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彦说了假话,按照预定,桐原应该快回来了。但是友彦下意识地认为不能让这人见到桐原,至少,不能就这样让他们见面。称呼桐原为亮的人,据友彦所知,只有西口奈美江一个。

“哦。”男子直视友彦的眼睛,那是想看穿这个年轻人的话语背后有何含意的眼神。友彦很想把脸扭开。

“那好,”男子说,“我就等他一下。可以在这里等吗?”

“当然可以。”他不敢说不行,也认为桐原一定能从容处理这一场面,把此人赶走。他恨自己不能像桐原那样,把事事处理妥当。

男子坐在椅上,本来准备从夹克口袋里拿出香烟,好像是看到了墙上贴着禁烟的字条,便又放回口袋。他手上戴着白金尾戒。

友彦不理他,开始整理传票,却因为在意他的视线而弄错了好几次。弘惠背对着那男子确认订单。

“没想到那小子还挺有本事,这店不错啊。”男子环视店内,说,“亮那小子还好吧?”

“很好。”友彦看也不看,直接回答。

“那就好。不过,他从小就很少生病。”

友彦抬起头来,“从小”这字眼让他感到好奇。“您跟桐原是什么样的朋友?”

“老相识了,”男人露出令人厌恶的笑容,“我从他小时候就认识他了。不但认识他,也认识他爸妈。”

“亲戚?”

“不是,也差不多吧。”说完,男子好像很满意自己的回答,嗯嗯有声地点头。他停下动作,反问道:“他还是那样阴沉吗?”

“嗯?”友彦发出一声疑问。

“我问他是不是很阴沉。他从小就阴森森的,脑袋里在想什么让人完全摸不透。我在想他现在是不是好一点了。”

“还好啊,很普通。”

“哦。”不知道哪里好笑,男人无声地笑了,“普通,真是太好了。”

友彦想,就算这人真是桐原的亲戚,桐原也绝对不想和他有所来往。

男子看看手表,一拍大腿,站了起来。“看来他一时不会回来,我下次再来。”

“若需要留言,我可以转告。”

“不用了,我想直接跟他说。”

“那么我把您的大名转告他好了。”

“我说了不用。”男人瞪了友彦一眼,走向玄关。

那就算了,友彦想。只要把这人的特征告诉桐原,他一定会明白。再说,现在第一要务是让此人早点离去。

“谢谢光临。”友彦说道,男子却一言不发地伸手拉把手。

他的手尚在半空,把手便转动了。接着,门打开了。桐原就站在门外。他一脸惊讶,应该是看到面前有人的缘故。

但他的视线在男人脸上一聚焦,表情突然变了。虽然同样是惊讶,性质却完全不同。

他整张脸都扭曲了,接着变得像水泥面具般僵硬。阴影落在他的脸上,眼里没有任何光彩,嘴唇抗拒世上的一切。友彦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桐原这些变化只发生在刹那之间。下一刻,他竟然露出了笑容。“松浦先生?”

“是啊。”男子笑着回应。

“好久不见,你好吗?”

两人当着友彦的面握起手来。

4

松浦是那人的姓氏,他们确实早就认识。桐原告诉友彦的只有这么多,交代了这句,两人便到隔壁仓库去了。

友彦感到疑惑。从桐原露出的笑脸看来,那人应该并非他不想见到的人。这么一来,友彦先前所想就错了。然而,桐原露出笑容之前的表情更让友彦放心不下。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刹那,但桐原全身射出一股由负面能量凝聚而成的暴戾之气。那种样子和随后的笑容实在无法连贯。虽然友彦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多虑,但他委实不敢相信那种异常乃是出自于他的误会。

弘惠回来了,她刚端茶去了隔壁。

“怎样?”友彦问。

弘惠先歪着头想了想,才说:“看起来好像很开心。我一进去,他们正说着冷笑话,在那里笑。桐原竟然会说冷笑话,你能想象吗?”

“不能。”

“但那是事实,我还怀疑我的耳朵呢。”弘惠做了掏耳朵的动作。

“听没听到松浦找他干吗?”

她歉然摇头。“我在的时候,他们净说些闲话,好像不想让别人听到。”

“哦。”友彦感到不安。他们究竟在隔壁谈什么?

又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他感觉隔壁的门开了。又过了十秒,店门打开了,桐原探头进来。“我送一下松浦先生。”

“啊,他要走了?”

“嗯,聊了很久。”

桐原身后的松浦说声“打扰”,挥挥手。

门再度关上,友彦看看弘惠,她也正看着他。

“到底怎么回事?”友彦说。

“我第一次看到桐原那样。”弘惠惊讶地睁大眼睛。

不久,桐原回来,一开门便说:“园村,来隔壁一下。”

“哦……好。”友彦回答时,门已经关上了。

友彦托弘惠看店,她惊讶地偏着头,友彦只能对她摇头。友彦虽然认识桐原多年,对他的了解却极为有限。

一到隔壁,桐原正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友彦马上明白了他为何如此,因为房里烟雾弥漫。就友彦所知,这是桐原第一次准许访客抽烟。便利店买来的锅烧乌龙面的铝箔制容器被当成了烟灰缸。

“他对我有恩,没什么好招待的,我想至少得让他抽烟。”桐原说,似乎是想解开友彦的疑惑。听起来很像借口,友彦反而觉得这不像桐原会做的事。

等室温降到和外面十二月的气温一样时,桐原关上窗户。“若弘惠待会问你我们谈了什么,”他说着往沙发上坐去,“就说松浦先生要我用进价卖两台电脑给他。我想她现在一定在猜我们正说些什么。”

“这么说,其实并非这样?”友彦说,“不能让她知道?”

“嗯。”

“跟那个松浦有关?”

“对。”桐原点点头。

友彦双手把头发往后拢。“怎么说呢,我觉得很没意思。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我家雇用的人。”

“啊?”

“我说过我家以前开当铺,那时他在我家工作。”

“哦。”这答案超出友彦想象。

“我爸去世以后,一直到当铺关门,他都在我家工作。实话实说,我和我妈其实是靠他养的。若没有松浦先生,我爸一去,我们或许就流落街头了。”

友彦不知该如何回答。从桐原平常的样子,实在很难想象他会讲这种三流小说里的话。友彦想,大概是见到往日的恩人,情绪激动的缘故。

“那你们家的大恩人现在跑来找你做什么?不,等一下,他怎么知道你在这里?是你联系他的?”

“不。是他知道我在这里做生意,才找上门来。”

“他怎么知道?”

“嗯,”桐原一边脸颊微微扭曲,“好像是听金城说的。”

“金城?”友彦内心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上次我跟你说过,即使做得出盗版‘超级马里奥’,也不知他们打算怎么卖。现在找到答案了。”

“有什么玄机?”

“没那么夸张,”桐原晃了晃身体,“简单得很。小孩有小孩的黑市。”

“什么意思?”

“松浦先生专门经手一些来路有鬼的商品。他什么都碰,只要能赚钱,就进货再转手卖掉。最近努力经营的听说是小孩的游戏。‘超级马里奥’在正规商店里很难买到,价格不必比实际定价低多少,照样大卖。”

“他从哪里进‘马里奥’?在任天堂有什么特别的门路?”

“哪来那种门路啊,不过他倒是有特别的进货渠道。”桐原别有含意地一笑,“就是一般的小孩,小孩会把东西带到他那里去卖。那些小孩的东西又来自哪里呢?很可笑,有的是偷来的,有的是去从有‘马里奥’的小孩那里抢来的。松浦先生手里的名单上,这种坏小孩超过三百个,他们定期把收获卖给他。他用市价的一到三成买进,再以七成的价钱卖出。”

“假的‘超级马里奥’他也卖?”

“松浦先生有他的销售网,说还有好几个跟他差不多的中间商。交给这些人,‘超级马里奥’卖个五六千元,保证几下子就卖光。”

“桐原,”友彦微伸右手,“你说过不干的。我们上次说好这实在太危险,不是吗?”

听到友彦的话,桐原露出苦笑。友彦努力解读这一笑容,却无法明白其中的真意。

“松浦先生,”桐原说,“从金城那里听说我的事,发现我是他前雇主的儿子,才想来说服我。”

“你该不会被说动了吧?”友彦追问。

桐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上身微微靠向友彦。“这事我一个人来,你完全不要碰,也不要管我在做什么。弘惠那边也一样,不要让她发现我在做什么。”

“桐原!”友彦摇头,“太危险了,这事做不得!”

“我知道。”

友彦凝视着桐原认真的眼神,感到绝望。当桐原出现这种眼神的时候,友彦明白自己终究无法说服他。

“我也来……帮忙。”

“不。”

“可是,实在危险啊……”友彦咕哝着。

5

“MUGEN”十二月三十一日照常营业。对此,桐原列举了两个理由:第一,一直到年底最后一天才准备写贺年卡的人,可能会抱着有文字处理机便可轻松完成的心态上门;第二,年底必须结算各种款项的人,可能因为电脑临时出故障而冲进来。

事实上,圣诞节一过,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来的多是误以为这里是家庭游戏机店的小学生和初中生,友彦大都和弘惠玩扑克牌打发时间。两个人一边把扑克牌摊在桌上,一边聊着以后的小孩说不定连什么叫接龙、抓鬼都不知道。

店里没有客人,桐原却每天忙进忙出,肯定是为了制作盗版“超级马里奥”。对于弘惠提起桐原究竟去了哪里的疑问,友彦绞尽脑汁找理由搪塞。

松浦于二十九日再次露面。弘惠去看牙医了,店里只有友彦在。

松浦这次的脸色还是一样暗沉,眼睛也一样混浊。仿佛为了加以遮掩,他戴着浅色太阳镜。一听说桐原出门,他照例说声“那我等他好了”,便在椅上坐下。

松浦把毛领皮夹克脱下,挂在椅背上,环顾店内。“都年底了,还照样开店啊,连除夕都开?”

“是的。”

一听友彦这么回答,松浦微微耸肩,笑了。“真是遗传。他爸爸也一样,主张大年夜开店开到晚上,说什么年底正是低价买进压箱宝的好机会。”

这还是友彦头一次从桐原以外的人口中听到他父亲的事。

“桐原的父亲去世时的事,您知道吗?”‘友彦一问,松浦骨碌碌地转动眼珠看他。“亮没跟你讲?”

“没说详情,只提了一下,好像是被路煞刺死的……”

这是他好几年前听说的。我爸是在路上被刺死的——对父亲,桐原说过的只有这么多。这句话激起了友彦强烈的好奇,但不敢多问,桐原身上有一种不许别人触碰这个话题的气场。

“不知是不是路煞,因为一直没有捉到凶手。”

“哦。”

“他是在附近的废弃大楼里被杀的,胸口被刺了一下。”松浦的嘴角扭曲了,“钱被抢走了,警察以为是强盗干的。他那天身上偏偏带了一大笔钱,警察还怀疑凶手是不是认识他的人。”不知道有什么好笑,松浦说到一半便邪邪地笑了起来。

友彦看出了他笑容背后的含意。“松浦先生也被怀疑了?”

“是啊。”说完,松浦笑得更厉害了。一脸恶人相的人再怎么笑,也只是令人恶心。松浦脸上带着这样的笑容,继续说:“亮的妈妈那时才三十几岁,还算有点魅力,店里又有男店员,警察很难不乱想。”

友彦吃了一惊,视线再度回到眼前这人脸上。他们怀疑这人和桐原母亲的关系?“事情到底是怎样?”他问。

“什么怎样?我可没杀人。”

“不是,您和桐原的妈妈之间……”

“哦,”松浦开口了,似乎有点犹豫地摸摸下巴,才回答,“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关系。”

“哦。”

“你不相信?”

“哪里的话。”

友彦决定不再追问此事。但他心中得出一个结论,松浦与桐原的母亲之间恐怕的确有某种关系。至于和他父亲的命案有无关联,就不得而知了。

“警方也调查了你的不在场证明?”

“当然。警察很麻烦,随便一点的不在场证明,他们还不相信。不过,他父亲被杀的时候,正好有人往店里打电话找我,那是无法事先安排的电话,警察才总算放过我。”

“哦……”友彦想,简直就像推理小说。“桐原那时怎么样?”

“他啊,他是被害人的儿子,社会都很同情他。命案发生的时候,我们说他跟我和他妈妈在一起。”

“你们说?”这种说法引起了友彦的注意,“什么意思?”

“没什么。”松浦露出泛黄的牙齿,“我问你,亮是怎么跟你说我的?只说我是以前他们家雇用的人吗?”

“呃……他说您是他的恩人,说是您养活了他和他妈妈。”

“恩人?”松浦耸耸肩,“很好,我的确算是他的恩人,所以他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

友彦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正想问——“你们在说书啊!”突然间传来桐原的声音,他站在门口。

“啊,你回来了。”

“听那些八百年前的事无聊吧。”说着,桐原取下围巾。

“不会。以前都不知道,实在很惊讶。”

“我跟他讲那天的不在场证明。”松浦说,“你还记得那个姓笸垣的刑警吗?那家伙真够难缠的。他到底来对我、你和你妈确认过多少次不在场证明啊?同样的话要我们讲一百遍,烦得要死。”

桐原坐在置于店内一角的电热风扇前暖手。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把脸转向松浦:“今天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想在过年前来看看你。”

“那我送你出去。不好意思,今天有很多事要处理。”

“有事?”

“嗯,‘马里奥’的事。”

“啊!那你可得好好干!还顺利吧?”

“跟计划一样。”

“那就好。”松浦满意地点点头。

桐原站起来,再次围上围巾,松浦也起身。“刚才那些下次再继续聊吧。”他对友彦说。

两人离开后不久,弘惠回来了,说在下面看到了桐原和松浦。桐原一直站在路边,直到松浦搭的出租车开走。

“桐原为什么会尊敬那种人?虽然以前受过他的照顾,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他爸爸去世以后,继续在他家工作而已。”弘惠大摇其头,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友彦也有同感,听了刚才的话,他更加迷惘。如果松浦和桐原的母亲关系不单纯,桐原那么精明,不可能没发现。既然发现了,实在很难相信他会用现在这种态度对待松浦。

难道松浦与桐原的母亲之间是清白的?刚确信的事,友彦却已经开始没有把握了。

“桐原真慢啊,”坐在办公桌前的弘惠抬起头来说,“在做些什么?”

“就是。”就算是目送松浦搭上出租车,也早该回来了。友彦有点担心,便来到外面,正准备下楼,却停下了脚步。桐原就站在一层、二层之间的楼梯间。人在二楼的友彦正好俯视着他的背影。

楼梯间有个窗户可以眺望外面。快六点了,马路上的车灯像扫描一般一一从他身上闪过。

友彦不敢出声相唤,从桐原凝视外面的背影中,他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和那时一样,友彦想,就是桐原和松浦重逢的时候。

友彦蹑手蹑脚地回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闪进店内。

6

“MUGEN”一九八五年的营业于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六点画上句号。大扫除后,友彦、桐原和弘惠举杯稍事庆祝。弘惠问起明年的抱负,友彦回答:“做出不输给家庭游戏机的程序。”

桐原则回答:“在白天走路。”

弘惠笑桐原,说他的回答和小学生一样。“桐原,你的生活这么不规律吗?”

“我的人生就像在白夜里走路。”

“白夜?”

“没什么。”桐原喝了口海尼根,看看友彦又看看弘惠,“哎,你们不结婚吗?”

“结婚?”正喝啤酒的友彦差点呛到,他没想到桐原会提到这种话题,“还没想那么远。”

桐原伸手打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A4复印纸和一个扁平细长的盒子。友彦没见过这个盒子,它颇为老旧,边缘都磨损了。

桐原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东西——一把剪刀,刀刃部分长达十余厘米,前端相当锐利。刀身闪耀着银色的光芒,流露出古典风格。

“这剪刀看起来真高级。”弘惠直率地说出感受。

“以前拿到我家当的,好像是德国造。”桐原拿起剪刀,让刀刃开合了两三次,发出清脆利落的刷刷声。他左手拿纸,用剪刀裁剪起来,细腻流畅地移动纸张。友彦直盯着他的手,左右手的配合堪称绝妙。

未几,桐原剪完,把纸递给弘惠。她看着剪好的纸张,眼睛睁得浑圆。“哇!真厉害!”

纸张已经变成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手牵手的图案。男孩戴着帽子,女孩头上系着大大的蝴蝶结,非常精致。

“真了不起,”友彦说,“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项本领。”

“就当是预祝你们结婚!”

“谢谢!”弘惠道了谢,小心翼翼地把剪纸放在旁边的玻璃柜上。

“我说友彦,”桐原说,“以后是计算机时代了。这项买卖要赚多少有多少,就看怎么做了。”

“这家店可是你的啊。”

友彦一说完,桐原立刻摇头。“这家店以后会怎样就看你们了。”

“讲这种话让我压力很大哦。”友彦故意笑着回避问题,因为桐原的话里有某种莫名的严肃。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桐原……”友彦想再次露出笑容,脸颊却僵住了。

这时电话响了。可能是出自习惯,坐得离电话最远的弘惠拿起听筒。“喂,MUGEN,您好。”

一瞬间,她将脸沉了下来,把听筒递给桐原:“金城先生。”

“这时候有什么事?”友彦说。

桐原把听筒拿到耳边:“我是桐原。”

几秒钟后,桐原的脸色变得难看,拿着听筒站了起来,另一只手已伸出去拿搭在椅背上的运动夹克。

“知道了,我这边会自己处理。盒子和包装……好,麻烦了。”放下听筒,他对两人说:“我出去一下。”

“去哪儿?”

“以后再解释,没时间了。”桐原围上他常用的围巾,走向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