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彦环顾四周。突然之间,他开始在意起别人的目光。看到他这个动作,夕子不禁苦笑。“可是,我老公是说他看我最近的样子,早就觉得怪怪的,说我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他这样说也有可能。在一起后,我也觉得自己变了很多。明明应该多加小心的,却疏忽了。”她隔着帽子搔搔头,又摇摇头。

“他有没有问你什么?”

“他问我是谁,叫我把名字招出来。”

“你招了?”

“怎么可能?我才没那么傻呢。”

“这我知道……”友彦喝光冰咖啡,仍无法解渴,又大口喝起玻璃杯里的水。

“反正,那时候我装傻混过去了。他好像还没有抓到实质把柄,可是,大概只是迟早而已。照他的个性,很可能会去请私家侦探。”

“要是那样就糟了。”

“嗯,很糟。”夕子点点头,“而且,有件事我觉得怪怪的。”

“什么事?”

“通讯箍。”

“怎么了?”

“有人翻过我的通讯簿,我本来是藏在化妆台抽屉里的……如果有人翻过,一定是他。”

“你把我的名字写在上面?”

“没写名字,只有电话号码,不过可能已经被他发现了。”

“有电话就能查出姓名住址吗?”

“不知道。不过,只要有心,也许什么都查得出来。他人脉很广。”

依夕子所言想象她丈夫的形象,友彦非常害怕。被一个成年男子恨之入骨,这种事他连做梦都没想过。

“那……怎么办?”友彦问。

“我想,我们暂时最好别见面。”

他无力地点头。高二的他也能理解,照她说的话做最为妥当。

“去房间吧。”夕子喝光金巴利苏打,拿着账单站起身。

他们两人的关系已持续大约一个月。最初的相遇当然是在那间公寓,马尾女就是花冈夕子。

他并不是喜欢上她,只是无法忘记初次体验得到的快感。自那天后,友彦不知道自慰过多少次,但每次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她。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再逼真的想象都不及真实记忆刺激。

结果,友彦在首次见面后第三天打电话给她。她很高兴,提议单独见面,他答应了。

花冈夕子这个名字是她在酒店的床上告诉他的,她三十二岁。友彦也说了真名,学校和家里电话也一并告诉了她。他决定将答应桐原的事置于脑后,夕子技巧高超的操弄已使他失去了判断能力。

“我朋友说有个派对可以和年轻男生聊天,问我要不要去。喏,就是上次那个短发的。我觉得好像很有意思,就去了。她好像去过好几次,不过我是第一次,我好紧张哦!幸好来的是像你这么棒的男生。”说完,夕子便钻进友彦的臂弯。她连撒娇都很有技巧。

最令友彦吃惊的,是她付给桐原两万元。原来有一万多元被桐原私吞了,怪不得他那么勤快,友彦这才恍然大悟。

友彦每星期和夕子见两三次面。她丈夫好像是个大忙人,所以她晚归也无所谓。离开酒店时,她总会给他五千元钞票,说是零用钱。

明知不应该这么做,友彦却仍继续和有夫之妇幽会。他沉溺在性爱游戏里,即使期末考迫在眉睫,情况也没有改变,结果就如实反映在成绩上。

“真讨厌,暂时见不到你了。”友彦压在夕子身上说。

“我也不愿意呀。”

“难道没办法了?”

“我不知道,不过,现在情况有点不太好。”

“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不知道,真希望能快点见面。隔得越久,我就会变得越老了。”

友彦抱紧她细瘦的身躯,一想到下次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他便把全身能量都释放在她身上,不留一丝遗憾。

异状发生在第三次结束后。

“我去上个厕所。”夕子说。有气无力的语气是这时候常有的现象。

“好。”友彦说着从她身上离开。

她撑起赤裸的上半身,突然闷哼一声,再度瘫回床上。友彦以为她大概是突然起身时头晕,以前她也经常如此。然而,她一动不动。友彦以为她睡着了,推了推,但她完全没有醒转的样子。

友彦脑中浮出一个念头,不祥的念头。他滚下床,战战兢兢地戳了戳她的眼皮,她依然毫无反应。他全身无法控制地发抖,不会吧,他想。怎么可能会这么可怕……

他触摸她单薄的胸膛,然而,正如他担心的那样,他感觉不到她的心跳。

6

友彦发现酒店房间钥匙还在口袋里,是在快回到家的时候。完蛋了!他咬住嘴唇。房间里要是没有钥匙,酒店的人一定会生疑。但是,该怎么办?他绝望地摇头。

当友彦明白花冈夕子已一命呜呼时,曾考虑立刻打急救电话。但是,这么一来,便必须表明自己和她在一起,他不敢这么做。何况,就算叫医生来也是枉然,她已经回天乏术。

他迅速穿上衣服,带着自己的东西冲出房间,躲闪着不让别人看见脸孔,离开了酒店。

但是,搭上地铁后,他发现这样根本于事无补。因为已经有人知道了他们俩的关系,那人偏偏是花冈夕子的丈夫,一个最要命的人。从现场的情况,他一定会推断和夕子在一起的,就是叫园村友彦的高中生,然后他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警察。警察一详细调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证实。完了,他想,一切都完了。这件事要是被公开,他的人生就毁了。

回到家时,母亲和妹妹正在客厅吃晚餐。他说在外面吃过了,便直接回了房间。坐在书桌前,他想起桐原亮司。

花冈夕子的事情一旦曝光,那间公寓的事他自然得告诉警察。这么一来,桐原势必也无法全身而退,他的行为与皮条客殊无二致。必须跟他说一声,友彦想。

友彦溜出房间,来到放置电话的走廊,拿起听筒。客厅里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他暗自祈祷家人多看一会儿电视,看得专心一点。电话一接通,就传来桐原的声音。友彦报出名字,桐原似乎颇感意外。

“什么事?”也许是有所察觉,桐原的语气听来很警惕。

“出事了。”友彦艰难地说,舌头几乎打结。

“怎么?”

“这个……电话里很难解释,说来话长。”

桐原沉默片刻,随后才道:“该不会是跟老女人有关吧?”

一开口就被他言中,友彦无话可说。听筒里传来桐原的叹气声。“果然被我说中了。是上次绑马尾的女人,是不是?”

“对。”

桐原再度叹气。“怪不得那女人最近都没来,原来是跟你签了个人契约。”

“不是签约。”

“哦,那是什么?”

友彦无言以对,擦了擦嘴角。

“算了,在电话里说这些也没用。你现在在哪里?”

“家里。”

“我现在就过去,二十分钟就到,你等我。”桐原径自挂了电话。

友彦回到房间,想想能够做些什么。但是,头脑一片混乱,思绪根本无法集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桐原果真在二十分钟后准时出现。到玄关开门时,友彦才知道他会骑摩托车。问起时,他以“这不重要”一语带过。

进入狭小的房间,友彦坐在椅子上,桐原在榻榻米上盘腿而坐。桐原身旁放着一个盖着蓝布、小型电视机大小的四方形物体,那是友彦的宝贝,每一个被他请进房的人,都得听他炫耀一番,但他现在没那个心情。

“好了,说吧。”桐原说。

“嗯。可是,我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

“全部,全部说出来。你大概把答应我的事当放屁,就先从那里开始吧。”

因为事情正如桐原所说,友彦无法反驳。他干咳一声,一点一滴地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桐原脸上的表情几乎没变,然而,从他的动作可以明显看出他越听越生气。他不时弯曲手指发出声音,或用拳头捶打榻榻米。听到今天的事时,他终于变了脸色。“死了?你确定她真的死了?”

“嗯,我确认了好几次,错不了。”

桐原叹了一声:“那女人是个酒鬼。”

“酒鬼?”

“对。而且年纪一大把了,和你干得太猛,心脏吃不消。”

“她年纪也没多大啊,不是才三十出头吗?”

听友彦这么说,桐原的嘴角猛地上扬。“你昏头啦,她都四十好几了!”

“……不会吧?”

“错不了,我见过她多次,清楚得很。她是个喜欢处男的老太婆,你是我介绍给她的第六个小伙子。”

“怎么会!她跟我说的不是这样……”

“现在不是为这些震惊的时候。”桐原一脸不耐,皱着眉头瞪向友彦,“然后呢?那女的怎样了?”

友彦垂头丧气地迅速说明情况,还加上他的看法,认为自己大概躲不过警察的追查。

桐原嗯了一声。“我明白。既然她丈夫知道你,要瞒过去的确很难。没办法,你就硬着头皮接受警方的调查吧。”口气听起来是打算袖手旁观了。

“我准备把事情全说出来,”友彦说,“在那间公寓发生的事当然也包括在内。”

桐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抓了抓鬓角。“那就麻烦了,那样事情不能光说是中年女子玩火就可了结。”

“可要是不说,怎么解释我跟她是怎么认识的?”

“那种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就说是你在心斋桥闲逛时被她找上的不就得了?”

“……要说谎骗过警察,实在没把握。搞不好他们一逼问,我就全撂了。”

“真弄成那样,”桐原再度瞪向友彦,用力捶着双膝,“我背后的人就不会不管了。”

“你背后?”

“你以为光靠我一人就能做那种生意?”

“黑道?”

“随你怎么想。”桐原把头向左右弯了弯,弄得关节噼啪作响,随后他疾如闪电般劈手抓住友彦的衣领。“反正,如果你惜命,最好不要多嘴。这个世界上,比警察还要恐怖的人多得是。”他凶狠的语气让友彦不敢回嘴。可能认为这样就算已说服了友彦,桐原站起来。

“桐原……”

“什么?”

“没事……”友彦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桐原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就在这时,覆着四方形盒子的蓝布掉落下来,露出友彦心爱的个人电脑。

“嗬!”桐原睁大了眼睛,“这是你的?”

“嗯。”

“原来你有这种好东西。”桐原蹲下来查看,“你会写程序?”

“Basic大致都会。”

“Assembler呢?”

“会一点。”友彦边答边想,原来桐原对计算机很在行。Basic和Assembier.都是计算机语言的名称。

“你有没有写程序?”

“写过游戏程序。”

“给我看。”

“下次吧……现在不是看那种东西的时候。”

“照我说的做!”桐原单手抓住友彦的领口。

慑于桐原的气势,友彦从书架上取出资料夹,里面是他记载流程图和程序的纸张。他把资料夹交给桐原。

桐原认真地端详起来。不久,他合上资料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友彦想开口询问,但欲言又止,因为桐原嘴唇在动,不知在嘟嚷什么。

“园村,”桐原终于开口了,“你要我帮你吗?”

“嗯?”

桐原面向友彦。“照我的话去做,你就不会有麻烦,也不会被警察抓去。我可以让那女人的死变得跟你毫无关系。”

“你办得到?”

“你肯听我的?”

“肯,你说什么我都照做。”友彦急切地点头。

“你什么型的?”

“什么?”

“血型。”

“哦……O型。”

“O型……很好。你用套子了吧?”

“套子?你是说保险套?”

“对。”

“用了。”

“好!”桐原再度起身,朝友彦伸出手,“把酒店钥匙给我。”

7

两天后的傍晚,刑警找上了友彦。他们一行两人,一个是穿白色V字领衬衫的中年人,另一个穿着水蓝色马球衫。他们找上友彦,果然是因为夕子的丈夫发觉了她与友彦的关系。

“我们有点事想请教友彦同学。”穿白衬衫的警察说。他并没有说明有什么事。出来应门的房子光是听到来人是警察,就已惶惶不安。

他们把友彦带到附近的公园。太阳已经落山,但长凳上还留有余温。友彦和穿白衬衫的警察坐在长凳上,身着水蓝色马球衫的男子则站在他面前。

来公园的路上,友彦尽量不说话。这样看起来虽不自然,但也不必强自镇定,这是桐原的建议。“高中生在警察面前一副坦然无事的模样反而奇怪。”他说。

白衬衫警察先给友彦看一张照片,问他:“你认识这人吗?”

照片里的人正是花冈夕子,可能是旅行时拍的,身后海水湛蓝。她的笑脸朝着镜头,头发比生前要短。

“是……花冈太太吧。”友彦回答。

“你知道她的名字吧?”

“应该是夕子。”

“嗯,花冈夕子太太。”警察收起照片,“你们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友彦故意吞吞吐吐的,“没什么……认识而已。”

“我们就是要问你们怎么认识的。”白衬衫警察的语气虽然平静,却有些许不耐烦的感觉。

“你就老实说吧。”马球衫警察嘴边带着嘲讽的笑容。

“大概一个月之前,我路过心斋桥的时候被她叫住了。”

“怎么个叫法?”

“她问我,如果我有空,要不要跟她去喝个茶。”

友彦的回答让警察们互望一眼。

“然后你就跟她去了?”白衬衫问。

“她说要请客。”友彦说。

马球衫从鼻子呼出一口气。

“喝了茶,然后呢?”白衬衫进一步问。

“就只喝了茶,离开咖啡馆我就回家了。”

“哦。不过,你们不止见过一次面吧?”

“后来……又见过两次。”

“哦,怎么见的?”

“她打电话给我,说她在南那个地方,如果我有空,要不要和她一起喝茶……大概就是这样。”

“接电话的是你母亲?”

“不是,两次刚好都是我接的。”

友彦的回答似乎让发问者颇觉无趣,警察嘬起下唇。“你就去了?”

“是的。”

“去做什么?又是喝了茶就回家?怎么可能?”

“就是啊,就是那样。我喝了冰咖啡,跟她聊了一下就回家了。”

“真的只有那样?”

“真的,这样犯法吗?”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白衬衫警察搔着脖子,盯着友彦。那是一种想从年轻人的表情中找出破绽的眼神。“你们学校是男女同校吧,你应该有好几个女朋友,何必去陪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嗯?”

“我只是因为很闲才陪陪她。”

“哦。”警察点点头,脸上浮现不相信的表情,“零用钱呢?她给了吧?”

“我没收。”

“什么?她要给你钱?”

“是的。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花冈太太塞给我一张五千元的钞票,可是我没有收。”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没有收钱的理由。”

白衬衫点点头,抬头看马球衫。

“你们在哪家咖啡馆见面?”马球衫问。

“心斋桥新日空酒店的大厅。”

这个问题他诚实地回答了,因为他知道夕子丈夫的朋友曾经看到过他们。

“酒店?都已经去了那里,真的只喝个茶?你们没开房间?”马球衫粗鲁无礼,大概是从心底瞧不起陪主妇磨时间的高中生。

“我们只是边喝咖啡边聊天。”

马球衫撇了撇嘴,哼了一声。

“前天晚上,”白衬衫开口了,“放学后你去了哪里?”

“前天……”友彦舔舔嘴唇,这里是关键,“放学后,我到天王寺的旭屋逛了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