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每个和她有密切关系的人,”筱冢压低音量,“都遭遇了某种形式的不幸。”

“什么?”今枝回视他的脸,“不会吧!”

“高宫便是一个。虽然他现在跟千都留结了婚,过得很幸福,但我想离婚毕竟是一种不幸的事。”

“但原因不是出在他身上吗?”

“表面上是这样,但真相就不见得了。”

“哦……其他遭遇不幸的人呢?”

“我以前的女朋友。”说完,筱冢的双唇紧紧抿上。

“哦……”今枝喝了口咖啡,只剩微温了,“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方便告诉我……”

“那是很惨痛的遭遇,对女人而言非常不幸。这件事导致我们分手。所以,我也是遭遇不幸的人之一。”

6

今枝把脏脏的本田序曲停在距离精品店稍远的路旁。若被看穿了连换新车的余力都没有,特地向筱冢借的高级西服和手表就失去意义了。“我问你,真的什么都不给我买吗?连便宜的也不行?”走在他身旁的菅原绘里问。她把她最好的一件衣服穿在身上。

“我想那里没什么便宜的东西吧,恐怕每件东西的标价都会吓得你眼珠子掉下来。”

“那若是我想要怎么办?”

“你可以用你自己的钱买啊,那不干我事。”

“什么嘛,小气!”

“别抱怨了,都说会付你钟点费了。”

不久,两人来到精品店“R&Y”门前。精品店的门面全是透明玻璃,从外头看,只见店内摆满了各式女装、饰品。

“哇!”绘里发出赞叹,“果然每一件看起来都贵得要命。”

“小心你的用词。”他用肘轻顶绘里侧腰。

菅原绘理是在今枝事务所旁一家居酒屋工作的女孩,白天在专科学校上课,今枝不清楚她在学些什么。不过她值得信任,遇到最好携伴同行的场面时,他有时会付钱请她帮忙。绘里似乎也喜欢帮今枝一把。

今枝打开玻璃门走进店里。空调的温度恰到好处,空气中弥漫着香水味,却不流于低俗。

“欢迎光临。”一个年轻女子从后方出现。她穿着白色套装,露出空姐般的职业笑容。她并不是唐泽雪穗。

“敝姓菅原,我们预约了。”

听今枝这么说,女子行礼说道:“菅原先生您好,我们正在等候您。”

和绘里一起行动的时候,今枝尽可能用菅原这个姓氏。因为若用别的,有时绘里会反应不及。

“今天您要找什么样的衣服?”白衣女子问道。

“适合她的。”今枝说,“夏天到秋天都可以穿的,要有型,但不要太花哨,穿去上班也不会太惹眼。她刚入社会,要是太出风头,怕会招欺负。”

“好的,”白衣女子点头表示明白,“我们有衣服正好符合您的要求。我现在就去拿。”

女子转身的同时,绘里也转向今枝,他轻轻向她点头。就在这时,里面出现了另一个人,今枝看向那个方向。

唐泽雪穗像穿梭于衣饰间一般,缓缓向他们靠近,露出微笑,笑容一点都不做作,真正是温柔的光芒,竭诚款待来店顾客的真诚,像光晕般自她全身散发出来。“欢迎光临。”她微微点头说道,其间视线没有离开过两人。

今枝也默默朝她点头。

“您是菅原先生吧,听说是筱冢先生介绍您来的?”

“是。”今枝说。预约的时候,对方便问过介绍人了。

“您是筱冢……一成先生的朋友?”雪穗微偏着头。

“是。”点头应答后,今枝想,为什么她提起的是一成,而不是康晴呢?

“今天是为夫人置装?”

“不,”今枝笑着摇摇手,“是我侄女。她刚进职场,我要送件礼物。”

“哦,原来是这样呀,我太冒失了。”雪穗微笑着,垂下长长的睫毛。这时,刘海飘然落在脸上,她伸出无名指撩起。这个动作着实优雅,今枝不禁想起老电影里的贵族女子。

唐泽雪穗应该刚满二十九岁,这么年轻,她是如何培养出这种气质的呢?今枝感到不可思议。他现在能够了解筱冢康晴对她一见钟情的心境了,但凡男人,大概没有人能不受她吸引。

白衣女子拿着好几件衣服出来,向绘里介绍,问她的意见。

“尽管向小姐请教,选适合你的衣服。”今枝对绘里说。

绘里转身朝着他,挑了挑眉毛,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眼神分明在说:你根本就不肯买给我,还说呢!

“筱冢先生还好吗?”雪穗问。

“好,还是一样忙。”

“不好意思,方便请教您和筱冢先生的关系吗?”

“我们是朋友,高尔夫球伴。”

“哦,高尔夫球……哦。”她点点头,那双杏眼的视线落在今枝的手腕上,“好棒的手表。”

“啊?哦……”今枝用右手遮住手表,“别人送的。”

雪穗再度点头,但今枝觉得她脸上浮现的微笑改变了。一时之间,今枝还以为露出了马脚,被她看出这只手表是向筱冢借的。筱冢出借时曾告诉他:“别担心,我没在她面前戴过这只表。”不可能露出马脚的。

“你这家店真是不错。要备齐这么多一流商品,想必需要相当的经营管理能力,你还这么年轻,真了不起。”今枝环视店内说。

“谢谢您的称赞。但是我们还是无法完全满足顾客的需求,还得继续努力。”

“你太谦虚了。”

“是真的。啊,您要喝点冷饮吗?冰咖啡或冰红茶?也有热饮。”

“那么,请给我咖啡,热的。”

“好的。请您在那边稍候。我马上送过来。”雪穗指向放置沙发和桌子的角落。

今枝在一张看似意大利制的兽脚沙发上坐下。桌子兼做陈列架,玻璃桌面下精心布置着项链、手环等饰品。上面没有标价,但想必是商品,目的显然是在客人稍事休息时,吸引他们的目光。

今枝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万宝路与打火机,打火机也是向筱冢借的。点着火,让整个肺里吸满烟,感觉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今枝暗想:这是怎么回事?我竟然会紧张,只不过面对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优雅的气质是怎么来的?究竟是如何培养、又是如何磨炼的呢?今枝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幢老旧的两层建筑,吉田公寓。那是一幢屋龄高达三十年的老房子,至今没垮掉令人不可思议。

今枝上周去过那里一趟,因为唐泽雪穗曾住过那里。听了筱冢的叙述,他决定先查明她的身世。

公寓四周有不少又小又旧的房子,应该是战前便有了。住户中有好几个人还记得当初住在吉田公寓一。三室的母女。这家人姓西本,西本雪穗是她的本名。

由于父亲去世得早,她与生母文代相依为命。文代据说是靠兼职来维持生活。文代在雪穗小六时亡故,据说死于煤气中毒。虽然被视作意外处理,但附近的主妇称“也有人说好像是自杀”。

“西本太太好像吃了药,而且听说还有很多奇怪的地方。她先生死得突然,日子过得很苦。不过最后还是没搞清楚,好像就当作意外了。”在当地住了三十几年的主妇悄声说。

经过吉田公寓时,今枝特意走近些,绕到后面。有一扇窗户敞开着,屋内一览无余。屋里的隔间除了厨房外,只有一间小小的和室。老式五斗柜、破旧的藤篮等靠墙摆放,和室中央有一张没有铺上棉被的暖桌,应该是用来代替矮脚桌的,桌上放着眼镜和药袋。今枝想起附近主妇的话:“现在公寓里住的都是老人。”

他想象着一个小学女生和年近四十的母亲生活在这个房间里的情景。

女孩或许就着暖桌,权充书桌做功课,母亲则一副极度疲惫的模样准备晚餐……

这时,今枝感到内心深处纠结起来。

在吉田公寓四周打探的结果,让他注意到另一件异事。

一桩杀人案。

文代死前一年左右,附近发生一起凶案,据说她也受到警方调查。遇害的是当铺老板,西本文代经常出入该当铺,因而被列入嫌疑名单。但是她并未遭到逮捕,如此说嫌疑应该很快便洗清了。

“可接受调查的事情一下子就传开了,害得她丢了工作,大概吃了更多苦。”附近卖香烟的老人以满怀同情的口吻告诉今枝。

今枝通过微缩胶卷查阅这桩杀人案的报道。文代死前一年是一九七三年,而且他知道是在秋天。

很快他便找到相关报道。说尸体是在大江一栋未完工的大楼中发现的,有多处刺伤。凶器推测为细长的刀具,但并未找到。被害人桐原洋介前一天下午离家未归,妻子正欲报警。被害人当时身上持有的一百万元现金不见踪影,警方判断应是见财起意,而且是知道桐原身怀巨款的人所为。就今枝找到的资料,并没有关于这起命案告破的报道。卖烟的老者也说,他记得并没有捉到凶手。

若西本文代真的经常出入那家当铺,受到警方注意也合乎情理。既是熟面孔,当铺老板自然不会防备,而即使是女人,要趁隙刺杀一个人也不无可能。但是,只要被警察找过一次,来自社会的目光自然有所不同。这么看来,西本母女也算是这起命案的受害者。

7

今枝察觉身旁有人,回过神来,接着咖啡香扑鼻而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穿着围裙,用托盘端来咖啡,围裙底下穿着紧身T恤,身体曲线毕露。

“谢谢。”今枝伸手拿起咖啡杯。在这种地方,连咖啡的香味都显得浓郁起来。“这家店就你们三位照顾吗?”

“是的,大致上如此。不过,我们老板经常到另一家店去。”穿围裙的女子拿着托盘回答。

“另一家?”

“在代官山。”

“哦,真厉害,这么年轻就有两家店。”

“我们还准备在自由之丘开一家童装专卖店。”

“还要开第三家?真令人佩服。难道唐泽小姐家里有聚宝盆吗?”

“我们老板真的很勤奋,我们都怀疑她到底睡不睡觉。”她小声说了这句话后,悄悄向里面瞥了一眼,然后说声“请慢用”,便退下了。

今枝不加糖、不加奶精地喝了咖啡。比一般咖啡馆煮得还好喝。

今枝想,也许这个叫唐泽雪穗的女人,是那种相比外表更看重金钱的人,否则做生意不会这么成功。而且,据他推测,她这种特质一定是住在吉田公寓时便已形成。失去生身母亲后,雪穗被住在附近的唐泽礼子收养,礼子是雪穗父亲的表姐。

今枝去看过唐泽礼子的住处,那是一幢高雅的日式房舍,有一座小小的庭院,门上挂着“茶道里千家”的门牌。

在唐泽家,雪穗向养母学习茶道、插花等好几项对女子有益的技艺。现在雪穗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女人味,想必就是在那个时期培养的。

唐泽礼子仍住在那里,因此无法在附近毫无顾忌地打听消息,但雪穗被收养后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异状,当地居民也只记得“有个长得很漂亮、很文静的女孩”。

“叔叔。”

听到有人叫,今枝抬起头来。菅原绘里穿着一件黑色天鹅绒连衣裙站在那里,裙子短得令人心跳加速,露出一双美腿。

“你敢穿成这样上班?”

“不行吗?”

“这件怎么样?”白衣女子拿出一件蓝底的西式上衣,只有领口是白色的,“搭配裙子或裤子都很适合。”

“嗯……”绘里沉吟一声,“我好像有一件类似的。”

“那就算了。”今枝说,然后看看表,该走了。

“叔叔,可不可以下次再来?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什么衣服了。”

绘里说出他们事先套好的说词。

“真拿你没办法,那就下次吧。”

“对不起,看了那么多件都没买。”绘里向白衣女子道歉。

“哪里,没关系呀。”女子亲切地笑着回答。

今枝站起身,等绘里换回自己的衣服。这时,唐泽雪穗从后面走出来,“您侄女似乎没有找到中意的衣服。”

“真不好意思,她就是三心二意的,让人伤透脑筋。”

“哪里,请别放在心上。要找适合自己的东西,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好像是。”

“我认为服装和饰物不是用来掩饰一个人的内在,而是用来衬托。因此我认为,当我们为客人挑选衣服的时候,必须了解客人的内在。”

“哦。”

“例如,若是有气质有教养的人来穿,不管是什么衣服,看起来都显得高雅非凡。当然……”雪穗直视着今枝的双眼,“反之亦然。”

今枝微微点头,扭过脸去。她是在说我吗?这套西服不合身?还是绘里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绘里换好衣服走过来。

“久等了。”

“我们会寄邀请函给您,可以麻烦您填一下联系信息吗?”雪穗把一张纸递给绘里。绘里不安地看今枝。

“写你那里更方便吧?”

听他这么说,绘里点点头,接过笔开始填写。

“您的表真的很棒。”雪穗再度看着今枝的左手手腕。

“你似乎很喜欢它。”

“是啊,那是卡地亚的限量款。除您之外,拥有这款表的人我只知道一个。”

“哦……”今枝把左手藏到背后。

“请您务必再度光临。”雪穗说。

“一定。”今枝回答。

离开精品店,今枝开车送绘里回她的公寓。钟点费是一万元。

“试穿高级女装还有一万元可赚,这份工不错吧。”

“根本就是吊人胃口,下次一定要买东西给我哦。”

“如果有下次的话。”说着,今枝踩下油门,他认为应该不会有第二次了。今天特地走这一趟并非为了调查,而是想亲眼看看唐泽雪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况且,接近这家店太危险了。唐泽雪穗这个女人,或许比他想象的更令人无法掉以轻心。

回到事务所,他打电话给筱冢。

“怎么样?”一听出来电的人,筱冢立刻问道。

“我现在多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是指……”

“她的确令人摸不清底细。”

“可不是!”

“不过,实在是个大美人,难怪令堂兄会爱上她。”

“……是啊。”

“我会继续调查。”

“麻烦你了。”

“对了,我想确认一件事,就是向你借的那只手表。”

“请说。”

“你真的从没在她面前戴过它吗?是不是曾经向她提起过?”

“没有啊,应该没有……她说了什么?”

今枝把店里发生的事大略说了,筱冢发出沉吟。

“她应该不知道。”说完这句话,筱冢低声继续道,“只不过……”

“什么?”

“严格来说,我曾经在她在场的时候戴过这只表。可那个场合她绝对看不到,即使看到,也应该不会记得。”

“什么场合?”

“婚宴。”

“哦?谁的?”

“他们的。参加高宫和雪穗小姐的结婚喜宴时,我戴的就是那只表。”

“啊……”

“但是,我虽然在高宫身边,却几乎没有靠近过她。最靠近的时候,应该是点蜡烛的时候吧,我实在很难想象她会记得我的手表。”

“点蜡烛……是我多虑了吗?”

“应该是吧。”

今枝拿着听筒点点头。筱冢是个聪明人,既然他这么说,应该没有记错。

“真对不起,拜托你这种麻烦事。”筱冢向他道歉。

“哪里,这也是工作啊。再说,”今枝继续说,“我个人也对她产生了兴趣。不过请你不要误会,不是指我喜欢上她。我觉得,她背后似乎有些什么。”

“侦探的直觉?”

“唔,可以这么说。”

筱冢沉默下来,也许是在思考这种直觉的根据。片刻,他说:“那就麻烦你了。”

“我会好好调查。”今枝挂上电话。

8

两天后,今枝再度来到大阪。此行目的之一是约见一名女子,他上次在唐泽家附近调查时,碰巧听说了她。

“你如果是要问唐泽家小姐的事,元冈家的小姐可能知道。我听说她们都上过清华女子学园。”一家小面包店的老板娘告诉他。

今枝打听她的年龄,面包店老板娘大伤脑筋。“我想应该是和唐泽家小姐同年,不过不太确定。”

她叫元冈邦子,有时会光顾面包店。老板娘只知道她是与大型不动产公司签约合作的室内设计师。

回到东京后,今枝向那家不动产公司查询。经过好几道关卡,总算得以通过电话与元冈邦子取得联系。今枝声称自己是自由记者,正在为某女性杂志进行采访。

“这次我想做一个专题报道,探讨名门女校毕业生创业的情况。哦到处打听毕业自东京和大阪两地的女校、目前正在职场上冲刺的杰出人物,有人向我推荐元冈小姐。”

元冈邦子在电话中发出意外的轻呼,谦虚地说“我算不上啦”之类的话,但听得出她并非全然否定。“到底是谁提起我呀?”

“很抱歉,我无法奉告,因为我答应保密。我想请教一下,元冈小姐是哪一年从清华女子学园毕业的?”

“我?一九八一年高中毕业。”

今枝内心暗自欢呼。一如他的期待,她和唐泽雪穗同届。

“这么说,您知道唐泽小姐了?”

“唐泽……唐泽雪穗小姐?”

“是的,是的。您知道她吧?”

“知道,不过我不和她同班。她怎么了?”元冈邦子的声音显得有些警惕。

“我也准备采访她,她目前在东京经营精品店。”

“哦。”

“那么,”今枝一鼓作气道,“只要一小时就好,能不能请您拨冗见面?

希望能和您谈谈您现在的工作、生活方式等等。“

元冈邦子似乎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答应若是不影响工作就没有问题。

元冈邦子的工作地点位于距地铁御堂筋线本町站步行几分钟的地方,也就是俗称为“船场”的大阪市中心地带。这里不愧是以批发业、金融业聚集闻名,商业大楼林立。虽然人人都说泡沫经济已经破灭,但来往于人行道上的企业精英仍脚步匆匆,仿佛连一秒钟都舍不得浪费。

大楼第二十层是“Designmake”公司的办公室。今枝在地下一层的一家咖啡馆等候元冈邦子。

当玻璃挂钟指着下午一点五分时,一位穿着白色西装上衣的女子进来了。她戴着镜框稍大的眼镜,就女生而言,她身材相当高挑。这符合电话里听说的所有特征。她还有一双修长的腿,是个颇具魅力的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