆摆手,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宋冉给她拍了照留念,小孩儿开心地钻进巷子,光着脚丫跑远。

她把相机装进包准备离开,一道人影迅速从巷子里冲出来,吓她一大跳。

李瓒微喘着气,盯着她:“你走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你忙。”她转身。

李瓒上前一步,拉住她胳膊,将她掰过来,忽问:“你吃醋了?”

宋冉脸霎红,手指紧揪背包带子,问他:“我有资格吃醋吗?我跟你是什么关系?”

他静静看着她,问:“没关系为什么生气跑掉?”

宋冉咬了下牙。她看着他那张脸,死活说不出狠话来。

其实她并不吃醋,她多清楚他不喜欢裴筱楠,他会推开裴筱楠的手。可她只是在那一刻觉得悲哀极了。为什么她不能光明正大地走上前去?他们现在究竟……到底是什么?

心口像是被一刀一刀地捅着,她叛逆地挤出一句:“毕竟是前男友。”

李瓒眉心抽了下,表情有一瞬的空白,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像是求证:“我们分手了吗?”

她也怔住,轻声反问:“我不知道,我们分手了吗?”

她痛苦地捂了下脸,自相矛盾到可耻。提出再不联系的是她,她哪里有脸面问出这种问题。可……

“我后悔了。”她突然说出这句话,眼中浮起了泪雾,“当时我没想分手,我以为你会……”她哽咽,扯出一丝自嘲的笑,“结果你就真的……”

她轻笑,却羞愧得无颜面对,抱住背包,伸手用力捂了下眼。

“冉冉,”他心口抽疼,“我当时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可我问你你不肯说,我能怎么办?”她眼神躲避,根本不敢看他,这样的对峙她哪里承受得住。

她怕自己哭出来,用力摁了一下额头,克制着,终于找回一点儿力量,竭力道:“有什么事等打完仗再说吧。”

到了这个时候,他哪里能放她走。

“冉冉!”李瓒追上前一步,用力拉住她,却一不小心将她手中的背包扯落在地。他一愣,赶紧去抓,收紧了她的相机带子免遭摔地,可背包掉落,砸出一堆物件。

他蹲下帮她捡。

“我自己来!”

可来不及了,李瓒捡起了一瓶抗抑郁药。

他看向她。黑夜中,他眼神吃惊,疑惑,心痛,所有苦涩情绪在他眼中糅杂成一团。

她被他看得脸色苍白,立刻撇清:“跟你没关系。不是因为分开生的病。”

这话是雪上加霜。

李瓒眼神痛楚,一字一句:“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冉只觉手脚脱力,摇头:“那时我以为快好了。”她浑身发凉,把药从他手里抢回来,所有东西胡乱往包里塞,像是塞进她最难以启齿的一面,边塞边喃喃道,“我现在也好转了,你不用……”

“对不起。”他表情死寂,忽然说道。

宋冉猛地一怔,摇头。

他低着头,摁在水泥地面的手指掐得发白,在颤抖:“我不该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出国。”

她只是摇头,心都碎了:“我不要你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军人,你又有什么选择。你不要歉疚,我最最不希望就是这样……是我情绪不好,不该说再不联系。”她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破碎。她拉上拉链,起身再逃。

他追上:“冉冉……”

“我说了!”她打开他的手,语气急而烈,“你不要因为我生病而改变什么,不能是因为这件事!”

“跟这件事无关!”他提声打断,眼眶就红了,“我没有……我从来没想过跟你断开联系。我只是……”他哽住,嗓子痛得像要撕裂。

深夜的大街上,他突然整个人弓下了身去,像被压弯了脊梁。他双手用力捂着脸,狠狠捂着。终于再直起身来,抬着下巴喘着气,垂眸看着她,睫毛湿了。

“我说对不起,不是因为那瓶药。是因为……”他张了张口,眼圈全红,“对不起,明知道危险,我却还是来了;明知道你能猜出我骗你,我却还是骗了;明知道可能会死,我却还是要往前走。冉冉……”

这世上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明知道会带给你痛苦,却还是爱上你了,还想和你在一起。

他颤道:“是我自私,把可能发生的一切后果都丢给你一个人承担……”

“不是!”她猛地打断,心上的刺痛无法扼制,“那天我说的不是真心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所以我不问,我配合,我只是……”

她嘴角深深地压瘪下去,捂住眼睛,想忍,可眼泪从手心流下来:“我害怕……如果真的出事,你会不会后悔。……我会!会后悔死!”她别过头去,慌乱拿手抹泪,又克制道,“这个时候不该说这些。你不要被我影响情绪,你什么都不要想,等打完仗……”

可就在这时,全城突然拉响了刺耳而悲鸣的防空警报。信号弹的光芒闪过夜空。

开战了。

李瓒一愣,脸色骤变。

宋冉瞬间平息,瞪大眼睛,颤声:“阿瓒……”

李瓒突然将她紧紧揽进怀里,用力握住她的后脑勺,下颌死死贴紧她的脸,仿佛将要生离死别。

她眼泪直涌而出,慌忙抱紧他,可臂上的触感尚未清晰,他已松开怀抱,抓紧她的肩膀,眼神挣扎而痛苦,迅速说:“保护好自己。别出前线,战后我来找你。好吗?”

她含着泪迅速点头:“好。”

李瓒抿紧唇,摸摸她的脸,眼神撕裂而破碎,最终却只能将她留在大街上,转身冲向了黑夜。

第51章 chapter 51

警报长鸣, 宋冉身后传来急促汹涌的脚步声。

片刻前尚在参加婚礼的军民从巷子里涌出。几队士兵已迅速列队朝枪炮声来的方向赶去,那个穿红衣的新郎就在里头;平民们包括女人们呼着喊着指挥后方;少年少女们把小孩子集中起来躲去防空洞。

而医院门口, 李瓒和几个从病床上下来的库克兵驾着摩托飞驰而去。

摩托车尾灯消失的方向,炮弹划过长空,宛如深夜流星。

宋冉背上包就朝大学方向跑,身后的远方,炮弹起飞时发出呜呜类似悲戚的鸣叫, 落地爆炸,轰隆巨响。路两旁的房子剧烈抖动, 筛落一层层墙皮泥土, 砸在她头上。

离大学还有一条街,身后突然一辆汽车飞驰驶过,宋冉扶腰大喊:“何塞!我在这儿!何塞!”

汽车猛然刹车, 转向掉头, 宋冉跑去街对面, 不等车在她面前停稳,拉开副驾驶座跳上去。

何塞道:“我刚准备去大学里接你!”

“知道, 所以我朝那里跑。”她迅速戴上头盔穿上防弹衣。

迎着战场而去, 前方的夜空已被战火点燃。地平线上, 炮火、烟雾炸起升腾的蘑菇云;夜空中,交错的炮弹像流星雨织成了银色的网。

说话只能靠吼:

“怎么突然就爆发了?!”

“叛军大规模偷袭!”

“形势很严峻?”

“没事!政府军率先得到情报, 早就有所准备!”

宋冉问:“那库克兵呢?”

“他们只打恐怖分子!”何塞喊道, “如果这一战, 恐怖分子不出动, 他们暂时不会行动!”

“如果出动呢?”

“就你死我活!”

宋冉咬紧牙齿,手脚轻颤。

车窗外,一路过去仿佛展开一张浮世画卷——十五六岁的少年们背着老人拖着儿童疏散避难往防空洞里钻,女人们从家中搬出手工制作的简易担架准备着随时去前线抬伤员,四五十岁的男人们持着枪在大街上奔跑搜寻落单的流浪者。

而十八九岁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男人,全在战场上。

靠近战场,车轮下的土地开始震颤,碎石子在破烂的水泥路上跳动。宋冉塞上耳塞保护耳朵。何塞停下车,宋冉麻利地跳下,同他一起跑向政府军火线的后方。

后方看似一片混乱,人来人往,所有人表情严肃行色匆匆,但一切都又井然有序。通信兵来来往往递交消息,临时指挥部里将领们根据战争形势紧锣密鼓制定策略,军人们有的集结成排等待上前线,有的已扛好枪朝前线跑,而远处战壕里的士兵正在迎敌。狙击手、炮兵、装甲兵、坦克兵、各个兵种的士兵们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如拧紧的螺丝死死驻守着。

宋冉在后方拍摄完一圈,何塞打手势问她:“要不要去壕沟里看看?”

她用力点头。

两人沿着沟巷朝前方靠近,枪炮阵阵,炸得碎石泥块噼里啪啦往头盔上砸。好不容易潜进靠近后方的一处壕沟里。地下挖了一米多深一米宽的沟,地上堆着半米多高的沙袋,扛着枪支弹药的士兵潜伏在里头迅速穿梭。

靠近前线,炮火声震耳欲聋,互相喊话也困难了。宋冉跟着何塞的手势,沿着蜿蜒的战壕一路向前摸索。壕沟里,被炸到手脚的、中了枪的士兵被医疗兵担架抬走,更多负着小伤、流着血的士兵仍在坚持战斗。

宋冉看见一个额头不断流血的狙击手正靠在土墙上接受简单包扎,她多看了他一眼,那狙击手瞧见她,冲她一笑,挤了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