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从七月初走到了七月尾。依然没有李瓒的半点消息。

七月三十号那天,仓迪北部80公里的国家边境线上爆发了一次政府军对恐怖分子据点的围剿行动。宋冉闻讯赶去。

据点被毁,政府军救出了一部分俘虏。

那些战俘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神志不清。宋冉端详他们的脸庞,一个个地找,一个个地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亚裔男人?”

没有人能回答她。

当最后一个战俘被带出来时,宋冉的心一落千丈。

出来的政府军士兵对哈维说,里边还有很多战俘的尸体,是部分恐怖分子逃走时刚杀掉的。

宋冉跟着哈维进去,走过一间间牢房、黑屋、水牢。她忍着毛骨悚然的寒意,在满是血迹和刑具的地上搜寻,翻动一个个死者的身体。

没有,依然是没有。

罗战说他消失了。

他真的就像消失了一般,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驱车回仓迪的路上,宋冉累得闭了会儿眼,可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她梦见阴暗的牢房,斑驳的血迹,黑暗中传来他低低的哭声。

她立刻睁开眼,满头冷汗。

一路回去,静默无言。

汽车驶进仓迪城,她忽说:“上校,谢谢你这一个月的帮忙,但之后你不用再陪着我了。”

哈维一愣:“你不找了吗?”

“我还会继续找,可或许,这不是一天两天能有结果的。你去做你的工作吧,不用在我这儿耽误时间。”

哈维迟疑半刻,终于说:“我等周一离开。之后你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请一定要联系我。”

“我会的。”

隔了一日,八月一号那天,宋冉听说仓迪西郊新增了一家收容所,收留了许多近期从北方战场上流浪而来的人。

她立刻赶去。

收容所里臭气熏天,义工们来不及给每个人清理,士兵们平民们衣不蔽体满身泥垢地倒在地上大睡。

天气炎热,苍蝇翻飞。

她找了一圈,没找到李瓒,又一个个地去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亚裔男人?”

连精神出了问题口齿不清的人她也去问。

可没有。

谁都没有见过一个亚裔男人。

谁都没有见过她的阿瓒。

回酒店的路上,宋冉做了决定,她打算收拾行李去更北的地方。在那里,一定有更多这样的收容所。

进到酒店,哈维在大厅里等她。

宋冉:“你是来和我告别的吗?”

“不是。”哈维说,“有个人找你很久了。”他指了指她身后。

宋冉一怔,回过头去,却是摩根。

四目相对,宋冉眼中漫起泪雾,快步朝他走去。

摩根给了她一个拥抱,身高过一米九的黑人硬汉在这一刻红了眼,低下头,哽咽说:“Ruan,我非常抱歉。”

“没事。你过得还好吗,摩根?”

“不好。”摩根湿着眼睛,微笑,“Ruan,我必须亲自向你道歉。”

“你别这么说……”

“我们都有罪,Ruan。”摩根笔直注视着她,坚持道,“那一晚,Lee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救我们、救下那栋楼的时候,你被挟持,我们身为他的战友,却没有一个人能帮他。他剪断那根线的时候,我不敢想象那一刻他心里撕裂的痛。可后来他独自去救你时,我们仍然没有一个人能帮他。后来他失踪了,我们也无计可施。可B去了,他……”摩根的嘴唇压瘪下去,心碎而痛苦地直摇头,“他遭受了非人的虐待,可他的战友们,还是没有一个人能救他。我们有罪,Ruan,我们有罪。”

宋冉含泪:“摩根,这不是你们的错。你的心里也受了伤,你需要医生的帮助。”

“我知道。我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太好。”摩根低下头,大大的手掌用力抹了下眼睛,“我试图自杀过。因为我的状况,女友也分手了。我总是在想,G死了,B死了,L也……为什么我却还活着。为什么?”他大大的黑眼睛噙满泪水,“或许,K,S,他们也这么想,所以我们都不联系了。太痛苦了。”

“摩根。”宋冉用力握住他的手,“你听我说。”

摩根抬眸,这个在战场一往无前的强大男人,此刻的眼里全是悔恨和苦楚。

“你活着是命运的恩赐,摩根。活着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而不是罪。你知道我见到你时的心情吗?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活着就好,活着真好啊,摩根,看见你平安,看见你还活着,你不知道我多开心。”

真的。

这一刻,她多开心。

摩根泪水滑落:“谢谢你,Ruan,你无法想象你的话对我有多重要。”

摩根说,他这次来是因为看到了她的推特。一周前,宋冉去苏睿城,发了张街道照片,那是她和李瓒初遇的地方。摩根一直关注着她,知道她回东国,立刻联系哈维找了过来。

“Lee有私人物品留在队里,以前B拿着,我回国时他交给了我。L遗留的物品,按规矩要转交亲人。我给你发过很多次消息,但联系不上。”摩根拿出一小块军绿色的布包,“我原本不想再回东国,但他的东西必须亲自交给你。”

宋冉拆开那个小布包,里头一把口琴,一支笔,一个黑色笔记本。正是当年在维和部队军营里,她去他宿舍借梳子时在他抽屉里看到的那几样物件。

口琴有些掉漆了,笔记本的外皮也褪了些颜色。她轻轻摩挲着,心头浮起一丝安慰,说:“谢谢你把它们送过来,这些对我很重要。”

……

宋冉回到房间,坐到桌前,拧开台灯。

她心里意外的平静,轻轻翻开笔记本。李瓒俊逸的字迹出现眼前。

第一页的日期是前年的9月份,正是她和他在营地重逢,找他借梳子的那天。

只有短短两行字:

“开始维和任务。

见到宋记者了,好巧。”

之后每天都是短短几行,简要记录着当天的行程和任务。时不时,有几页里掺杂着她的身影。

“排雷的时候逗了宋记者一下。”

“宋记者跟她外表看着不太一样。”

“宋记者做事很认真。”

“宋记者喜欢脸红。”

……

“宋记者有点儿可爱。”

宋冉努力回想了一下,记不太清了,不知是不是她丢他泥巴的那天。

她翻看着他平淡无奇的记录,翻到从加罗去哈颇的那天:

“今天看到白色橄榄树了,和宋记者一起。

很特别。

现在在东郊军营,

感觉,不太妙,担心她的安全。。。”

后边跟了三个不太安稳的句号。

“今天又见到宋记者了,她说要送我一根红绳。她的手很细。”

“她终于来酒吧了。”

他的笔记很简单,从头到尾没记下任何内心情感,最是平淡。

而926之后留了页空白,翻过一页,时间一跨,便是次年的2月份了。

“在机场遇到她了。她看上去挺好。

那就好。”

紧接着那段日子,“她”频繁出现,

“下雪了,又遇到她了。她打了一把黑色的大伞。”

“不知不觉走去了梁城电视台。”

“在街中心遇到她了。”

“跳楼案,有点儿担心。”

“今天去她家烤火了。”

“今天她来家里做饭了。”

“今天表白了,有点紧张。”

在那之后又是很长很长的空白,时间再次跨越,下一篇笔记便是去年九月,他乘飞机来伽玛加入库克武装的那天,也是她给他发短信的那天。

笔记上只有两个字,

“想死。”

之后便是漫长的库克兵记录。哪天库克兵的同伴惨死;哪天又听到多少人战死;哪天在训练;哪天制造了哪些爆炸装置;哪天炸毁了哪个据点。

一直到十二月份,

“冉冉来阿勒了,发了推特。”

阿勒那段时间许是匆忙,没有多的笔记。到仓迪后又回归日常记录,偶尔掺杂她的出现:

“想回家了,跟她一起。”

“今天的小宋同学像个小媳妇。”

最后一次提到:

“新年愿望,跟她结婚。

别的都不要,只要这一样,应该能实现。”

除夕那天早上写的,之后才出发去她家。

再翻页,没有了;

笔记本剩下大片的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因为在那之后他进了医院,再没回过营。

宋冉没有哭,花一个晚上的时间,缓慢而认真看完他的记录。

其实那本笔记里,绝大多数都是军队任务相关,提到她的是只言片语。但不妨碍这本笔记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她如同捧着珍宝,要上床睡觉了,还开着台灯侧卧在枕上,翻看他的笔迹,直到不知不觉模糊睡去。

八月二号上午,宋冉启程去更北的城池。

哈维少校送她最后一路,摩根也随她踏上行程。他不放心宋冉一人,坚持陪她一起。他说,如果宋冉出了意外,他无法面对李瓒,更无法原谅自己。

离开时,宋冉隔着老远看见仓迪寺的穹顶,说:“能绕路去那边吗?我想送一束花。”

宋冉买了束红玫瑰,小心抱在怀里,去了仓迪寺。

她走进寺庙,上到四楼,将红玫瑰放在眺望寺的小隔间里,站了一会儿。

白色的大理石窗外,橄榄树林绵延无边际。风声呜咽,她想起无数次在梦里,他低低的哭声。

阿瓒,能不能给我一点感应?

然而,阳光灿烂,热风吹拂,庙宇内安安静静,只有一楼底下传来轻轻的诵经。

宋冉下了楼,出了寺,走过长长的引道,走向停靠路边的越野车。

刚下台阶,身后一阵骚动。

宋冉回头,一群落魄邋遢的流浪者围在引道旁的祭坛边争抢食物。那是当地人供奉上天的。

“那些都是‘孤鬼’。”哈维说,“是战争中失去亲人,遭遇创伤的流浪者。现在东国有几十万这样的人。平时靠捡垃圾、在寺庙附近抢供品为生。收容所根本不够用。”

战争看似结束,留下的伤痕却远远没有愈合。

宋冉应了声,仍看着。那些人从头发丝到光脚丫都是脏兮兮的,背脊佝偻,身形消瘦,有些甚至分不清是男是女。

他们看着不像是人,更像是兽,疯狂无序地抢夺着祭台上的饼干和糕点。

只有一个人,双手捧着一块米糕,弓着肩,低着头颅,埋首在一旁默默啃咬。

她还看着,哈维说:“宋,出发吧。”

“……好。”宋冉走到车门前,又回头看了眼。不知为何,她忽然很难受。

这时,一队巡逻的政府军路过。士兵对着那群人吼了一声,轰他们走。那群流浪者瑟缩着抱着食物移开。

那个孤鬼被人影遮挡,看不见了。

摩根落下车窗,问:“Ruan,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宋冉说,“我在想车上有没有食物给他们,他们都是可怜的人。”

正说着,一个亚裔女孩跑过来跟路边的士兵们问路,说要去大巴扎。士兵指着前边的公交车站说去那儿坐车。

女孩挥挥手跑去,正好一辆公交车进站。

“就是那辆!”士兵喊道,“快跑!”(Run!)

就在这一瞬间,祭坛旁那个孤鬼突然风一般冲过来。他左脚不便,跑姿怪异,但速度极快地冲下台阶,捂住那亚裔女孩的嘴,箍住她脖子就往路中央跑。

所有人当场惊呆,来不及反应。

摩根立刻下车护住宋冉。

士兵们刹那间拔枪,瞄准那孤鬼,吼道:“放开她!”

“放开她!”

那孤鬼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浑身的泥污。他左脚似乎有伤,一瘸一拐。沾满泥灰的长发遮住了面目,看不清表情,但他整个人都在极度的惊恐和戒备中,紧箍着那个女孩奋力逃跑。他一面惊惧回望士兵,一面跛着脚拖着那女孩往前逃,仿佛身后这些士兵要索他的命。

女孩呜呜叫着,挣扎着;可他低下头不断拿脸颊蹭那女孩,竟像是在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