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往哪儿逃,抬头四望。

那幸福安宁的梦境突然间如玻璃般粉碎,晾衣架上的衣服,厨房里她的背影,带着气息的被子,泛着阳光的窗帘,全部粉碎了。

他站在人间地狱里,高楼在爆炸中垮塌,战火燃烧上街道,炮弹飞过天空,军用车在硝烟中飞驰,他的战友们——本杰明、摩根、乔治、凯文——一个个在枪林弹雨中死去。

无数敌人抱着枪冲来,子弹突突突,一刻不停歇。

那妇女和少年,那些举着手机的围观人群全追上来。

李瓒惊慌失措,拖住宋冉往一侧逃,可他越是急迫便越是脚步凌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宋冉痛苦唤他:“阿瓒,没事的,我们回家了……”

“冉冉,”他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慌忙抱紧她,弓背蜷腰,把她护在怀里,拿身体挡住她。可她脖子上的血汩汩地往外涌,他捂着她的脖子,想堵住伤口,但那温热粘稠的液体源源不断渗过指缝。

“冉冉……”他头颅低垂,泪水疯狂涌出,“不要!”他背脊耸动,紧紧贴着她“冰凉”的脸颊,哭得全身颤抖,“冉冉……”

“阿瓒,战争结束了。”宋冉泪如雨下,“结束了,我们回家了!”

是啊,战争结束了,但他没有回家。他成了孤鬼,在异乡的废墟中流浪。

而这偌大的城市中,他是一座孤岛。

路人议论纷纷,看他们两个失了心的疯子。

那儿子见这模样,也于心不忍。可那妇女不依不饶,围着理论要说法。

保安和岗亭的民警赶来,疏散人群。

一个民警过来拍李瓒的肩:“怎么回事……”

李瓒骤然回身,用力打开他的手,抱着宋冉退开一段距离。

妇女呼道:“我说了他打人吧,你们看见没?我要报警!”

宋冉眼泪未干,道歉:“不好意思他精神不太好……”

妇女咽不下气:“神经病就关在家里别放出来!伤到人怎么办?”

宋冉咬紧牙,拳头狠狠攥着,生生将心里的恨忍了下去。他现在状况不好,她不想跟人争吵刺激他。

周围有人看不过去,说:“人家也很可怜,就算了吧。”

“就是嘛,再说也是你们先撞的人。”

那妇女还要说什么,少年嫌丢人了,拖他妈妈:“走吧走吧。”

妇女咕哝着不服气地离开。

“散了啊,都散了!”民警轰赶四周人群,过来询问李瓒情况。

可李瓒处于警戒状态,不让任何人靠近他和宋冉。

民警发现情况严重,跟宋冉说,建议去医院检查一下。

宋冉不敢去,忙说刚刚检查出来。

民警察觉情况不对,决定还是把人送进精神科检查。

医生检查的结果是极度严重的PTSD症状,极端情况下有杀人倾向,建议送入精神病院。

医生跟民警在办公室里交流,宋冉陪李瓒坐在走廊上。

民警还不出来,她渐渐不安,咬着手指站起身。李瓒这会儿已平息下去,怔怔看着虚空。

她走到他面前,摸摸他的脸,轻哄:“不怕啊,阿瓒。”

他抬起面庞,冲她微微一笑:“冉冉,对不起。”

“你别这么说。”她眼眶红了,摇了摇头。

他嘴角艰难地扯了扯,想冲她微笑,那笑容却挂不住,难看极了:“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冉冉,你把我送去……”

“你别这么说!”她骤然低声尖叫,“你就不怕我生气吗?!”她狠狠瞪着他,眼中已浮起泪雾,几乎是咬牙切齿,“你不准再跟我说对不起!你没有错!你更没有对不起我!”

他不说话了,眼神笔直而湿润,仰望着她。

她又后悔自己失态了。她抬头望天,用力吸一口气,低头看他:“阿瓒,我不是跟你生气。”她嘴唇直颤,咬了咬牙,“我是……”

“我讨厌这个世界。”她说,终于怨恨道,“我讨厌全世界!”

他轻声:“我知道。”

“你不要再跟我说对不起。”她抱住他,垂下脑袋,蹭蹭他的发,心疼道,“阿瓒,你不是我的负担啊,一点儿都不是。”

他搂住她的腰,将脑袋靠在她怀里,阖上了眼。她的腰身纤细却温热,很真实。

心中的羞惭和慌乱渐渐消散,有温暖的力量涌进来。

是真,或假。都不管了。

此刻他只想倚靠着她。哪怕只是一刻的安宁,他也不舍放手。

“阿瓒。”

“嗯?”

“你再跟我说,让我把你送走的话,我真的——!”可到了嘴边,又对他说不出重话来,心疼得要裂开,“你跟我说真心话,你想被送走吗?”

“我不想去精神病院。”李瓒说。

“冉冉,你带我走。”

“好。我们走。”宋冉说着,扶他起来,拿过杖子递给他,就要离开。

这时,民警从办公室里出来,唤道:“诶等等!这儿事情还没解决呢。”对宋冉说,“他精神有问题,需要去精神病院治疗。”

宋冉护在李瓒身前,说:“我不同意。谁能带他走呢?”

“你……是他家属?”

“对。”宋冉说,“我是他妻子。”

李瓒微怔,握紧了她的手。

“是家属就该负责,他这种状态是不行的。伤到人了怎么办?”

“他刚才伤害谁了?”宋冉质问,“现在这种情况,警方也没权利把人带走吧。”

民警一下没说话。

宋冉不多停留,转身扶住李瓒,一步步离开了走廊。

上车了,宋冉忽说:“阿瓒,你记不记得,你说我们回国了就结婚的。”

那一刻,他竟抿唇笑了:“记得。”

……

宋冉和李瓒没回家,从医院直奔部队找陈锋。

没想陈锋去外地开会了,这段时间不在。

领导不同意,说:“阿瓒现在的精神状况,是没法结婚的。这不合规定啊。”

宋冉说:“他要不是军人,不过审查这关,我和他去民政局领证,人家也看不出来。再说等我们结婚了,会搬去安静的地方,不会有事。”

领导仍不松口:“他的情况,政审过不了。要不这样,等他好转些,我再给你们办?”

宋冉说服不了对方,于是告辞,开了几小时的车去江城。

罗战再次见到李瓒,又欣慰又心疼,问了一堆治疗复建的事。

他安慰道:“阿瓒啊,你心里放轻松,不要想太多。你是立了功的,只不过现在档案还在绝密状态,没法给你表彰。治疗的事不要有压力,咱们顺其自然。有什么问题,及时向组织反馈。”

李瓒微笑:“没有别的问题,就是——政委,我想跟宋冉结婚。”

罗战一愣,没说话了。

宋冉上前:“政委,今天赶来江城,是我的主意。”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是我想起之前在维和军营的时候,你说过一句话。你说,‘宋冉,这营地你要是看中了谁。不管是谁,只要没结婚,你开口,组织给你安排。’

政委,这话还算数么?”

宋冉说,“我看上李上尉了。那时候就看上他了。我想跟他结婚,组织还给不给我安排的?”

第67章 chapter 67

李瓒扶着宋冉的手, 撑着栏杆,终于走上民政局门前的最后一级台阶。

他微微喘了口气,脸颊上透着丝潮红。宋冉掏出纸巾擦了擦他唇边的薄汗。

他任她照料着, 沉静的目光笼着她。

夏天早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暖融融的, 她今天化了淡淡的妆, 明眸细眉,肤色愈发白皙柔嫩, 腮边一抹浅红,嘴唇上也涂了唇釉。柔顺细软的长发披散着,一侧头发别在耳朵后。

“冉冉。”

“嗯?”她抬眸,眼睛清亮含水。

“你想好了?”他问。明明很确定,却想听她讲。

“你说呢?”她轻轻白他一眼。

他抿起嘴, 唇角弯弯。

她反问:“你呢?你想好了吗?”

他笑得竟有些羞涩, 眼睛也弯弯:“我想好久了。”

“那不就行了。”她亲昵地靠去他身边,挽住他的手。他今天穿了白衬衫,身姿消瘦却挺拔, 她小声,“阿瓒,你今天真好看。”

“你也是。”

她也穿了白衬衫, 专程为了过会儿照相。

他们来得早, 是今天登记结婚的第一对。民政局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他们, 拿到资料时惊讶说:“哎呀, 今天第一对竟然是军婚。祝你们百年好合, 恭喜恭喜。”

宋冉说:“谢谢。”

两人交了资料,填了表签了字,去红色背景墙面前照相。

宋冉说:“麻烦给我们照好看一点。”

“你们这颜值,怎么照都好看的。我这儿好久没见到颜值这么高的新人了。”

宋冉坚持:“还是麻烦多照几张,我要选最好的。”

“行。没问题。”

李瓒和宋冉相顾一笑,看向镜头。

果然每张都好看。红色的背景前,白衬衫的两人干净又年轻,脑袋微微向对方靠拢,脸上扬着甜蜜的微笑。

宋冉偷偷瞥一眼照片上的李瓒,他眼睛亮亮的,笑得真好看。

很快拿到结婚证。

“李瓒”“宋冉”,两人的名字印在上边,照片上盖了钢戳。国家承认的,法定夫妻。

宋冉抚着证,满心感触,难以语言;抬头看他,他亦盯着结婚证看,手指在她的名字上摩挲。

“阿瓒,今天就是婚礼。就我们两个人。”

她不想再要别的婚礼,不想再请无关紧要的人。

只要他在场,拿着结婚证就是婚礼了。

当天下午,宋冉带着李瓒回了江城,去了乡下。

正值盛夏,乡间小路上树木茂盛,遮天蔽日。蝉在树梢上不知疲倦地鸣叫,麻雀在菜地里蹦蹦跳跳。

水渠纵横,池塘如镜。大片绿色延伸至天边,田里种满了各式庄稼,稻子、甘蔗、豌豆、黄瓜……

乡下地广人稀,隔一片稻田安置一间小屋。每家每户都置身田园画中。

李瓒的病情已不适合在城市生活,以后除了定期去江城军医院检查身体,其余时间就住在乡下。

李瓒的叔叔前年搬去市里,乡下的屋子空着,就在李瓒爷爷奶奶家旁边,隔着半亩田地和一个池塘。

站在屋前举目望去,绿色的田地一望无尽,一条覆满林荫的田间小路由近及远,延伸至天边。远处的田间似有一排乡间小屋,更远的尽头,一排排树林消失在地平线上,氤氲的轮廓,像水墨画儿。

宋冉收拾完行李,说找个时间重新装修布置一下,顺便换些新家具。

李瓒道:“我跟爸爸说一声。”

次日,李清辰带着他的一帮设计师建筑师同事过来,一行人把房子前前后后看一圈,询问了小夫妻俩的装修和改造要求,很快就做了设计方案,趁着夏天施工了。

李瓒和宋冉便搬去爷爷奶奶家住了段时间。

爷爷奶奶六七十岁了,长期在田间劳作,身子骨硬朗得很。

李瓒说,他爸爸以前想把二老接到城里住,可老人住不惯,说还是乡下舒服。

乡下当然舒服了。狗子和猫儿在禾场里打架,鸭子成群在沟渠里游泳扎跟头,翅羽划开一片菱角;小鸡追着母鸡在田地里跑,枯枝落叶沾满绒毛。

宋冉跟老人住了段时间,说:“阿瓒,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彼时两人正在布满树荫的田埂上散步,路边的橘子树上挂满青果,李瓒正给她摘橘子。

“你和爸爸的性格都是遗传。”

“啊?”

“爷爷也好温柔,对奶奶真好。说话温和,脾气也好,散步都牵着奶奶的手。昨晚在竹床上乘凉,他还拿芭蕉扇给奶奶扇风。哦对了,前天我还看见爷爷偷偷摘了朵花别在奶奶的头发上。”

李瓒笑说:“果然是记者,观察仔细。”

“你没发现么?”

“可能习惯了,没那么注意。”他剥开青皮的橘子,给她一瓣。

宋冉摇头,龇牙:“一看就很酸。”

他淡笑:“这棵树长了好多年,从我小时候就结很甜的橘子。”

她于是试试,塞进嘴里,清甜而多汁:“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