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他面向电脑的背影,典子不安得几乎无法呼吸。她怕自己这个决定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然而,一定要采取什么行动的想法更加强烈。再这样下去,他们的关系一定无法维持——同居才两个月,典子便饱受这种强迫性疑虑之苦。

两人住在一起的起因是秋吉离职。

她无法从他口中问出明确的理由,他只说是想休息一下。“我有存款,可以撑一阵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在他们的交往中,典子了解到这个男子这辈子恐怕从没依靠过别人。即使如此,他没有找她商量,仍让她感到失落,她由此才打定主意要尽力帮他,希望能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助力。

提议同居的是典子。秋吉起初似乎不怎么感兴趣,但一周后,他搬了进来,一套电脑器材和六个纸箱。

于是,典子朝思暮想和爱人双宿双飞的同居生活开始了。早上醒来时,他就在身旁。但愿这样的幸福可以持续到永远。至于结婚,她并不强求。若说不想是骗人的,但她更怕提起这件事会让两人的关系发生变化。然而,不祥的风不久便席卷而至。

当时,他们一如往常在薄薄的被榻上缠绵,典子二度迎向高潮,然后秋吉高潮,这是他们做爱的模式。

秋吉从第一次就没有用保险套。他的做法是在事后排在体外,对此,她从来没有抱怨过。

她无法说明那时为何会发现,只能说是直觉。若一定要解释,勉强可以算是从他的表情察觉。

完事后,他往床上一躺,典子将手伸到他的双腿之间,想摸他。

“别!”说着,他扭过身子,背向她。

“雄一,你……”典子撑起上半身,窥探他的侧脸。“你没有射?”他没有回答,表情也没有变,只是闭上了眼睛。典子离开被窝,伸手进垃圾筒,翻找他扔掉的纸巾。

“别!”耳边传来他冷冷的声音。典子一回头,他转过身朝向她:“无不无聊?”

“为什么?”她问。

他没有回答,抓抓脸颊,像是在闹脾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仍未回答。

典子赫然惊觉。“从一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

“这不重要。”

“很重要!”她一丝不挂地在他面前坐下,“怎么回事?跟我就不行吗?跟我做爱一点快感都没有?”

“不。”

“那是为什么?你说!”

典子真的动气了。她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既可悲,又凄凉,只觉万分羞耻,一想起以前和他的性事就羞得无地自容。她这么歇斯底里地逼问,其实是一种遮羞的举动。

秋吉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并不是只对你这样。”

“什么?”

“我从来没有在女人体内……就算我想,也出不来。”

“你是说……迟泄?”

“应该是,而且很严重。”

“真不敢相信。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你满意了吗?”

“你看过医生吗?”

“没有。”

“为什么不去?”

“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怎么会好?”

“你烦不烦啊!我觉得好就好,不要你管!”他再度背向她。

典子以为,或许他们再也不会做爱了,但三天后,他却主动要求。她任凭他摆布,想着既然他不能达到高潮,那自己也不要有感觉,然而,她却无法控制。羞耻与悲伤包围了她。

“这样就好。”他难得地用温柔的声音说没关系,抚摸她的头发。

有一次,他问典子愿不愿意用嘴巴和手试一次。她当然照做,却仍然失败。

“算了,别弄了。抱歉。”他说。

“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不行呢……”

秋吉没有回答,望着她的手,然后冒出一句:“真小。”

“啊?”

“手。你的手真小。”

她看看自己的手,同时突然惊觉。他是不是拿我跟别人比?是不是有别的女人像这样爱抚他,他才拿我的手跟她比?是不是在那个女子的手与口中,他就能射?

他完全疲软了。

典子正因这件事开始不安与疑惑的时候,秋吉突然问她能不能弄到氰化钾。

“是为了写小说,”他说,“我想写推理小说,总不能一直闲混不做事。我想在小说里用氰化钾,可没亲眼见过,也不知道性质。所以我想,不知能不能拿到真东西。典子,你们医院那么大,应该有吧?”

这件事着实让典子感到意外,她没有想到他会写小说。

“这个……不查一下不知道呢。”典子先搪塞过去,其实她知道那东西放在一个特殊的保管库里,不是用来治疗,而是作为研究用的样品。只有少数几个院方的人能进入保管库。“你只是要看看吧?”

“最好能借一下。”

“借……”

“我还没有决定要怎么用,想等看过实物再说。我想请你帮我弄一点。如果你实在不愿意,也不必勉强。我再去找别的渠道。”

“你有其他的渠道?”

“因为之前的工作,我跟各行各业的公司都有来往。利用这点关系,应该不至于弄不到。”

如果不知道他有其他渠道,也许典子会拒绝他的请求。然而,她不希望他和其他人私相授受如此危险的物品,便答应了他。

八月中旬,典子把一瓶氰化钾放在他面前。

“你不是要拿去用,对不对?只是要看看,对不对?”她再三确认。

“对,你不需要担心。”秋吉把瓶子拿在手上。

“绝对不能打开盖子,如果只是要看,这样就可以。”

他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瓶子里的白色粉末。“致死量大概是多少?”他问。

“据说是一百五十毫克到二百毫克之间。”

“不明白。”

“挖耳勺差不多一勺到两勺吧。”

“够毒!溶于水吗?”

“是,可如果你想的办法是在果汁里下毒的话,我想光是挖耳勺一两勺是行不通的。”

“为什么?”

“喝一口就会觉得奇怪呀,听说味道对舌头很刺激,虽然我没喝过。”

“你是说,如果要让人喝一口就没命,一定要加很多?可这么一来味道会更奇怪,被害人可能不会喝下去,直接就吐出来。”

“氰化钾有一种怪味,鼻子灵的人可能还没喝就发现了。”

“杏仁味?”

“不是杏仁果核的味道,是杏子的味道。我们平常吃的杏仁果是杏仁的果核。”

“小说里有人用过把氰化钾溶液涂在邮票背面的手法……”

典子摇头微笑。“那很不实际。那么一点溶液,离致死量差太多了。”

“还有混在口红里的手法。”

“也不够。要是太浓,因为氰化钾是强碱,大概会让皮肤溃烂。再说,用这种方法,氰化钾不会进到胃里,无法发挥毒性。”

“怎么说?”

“氰化钾本身是一种很稳定的物质,但若到了胃里,会跟胃酸反应产生氰化氢,这样才引起中毒症状。”

“原来不必让被害人喝,只要让他吸进氰化氢就行。”

“没错,可实际要做很困难,因为行凶的人也可能会死。氰化氢可经由皮肤、呼吸被人体吸收,光是屏住气不呼吸可能没有用。”

“既然这样,我再想想。”秋吉说。

事实上,他们谈过后,有两天他一直坐在电脑前思考。

“假设想杀的人家里的卫生间是西式的,”晚餐吃到一半时,他说,“在他快到家时先行潜入,把氰化钾和硫酸倒进马桶,盖上马桶盖,立刻离开,这样凶手就不会中毒了吧?”

“应该不会。”典子说。

“这时被害人回来,进了卫生间。马桶里已发生化学反应,产生了大量的氰化氢,他打开马桶盖,氰化氢全部冒出来,他吸了进去—_这个手法怎么样?”

典子略作思索,说应该还不错。“我觉得基本上没有问题。反正是小说,这样就差不多了,要讲究细节就没完没了了。”

这句话似乎让秋吉不满,他放下筷子,拿起记事本和笔。“我不想随便。既然有问题,就详细告诉我。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找你商量。”

典子心头一凛,正襟危坐。“说不上是有问题。照你所说的方法,也许会成功。但如果有什么闪失,对方可能不会死。”

“为什么?”

“氰化氢会漏出来,就算把马桶盖盖上,也不是密闭的,整间卫生间会充满漏出来的氰化氢,再慢慢跑出去。这样一来,想杀的人还没进卫生间,可能就发现情况异常了。不对,说发现不太贴切,应该是说,可能会吸进一点点氰化氢,出现中毒症状。如果这样就一命呜呼当然是很好……”

“你是说,要是吸进去的氰化氢量太少,即使中毒也不一定致死?”

“这是我的推测。”

“不,也许就像你说的这样。”秋吉双手盘在胸前,“那就得花点心思,让马桶盖密合度高一点。”

“再打开排气扇,也许更好。”她建议。

“排气扇?”

“卫生间的排气扇啊,打开排气扇,让马桶里漏出来的氰化氢排出去,就不会跑进屋里了。”

秋吉默默思考片刻,然后看着典子点点头。“好!就这么办!幸好我找你商量。”

“希望你能写出一部好小说。”典子说。

典子把氰化钾带出医院时,心里本有一抹不安,但这时那份不安也烟消云散了。她觉得自己帮了他,心里非常高兴。

然而,一星期后,典子从医院回到家,却不见秋吉身影。她以为他到外面小酌,但到了深夜他依然没有回家,也没打电话。她开始担心,想寻找他可能的去处,却发现连一丁点儿线索都没有。她不知道秋吉有哪些朋友,也不晓得他可能会到哪里去。她认识的秋吉永远在房间里面对电脑。

天亮时,他回来了。典子一直没有合眼,妆也未卸,饭也没吃。

“你跑到哪里去了?”典子问在玄关脱鞋的他。

“去搜集小说的资料。那里刚好没有公共电话,没法跟你联系。”

“我好担心。”

秋吉身穿T恤、牛仔裤,白色T恤肮脏不堪。他把手上的运动包放在计算机旁,脱掉T恤,身体因汗水而发亮。

“我去冲个澡。”

“你等一下,我去放洗澡水让你泡澡。”

“淋浴就好。”他拿着脱下的T恤走进浴室。

典子准备把他的运动鞋摆好时,发现鞋也很脏。不是很旧,鞋边却沾着泥,仿佛在山里走动过。他到底去了哪里?

典子觉得秋吉不会把当晚的行踪告诉她,他身上的气场也让典子难以开口询问。她的直觉告诉她,搜集小说资料云云一定是谎言。

她很在意他带出门的包,翻看背包是不是就能知道他的去处?浴室里传来水声。没时间犹豫了,她走进里面的房间,打开他刚才放下的运动包。

首先看到的是几本档案夹,典子拿出最厚的一本,但里面是空的。她又翻看了其他档案夹,都是空的,只有一本贴着一张贴纸——今枝侦探事务所。

这是什么?典子感到不解。秋吉为什么会有侦探事务所的档案夹,而且是空无一物的档案夹?是基于某些原因,将里面的资料处理掉了?

典子进一步查看,看到最下面的东西时,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是那瓶氰化钾。

她胆战心惊地拿出瓶子。里面仍装着白色粉末,量却比以前少了将近一半。她心里狂潮大作,感到恶心反胃,心跳加剧。

这时,水声停了。她急忙把瓶子和档案放回原位,将包收好。

一如典子所料,秋吉对当晚的行踪绝口不提,从浴室出来后便坐在窗边,久久凝视着窗外。他的侧脸显露出典子未曾见过的晦涩阴狠。

典子不敢发问。她知道如果自己开口,他一定会给出答案,但她害怕他的解释将是显而易见的谎言。他到底把氰化钾用在了什么地方?她稍加想象,恐惧便排山倒海而来。

秋吉突然向典子求爱。他的粗鲁急迫也前所未见,简直就像是想忘却什么。

当然,这次他也没有射精。他们两人做爱,只要典子没有达到高潮就不会结束。

那天,典子第一次假装自己因快感而痉挛。

4

康晴找一成商量雪穗母亲一事的三天之后,一个男子打来电话。一成开完业务会议,刚回到座位,电话便响了起来。一列并排在话机上的小灯之一亮起,显示来电为外线。

男子自称姓笹垣,一成对这个姓氏全然陌生。听声音应是年长者,带着明显的关西口音。

男子身为大阪府警察这一点,让一成更加困惑。

“我是从高宫先生那里得知筱冢先生大名的,抱歉在你百忙之中,仍冒昧来电。”男人以略带黏稠的口吻说。

“请问有什么事?”一成的声音有点生硬。

“我在调查一件案子,想和你谈谈。只要三十分钟就行,能请你抽个时间吗?”

“什么案子?”

“这个见面再说。”

听筒中传来类似低笑的声音。来自大阪、老奸巨猾的中年男子形象,在一成的脑海中迅速扩展开来。究竟和什么案子有关呢?一成感到好奇。既然从大阪远道而来,应该不会是小案子。

男子仿佛猜透他的心思一般,说道:“其实,此事与今枝先生也有关,你认识今枝直巳先生吧?”

一成握住听筒的手一紧,一股紧张感从脚边爬上来,心中的不安也加深了。此人怎么会知道今枝?他怎么会知道今枝与我的关系?一成相信从事那类工作的人,即使遭到警方盘问,也不会轻易透露委托人的姓名。只有一个可能性。

“今枝先生出事了吗?”

“这个,”男子说,“我要和你谈的也包括这件事。请你务必抽空见个面。”男子的声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犀利。

“你在哪里?”

“就在贵公司旁边,可以看到白色的建筑,好像是七层楼。”

“请告诉前台你要找企划部的筱冢一成,我会先交代好。”

“企划部?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好。”

挂断电话,一成再度拿起听筒,拨打内线给公司正门的前台,交代若有一位姓笹垣的先生来访,请他到第七会客室。那个房间主要是为董事们处理私事准备的。

在第七会客室等候一成的,是一位年龄虽长、体格却相当健壮的男子,头发剃得很短,远望即知其中掺杂了白发。也许是因为一成开门前先敲了门,男子是站着的。尽管天气依旧相当闷热,男子仍穿着棕色西装,还系着领带。由于他电话中操着关西口音,一成原本对他隐约产生了一种厚脸皮、没正经的印象,此刻看来这个印象必须稍加修正。

“不好意思,在你百忙之中前来打扰。”男子递出名片。

一成也递出名片交换,然而看到对方的名片,他不禁有些迷惑。因为上面既没有警局名,也没有部门与职衔,只印着“笹垣润三”,以及住址和电话。住址是在大阪府八尾市。

“基本上,如果不是十分有必要,我不用印有警察字样的名片。”笹垣的笑容让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以前,我用的警察名片却被人拿去做坏事。从此,我只用个人名义的名片。”

一成默默点头,他一定是活在一个不容丝毫大意的世界。

笹垣伸手探进西装内袋,拿出证件,翻开贴了照片的身份证明页让一成看。“请确认。”

一成瞥了一眼,便说“请坐”,以手掌指向沙发。

笹垣道谢后坐下。膝盖弯曲的那一瞬间,他微微皱了皱眉,这一瞬间显示出他毕竟还是上了年纪。

两人刚相对坐下,便听到敲门声。一名女职员用托盘端来两个茶杯,在桌上放妥后,行礼离开。

“贵公司真气派。”笹垣边说边伸手拿茶杯,“会客室也一样。”

“哪里。”一成说。事实上他认为这个会客室并不怎么气派。虽然是董事专用,但沙发和茶几都和其他会客室相同。之所以作为董事专用,只是因为这个房间具有隔音功能。

一成看着警察说:“您要谈的是什么事呢?”

笹垣唔了一声,点点头,把茶杯放在桌上。“筱冢先生,你曾委托今枝先生办事吧?”

一成轻轻咬住牙根,他怎么知道?

“也难怪你会提高警觉,但我想请你诚实回答。我并不是从今枝先生那里打听到你的。问题是,今枝先生失踪了。”

“什么!”一成不由得失声惊呼,“真的吗?”

“正是。”

“什么时候的事?”

“唔,这个……”笹垣抓了抓白发斑斑的脑袋,“还不明确。但听说上个月二十日,他曾打电话给高宫先生,说希望当天或次日碰面。高宫先生回答次日可以,今枝先生说会再打电话联系。但第二天他却没有打电话给高宫先生。”

“这么说,从二十日或二十一日之后就失踪了……”

“目前看来是如此。”

“怎么会?”一成双手抱胸,不自觉地沉吟,“他怎么会失踪……”

“其实,我在那之前不久见过他。”笹垣说,“那时为了调查一起案子,有事向他请教。后来,我想再和他联系,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我觉得很奇怪,昨天来到东京,就到他的事务所去了一趟。”

“没有人?”

笹垣点点头。“我看了他的信箱,积了不少邮件。我觉得有问题,就请管理员开了门。”

“屋里什么状况?”一成把上半身凑过来。

“很正常,没有发生过打斗的痕迹。我通知了管区警察局,但是照现在这个情况,他们可能不会积极寻找。”

“他是自行消失的吗?”

“也许是。但是,”笹垣搓了搓下巴,“我认为这个可能性极低。”

“这么说……”

“我认为,说今枝先生出事了应该更合理。”

一成咽了一口唾沫,但喉咙仍又干又渴。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他会不会接下了什么危险的委托?”

“问题就在这里。”笹垣再度伸手进内袋,“呃,可以抽烟吗?”

“哦,请。”他把放在茶几一端的不锈钢烟灰缸移到笹垣面前。

笹垣拿出一盒Hilite.看着白底蓝字的包装,一成想,这年头抽这种烟可真少见。

警察手指夹着烟,吐出乳白色的浓雾。“照我上次与今枝先生碰面时的感觉,最近他主要的工作是调查一名女子。这女子是谁,筱冢先生,你应当知道吧?”

一直到上一瞬间,笹垣的眼神甚至令人以为他是个老实人,这时却突然射出爬虫类般混浊的光芒。他的视线似乎要黏糊糊地往一成的身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