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可以打个电话吗?”说着,她从包里取出记事本。

“那我先进去看看。”

“好。”说话的时候,她已经拿起了听筒。

高尔夫练习场的入口宽敞明亮得像平价西餐厅一般。穿过玻璃自动门,诚来到里面。铺着灰色地毯的大厅里,有好几个无所事事的客人。一进来左边便是前台,两名穿着鲜艳制服的年轻女子正在招呼客人。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您在这里填上大名吗?一有空位,我们便会按顺序呼叫。”一名员工说。正和她说话的是一个看来与运动无缘的肥胖中年男子,身旁放着黑色高尔夫球袋。

“什么,人很多啊?”中年男子面露不悦。

“是啊,可能要请您等二三十分钟。”

“唔,真没办法。”男子不情愿地写下名字。

看来大厅里无事可做的那群人都是在排队。诚再次意识到,所谓的高尔夫热潮原来是真的。或许是因为无须接待客户,他的同事鲜少有人接触这一运动。他走近前台,告诉工作人员他们要参加高尔夫球课的说明会。一个工作人员笑容可掬地回答:“我们会广播,请在这里稍候。”

这时雪穗进来了,一看到诚便立刻跑过来,但神情和刚才有些不同。“对不起,出了点问题。”

“怎么?”

“店里发生了一点麻烦,我不得不去处理。”雪穗咬着嘴唇。

她的店星期日公休,星期六由田村纪子与一名打工的小姐打理。

“现在就要去?”诚问,声音明显听出他非常不高兴。

“嗯。”雪穗点头。

“高尔夫球课怎么办?你不听说明会了?”

“不好意思,你一个人去好不好?我现在打车回店里。”

“唉!”诚叹气道,“真拿你没办法。”

“对不起。”雪穗双手合十,“你去听听,要是很无聊,就马上回家吧。”

“当然啦。”

“真抱歉。那我先走了。”雪穗快步走出大门。

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后,诚再度轻叹口气。他设法压抑内心的怒气,因为他知道,任怒气蔓延,只会让自己身心俱疲。这种经验他不知有过多少次了。

诚决定到开设在大厅一角的高尔夫球用品店逛逛,店内除了高尔夫球杆、用品,还陈列着小饰品。光看这些并没有加深他的兴趣。事实上,他对高尔夫球几乎一无所知,顶多只知道基本规则,以及一般玩家的目标就是破百。但是,所谓的破百究竟是什么样的分数,他一无所知。

他正在浏览金属球杆,忽觉有人在看他。一双覆着长裤的女人的腿近在咫尺,那人似乎就站在他面前。他稍微把眼睛往上一抬,正好和她的双眸撞个正着。在他诧异地喊出声前,有一两秒钟的空白。在这一刹那间,他认出了这名女子,脑袋里想着她不该在这里,但又的确是她。

三泽千都留!她剪短了头发,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同了,但的确是她。

“三泽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练习高尔夫球……”千都留举起手上的球杆。

“啊,是这样。”明明不痒,诚却抓抓脸颊。

“高宫先生也是吧?”

“啊,嗯,是啊。”听到她还记得自己,诚暗自欣喜。

“你一个人来?”

“是呀,高宫先生呢?”

“我也是。来,找个地方坐吧。”

等候的客人几乎占据了大厅所有椅子,幸好靠墙处正好有两个空位。他们在那里坐下。

“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对呀,我也是,一时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你现在在哪里?”

“我住下北泽,在新宿的公司做事。”

“还是当派遣人员吗?”

“是的。”

“我记得你和我们公司的合约结束后,说要回札幌老家。”

“你记性真好。”千都留微笑,露出健康的白色牙齿。她的笑容让诚不禁认为她果真更适合剪短发。

“结果你没回去?”

“住了一阵子,但很快又回来了。”

“哦。”说着,诚看看手表,已经四点五十分了。说明会五点就要开始,他有点焦躁。

两年前的那个日子又在他脑海里浮现。和雪穗结婚前一天的那个晚上,他待在某家酒店大厅,因为千都留理应在那里出现。

他爱上了她,一心认为即使牺牲一切,也要向她表白。那一刻,他深信她才是他命中注定的另一半。然而她并没有出现。他不知道原因,只知道冥冥之中天意如此。

再次相逢,诚自知爱的种子并没有完全死亡。仅仅待在千都留身边,便让他感到飘飘然,那是一种许久不曾体会的、甜美的亢奋。

“高宫先生现在住哪里?”千都留问道。

“成城。”

“你好像说过。”她露出搜寻记忆的眼神,“已经两年半了……有孩子了吗?”

“还没。”

“不打算要吗?”

“不是不打算,是没怀上……”诚露出苦笑。

“这样啊。”千都留的表情显得不知所措。

“三泽小姐成家了吗?”

“没有,还是孤家寡人。”

“哦,有计划吗?”诚观察着她的表情。

千都留笑着摇摇头:“没有对象呀。”

“啊。”

诚知道自己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但同时他又问另一个自己:即使如此又能如何?“你常来这里?”他问。

“一星期一次,我在这里上高尔夫球课。”

“上课?”

“是的。”她点点头。她说,她从两个月前开始,参加每星期六下午五点的初学者课程,也就是诚他们准备参加的那个课程。

他说,他是来参加同一课程的说明会。

“这里每两个月招生一次。那么以后每星期都会见面喽?”

“是啊。”他回答。

对于这次邂逅,诚心情很是复杂,因为雪穗也会一起来。他不想让千都留见到妻子,同时,也不敢向她表明妻子要和自己一同上课。

这时,广播在大厅内响起:“参加高尔夫球课说明会的来宾,请到前台集合。”

“我去上课了。”千都留拿着球杆站起来。

“等会我去参观。”

“不要啦,好丢脸哦。”她皱起鼻子笑了。

6

诚回到公寓时,雪穗的鞋子已经放在玄关,屋内传来炒菜的声响。他走进客厅,穿着围裙的雪穗正在厨房里做菜。

“你回来啦,这么晚。”她一边翻动平底锅,一边大声说。已经过了八点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诚站在厨房门口问。

“大概一个小时之前。我想得回来准备晚餐,就急忙赶回来了。”

“唔。”

“就快好了,稍等一下。”

“我跟你说,”他望着利落地做着色拉的雪穗的侧脸说,“今天,我在练习场遇到了以前的朋友。”

“哎呀,是吗?我不认识的人?”

“嗯。”

“哦,然后呢?”

“因为很久没见,便说一起吃个饭,就在附近的餐厅随便吃了。”

雪穗的手停了下来,举到脖子附近。“啊……”

“我以为你今天也会很晚才回来,因为你店里好像有麻烦。”

“那事很快就解决了。”雪穗擦了擦脖子,接着露出无力的笑容,“也是,谁叫我老是晚回来呢。”

“抱歉,我本该想办法和你联系。”

“别放在心上。那我还是把饭做好,要饿了就一起吃吧。”

“好。”

“高尔夫球课怎么样?”

“哦,”诚含糊地点头,“也没什么,只是说他们排了课程表,会按照课程安排一步步教。”

“你还喜欢吗?”

“唔……这个嘛……”该怎么解释呢?诚盘算,既然三泽千都留在那里上课,他不想和雪穗同去,只好决定放弃那里的课程,问题是怎么说服雪穗。

“对了,”他还在思索该怎么开口,雪穗先说话了,“明明是我提出来的,现在要反悔实在很过意不去,可状况实在有点糟糕。”

“啊?”诚转头看她,“有困难?怎么了?”

“分店不是要开张了吗?我们正在招聘店员,可一直找不到适当的人。你也知道,最近就业市场完全是劳方市场,新人根本不肯来我们这种小店。”

“所以呢?”

“今天我跟纪子商量,以后我星期六也尽可能去上班。我想应该不至于每个星期六都要——”

“这么说,你确定能休息的就只有星期天了?”

“是啊。”雪穗缩着肩,抬眼看诚,显然是怕他生气。

但他并没有生气,他的心思完全被别的事情占据了。“这样,你就没法去上高尔夫球课了。”

“是啊,所以我才向你道歉。是我出的主意,自己却不能去。对不起。”雪穗双手在身前并拢,深深低头。

“你不能去了?”

“嗯。”她轻轻点头。

“唉,”诚双手抱胸,走向沙发,“真没辙。”说着,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那我自己去上吧,既然说明会都参加了。”

“你不生气?”雪穗似乎对丈夫的反应感到意外。

“嗯,我不会为这事生气。”

“啊,我还以为又会惹你生气,心里正七上八下的呢。别的问题都还好解决,可是,人手不足实在没办法……”

“算了,别提这件事了。只是即便你改变心意,还是想学,也赶不上我那一班了。”

“嗯,我知道。”

“好。”诚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把频道转到棒球赛转播。王贞治率领的巨人队在今年刚刚落成的东京巨蛋球场,与中日龙队陷入苦战。但是,他眼睛看着电视,心里想的既不是谁要补上去年退役的投手江川的空缺,也不是原选手本赛季能不能拿下全垒打王。他在想何时才能背着雪穗打电话。

这天夜里,诚辗转难眠,一想到与三泽千都留重逢,身体就莫名发热。她的笑容在脑海中闪现,她的声音在耳内回荡。说明会安排了参观实际教学,他去观看千都留他们在教练的指导下击球。注意到他在场的千都留可能因为太紧张,失误了好几次。每次失误,她都会回头朝他吐吐舌头。

说明会结束后,诚鼓起勇气邀她一起吃饭。“我回家后也没的吃,本来就准备在外面吃完再回家。但一个人吃实在没什么意思。”他编了这样的借口。她的神色似乎有些犹豫,但旋又笑着回答:“那就由我作陪吧。”他看在眼里,并不认为她是碍于情面不得不奉陪。

千都留是搭电车再步行来高尔夫球练习场的,诚让她坐上车,驱车前往去过几次的意大利餐厅。这家店他从未带雪穗来过。

在照明刻意昏暗的店内,诚与千都留相对用餐。仔细回想起来,他们在同一家公司共事时,甚至不曾相偕进过咖啡馆。他心情十分放松,隐隐觉得他们天生即十分契合,和她在一起,话题便源源不绝地涌现,甚至觉得自己能言善道。她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间或说几句话。在各家公司辗转来去的她,提及自己经历时,有一些见识甚至令他感到惊讶。

“你怎么会想学高尔夫球?为了美容?”用餐时,他问道。

“也没有为什么。一定要说原因,算是为了改变自己吧。”

“有必要吗?”

“我常想,最好改变一下,不能再过这种浮萍般随波逐流的生活了。”

“哦。”

“高宫先生为什么想学呢?”

“我?”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不便说是出于妻子的提议,“嗯,因为运动不足啊。”

她似乎接受了这个答复。

离开餐厅后,他送她回家。她曾一度婉拒,但看来并非出于厌恶,在他坚持下,她爽快地答应了。

不知她是否刻意为之,用餐期间,她没有问及他的家庭。他当然也没有说出让她意识到雪穗存在的话。但车子开动后不久,她问:“你太太今天不在家吗?”

或许是他多心,但她的口气听起来有点不自然。他说:“她工作很忙,经常不在家。”

她默默地轻轻点头,之后再没提起类似的问题。

她的公寓位于沿铁路兴建的一座精致漂亮的三层建筑。

“谢谢你。下星期见。”下车前她说。

“嗯……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不一定会去。”他说。当时,他并不打算报名。

“哦。你一定很忙。”她露出遗憾的表情。

“不过我想我们可以偶尔见个面。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他问。用餐时,他问过她的电话了。

“可以呀。”她边说边点头。

“那就这样。”

“拜拜。”

她下车时,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想抓住她的手,抓住她,把她拉过来,吻她。但,这些只停留在想象之中。

从后视镜看到她目送着自己,诚发动了车子。要是告诉她我要报名上高尔夫球课,她会感到欣喜吗?他把头埋在枕头里,想。真想早点告诉她,因为今晚没有机会打电话。

以后每个星期都能见到她。光是这么想,他的心就像少年那般雀跃不已。下个星期六真令人万分期待……

他翻个身,才注意到身旁的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今晚,他丝毫没有拥抱妻子的念头。

7

“集合一下。”

成田在七月的某一天召集了E组成员。窗外飘着梅雨时节特有的绵绵细雨。空调设定的温度很低,成田依旧把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

“关于专家系统,系统开发部那边有了新信息。”确认组员到齐后,成田说。他手上拿着一份报告。“系统开发部认为,如果数据遭窃,应该是有人以不正当的手段侵入了专家系统。在持续调查后,终于在前几天发现了有人侵入的迹象。”

“真的是遭窃了?”比诚大三岁的前辈说。

“去年二月,好像有人利用公司内部的工作站,复制了整个生产技术专家系统。这么做通常会留下记录,但据说那份记录被改写了,所以以前才找不到。”组长降低音量说。

“那么,把数据带出去的,果然是我们公司的人了?”诚说话时也注意四周。

“应该是。”成田严肃地点点头,“系统开发部说待进一步调查后,才会决定要不要报警。不过,虽然查出这件事,还是无法确认那个上市的专家系统是不是抄袭我们的,这件事必须审慎调查。但是,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可能性已经提高了。”

“请问……”新进职员山野举手发问,“不一定是公司的人吧?只要趁假日潜进公司,操作工作站终端机就可以了。”

“还要有用户名和密码啊。”

“其实,关于这一点,”成田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山野提的这个问题,系统开发部也考虑过了。下手的人一定相当精通电脑,否则想得手也很难。坦白说,这是专业人士搞的鬼,所以可能性有两种,一种就是公司有内奸,另一种就是人家通过某种关系,取得了某人的用户名和密码。我想大家都没有认清这两组记号的重要性,我也一样。别人或许就是看准了这个漏洞。”

诚摸摸放在长裤后口袋的钱包,他把工作证放在钱包里,使用工作站终端机需要的用户名和密码,就抄在工作证背面。

“不要把这两组记号放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诚想起拿到密码时曾被如此叮咛过。他想,最好赶快擦掉。

“哦,原来东西电装也发生了这种事。”千都留端着装了咖啡的纸杯,颇感兴趣地点头。

“听你这么说,别的公司也发生了?”诚问。

“最近很多呀,尤其以后的时代,信息就是金钱。现在不管哪家公司,都改用电脑来储存数据,这对想偷数据的人来说,真是正中下怀。因为以前的数据是数量庞大的文件,现在全都装在一张磁盘里,再加上只要操作几下键盘,就能找到自己需要的部分。”

“是。”

“东西电装现在用的基本上只是公司的内部网络吧?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公司可以与外部网络联机,这样心怀不轨的人便能从外部侵入,可能会发生更严重的案件。在美国,好几年前就开始发生这种事了。他们把擅自侵入别人电脑搞恶作剧的人称为黑客。”

“哦?”

千都留毕竟待过各种不同的公司,这方面的知识非常丰富。仔细想想,将诚公司里的专利数据从微型胶卷改存入计算机的正是她。

时间接近下午五点,诚把空纸杯扔进一旁的垃圾筒。老鹰高尔夫球练习场的大厅仍有许多客人排队等候。诚和千都留始终没找到空位,只好靠墙站着聊天。

“对了,后来你练习切球了吗?”诚把话题转移到高尔夫球。

千都留摇摇头。“没时间。高宫先生呢?”

“我也一样,上星期上过课之后就没碰过球杆。”

“可高宫先生很厉害呀,明明是我先学的,现在你却已经在学更高级的课程了。运动神经好就是不一样。”

“只是刚好抓到了要领。学得稍慢的,最后反而可能打得更好。”

“你是在安慰我吗?听起来可不怎么让人高兴。”虽然这么说,千都留却笑得很开心。

诚上高尔夫球课已经快满三个月了。他一次都没有缺席。高尔夫球固然比他想象中有趣,能够见到千都留的喜悦更数倍于此。

“练习结束后去哪里?”诚问。上完课一起用餐已成为两人的习惯。

“哪里都行。”

“好久没吃意大利菜了,去吃吧。”

“嗯。”千都留应声点头,露出撒娇般的表情。

“我说啊,”诚稍稍留意四周,小声说,“下次我们另找时间出来见面吧。偶尔也想不必在意时间,好好聊聊。”他有把握,她不会拒绝,关键在于是否会犹豫。毕竟在其他日子碰面,意义完全不同于高尔夫球课后一同用餐。

“可以呀。”千都留爽快地回答。也许她是故意表现得很爽快,但她的口气并没有任何不自然,嘴角也保持着笑容。

“那么,等我定好日期跟你联系。”

“嗯。如果早点说,我可以调整一下工作。”

“知道了。”

仅仅是这段短短的对答便让诚激动不已,感觉自己往前跨越了一大步。

8

与千都留约会的日子定于七月第三个星期五,因为次日是周末,不必急着回家,而且千都留说她那天可以早点离开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