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绿树成荫,街道空旷安静,风吹着树梢簌簌摇动。门卫处的保安正搭着梯子,在大门口挂国旗。

“今天没人上体育课呢,不然可以看到跳绳。”宋冉望着街道对面的学校操场,不无遗憾地说。

李瓒正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望见外头茂密的树,将目光收回,盯着她的手看。阳光照在她的手背上,白得透明,却透着丝粉红,是生命的颜色。

他不自觉把手伸过去,碰了下她的手,下一秒,她便反过来勾住他的手指。他落了一口气。

她的手在他手心画圈圈,另一手托着腮,坐在桌子对面冲他笑。

他也跟着笑:“你笑什么?”

“你记不记得去年我们刚谈恋爱那时候,你带我看你的学校,还带我吃麦芽糖。”

“记得。”

“不过那时候是不是没有这家炸鸡店?应该是新开的。”

“生意好像不太好。”他低声说,笑了一下,“可能不好吃。”

“啊,完了。我点了两份呢。那要是不好吃,全部让你吃掉。”

他笑:“好。”

“阿瓒你要多吃点儿肉啊。”宋冉抓住他的手腕,量了一下,一只手就能握住。不过,比从东国回来那时粗了些。

炸鸡端上来,味道竟很不错。肉质饱满,松软多汁。

“好吃吗?”她问。

“好吃。”他舔舔嘴角的油,点点头。

“偶尔出来换换口味也好,”她说,“天天吃我做的菜,我怕你要吃腻了。”

“没有。”他温声说,“不会腻的,吃一辈子都不会腻。”

“你还会说这种话哄人?”她轻轻飞他一眼。

他咬着炸鸡,无声地笑。

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阳光下闪着淡金色的光。

宋冉忽就想起医生说,他会认为她是假的。是他幻想出来的。

可是,她也知道,他的开心是真的。他对她的笑也是真的。

就像此刻。

两人悠闲地吃完炸鸡薯条,正坐在窗边喝可乐呢,学校里下课铃声响起。

宋冉眼珠一转,说:“阿瓒我们走吧,放学了。不跟那帮小崽子们抢马路。”

“好。”李瓒拿起可乐,牵着宋冉的手快步走出炸鸡店。

学生们涌出教学楼时,宋冉已发动汽车,很快将孩子们吵吵闹闹的声音抛去了身后。

马上要换季了,她带李瓒去商场买衣服。

她一路紧挽他的手,格外留心周边,生怕有什么突发状况。连在店里看衣服试衣服都紧贴着他。店员笑道:“你们感情好好哦。真羡慕啊。”

宋冉只笑不答。

一路很顺利。正是国庆放假前夕,商场里人还不多。买完几套衣服下楼,路过一家精品店,宋冉瞥见有红绳子卖,拉着李瓒进去买了两根,一人戴一根在手上。

李瓒之前的那根早就不见了,应该是掉在了恐怖分子的牢房里。

“戴上这根红绳子,阿瓒你一生平安。我把我的好运分你一半。”

他点头:“一生平安。”

从商场离开,李瓒说:“今天去爸爸家吃晚饭?”

“好啊。”

来江城一趟,要去看李父的。

宋冉开车朝建工家属院方向去。

汽车广播里忽然播出一条新闻:“近日,中国X建集团成功中标东国阿勒——仓迪公路建设及基础设施建设项目;最近两国政府也就石油贸易问题开展了新一轮的磋商。目前东国已收复90%的国土,基建、农业、商业、贸易百废待兴。中国和东国一直是友好合作……”

宋冉关了广播,从车内后视镜里瞥了眼李瓒,他平静看着道路前方。

过了许久,宋冉道:“阿瓒,当初派出去的十三个特种兵。你们的任务完成了。”

李瓒说:“哦。”

援助,最终换来了利益。

她不肯再想,直视前方。

天空湛蓝,道路开阔;绿树成荫,红旗飞舞。

因为国庆,大街小巷不少店铺、商场、单位门口都挂上了国旗。有些迎面而来的车上都插着国旗,小孩子挥舞着小旗帜在街上跑。

江城的初秋季节,一派欢乐祥和,节日气氛渐浓了。

街上车来人往,那样多欢笑的人们啊,他们知不知道,她身边这个人的故事呢?

车辆转进家属院,鲜红的旗帜在树梢上飞舞,李瓒忽说:“之前维和的时候,军装上绣了国旗。五星。”

宋冉避让着车辆,尚未开口,听他继续:“因为要区分国籍。本杰明的军装上,绣着他们国家的国旗。星条。乔治也是,他的是米字。”

炮火纷飞中,他们年轻的笑脸变成了黑白色,暗淡,破碎。

他站在硝烟中,举目四望,成千上万的年轻士兵血肉模糊,惨死荒野。

一双手用力握住了他:“阿瓒!”

李瓒回神,发现车停在他家的单元楼门口,挡风玻璃上铺满阳光,虚幻得有些不真实。

“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回应。

宋冉眼中的担忧一闪而过,她微笑:“阿瓒,到家了。”

“好。”他握紧了她的手。

李瓒走了一上午,有些累了,进屋后回房睡了个午觉。

宋冉守在一旁,看着他呼吸均匀,安睡下去,才悄悄出了房间。

李父在厨房准备炖鸡汤的材料,香菇一个个认真清洗:“这东西就是蛮容易生沙。你看,洗了三遍了都,水里还有沙。”他倒掉水,新接了一盆,“你们今天去哪里玩了?”

“去了医院,然后买了衣服,别的地方没去。”

“医生怎么说?”

宋冉只说好听的:“还是有点儿好转的。”

李清辰没说话,清洗着香菇的褶缝。宋冉便知他心里有数,她忽地想起一个月前冉雨微说的那句话。

李父心中的伤痛,只怕比她更甚。

他这一生,就将这么一个儿子抚养成人了。

宋冉拿了颗生姜削皮,想起医生的话、路上的红旗,心里一时也情绪翻涌,终于唤了声:“爸——”

李父温声说:“心里有什么话,别怕,跟爸爸说。”

“我——”宋冉本来没事,被他温言一哄,反而有些哽了,“我就是……心里难受。爸,有时候我在想,你说……凭什么呢?”

李父顿了一下,低下头洗香菇,许久了才叹息道:“都这样了,心里头再难受,又有什么办法?”这个一贯温和从容的中年男人到了这一刻,无措而又无奈,“死了就一了百了。但人只要还活着,想活着,再苦再难,你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只得熬。落谁头上都一样。”

宋冉呆了呆。

是啊,过不去这坎又如何,命运不给你其他的选择。

可……

“我心里不服啊。”她拿刮子用力刮了下生姜皮,狠狠说,“怪命。”她一声发泄,厨房里没了动静,只有水声。

她低下头,捏着手里的生姜:“爸,你会怪吗?”

李父嘴皮子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是艰难,说不出。他将一只洗好的香菇放进沥水的篮里,抬手拿袖子搓了下鼻子,“这世上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他做了,我谁也不怪。可你要问我是不是心甘情愿,我哪里能情愿?总得有人做,那就让别人去吧,谁会希望是自家的孩子?”

宋冉吸了下鼻子,别过头去。

李父说完,长久无言,只有池子里倒水的声响。

他重新洗了遍香菇,这回终于干净,盆底没了细沙。而他终究是内心过不去,又长长一声叹息:“话又说回来,比起一道出去却牺牲了的,我知足了。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啊。”

宋冉心里顿时就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

面前这个父亲,分明比谁都委屈心疼,困惑迷茫,却依然善良至此。莫名就给了她了一丝安慰和力量。

宋冉回到房间,李瓒还在沉睡,长长的睫毛垂着,眉心仍微微皱起。

她伸手过去,轻抚他的眉,直到他额间缓平了下去,才落了心。

晚饭后,李瓒和宋冉启程回家。

汽车驶上江堤,长江波涛翻涌。

李瓒望着江水,宋冉见了,问:“要不要停下看看风景?”

“好。”

车停在江堤上,两人走到江边逛了一圈。

夏季刚过,长江水位还很高,水流湍急,夹着上游而来的泥沙,浑黄一片。春季时那蓝绿如练的风景早已不在。

江边水流较缓的地方,有几家人卷着裤腿在玩水。这时节有些凉,游泳的人倒是没有了。

李瓒站在江边吹风,江风刮起他的白衬衫,勾勒出他消瘦的身形。宋冉看着他的侧脸在风中有些寂寥,忽然站去他身前,说:“给你挡风。”

李瓒淡淡莞尔,从她身后拥抱住她,脑袋靠在她头上。

宋冉捂住腰间他微凉的手,在风中瑟抖一下:“阿瓒?”

“嗯?”

“你知道么,我今天问爸爸了。”

“问他什么?”

“问他有时候会不会怨?因为……不公平。”

李瓒有一会儿没吭声,许久,才问:“爸爸怎么说?”

“他不怪任何人。他说,活着就得咬牙走下去,每个人都一样。只是看着你受苦,他心里难免也有怨。”

李瓒想起父亲,眼眶微红。

“你呢?”宋冉问,“阿瓒,你怨吗?”

李瓒不说话。

“我知道你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我是说偶尔,偶尔觉得很痛的时候,想不出因果的时候。”她说,执拗地等着他。

江风吹动他的额发,刮过他的眼睛。他有些刺痛地眯了下眼。

终于,他点了一下头:“有。”

她眼中刚浮起的雾气被风吹散:“阿瓒,我有时候也恨,可一想到你还在,就又觉得没有别的要求了。服气了。”

他眼中发热,将脑袋埋在她脖颈上,似难以面对也似难以启齿,喉咙里溢出的嗓音低沉而扭曲:“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那种感受。我不怨恨任何人。也不后悔。可那些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事,你让我完全不在乎,完全释然,现在的我做不到。太难了。”

以后能不能,他也不知道。

他期望能走出去,

但有太多的情绪,遗憾,伤悲,不甘,委屈,没法在短短的时光内就平息,就谅解。如果那么容易就释然,那曾经受过的苦算得了什么?

与优雅和大气无关,与高尚和理智都无关。

磨砺、苦难、这类词汇说得再好听,可苦就是苦。它渗进余生的每一个日子里,是阴雨天隐痛的骨头,是心里未竟的失败梦想,更是身处现实与虚幻边缘眼看着梦境破碎时那无休无止的恐惧和慌张。

而人生漫长,是否终有一日会和命运握手言和,不得而知。

只是,

“我和你一样。”他脑中痛苦纷繁的思绪散去,只有一个想法很清晰。

“什么?”

“比起……”他眉心狠狠蹙了一下,依然没办法说出战友的名字,他艰难地说,“冉冉,至少,我还能站在这里。”

和你在一起。

一想到这里,心便平静了些,放下了些。

真?抑或是假?

他都不管了。

哪怕是假,哪怕只是这个梦。他也愿意沉溺进去,再不复醒。破碎太苦了。

至少这一刻,他能感受她的温度,她的心跳,给他冰冷慌乱的心里注入了温热力量。

她握紧他的手。

江风吹着,两人紧紧搂在一起,单薄的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却又紧密相拥。仿佛竭力要感受到彼此的心在胸腔中跳动。

只有活着是真实的。

够了。至少有这一刻。足够了。

直到风中带了冷意,宋冉怕他着凉,这才才仰头看他:“阿瓒我们走吧?秋天的风景不太好看。等明年春天再来?”

“好。”

长江沿岸长满了杂草,开着小花儿。

他牵着她离开,从一路的芳草里走过。

时近傍晚,不少节庆出游的人开着车挤上高速。

他们逆着车流,一路畅通无阻回了乡下。

秋天要来了,风吹树叶簌簌下落,扑在挡风玻璃上,稻田已开始泛黄,再过一段时间,又是一番秋日好风光。

回到家中,夕阳已落。

落地窗外,田野尽头,天边一片姹紫嫣红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