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体育新闻版,田川敏夫回想起昨晚的比赛,恶劣的情绪再度涌上心头。读卖巨人队输了也就罢了,问题是比赛的经过。

在关键时刻,长岛又失灵了。向来支撑着常胜军巨人队的四号打者,整场始终表现平平,让观众看得心头火起。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一定不负众望,这才是长岛茂雄!即使挥棒被接杀,也会挥出让球迷心满意足的一棒,这才是人称“巨人先生”的本事啊!

但这个赛季却很反常。

不,两三年前就出现了前兆,但田川不想接受残酷的事实,才一直故意视而不见,告诉自己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巨人先生”身上。然而看到现在的状况,即使自孩提时代便是长岛迷的田川,也不得不承认任谁都有老去的一天,再了不起的著名选手,总有一天也必须离开球场。

看着被三振出局的长岛皱着眉头的照片,田川想,也许就是今年了。虽然赛季刚开始,但照这种势头,不到夏天,大家应该就会开始对长岛退役一事议论纷纷。若巨人无法夺冠,事情可能会成为定局,田川有不祥的预感,今年夺冠实在难度太大。巨人队去年虽以压倒性的气势创下九连霸的辉煌纪录,但整支球队开始出现疲态已是有目共睹,长岛就是象征。

随意浏览过中日龙队赢球的报道后,他合上报纸。看看墙上的钟,下午四点多了。今天大概不会有人来了,他想。发薪日之前,不太可能有人来付房租。

打哈欠的时候,他看到贴了公寓告示的玻璃门后面有个人影。看脚就知道不是成年人。人影穿着运动鞋,田川想,大概是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为了耗时间,站在那里看告示。

但是几秒钟后,玻璃门开了。衬衫外套着开襟毛衣的女孩仰着一张怯生生的脸蛋,一双大眼睛令人联想到名贵的猫咪,给人深刻的印象,看样子是小学高年级的学生。

“你有什么事?”田川问,连自己都觉得声音很温柔。如果来人是附近常见的那种浑身肮脏又贼头贼脑的小鬼,他的声音可是冷漠得很,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

“您好,我姓西本。”她说。

“西本?哪里的西本?”

“吉田公寓的西本。”

她口齿清晰,这在田川耳里听来也很新奇。他认识的小孩净是些说起话来使他们低劣的头脑和家教无所遁形的家伙。

“吉田公寓……哦。”田川点点头,从身边的书架上抽出档案夹。吉田公寓住了八户人家,西本家承租的一0三室位于一楼正中。田川确认西本家已经两个月没付房租,是该打电话催了。“这么说,”他的目光回到眼前的女孩身上,“你是西本太太的女儿?”

“是的。”她点头。

田川看了看入住吉田公寓的住户登记表。西本家的户主是西本文代,同住者一人,为女儿雪穗。十年前入住的时候还有丈夫秀夫,但他不久便亡故了。

“你是来付房租的?”田川问。西本雪穗垂下视线,摇摇头。田川想,我就知道。“那么,你有什么事?”

“想请您帮忙开门。”

“开门?”

“我没有钥匙,回不了家,我没有带钥匙。”

“哦。”田川总算明白她要说什么了,“你妈妈锁了门出去了吗?”

雪穗点头,低头抬眼的表情蕴含的美艳令人忘记她是个小学生,霎时间田川不禁为之心动。“你不知道妈妈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我妈妈说她今天不会出去……所以我没带钥匙就出门了。”

“嗯。”田川想,该怎么办呢?看了看钟,这个时间要关店太早了。身为店主的父亲昨天便去了亲戚家,要到晚上才会回来。但总不能把备用钥匙直接交给雪穗。使用备用钥匙时必须有田川不动产的人在场,他们与公寓所有权人的契约当中有这一条。等一下你妈妈就回来了——若在平常他会这么说,但看着雪穗一脸不安地凝视着他,要说出这种袖手旁观的话实在很困难。

“既然这样,我去帮你开门好了。你等我一下。”他站起来,走近收放出租住宅备用钥匙的保险箱。

从田川不动产的店面走到吉田公寓大约需要十分钟。田川敏夫看着西本雪穗苗条的背影走在草草铺设的小巷里。雪穗没有背小学生书包,只是提着红色塑料制手提书包。

每动一下,她身上便传出叮当作响的铃声。田川对于那是什么铃铛感到好奇,用心去看,但从外表看不出来。仔细观察她的穿着,绝非富裕家庭的孩子。运动鞋鞋底已磨损,毛衣也挂满毛球,好几个地方都开线了,格子裙也一样,布料显得相当旧。

即使如此,这女孩的身上仍散发出一种高雅的气质,是田川过去鲜有机会接触的。他感到不可思议,这是为什么?他和雪穗的母亲很熟,西本文代是个阴郁而不起眼的女人,而且和住在这一带的人一样,一双眼睛隐隐透露粗鄙的神情。和那样的母亲同吃同住,却出落得这般模样,田川不由得感到惊讶。“你念哪所小学?”田川在后面问。

“大江小学。”雪穗没有停下脚步,稍微回过头来回答。

“大江?哦。”他想,果然。本区几乎所有孩子都上大江公立小学,该校每年都会有几个学生因为顺手牵羊被逮到,几个学生因为父母连夜潜逃而失踪。下午经过时会闻到营养午餐剩菜剩饭的味道,一到放学时间,便有一些来路不明的可疑男子推着自行车出现,想拐骗小孩的零用钱。只不过,大江小学的小孩可没有天真到会上这些江湖骗子的当。

依西本雪穗的气质,田川实在不认为她会上那种小学,故而才有此一问。其实只要想一想,就知道凭她的家境,她不可能上私立学校。他想,她在学校里一定与别人格格不入。

到了吉田公寓,田川站在一0三室门前,先敲了敲门,然后叫“西本太太”,但无人回应。“你妈妈好像还没回来。”他回头对雪穗说。

她轻轻点头,身上又传出了叮当的铃声。

田川把备用钥匙插进钥匙孔,向右拧,听到咔嗒一声开锁的声音。就在这一瞬间,一种异样的感觉向他袭来,不祥的预感掠过他心头。但他不予理会,直接转动把手,打开门。

田川刚踏进房间,便看到一个女人躺在里面的和室里。女人穿着淡黄色毛衣和牛仔裤,横卧在榻榻米上。看不清楚长相,但应该就是西本文代。

搞什么,明明在家……刚想到这里,他闻到一股怪味。

“煤气!危险!”

他伸手制止身后想进门的雪穗,捂住口鼻,随后立刻转头看就在身边的流理台。煤气炉上放着锅,开关开着,炉上却没有火。

他屏息关上煤气总开关,打开流理台上方的窗户,再走进里面的房间,一边瞄着倒在矮桌旁的文代,一边打开窗户,然后把头探出窗外,大口深呼吸,脑袋深处感觉麻木。

他回头看那女人,她脸色发青,肌肤完全感觉不到生气。没救了——这是他的直觉。

房间角落里有一部黑色电话,他拿起听筒,开始拨号。但是,这一刻,他犹豫了。要打一一九吗?不,还是应该打一一O吧……他脑中一片混乱。除了病死的祖父之外,他没见过尸体。拨了一、一之后,他犹豫着把食指伸进0键。就在这时——“死了吗?”从玄关传来声音。

西本雪穗还站在脱鞋处。玄关的门开着,逆光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妈妈死了吗?”她又问了一次,话里夹杂着哭声。

“现在还不知道。”田川把手指从0移到九,拨动转盘。

第二章

1

钟响过几分钟后,开始传来嘈杂的人声。

秋吉雄一右手拿着单眼相机,弯腰向外窥探。果然,女学生成群结队地走出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正门。他把相机拿到胸前,逐一审视众多少女的脸孔。

他正藏身在一辆卡车的车厢上,卡车停在距离正门约五十米的路旁。这是个绝佳位置,因为放学时分,绝大多数清华女子学园的学生都会从他眼前经过,而且车厢上还蒙了布。对雄一来说,要达成今天的目的,没有比这里更理想的藏身之处了。如果可以顺利拍到照片,也不枉费他逃了第六节课跑来这里。

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的制服是水手服,夏天的制服是白底的,只有领子是浅蓝色,细褶的学生裙也是同一颜色。不知有多少女学生晃动着浅蓝色的裙摆,从躲在布后偷看的雄一眼前经过。其中有些少女脸蛋稚嫩得令人以为是小学生,也有些已经开始步入成年女子的阶段。每当后者接近的时候,雄一都很想按下快门,但怕关键时刻底片不够,便强忍住。

以这样的姿势盯着路过的少女将近十五分钟后,他终于捕找到唐泽雪穗的身影,便急忙拿好相机,透过镜头追随她的动向。

唐泽雪穗照例和朋友并肩走在一起。她的朋友是个戴着金属框眼镜、瘦巴巴的女孩,下巴很尖,额头上有青春痘,一副皮包骨身材,雄一并不想把她当作拍摄的目标。

唐泽雪穗的头发略带棕色,发长及肩,发丝仿佛有一层薄膜包覆,绽放出耀眼的光泽。以自然的动作撩拨头发的手指非常纤细,身体也同样纤细,但胸部和腰部的曲线却女人味十足。她的仰慕者当中有不少人认为这是她最有魅力的地方。她那双令人联想到娇贵猫咪的眼睛看向身边的朋友,下唇稍厚的小嘴露出了可爱的笑容。

雄一调整好相机,等待唐泽雪穗接近。他想拍更贴近的特写镜头。他喜欢她的鼻子。

雄一的家是窄巷独栋住宅中最里边的一户。打开拉门,右手就是厨房。因为是三十多年的老房子,老旧的墙壁和柱子上吸附了大酱汤、咖喱等食物混杂而成的奇异气味。他讨厌这种气味,认为这是老街的味道。

“菊池同学来了哦。”雄一的母亲面向流理台,边准备晚餐边说。看她的手边,今晚显然又是炸马铃薯,雄一不由得感到厌烦。自从几天前妈妈的故乡送来一大堆马铃薯,餐桌上隔不到三天就一定会出现它。

上了二楼,菊池文彦正坐在五叠不到的房间正中看着电影介绍。那是雄一四天前去看的《洛基》的小册子。

“这部电影好看吗?”菊池抬起头来问雄一,介绍册正好翻到史泰龙的特写。

“很好看,挺感人的。”

“噢,每个人都这么说。”

菊池弓着背,回头盯着册子猛看。雄一知道他很想要,却默不作声,开始换衣服。那本册子不能给他,想要,自己去看电影就有了。

“可是电影票够贵的。”菊池冒出这么一句。

“嘿。”雄一从运动背包里拿出照相机放在书桌上,然后抱着椅背跨坐在椅子上。菊池是他的好朋友,但他不太喜欢和菊池提到钱的事。菊池没有爸爸,从穿着就看得出他过得清苦。自己家里至少有爸爸工作赚钱,这就该感到庆幸了。雄一的父亲是铁路公司的职员。

“又去照相了?”看到相机,菊池问道。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应该知道雄一去拍什么。

“嘿。”雄一也以别有含意的笑容回应。

“拍到好照片了吗?”

“还不知道,不过,我很有把握。”

“这下又可以赚一笔了。”

“这能卖多少钱啊,材料也要花钱,扣掉有剩就不错了。”

“可是,有这种专长真好,真令人羡慕。”

“这算不上什么专长。连这台相机的用法我都还没搞清楚,只是随便拍、随便洗而已。再怎么说,这些都是别人给的。”

雄一现在的房间以前是他叔叔住的。叔叔的兴趣是摄影,拥有不少相机,也有简单的工具,能够冲洗黑白照片。叔叔结婚搬走时,把其中一部分留给了雄一。

“真好,有人给你这些东西。”

察觉菊池又要说一些艳羡忌妒的话,雄一不禁有点郁闷。他向来避免让话题转到那个方向,但菊池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经常主动提及与贫富有关的话题。但今天不同,菊池说:“上次,你不是给我看你叔叔拍的照片吗?”

“马路上的照片?”

“嗯,那个还在吗?”

“在啊。”

雄一把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向书桌,伸手去拿插在书架边缘的一本剪贴簿,那也是叔叔留下来的东西。里面夹着几张照片,全是黑白照,看起来都是在附近拍的。上星期菊池来玩的时候聊到摄影的事,雄一就顺手拿给他看。

拿到剪贴簿,菊池便十分热切地翻看起来。

“你到底要干吗?”雄一俯视着菊池微胖的身躯问。

“嗯,也没什么。”菊池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从剪贴簿里抽出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可不可以借我?”

“哪张?”

雄一注视菊池手上的照片。拍的是一对男女走在一条眼熟的小巷子里,电线杆上的海报随风飘动,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不远处的塑料水桶上蹲着一只猫。“你要这种照片干吗?”雄一问。

“嗯,我想拿去给一个人看。”

“给人看?谁?”

“到时候再告诉你。”

“哦。”

“借我,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也真奇怪。”雄一看着菊池,把照片递给他。菊池拿起照片,小心地放进书包。

当晚吃过饭,雄一便躲进房间冲洗白天拍的照片。要在房里冲洗照片,只要在充当暗房的壁橱里把底片放进专用容器,接下来的步骤便可以在明亮的地方进行。显像完成后,他从容器里取出底片,到一楼的洗脸台冲水。原本应当以流动的水冲泡一个晚上,但妈妈看到一定会唠叨,雄一对此再清楚不过。

冲到一半,雄一透过日光灯察看底片。确认唐泽雪穗头发的光泽呈现出清晰的阴影,他感到很满足。他有把握——没问题,顾客一定会满意。

2

就寝前写日记是川岛江利子多年来的习惯。她从升上小学五年级开始写,前后也快五年了。除此之外,她还有好几个习惯,例如上学前为院子里的树木浇水,星期日早上打扫房间等等。不需要写什么戏剧性的大事,平铺直叙也无妨,这是江利子五年来学会的写日记要领。即使是一句“今天一如往常”亦无不可。但是,今天有很多事要写。因为放学后,她去了唐泽雪穗家。

她和雪穗初三时才同班。但是,她早在初一时就知道雪穗这个人了。透着聪慧的面容,高雅而无可挑剔的举止……从她身上,江利子感觉到一些自己与周遭朋友欠缺的东西,这种感觉可以称为憧憬。她一直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和她成为朋友。

“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

对此,唐泽雪穗没有丝毫惊异的模样,而是露出超乎江利子期待的笑容。“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当然。”

江利子可以清楚感受到,对一个突然和她搭话的人,唐泽尽可能地展现了善意。而一直害怕别人不搭理的江利子,对这个微笑甚至感到激动。

“我是川岛江利子。”

“我是唐泽雪穗。”她缓缓说出姓名后,轻轻点了一下头。对自己所说的话确认似的点头,是唐泽的习惯,这一点江利子稍后才知道。

唐泽雪穗是一个比江利子私下爱慕想象的更加美好的“女性”。她富于感性,江利子觉得光是和她在一起,自己对许多事物便会有全新的认识。而且雪穗天生具有能让谈话非常愉快的才能。和她说话,甚至会觉得自己也变得能言会道。江利子经常忘记唐泽与自己同龄,在日记里经常以“女性”来形容她。

江利子为拥有这么出色的朋友感到骄傲,当然,想和她成为朋友的同学不在少数,她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每当这时,江利子总不免有些忌妒,觉得好像自己的宝贝被抢走了。

但是,最令人不愉快的,莫过于附近初中的男生注意到雪穗,简直像追逐偶像般在她身边出没。前几天上体育课时,就有男生爬到铁丝网上偷看。他们一看到雪穗,嘴里就不干不净起来。

今天也是,放学时有人躲在卡车车厢上偷拍雪穗。虽然只瞄到一眼,但看得出那是个满面痘痘、一脸邪气的男生,显然是那种满脑子下流妄想的人。一想到他可能会拿雪穗的照片来当他妄想的材料,江利子就恶心得想吐。但雪穗本人毫不介意。“不用理他们啦,反正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腻了。”然后仿佛故意要做给那个男生看似的,她做出拨头发的动作。

那个男生急忙举起相机的样子,江利子都看在眼里。“可是,你不觉得不舒服吗?没征求你的同意就乱拍。”

“是不舒服啊,可是要是生气去抗议,还得跟他们打交道,那才更讨厌呢。”

“那倒也是。”

“所以不要理他们就好了。”

雪穗直视前方,从那辆卡车前经过。江利子紧跟在她身旁,想尽量妨碍那个男生偷拍。

江利子便是随后说好要去雪穗家玩的。因为雪穗说前几天向她借的书忘了带,问她要不要去家里。书还不还无所谓,但她不想错过造访雪穗房间的机会,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上了公交车,在第五站下车后走了一两分钟,便到了唐泽雪穗位于幽静住宅区的家。房子本身不算大,却是一栋高雅的日式房屋,有着小巧精致的庭院。

雪穗和母亲两人住在这里。进入客厅,她母亲出来了。看到她,江利子感到有些困惑。她是个长相和身段都很有气质、和这个家极为相配的人,但是年龄看起来足以当她们的祖母,而这个印象并非来自于她身上颜色素雅的和服。江利子想起最近听到的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传闻,与雪穗的身世有关。

“慢慢坐。”雪穗的母亲以安详的口吻说了这句话,便起身离开。她在江利子心中留下体弱多病的印象。

“你妈妈看起来好温柔哦。”只剩下她们俩时,江利子说。

“嗯,很温柔。”

“你家门口挂了里千家的牌子呢!你妈妈在教茶道吗?”

“嗯,教茶道,也教花道。还教日本琴呢。”

“好厉害哦!”江利子身子后仰,惊讶地说,“真是女超人!那,那些你都会喽?”

“我的确跟着妈妈学茶道和花道。”

“哇!好好哦!可以上免费的新娘学校!”

“可是,相当严格呢。”雪穗说着,在母亲泡的红茶里加了牛奶,啜饮一口。

江利子也依样而为。红茶的味道好香,她想,这一定不是茶包冲泡的。

“喏,江利子,”雪穗那双大眼睛定定地凝视她,“那件事,你听说了吗?”

“哪件事?”

“就是关于我的事,小学时的事。”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江利子慌了手脚。“啊,呃……”

雪穗微微一笑。“你果然听说了。”

“不是,其实不是那样,我只是稍微听到有人在传……”

“不用隐瞒,不用担心我。”

听她这么说,江利子垂下眼睛。在雪穗的凝视下,她无法说谎。

“是不是传得很凶?”她问。

“我想还好,应该没有多少人知道,跟我讲的那个同学也这么说。”

“可是,既然会出现这种对话,表示已经传到某种程度了。”

雪穗道出重点,让江利子无话可说。

“那么,”雪穗把手放在江利子膝上,“你听到的是什么内容?”

“内容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很无聊。”

“说我以前很穷,住在大江一栋脏兮兮的公寓里?”

江利子陷入沉默。

雪穗进一步问道:“说我生身母亲死得很不寻常?”

江利子忍不住抬起头来:“我一点都不相信!”

或许是她拼命辩解的口气很可笑,雪穗笑了。“不必这么拼命否认,再说,那些话也不全是假的。”

“嗯?”江利子轻呼一声,转头看向好友,“真的吗?”

“我是养女,上初中时才搬来这里。刚才的妈妈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雪穗的语气很自然,没有故作坚强的样子,仿佛毫不在意一般。

“啊,这样啊。”

“我住过大江是真的,以前很穷也是真的,因为我爸爸很早就死了。还有一件事,我母亲死得很不寻常也是真的,那是我小学六年级时发生的事。”

“死得很不寻常……”

“煤气中毒,”雪穗说,“是意外去世。不过,曾经被怀疑是自杀,因为我家实在很穷。”

“哦。”江利子感到迷惘,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但雪穗也不像揭露重大秘密的样子。当然,这一定是她体贴的习性,不想让朋友尴尬为难。

“现在的妈妈是我爸爸的亲戚,我以前偶尔会自己来玩,她很疼我。我变成孤儿,她觉得我很可怜,立刻收养我。她自己独居好像也很寂寞。”

“哦,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啦,不过,我认为我很幸运,因为我本来会进孤儿院的。”

“话是这么说……”

同情的话差点脱口而出。江利子觉得,这时不管说什么,只会让雪穗瞧不起而已。她吃过的苦,一定不是无忧无虑地长大的自己所能体会的。但是,分明历经如此艰难的过去,雪穗又怎能这般优雅呢?江利子钦佩不已。或者正因为有这些体验,才让她从内而外散发出光芒。

“其他还说了我什么?”雪穗问。

“我不知道,也没问。”

“我想一定是一些没影的事。”

“没什么好在意的,那些乱传的人只是忌妒你。”

“我并不是在意,只是好奇,不知道这些话是谁传出来的。”

“不知道,反正一定是哪个长舌妇啦!”江利子故意说得很粗鲁,她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江利子听到的传闻其实还包括另一则插曲,说雪穗的生母是某人的小老婆,那个男人被杀的时候,她母亲还被警方怀疑过。传闻还绘声绘色地添油加醋,说她母亲自杀是因为警方认定她是凶手。

这些话当然不能让雪穗知道,这一定是忌妒她受欢迎的人造的谣。

之后,雪穗把她最近热衷的拼布作品拿给江利子看,有坐垫套、单肩包等用品。色彩缤纷的碎布组合展现出雪穗的绝佳品位。其中只有一个尚未完成的作品用色有所不同,那个袋子看来是用来装小杂物的,用的全是黑色、蓝色等冷色系的布。“这种配色也不错呢。”江利子由衷称赞。

3

教语文的女老师目光只在课本与黑板之间来回。她在机械地上课的同时,似乎一心祈祷这地狱般的四十五分钟早点过去。她从不叫学生朗读课本,也不点学生回答问题。

大江初中三年级八班的教室内分成前后两个集团。多少还有点心想上课的人坐在教室的前半部,完全不想上课的人利用教室后半部的空间为所欲为。有人玩扑克和花纸牌,有人大声聊天,有人睡觉,五花八门。

老师们曾经训斥这些妨碍上课的学生,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便什么都不再说了。当然,原因在于老师深受其害。某位英文老师没收了学生上课时看的漫画,打学生的脑袋训诫,结果几天后遭人袭击,断了两根肋骨。

这肯定是报复,但受到训斥的学生有不在场证明。还有一位年轻的数学女老师,看到一整排黑板粉笔槽里摆的东西后吓得惊声尖叫。粉笔槽里摆的是内含精液的保险套。在那之前不久,她说过一些批评不良学生的话。身怀六甲的她差点因为过度惊吓而流产。发生这件事后,她立刻办理停薪留职。大家都认为,在这届初三生毕业之前,她应该不会回来任教。

秋吉雄一坐在教室正中央的位置。在那里,他想上课时就能上课,也能够轻易加入妨碍的一方。他很喜欢这个可以视心情转换立场、有如墙头草般的位置。

牟田俊之进来的时候,语文课已经上了将近一半。他用力打开门,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大摇大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靠窗的最后一个。女老师似乎想说什么,目光追随着他,但看到他在椅子上坐下,还是继续上课。

牟田把两脚跷在桌子上,从书包里拿出色情杂志。“喂!牟田,你可别在这里打炮啊。”一个男生说。牟田那张狰狞丑陋的脸上露出了阴森的笑容。

语文课一结束,雄一便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走近牟田。牟田两手插在口袋里,盘腿坐在桌上。他背对着雄一,雄一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从他同伴的笑脸推测,他的心情应该不错。他们正在聊最近流行的电子游戏,他听到“打砖块”这个词。他们今天大概又打算溜出学校,直奔电子游乐场吧。

牟田对面的男生看到了雄一,随着他的目光,牟田回过头。剃掉的眉根青青的,坑坑洼洼的脸上有两处凹陷的深处,是一双小而锐利的眼睛。

“这个。”说着,雄一把信封递出去。

“什么东西?”牟田问,声音很低沉,气息里夹杂着烟味。

“昨天我去清华拍的。”

牟田似乎明白了,戒备的神色从脸上退去。他一把抢走雄一手上的信封,看了看里面。

信封里装的是唐泽雪穗的照片,今天早上天还没亮,雄一就起床冲洗的自信之作。虽然是黑白照,但拍出来的东西能够看出肌肤和头发的颜色。

牟田以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看着照片,旋又抬头看雄一,脸颊挤出一个让人发毛的笑容。“拍得不错。”

“不错吧?费了我好大一番心血。”看到顾客满意的样子,雄一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