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店的只有松浦先生一人吗?”

“是的,老板不在的时候大多是这样。”

“打烊之后呢?”

“我就回家了。”

“府上在哪里?”

“寺田町。”

“寺田叮?开车上班吗?”

“不是,我搭电车。”

如果搭电车,包括换车时间,到寺田町差不多要三十分钟。如果七点多离开,最晚八点也应该到家了。

“松浦先生,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没有。我六年前离婚,现在一个人住公寓。”

“这么说,昨晚你回去之后,也都是一个人了?”

“是啊。”

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不在场证明了,笹垣在内心确认。不过,他不动声色。

“桐原太太,你平常都不出来看店吗?”笹垣问坐在椅子上、手按额头的弥生子。

“因为店里的事我都不懂。”她虚弱地回答。

“昨天你出门了吗?”

“没有,我一整天都在家。”

“一步都没有出门?也没有去买东西?”

“嗯。”她点头,然后一脸疲惫地站起来,“请问,我可以去休息了吗?我累得连坐着都不舒服。”

“当然,不好意思。你请休息吧。”

弥生子脚步踉跄地脱了鞋,伸手扶着左侧拉门的把手打开门,里面是楼梯。原来如此,笹垣这才明白那扇门的用处。

待她上楼的脚步声从关上的门扉后逐渐远去后,笹垣继续问松浦:“松原先生没回家的事,你是今天早上听说的?”

“是的。我和老板娘都觉得很奇怪,也很担心。结果就接到警察的电话……”

“想必很吃惊。”

“当然!”松浦说,“怎么会呢?我还是不敢相信,老板竟然会……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那么,你完全没有头绪?”

“哪来的头绪呢?”

“可是,你们是做这一行的,上门的客人也有千百种。有没有客人为了钱和老板发生争执?”

“当然,我们是有些特别的客人。明明是借钱给人反而招恨,这种事也不是没有。但是,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要杀人……”松浦回视笹垣的脸,摇摇头,“我实在很难想象。”

“也难怪,你们是做生意的,不能说客人的不是。不过,这样我们就无从调查了。如果能借看最近的客户名册,对我们会很有帮助。”

“名册啊……”松浦为难地皱眉。

“一定有吧,不然就不知道钱借给了谁,也没办法管理典当品了。”

“有倒是有的。”

“拜托,向你借一下。”笹垣伸出摊平的手掌,“我把正本带回去,复印之后马上奉还。当然,我们会非常小心,不让其他人看到。”

“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

“那好,我在这里等,可以麻烦你去征求老板娘同意吗?”

“唔。”松浦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最后点了头,“好吧。既然这样,东西可以借给你们,但是,请千万好好保管。”

“谢谢,不用先征求老板娘同意吗?”

“应该可以出借,回头我再告诉她。仔细一想,老板已经不在了。”

松浦坐在椅子上转了九十度,打开身边的文件柜,里面排列着好几份厚厚的活页夹。正当笹垣往前探看时,眼角扫到楼梯的门无声地开了,他往那边看去,心头蓦地一震。

门后站着一个男孩,十岁左右,穿着长袖运动衫、牛仔裤,身材细瘦。

笹垣心头一震,并不是因为没有听到男孩下楼的声音,而是在眼神交会的那一刹那,为男孩眼里蕴含的阴沉黑暗所冲击。

“你是桐原先生的儿子?”笹垣问。

男孩没有回答。松浦回头说:“哦,是的。”

男孩一言不发,开始穿运动鞋,脸上毫无表情。

“小亮,你要去哪儿?今天最好还是待在家里。”

男孩不加理会,径自出门。

“真可怜,他一定受到了不小的打击。”笹垣说。

“也许吧。不过,那孩子有点特别。”

“怎么说?”

“这个,我也说不好。”松浦从文件柜里取出一本活页夹,放在笹垣面前,“这是最近的客户名册。”

“那我就不客气了。”笹垣收下,开始翻阅里面一大排男男女女的名字。他眼里看着资料,心里回想起男孩阴郁的眼神。

3

尸体被发现的翌日下午,解剖报告便送到设于西布施分局的专案组。报告结果证实,被害人的死因和推定死亡时间与松野教授的看法大同小异。

只是,看了胃部化验的相关记录,笹垣不禁纳闷。记录上写的是“未消化的荞麦面、葱、鲱鱼,食用后2~2.5小时”。

“如果化验没错,那皮带的事该怎么解释?”笹垣低头看着双手抱胸而坐的中冢。

“皮带?”

“皮带孔放松了两扣,一般吃过饭后才会这么做,既然过了两个小时,应该会扣回来。”

“大概是忘了,常有的事啊。”

“可是,我检查过被害人的裤子,和他的体格比起来,裤腰的尺寸相当大。要是皮带松了两扣,裤子自会往下掉,怎么走路呢?”

“唔。”中冢含糊地点了点头。他皱着眉头,盯着摆在会议桌上的解剖报告。“如果是这样,笹垣,你觉得他为什么会松开皮带扣?”

笹垣看看四周,把脸凑到中冢身边:“我看,是被害人到了现场后,做了需要解开长裤皮带的事,在系回来的时候放了两扣。不过,系回来的是本人还是凶手就不知道了。”

“什么事需要松开皮带?”中冢抬眼看笹垣。

“这还用问吗?松开皮带,就是要脱裤子。”笹垣笑得很贼。

中冢靠在椅子上,铁椅发出嘎吱声。“好好的成年人,会特地到那种满是灰尘的肮脏地方幽会吗?”

“这个,的确有些不自然。”

听到笹垣支支吾吾的回答,中冢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听起来挺有意思,不过在运用直觉之前,当先搜集资料才对。去查出被害人的行踪,首先是荞麦面店。”

既然负责人都这么说了,笹垣也不能唱反调,说声“知道了”,行过礼便离开了。

没多久便找到了桐原洋介用餐的荞麦面店。弥生子说他经常光顾布施车站商店街那家“嵯峨野屋”,调查人员立刻前去询问,证实星期五下午四点左右,桐原的确去过。

桐原在嵯峨野屋吃了荞麦面。照消化状态倒推,推定死亡时间为星期五下午六点到七点之间。调查不在场证明时,将时间再拉长,以下午五点到八点为重点。

然而,照松浦勇和弥生子的说法,桐原是两点半时离家。他去嵯峨野屋之前的一个多小时,又去了哪里呢?由他家到嵯峨野屋,走得再慢,用时也不会超过十分钟。

这一点在星期一便得到了答案。一个打到西布施分局的电话揭开了谜底。来电的是三协银行布施分行的女职员,她在电话中表示,上星期五营业时间结束前,桐原洋介到过银行。

笹垣和古贺立刻赶到位于近铁布施站南口对面的那家分行。

来电的是负责银行柜台业务的女职员,一张讨人喜欢的圆脸,配上一头短发,非常好看。笹垣和她面对面在用屏风隔开的会客处坐下。

“昨天在报纸上看到名字,我心里就一直在想,会不会就是那位桐原先生?所以今天早上再度确认姓名,跟上司商量以后,我就鼓起勇气打了电话。”她背脊挺得笔直。

“桐原先生是什么时候来的?”笹垣问。

“快三点的时候。”

“来办什么事?”

听到这个问题,女行员略显迟疑,可能是难以判断客户的机密可以透露到什么程度。但是,最后她还是开口了:“他提前取出了定期存款。”

“金额有多少?”

她再度犹豫,舔了舔嘴唇,瞄一眼在远处的上司后,小声说:“一百万元整。”

“哦……”笹垣翘起嘴唇。这是一笔不像会随身携带的大数目。“桐原先生没有提到要把这笔钱用在什么地方吗?”

“没有,他完全没有提过。”

“那桐原先生把一百万元装在哪里?”

“我不清楚……好像是放在我们银行提供的袋子里。”她有点困惑地偏着头。

“以前,桐原先生曾经像这样突然将定期存款解约,领走几百万吗?”

“就我所知,这是第一次。不过,我自去年底起才经手桐原先生的定期存款业务。”

“桐原先生取款时看起来如何?是觉得可惜,还是很开心?”

“不清楚。”她又偏着头说,“不像是觉得可惜的样子。不过他说,过不久他会再存一笔金额相仿的款项。”

“不久……哦。”

向专案组报告这些情况后,笹垣和古贺赶往桐原当铺,想就桐原洋介提款一事询问弥生子与松浦。然而,来到桐原家附近,两人便停下脚步。当铺前聚集了穿着丧服的人。

“是啊,今天办葬礼。”

“一时忘了。现在看到才想起,早上听说过。”

笹垣和古贺一起在稍远的地方察看葬礼的情况,看样子正好赶上出殡,灵车行驶到桐原家门前。

店门敞开着,桐原弥生子第一个走出门外。她看起来脸色比上次差,人也小得多,却令人感觉多了几分妖冶,或许是来自丧服不可思议的魅力。她显然穿惯了和服,就连走路的方式也仿佛经过精心设计,好让自己看来楚楚动人。如果她想扮演一个年轻貌美、哀恸欲绝的未亡人,那么她的确将角色诠释得非常完美——笹垣略带讽刺地想。警方查出她曾经在北新地做公关小姐。

桐原洋介的儿子抱着加了框的遗照,跟在她身后出来。“亮司”这个名字已经输入笹垣脑海,尽管他们还没有交谈过。

桐原亮司(Kirihara Ryouji)今天仍面无表情。阴郁深沉的眼眸没有浮现任何感情波纹。他那双有如义眼般的眼睛看向走在前方的母亲脚边。

到了晚上,笹垣与古贺再度前往桐原当铺。和上次来时一样,铁门半开着,但内侧的门却上了锁。门旁就有呼叫铃,笹垣按了铃,听到里面传来蜂鸣器的声音。

“是不是出门了?”古贺问。

“要是出门,铁门应该会拉下。”

不久,传来开锁的声音。门打开二十厘米左右,门缝中露出松浦的脸。

“啊,刑警先生。”松浦的表情略显惊讶。

“有点事想请教,现在方便吗?”

“呃……我看看。我去问问老板娘,请稍等。”松浦说完,关上了门。

笹垣和古贺对视一眼,古贺偏着头。未几,门再度打开。“老板娘说可以,请进。”

笹垣说声“打扰了”,走进店里。屋里弥漫着线香的味道。“葬礼顺利结束了?”笹垣记得松浦是抬棺人。

“嗯,还好,虽然有点累。”松浦说着抚平头发。他身上穿着参加葬礼时的衣服,却没有系领带,衬衫的第一、第二颗纽扣松开着。

柜台后的格子门开了,弥生子走出来。她已经换下丧服,穿着一件深蓝色连衣裙,盘起的头发也放了下来。

“很抱歉,您这么累还前来打扰。”笹垣点头施礼。

“哪里。”她微微摇头,“查出什么了吗?”

“我们正在搜集信息,发现了一个疑点,遂前来请教。”笹垣指着格子门,“在此之前,可以让我上炷香吗?我想先向往生者致意。”

一瞬间,弥生子脸上出现了慌张的表情。她先把目光转向松浦,再回到笹垣身上。“好的,那个,没有关系。”

“不好意思。那我就打扰了。”

笹垣在柜台旁的脱鞋处脱了鞋,正要跨过门槛,突然看到旁边藏着楼梯的门,门把手旁边挂着铁锁。看来,从楼梯那一面无法开门。

“冒昧一问,这个锁是做什么的?”

“哦,那个啊,”弥生子回答,“是为了防小偷半夜从二楼进来。”

“从二楼进来?”

“这附近住家密集,小偷从二楼潜入的可能性很高,附近的钟表行就是这样被偷的。所以我先生装了这道锁,万一真的被盗,小偷也下不来。”

“要是小偷来到下面,会损失惨重吗?”

“因为保险箱在下面,”松浦在后头回答,“客人寄放的东西也全放在一楼保管。”

“这么说,晚上楼上都没有人?”

“是的,我叫儿子也睡一楼。”

“原来如此。”笹垣摩挲着下巴点头,“我明白了,可是为什么现在也上锁呢?白天也会锁吗?”

“唔,那个啊,”弥生子来到笹垣身边,打开锁,“因为锁惯了,顺手锁上而已。”

“哦。”笹垣想,也就是说上面没有人。

拉开格子门,里面是一间六叠大的和室。后面似乎还有房间,但也用格子门隔了起来,看不见。笹垣猜那里应该是夫妇俩的居室。照弥生子的说法,亮司也和他们一起睡,那么夫妇性事怎么处理呢?他不禁感到好奇。

灵位设在西面墙边,旁边一个小小的相框里框着桐原洋介身着西装微笑的照片,看上去比现在年轻一些。笹垣上了香,合掌闭目默祷了大约十秒。

弥生子泡了茶端过来。笹垣以跪坐的姿势行礼,伸手取过茶杯,古贺也照做了。

笹垣问弥生子有没有想起什么与命案有关的线索。她立刻摇头,坐在椅子上的松浦也没有开口。

笹垣沉着地说出桐原洋介从银行提出一百万元的事。对此,弥生子和松浦都显得相当吃惊。

“一百万!这件事我从未听我先生提过。”

“我也一样,”松浦也说,“老板虽然独断独行,但若是为了店里动用这么大的金额,应该会告诉我一声。”

“桐原先生有没有从事很花钱的娱乐?例如赌博。”

“他从来不赌,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嗜好。”

“老板是那种把做生意当作唯一嗜好的人。”松浦从旁插嘴。

“唔,”笹垣稍微迟疑了一下才问,“那方面呢?”

“哪方面?”弥生子皱起眉头。

“就是那个——异性关系。”

“哦。”她点点头,看来并没有受到刺激的样子,“我不相信他在外面有女人,他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她说得很笃定。

“你对你先生很放心啊。”

“这算是放心吗……”弥生子句尾说得很含糊,就这么低下头。

又问了几个问题,笹垣他们便起身告辞。实在说不上有所收获。

穿鞋时,脱鞋处有双脏运动鞋映入眼帘,应该是亮司的。原来他在二楼。

看着挂着锁的门,笹垣想,不知男孩在上面做什么。

4

随着调查工作的进行,桐原洋介遇害当天的行踪逐渐明朗。

星期五下午两点半左右离开自宅后,他先到三协银行布施分行提出一百万元现金,到附近的嵯峨野屋吃了鲱鱼荞麦面,四点多离开。

问题是在那之后。店员的证词指出,桐原洋介似乎朝车站的反方向走。如果这是事实,那么桐原极可能没有搭电车,他之所以走到布施车站,完全是为了提取现金。

专案组成员以布施车站周围与陈尸现场一带为中心持续调查。结果,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了桐原洋介的踪迹。

有个貌似桐原洋介的男子曾到过位于布施车站前面的商店街一家叫“和音”的连锁蛋糕店。他问店员“有没有上面有很多水果的布丁”。他指的应该是什锦水果布丁,那正是和音的招牌商品。

但很不巧,当时什锦水果布丁卖完了。他便问店员在哪里可以买到同样的东西。年轻的女店员告诉他,大道上也有一家和音,建议他到那里试试,还拿出地图,指出地点。那时,他确认了那家店的位置,说了这样的话:“闹了半天,原来这里也有一家!离我要去的地方很近嘛,早点问清楚就好了。”

女店员指引的店位于大江西六丁目。调查人员火速前往该店,证实星期五傍晚果然有个貌似桐原洋介的男子光顾过。他买了四份什锦水果布丁,但此后去了哪里就不得而知。

他不可能为了要与男性碰面而买四份布丁,调查人员一致认为,桐原要见的一定是女性。

警方不久便排查出一个名叫西本文代的女子,她的名字登记在桐原当铺的名册上,住在大江西七丁目。

笹垣与古贺遂前去拜访。

由铁板与现成木板随意拼凑、杂乱无章的密集建筑中,有一幢叫“吉田公寓”的住宅。像被烟熏过的灰色外墙沾满了深黑色的污渍,水泥涂抹的痕迹蜿蜓如蛇行般布于墙面,想必是严重龟裂的地方。

西本文代住在一0三室。由于紧邻隔壁建筑,一楼几乎无采光可言。昏暗潮湿的通道上停放着生锈的自行车。

笹垣绕过每道门前放置的洗衣机寻找着。从前面数来第三道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用记号笔写着“西本”。笹垣敲敲门。

门后传来“来了”的声音,像是女孩。但门并没有打开,而是出声问道:“请问哪位?”

看样子,是小孩在看家。

“你妈妈在不在?”笹垣隔着门问。

里面的人没有回答,而是再度问道:“请问是哪位?”

笹垣看着古贺苦笑。大概是被大人叮嘱,如果是不认识的人,绝对不能开门。当然,这并非坏事。笹垣提高声音,让门后的女孩听得到,但不致传到邻居家里。“我们是警察,有点事想问问你妈妈。”

女孩沉默了,笹垣将之解释为不知所措。依声音推测,她不是小学生就是中学生。这个年龄的孩子听到警察自然会紧张。

开锁的声音响起,门开了,但链条仍挂着。在十厘米左右的门缝中露出一张有着大眼睛的女孩的脸,雪白脸颊上的肌肤如瓷器般细致。

“我妈妈还没回来。”女孩的口气十分坚定。

“去买东西了?”

“不是,去工作了。”

“她平常什么时候回来?”笹垣看看手表,刚过五点。

“应该快了。”

“哦,那我们在这里等一下。”

听笹垣这么说,她轻轻点头,关上了门。笹垣伸手从外套内侧的口袋取出香烟,低声向古贺说:“很懂事的孩子。”

“是啊,”古贺回答,“而且……”

年轻刑警话说到一半,门又打开了。这次链条解开了。

“可以让我看看那个吗?”女孩问。

“什么?”

“证件。”

“哦。”笹垣了解她的目的后,不由得露出微笑。“好的,请看。”他拿出证件,翻到贴有照片的身份证明那一页。

她对照过照片与笹垣的面孔后,说声“请进”,把门开得更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