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冉跟何塞在南郊一处小旅馆安顿下来。

她放下行李就给李瓒发短信:“阿瓒,我来啦。”

加一条:“刚好也来仓迪,好巧。”

他没有立刻回。

等她收拾完行李,手机“叮”一声。

李瓒回复:“是啊,好巧啊。”

“……”宋冉轻轻咬唇,心想他发这信息时,肯定在笑她。

正组织语言呢,那边又来了:“安顿好了?”

“嗯。住在南边。”

“我也住南边。”

她翻滚身子,趴在床上:“你在哪里?我能去找你么?”

他没答,反问:“你一个人?”

“跟政府军记者一起呢。叫何塞。”

“那就好。不要一个人乱跑。”

宋冉还念着刚才的问题,他又打来一行字:“下午三点有任务,到时告诉你位置。你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但不要离太近。”

“好啊!”

“我还有事,一会儿联系。”

“嗯。去吧去吧。”

宋冉跑去隔壁房间,问何塞愿不愿意去拍摄。

何塞自是欣然同意。

宋冉吃过午饭,小睡一觉醒来,两点五十分收到李瓒发来的地址,没有别的话。

宋冉带好装备就出发。何塞对当地的局势和辖区十分了解,从郊外避开各路势力的地盘,成功绕到北郊驶入城区。

李瓒给的地址是仓迪北城中学,他们在三条街区外下了车。何塞带路,沿着民巷朝中学靠近。

这片区域在极端组织控制中,荒无人烟。两人潜到离中学一条街区的地方,找到一处高点,远眺中学。里边有人走动,但看不见外头潜伏的库克兵。

宋冉想,他们都是特战兵,怎么可能轻易让她发现踪迹。

倒是她的到来很快引起他们注意。两人刚找了个角度趴下,身后有人轻踏了下地板。

宋冉和何塞惊忙回头,就见一个白人库克兵出现在眼前,说:“行动没结束前,不要乱跑。”

他俩统一点头。

那军人迅速离开。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余悸:

“他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

宋冉调整相机,观察四周。街道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动静。道路尽头的中学里,几个极端分子的巡逻兵在小操场上巡逻。

中学不大,两栋教学楼。一栋窗口明亮,里边聚集着休息玩闹的恐怖分子;另一栋改造过,窗户全部封死,看不清里头情况。

宋冉不知库克兵何时开始作战,也不知七八人的队伍如何剿灭这并不算小的窝点。

但她很快发现,作战早就开始了。

因为——第一栋教学楼后突然反射过来一道阳光,那光按照摩斯密码的频率闪了几下。正好在巡逻兵背身的视觉死角。两个库克兵的身影忽如猎豹一般飞离教学楼,潜进旁边的灌木丛。

影子一闪而过,但宋冉顷刻分辨出其中一人是李瓒。

她瞬间明白,他去安置炸弹了。

下一秒,学校外头的潜伏点接到信号,准备就绪,轰轰两声,炮弹砸到教学楼上,将楼房炸飞了一个角。

教学楼顿时犹如掀了土的蚂蚁窝,巡逻兵们立刻赶去增援。小操场上兵力骤减,李瓒沿着灌木丛跑出,一跃攀爬上两三米高的院墙翻越而下。突击手在他身后掩护。

校园里,爆炸声响起,那栋教学楼在滚滚烈火中轰然倒地。

巢穴倾覆,伤亡惨重。

余留的散兵留给队中的狙击手们解决。

一切简单得像是一场电子游戏。何塞如是评价。

可宋冉知道,这看似简单的操作背后藏着多年的辛苦训练和无数次危机涉险。

不出一分钟,窝点里没了能够反抗的战斗力。本杰明他们迅速潜伏进去,涌向第二栋封闭的教学楼,解救人质。

那栋楼中的恐怖分子因刚才的爆炸跑出来一批试图增援,结果暴露在狙击手视野中被歼灭。剩下的一批根本不是库克兵的对手。

行动迅速走向完结。

宋冉目光始终追随李瓒,看他出了学校,跑过街道,跳进一户废弃的楼房,不见了踪影。

怕是又去睡觉了。

她跟何塞打了声招呼,下了楼,穿街走巷,靠近李瓒消失的那栋楼。

她沿着废弃的巷道摸索到楼的后门,门板被拆,空留门洞。她探头朝里边瞄一眼,窗口狭小,光线昏暗,气氛阴森。

她抬头望了下,李瓒确实从正门进了这栋房子。

她试探着,刚迈步进去,身侧墙壁的阴影里一道人影迅速靠近,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入怀中。她惊愕瞪眼,但下一瞬,心跳落了回去。

身后,李瓒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不是叫你别乱跑么?”

她在他满是硝烟气息的掌心嗡嗡:“我看你任务结束了……”

“还没。”他说着,仍没松开她。他脑袋往后仰一下,靠在墙上,身子骨稍微放松了些。

宋冉感受到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像疲累之后长舒着一口气。

她还直直站着,他拿枪的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搂贴入怀,就那样从身后抱着。他的手仍捂着她的脸,却松泛了些,手指在她脸上摸挠几下。女孩的脸蛋细腻而柔软。

她小声:“阿瓒,你是不是很累?”

“唔。”他含混不清,忽低下头,将脑袋搭在她肩上。他并没太用力,只是轻轻搭着。

宋冉侧眸,瞄他近在咫尺的脸。他看似放松,却并没有。虽将下巴靠在她肩头,眼睛却仍警惕地观察着屋内几个窗口的光影变化。

宋冉任由他抱着,不经意挺直身板,想给他哪怕一点点微弱的支撑。

这时,李瓒耳机响了。

几个方位的战友纷纷发来“clear”敌人清除完毕的信号。

到了这一刻,他脑袋才低垂下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歪靠在她肩头;捂在她脸上的手也落到她肩上,箍搂住她的身板。他闭上眼,温热而绵长的呼吸喷在她脖子上。

她低眸看他,他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睡颜沉静而安宁。

“阿瓒,你要不要躺下来休息会儿?”

他睫毛动了动,极轻地摇了下头。这样抱着她靠在她肩头就很好。

宋冉抿唇笑。

下午的太阳很灿烂,那一方阴影却清凉。空气里弥漫着室内老旧的尘土气息,还有他身上熟悉的男性味道,掺杂一丝带着硝烟的荷尔蒙。

她只希望他再多休息一会儿,可忽然,他耳机里传来声响:

“LEE?”是本杰明。

李瓒一瞬睁眼,微眯着,目光却锐利清明:“YES?”

本杰明说:“这边有颗炸弹,或许你需要过来看一下。”

……

……

学校里一片狼藉,废墟之上,烈火在烧,热浪辐射至整个校园。从第二栋教学楼里解救出来的上百号人质正往外疏散。

李瓒逆着人群跑过操场,进了教学楼。宋冉紧随其后。一进楼道,恶臭味、血腥味扑鼻而来。教室被改造成监狱,水泥混凝土砌成一个个鸽子窝似的密封牢房。

墙上地上布满斑斑的血迹和排泄物,施刑工具遗落各处:刀枪棍棒,锥子,刺骨钉,尖针鞭,电线……上头沾满血与碎肉。

宋冉毛骨悚然,皮肉骨头俱是发疼。

经过其中一间牢房,地上一具女孩尸体,浑身赤裸,布满血痕,乳处、下身惨不忍睹。另一具男性尸体也好不到哪儿去,耳朵、眼睛、手指、脚踝都不知去了何处。

宋冉身子发颤,脚像踩着藏针的棉花,慌忙移开目光,跟紧李瓒。

李瓒快步赶到监狱走廊的尽头,听到了孩子的嚎哭。

本杰明跟凯文等在那里,脚底是两个被击毙的恐怖分子。

牢房最深处困着一家人,丈夫抱着轻声啜泣的妻子,而妻子搂着几个幼小的孩子,小孩哭得嗓子都哑了——他们一家人被捆成一团,身上绑满雷管炸弹。

本杰明见李瓒进来,快速说:“这位男士的弟弟是政府军,恐怖分子绑架了他们,打算今天下午公开爆炸视频,震慑政府军。但我们来了。”他说着,恼火地踢了下脚边的尸体,“这狗娘养的启动了炸弹。LEE,如果你……”

李瓒步履不停,从他面前大步走过。

他走到那家人面前,拧眉检查,冷静道:“女士,能帮个忙吗?”

抽泣的妻子抬头:“什么?”

“停止哭泣。安抚你的孩子。”他查看拨弄着他们身上的捆绳,“我会为你们拆弹。如果你们不哭,会给我很大帮助。”

“抱歉,先生。”妻子止了哭泣,和丈夫一起安慰怀中的孩子。

李瓒目测一圈,雷管火药的布线和他们身上蛛网似的捆绳缠绕在一起,没法先解救任何一个人。但好在引爆器只有一处,并非每人身上都单独绑有。只要拆了引爆器,就有机会。

一圈审查下来,他眼神忽然变了一变。

麻绳如网一样捆着这家人,丈夫和妻子相拥,怀中抱着一团孩子,一,二,三,四……

正好六口人。

猝不及防,脑中嗡的一声。李瓒僵了一下,下意识抵抗。一秒间,那鸣动的声响消失了下去。

本杰明观察着他,表情谨慎。过去三个半月,李瓒虽然制造了一堆炸弹,但一次都没拆过。他不确定他的心病好了没。

李瓒深吸一口气,蹲下身。

引爆器位于丈夫和妻子的手臂间,正好对着两个小孩的脑袋。

李瓒不看他们,专心盯着引爆器,计时器上流动的红色时间如鲜血。

“00:12:43”

他从裤侧口袋里掏出军刀,刀尖靠近炸弹外壳,他咽了下发紧的喉咙。

年纪稍大的小男孩哽咽着拿英语问他:“先生,你能救我们吗?”

李瓒起先不看他,过了几秒才抬眸迎视,说:“我会尽我全部的努力。”

他很快拆掉外壳,露出里头五颜六色的电线,像拿彩笔画了一团乱麻。

凯文见状不妙,说:“LEE,我去给你拿防护服。”

“来不及了。”李瓒盯着面前的线路,手指像弹钢琴一般飞速清理拨弄,眼珠随手指快速移动,脑袋里迅速记忆着每根线的走向、起始和关联。

头几分钟,他始终在分析判断,在心里画着线路图。

可,

嗡————————————

耳朵里仿佛塞进一只蜜蜂,

嗡————————————

又一只,

越来越多,嗡嗡直响。

终于,那轰鸣声又来了。

计时器很快突破八分钟。

“00:07:59”

那丈夫见他迟迟不剪线,紧张了,恳求:“先生,请你……”

“先生请你相信我!”李瓒忽然打断他的话。

牢房内骤然死一般的寂静。

宋冉从没听过他这种语气讲话,整个人噤住。

本杰明面色严峻,冲那丈夫做了个闭嘴的手势。那丈夫战栗点头,脑袋靠紧怀中的妻儿。

李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拿刀切割着一段又一段的电线,耳中的轰鸣越来越响。他克制着,表情没有透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可他额头上鼻梁上嘴唇上开始剧烈冒汗。

他强迫自己不受影响,抓住脑中的电路图,按图索骥地走;他强迫自己用精神去压制去甩开那些声音。

他抵抗着,飞速瞥一眼计时器,

“00:05:34”

他咬紧下颌,浑身肌肉紧绷,对抗着,颤抖着,偏偏两手却靠惊人的意志力维持着稳定,

终于,

黄色的线路全被掐断,

紫色的线路也都中止,

“00:03:03”

他一声不吭,身上的汗越冒越多,连手指都湿润了。

宋冉早已发现异样,却不敢唤他。计时器上的时间越来越少,李瓒的状态越来越不对。

他从头到脚都在细颤,整个人除了手指,没有一处是安静的。

他跪坐在那家人面前,背脊弯曲,双手捧在炸弹边,像一个祈求宽恕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