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当你会早些来。”老头脸上并无意外,“老朽参见皇上。”

段瑶诧异:“前辈知道我们要来?”

“先前不知道,昨日猜到的。”老头道,“送来的食盒中,都是东南海边才有的小吃,在这云德城中可不好找,想来你为了能买全,也费了不少心思。若非是猜出了些什么,又何必如此劳神费力,只为了让我尝一口家乡味。”

段瑶:“…”

“从教你的第一天,我就说过心善是好事,却也未必是好事。”老头道,“若我真心想走,在吃完那顿饭后,便会想办法离开这行宫了,今日你岂不白跑一趟?”

段瑶老老实实低着头。

楚渊道:“打扰了前辈的清静,实属不该。不过有些事情,朕却不得不问。”

老头点头:“皇上请讲。”

楚渊单刀直入道:“阁下可是玄天?”

段瑶吃惊。

老头点头:“是。”

段瑶:“…”

这又是从哪里传出的风声,为何自己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果真是前辈。”楚渊了然,“怪不得如此清楚潮崖中事与焚星棋局。”

“是清楚多年前的潮崖中事。”老头道,“我离开那里已有十来年,近况如何,亦是无从知晓。”

“西南王曾跟朕说过,前辈想让他毁了那座岛。”楚渊道,“为何?”

“因为那里已经乱了。”老头长叹,“我能力有限,本是庸人一个,却自视甚高,浑浑噩噩了十几年,毁了北派的部族,也毁了整座潮崖岛。”

楚渊微微皱眉。

岛上分为南北两派,南派尚武护岛,北派出海谋生,原本该是相互依存的关系。但后来南派仗着会几下拳脚功夫,便想将北派也吞并入腹。当时的北派首领是玄天的父亲,为了能与南派相抗衡,便将自己八岁的儿子藏在木桶中,送上了出海的商船,到了另一处海岛拜师学艺。

玄天天赋极好,十来岁便已能打败所有师兄弟,后头又跟随另一艘船到了楚国,拜了更厉害的师父。加上一本父亲从南派手中偷得,潮崖老祖传下来的武林秘籍,二十出头便成了绝顶高手——只是平日里素来不显山露水,也便无人知晓。

“学成之后,我就回了潮崖岛,带领北派重振旗鼓,将失去的东西夺了回来。”玄天道,“只是功夫再厉害,也是不能吃不能穿,如此又过了二三十年。后头南派的白鹭出海寻找粮食,勾结了南洋人上岛,将北派屠杀一空。我在受伤坠海之后,又被一块浮木击昏,醒来的时候被一艘商船所救,他们以为我是遭遇海难的老渔民,便将我带回楚国,送到了大鲲城的一处善堂内。”

“大鲲城在东南,离云德城不算近。”楚渊道。

“一路讨饭,走走停停也能到。”玄天答。

“为何要来此,为了那位城外的老婆婆?”楚渊又问。

玄天眼底难得闪过情绪波动。

“前辈不必担忧,朕不会去打扰那位婆婆。”楚渊道,“只是一问罢了。”

玄天道:“我此生负她太多,却到死也无力偿还。”

楚渊道:“那位婆婆现在过得很好。”

玄天点头:“我知道。”

“所以前辈也不必再为此耿耿于怀。”楚渊坐在他对面,“即便是不能相守,知道对方过得好,能远远守着,也是一种福分。”

玄天道:“皇上还想知道什么,只要莫打扰到她,尽管问便是。”

“那伙上岛的南洋人,到底是从何而来?”楚渊道。

玄天摇头:“这便当真不知道了,他们通晓机关阵法,又极其擅长制毒,即便我当时空有一身功夫,却依旧防不胜防着了道。”

楚渊道:“在前辈看来,他们上岛是为了什么?”

“还能是为了什么。”玄天道,“自然是为了传闻中的珠宝金银。月鸣蛊在北派的老人手中,只是若老人们死了,那最后一个能找到藏宝图的线索也就散了,往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我也说不清。”

“前辈在十余年前便来了这北行宫,想来也不知道潮崖族人进宫一事。”楚渊道。

玄天道:“听这里的小厮说起过。在我离开潮崖之前,北派已经被屠杀一空,想必十年前进宫的潮崖人,该全部是南派之人。”

“但他们却在那个时候,给朕种下了月鸣蛊。”楚渊道。

玄天闻言皱眉。

楚渊道:“按前辈所言,月鸣蛊应当全部在北派手中才是。”

“的确应当如此。”玄天道,“段王当初来问我之时,我的也曾为此纳闷过,但当时他身上亦带了不少蛊虫,我便以为皇上所中之蛊,并非来自潮崖。”毕竟这江湖之大,楚国之大,无人敢说只有潮崖才有月鸣。

“若只有朕一人,倒也罢了。”楚渊道,“但前些日子,有一伙潮崖人也暗中来了楚国,途中与一位江湖中人发生争执,那位江湖客也中了月鸣蛊。”

“潮崖人?”玄天不解,“为何要暗中来楚国?”

“人还在宫里软禁着,朕这次回去才会审。”楚渊道,“前辈可要与朕一道回去?也好弄清楚在这十余年间,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65章 妖剑复苏 弄盆狗血泼一泼

犹豫许久之后,玄天点头:“好。”

“多谢前辈。”楚渊道,“那朕就先回去了,今日多有打扰,还望前辈勿怪。”

玄天道:“在这行宫内白吃白喝住了这么些年,也理应做些事情补偿。”

楚渊道:“晚些时候,朕会派御医前来,替老人家诊治病情,就莫要再拖着了。”

玄天微微叹了口气,却也没有再推辞。

段瑶并未随楚渊一道离开,而是一直站在院内。

玄天道:“还有事要问我?”

“没有。”段瑶道,“只想留下来陪陪前辈。”

“是怕我会想不开吧?”玄天笑笑。

段瑶没说话,默认。毕竟是如此惨烈的一段曾经被揭开伤疤,而且往后也不能消停,还要被迫重新面对前尘往事,一大把年纪,会钻牛角尖也不是不可能。

玄天在袖中摸索半天,往桌上放了个小瓷瓶:“这是鹤顶红。”

“前辈。”段瑶一急。

“昨晚的时候,我的确想过要就此做个了结。”老人道,“只是后头到底难舍牵挂,总想知道,潮崖岛在我离开之后,究竟变成了什么样。”

段瑶将那瓶鹤顶红收回手中,道:“前辈想知道,我将来寻个机会去看看就是。”

玄天道:“既然答应了皇上,答应了你,我便不会再轻易寻短见,不必担心。”

段瑶坐在他对面,道:“前辈不生我的气吗?”

玄天道:“你心底纯稚,我这一把年纪,身上恶行累累的老头子,若当真计较这些,传出去岂非惹人笑话。”

段瑶道:“皇上是个明君,想来该不会过分为难前辈才是。”

玄天问:“你见过这回前来大楚的那些潮崖人吗?”

“嗯。”段瑶点头,“见过。”

“觉得他们为人如何?”玄天又问。

段瑶想了想,道:“实话实说,不大好。”

玄天道:“潮崖人向来闭塞自大,又一心贪慕金银,来往商船都不喜停留。而那伙南洋人上岛之后,内斗便更加激烈起来,整日里尔虞我诈明争暗抢,人自然也会越来越扭曲。”

段瑶道:“那前辈还是与我一道回西南吧。”

玄天笑着摇摇头,慢悠悠闭上眼睛,继续打盹。

段瑶一直守在小院中,直到吃过晚饭才离开,却未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去了楚渊的寝宫。

“段小王爷怎么来了。”四喜公公正守在回廊上,“找皇上有事?”

“嗯。”段瑶道,“皇上睡了吗?”

“还没呢。”四喜往屋顶上指了指,“喏,皇上还在那想事情。”

段瑶抬头,就见楚渊果真正坐在屋顶上。

“找朕何事?”楚渊穿着便装,在月光底下笑起来,分外好看。

段瑶纵身跃上房顶。

“坐吧。”楚渊道,“这里比房中要凉快许多,景致也好。”

“皇上也能爬屋顶吗?”段瑶问。

楚渊道:“按理来说不能,但若你不去向太傅大人告状,也无人会来谴责朕失了体统。”

段瑶捂住嘴:“我不说。”

楚渊笑着从身边拿起一壶酒,又让四喜送了个杯子上来。

段瑶道:“绯霞?”

“西南府送来的。”楚渊道,“很甜。”

“哥哥喜欢雪幽。”段瑶从他手中接过酒杯,“他嫌绯霞太淡,每年却总会空出最好的冰窖来存放绯霞花,雪幽也只能排在后头。”

楚渊仰头一饮而尽。

“可否问一件事?”段瑶犹豫。

“朕早就说了,把你当亲弟弟看。”楚渊放下酒杯,“自然什么是都可以做,什么话都可以说,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段瑶道:“昨日为何要特意准备那些东南小吃,让我去送给玄天前辈?”

“就问这个?”楚渊失笑,“有哪里想不通?”

“皇上猜到了他的身份,却又故意戳破,不怕他会一时想不开?”段瑶道,“前辈袖中就藏有鹤顶红,万一他昨晚自尽,岂非什么都问不到?”好不容易才有了与潮崖有关的线索,难道不该好好保护起来才是。

楚渊道:“这世间人心复杂,也不是你问了,对方便一定会说真话。”

段瑶点头:“嗯。”

“看到那些东南小吃,便会猜到已有人察觉出他的身份。所以要么死,要么逃,要么继续待在行宫中。”楚渊道,“前两种,即便是朕强行将人留下,甚至用他所爱之人加以胁迫,得到的也未必就是实情。毕竟潮崖岛已经孤寂了千百年,他说的事情,外人根本就无从分辨真假。”

段瑶想了想,道:“可就算是留在行宫,也有可能会说谎话。”

“只有一半的可能会是谎话。”楚渊道,“而另一半,就是他愿意与朕合作,那么至少能有一半的机会听到真话。”

段瑶似懂非懂:“嗯。”

“玄天今日所言,与朕昨日的猜测几乎一致,所以应当是赌赢了。”楚渊道,“多在江湖上闯荡几年,你便会知道在遇事时该如何取舍,如何分辨。”

段瑶撑着腮帮子,愁眉苦脸。

不想闯荡。

“好了,不说这个。”楚渊又递给他一杯酒,“打算何时动身回西南?”

“原本是想明天走的。”段瑶道,“但若玄天前辈要前往王城,我也想跟着一道去。”

楚渊道:“不回西南,当真无妨?”

“师父会给哥哥疗伤,二哥也会从追影宫赶回去,我在与不在,没什么大的区别。”段瑶道,“况且算算日子,师父与哥哥应当还在路上,在将潮崖一族的事情解决之后,我再快马加鞭回去也不迟。”

楚渊点头:“也罢,随你。”

四周安静下来,段瑶看着远处出神,过了会突然道:“西南府连红绸缎都扯好了。”

楚渊:“…”

嗯?

段瑶继续道:“金婶婶与婆婆他们,一直就催着要哥哥成亲。”

楚渊笑笑:“你哥哥呢?他如何回答?”

段瑶道:“哥哥每回都被念到头晕,然后躲去后山找清静。”

楚渊道:“金婶婶,便是当年江湖中的金针圣女吧?”

段瑶点头:“嗯。”过了会又补充,“西南府人人都怕金婶婶,连师父也是,见到她拿起梳子,就抱着脑袋满院子跑。”生怕会被按住梳头,遇到打结之处也不知道细致些,死命拽,头皮都要扯掉一般。

楚渊笑得开心:“将来若有机会,当真想去看看。”

看看可不行,要长住的。段瑶鼻子,又问:“将来皇上与哥哥成亲之后,会将哥哥召到王城里来吗?”

楚渊:“…”

段瑶抱着膝盖看他。

楚渊掩饰端起一杯酒。他先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如此直白问出这种问题。但面对那种充满信赖的少年眼眸,若是因此发怒,一来不舍,二来也显得自己有些…喜怒无常,脑子进水。

片刻之后,楚渊道:“为何不去问你哥哥,将来想要住在何处?”

段瑶脸上绽放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那我回去便问。”不容易啊,总算是问到了哥哥想要的答案,嫂子亲口承认将来要成亲,成亲,且成亲!

看着他春光明媚的表情,楚渊突然就觉得,自己似乎被绕了进去,怎么想怎么像早有预谋,说不定是那人临走之前特意叮嘱的也不一定。

谁要成亲!

楚渊胸闷,将酒一饮而尽。

挖树,挖远些。

段瑶还在自顾自乐呵呵,毕竟西南府里头要出娘娘,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以后也是要当皇亲国戚的人啊。

段白月在昏睡中,微微皱了皱眉头。

南摩邪守在他身边,继续愁眉苦脸。

就算能安然将人带回西南,这蜡封一旦拆除,便要想法子解金蚕线,估摸着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天辰砂,那就只有闭关练菩提心经。可这般高大俊朗的徒弟,还是个情圣,若当真练得半人半鬼,从此与心上人一刀两断,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想得焦躁,南摩邪伸手哐哐怒拍了两下蜡封:“混小子,让你当年不听为师劝!”

西南府的侍卫在马车外看得忧心忡忡,这又是怎么了,王爷被封在蜡壳子里,怎么还能惹到南师父,可千万别给拍裂了。

但事实证明众人有些多虑,白玉茧吐出来的丝极为柔韧,莫说是拍两下,就连两日之后,从马车里被猛然撞飞出来,也没坏。

“王爷!”周围一圈侍卫大惊失色,赶忙扑上前,将蜡封住的段白月接住。

玄冥寒铁冲天而起,南摩邪嘴里骂娘,破窗而出将其抢回手中,重重入地下深处,只留下半寸剑柄在外头。

大地隐隐震动,过了许久方才停歇。

“要成精了是不是!”南摩邪叉腰怒指,对着剑柄大骂。

一圈侍卫鸦雀无声。

南摩邪示意众人将段白月放回马车中,检查确定无恙,才算是放了心。

方才自己只不过想要喝杯水,才站起来还没够到茶壶,玄冥寒铁便像是疯了一般,突然“咚”一声将蜡封撞了出去,速度快到自己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外头就已经传来惊呼声。

为了防止此类事情再发生,侍卫依照南摩邪指使,到附近农庄中弄了一盆狗血泼,又从一个道士手中买了根桃木枝,用红绸缎将其与玄冥寒铁牢牢捆在了一起。

当然,大楚民风淳朴,买桃木枝,还会附赠一场法事,不加钱。

“定!”道士金鸡独立,喷出一口香灰水,往玄冥寒铁上贴了一道符咒。

“好!”围观百姓情鼓掌,纷纷表示还没看够,再来一回。

不远处,西南府的侍卫守着马车,面面相觑,很是茫然。

这算个什么事啊…

第66章 回宫 环环相扣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盆狗血,玄冥寒铁倒是当真消停了下来。为了防止它再次伤人,南摩邪特意到镇子里的铁匠铺,打算订做个铁匣子暂时装起来。

铁匠是个朴实的壮汉,平日里都是替乡亲打些铁锅铁铲,这还是头回接到江湖中人的生意,出钱又豪爽,自然不敢懈怠,大锤抡起来哐哐响。南摩邪在旁边一边嗑瓜子一边等,身边不多时便围了一大群后生,都想听江湖中事。

“光让我讲可不成。”南摩邪吐了口瓜子壳,道,“得拿这镇子里的故事来换。”

“镇子里能有什么故事,无非就是两家人撸起袖子打架。”有后生道,“顶大的新鲜事,便是前几日来了个流落女子,抱着生病的娃娃,看着可是遭了罪。”

“幸好这城中张婶年轻时是从山西嫁过来,与那娘俩算同乡,才好心收留了下来。”又有一人道,“又请了大夫看病,那小娃娃才捡了条命。”

“流落的母子俩,又是从晋地过来?”南摩邪觉得听上去似乎有些耳熟,于是道,“人在何处,可能带我去看看?”

后生们闻言都纳闷,但又看着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便带着他去了镇子里的张婶家。敲开院门后,恰好就见一名女子在院中晾晒衣服,正是当日小五在西南府后山,从猛虎嘴中救回的那名女子。

“南师父?”女子有些诧异。

“果真是你啊。”南摩邪问,“不是说要投奔亲戚,怎么又会流落至此?”

“多年未回去,亲戚早就不知去了哪里。”女子苦笑,“后头听人说江南好讨生活,便想过去看看,谁知刚到这镇子里,孩子就病了,亏得有婶子收留,否则…”

“先前就说,让你留在西南府,非要走。”南摩邪摇头,“正好这趟我也要回去,不如一道吧。否则你这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就算是去了江南,怕是也不好过日子。”

“多谢南师父。”女子躬身行礼,眼眶有些微红。

所幸那小娃娃的病不算重,吃了几天药,高烧也退了下去。南摩邪命人去买了一架马车,捎上这母子俩人,继续朝着西南而去。

沿途多做几件善事,也算是给小辈们积福报。

夏末天气渐渐转凉,段瑶红着鼻头坐在桌边,一个接一个打喷嚏。

楚渊吩咐太医开了药,又给他做了几套厚实的新衣裳,一日三餐也都是温补之物,一点辣椒油都不准给。虽说嘴里淡出鸟,但段小王爷还是颇为感动,到底还是嫂子好。

在回王城的路上,玄天与段瑶同乘一辆马车。朝中众人心里都纳闷,带着段小王爷一道回宫尚且能想通,但那名老者据说已在行宫里住了十来年,就是个流落至此的可怜人,带他回去作甚?

“老陶啊。”刘大炯道,“你有没有觉得,咱皇上最近做的事情,是越来越教人看不明白了?”

陶仁德忧心忡忡,看着前头的銮驾叹气。

皇宫里头一切如旧,段瑶不肯一个人住宫殿,楚渊便给了他一处清静小院,离御膳房近,离太医院也近。

“皇上。”朝中众臣甚为担忧,趁着皇上在御花园中赏景,心情正好的时候,一齐上前奏请,“西南府的小王爷是用毒高手,若要安排住处,怕是要离这两个地方越远越好啊。”

楚渊向远处道:“瑶儿。”

“皇上。”段瑶手中拿着一包花生糖,一边吃一边跑过来。

楚渊伸手。

段瑶分给他一颗。

众臣眼睁睁看着皇上吃完了花生糖。

楚渊冷冷问:“还有何事要奏?”

众臣叩首散去,生怕晚了会被牵连受罚。

楚渊摇摇头,坐回亭中继续喝茶。

段瑶道:“又怎么了?”

“鸡毛蒜皮之事,也能说得像天要塌一般。”楚渊道,“也难为他们,能数十年如一日这般一惊一乍。”

段瑶道:“哥哥经常说,这些人,揍一顿就好了。”

楚渊失笑:“看来在西南的时候,他该是没少念叨这些。”

“今日玄天前辈的身子已经好多了。”段瑶道,“他让我请问皇上,何时才能见到潮崖族人。”

“这么急?”楚渊道,“朕还想让他多休息几天。”

“前辈说将这事都了结之后,还是想早些回北行宫,继续守着凤姑婆婆。”段瑶道。

楚渊点头:“那便如前辈所愿,今晚吧。”

那群潮崖人虽说被软禁在皇宫,哪里也去不得,却也并无多少抱怨,毕竟比起先前颠沛流离的生活,现在已不知好了多少倍。甚至还想着若能一辈子待在宫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倒也不错。

临到吃完饭的时候,突然有侍卫前来通传,说是皇上召见,众人心里都有些没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了御书房,就见除了楚渊外,侧边还坐着一个老者,背对看不清模样,另一旁站着段瑶,气氛微微有些凝重。

“叩见皇上。”众人跪地低头,愈发忐忑不安。

“在刚入宫的时候,朕已经听了一回潮崖岛上的故事。”楚渊道,“现在还想再听一回。”

下头一群人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先开口。

楚渊淡淡道:“若是不想讲,朕这里倒是有个人,能替你们讲。”

众人愈发胆战心惊。

玄天缓缓回身。

看清他的容貌之后,众人顿时脸色煞白,更加哆哆嗦嗦不知该说些什么。

“前辈可认得这些人?”楚渊问。

玄天点头:“十多年前我离开海岛时,他们大多都只有二十出头。”

“事已至此,还打算告诉朕,是北派首领带了南洋人上岛,将潮崖族人屠杀一空?”楚渊眉间一厉。

“皇上饶命啊!”众人抖若筛糠,“是我们一时糊涂,又怕皇上得知实情后降罪,方才…方才…还请皇上网开一面。”

“得知实情后降罪?”楚渊道,“说说看,是什么实情?”

“是。”那女子道,“在刚开始对付北派的时候,南派的确与南洋人结为了同盟。但随着北派被吞并,南洋人便越来越贪婪残暴,潮崖一族本隐于世间,他们却三不五时便会用大船拉来新的南洋人,在岛上修建房屋,布设机关,所有潮崖人都成了他们的苦役,稍有反抗便会招来毒打。”

“是啊。”阿四也道,“潮崖岛早就不是先前的模样,现在处处都是机关,周围海域也布满漩涡迷雾,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葬身海底。”

“而你们几个非但不想办法抵御外敌,反而还主动协助南洋人欺凌同胞,直到觉察到自己也有危险,才决定要离开海岛,所以才不敢向朕说出实情。”楚渊道,“可是如此?”

众人鸦雀无声。

“那个婴儿,究竟是谁的孩子?”楚渊又问。

“是南洋人首领的孩子,娘亲是潮崖人,名叫红玉。”女子道,“为了能多个活命的筹码,我们便冒死偷出了他。”

“很好。”楚渊点头,“朕还想问一件事,不过这件事,你们未必个个都能知道真相。”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句话是何意。

“来人!”楚渊道。

“在!”御林军鱼贯而入。

底下众人几乎要瘫软在地,以为要被拖出去砍头。

“将这些人带下去,关进不同的房屋中,给些纸笔写供状。”楚渊道,“一个时辰之后,将纸收上来,若是胆敢有任何欺瞒,杀无赦。”

“是!”御林军上前拖起众人,架着往外头走。那女子急急回头道:“皇上,民女所言句句属实,当真再无任何隐瞒了啊。”

楚渊嘴角微微一扬,权当没听见。

御林军凶神恶煞,将人各自关入房中,哐啷一声落了锁。

四周一片寂静漆黑,只有桌前蜡烛微微晃动,愈发教人心里发毛。

御书房内,段瑶道:“估摸着吓也该吓死了。”

“对付这些人,不需要多有耐心。”楚渊道,“欺君可是死罪,潮崖人的胆子倒也不小。”

玄天叹气,道:“却没想到,潮崖岛那般荒凉,竟也有外敌要去杀戮抢夺。”

“潮崖唯一的优势,便是离楚国够近,周围又有不少岛礁渔港。”楚渊道,“而且成日里白雾茫茫,极为隐蔽。”

“那伙南洋人,会不会是想对楚国不利?”段瑶皱眉,“名义上为了金银,可若是真想要黄金岛上的财富,为何又要将能当向导的潮崖人杀戮殆尽?”

“有可能。”楚渊点头,“不过单凭一座小岛,哪怕上头装满震天火炮,也对大楚构不成威胁。”

“所以要放任不管?”段瑶试探。

“自然不是。”楚渊道,“潮崖四周海域都归属大楚管辖,渔民商船络绎来往,先前悄无声息也便算了,现如今既已被外族所占,又岂能容它一直装神弄鬼。这事朕自会做安排,不过在此之前,估摸着宫里这些潮崖人,还能演出不少好戏。”

第67章 先将命保住 将来也未必就找不到天辰砂

一个时辰之后,御林军前往每个房间,收回了厚厚一摞纸。

段瑶翻了翻,感慨:“这是在写供状还是写话本。”虽说每个人都有秘密,但这些人的秘密未免也…太多了些。

楚渊问:“前辈可要看?”

玄天摇摇头:“皇上想让我看的时候,我再看。”深藏于心的,怕大多都是些见不得人之事,看了也是心寒,不如不看。

段瑶挑亮烛火,与楚渊一道看那叠供状,越看越哭笑不得。不举这种事情,就算当真是秘密,外人应当也不会想要知道吧…也对大楚国运并没有任何影响啊。

楚渊从中出一张纸,递给段瑶:“这才是朕想要知道的东西。”

“嗯?”段瑶接到手中略一扫,写供状的人名叫藏硫,他显然是猜到了些什么,所以并未像其他人那般事无巨细,样样都要写。只有薄薄一张纸,上头一五一十交待了关于月鸣蛊之事。

藏硫的父亲名叫藏海,是岛上数一数二的巫医,因此平日里很是受人尊敬。在某次给北派一位老人看病时,趁机窃取了月鸣蛊,却没有上交南派首领,而是暗中养在了自己房中。

玄天被赶下岛后,潮崖族的日子并没有变得更好,南洋人的补给船也来得不再像先前那么勤,据说是海匪猖獗,船只开不过来。但日子总是要过,于是南洋人便提议,选出一队潮崖族人出海前往大楚,向楚皇讨些金银珠宝回来。

潮崖本就在楚国被传得神乎其乎,因此这批人很容易便入了宫。靠着一些海外传闻,以及蛊虫巫毒之术,倒也骗过了当时的楚皇,不仅对其礼遇有加,临走时更是获赏不少金银。而藏海在出海之前,已觉得将来潮崖岛上或许还会有恶战,为了保住月鸣蛊,便冒险带了一些出来,伺机种在了当时楚皇最心爱的皇子,也是大楚太子的楚渊体内——在他看来,这应当是最安全的一个人选,有御林军层层保护,也不会像寻常人一样搬家离开。而只要宿主不死,月鸣蛊便能一直存活,不管将来潮崖岛上发生何事,藏宝图的线索也不会断。

回岛五年后,藏海身染恶疾,弥留之际将藏硫叫到床边,将此秘密告诉他,又说岛上还有一瓶月鸣蛊,若能安然留在身边自然好,若是被人觉察出端倪,只管毁了便是。只要楚渊太子当得安稳,便不愁月鸣会从这世间彻底消失。

在安葬了藏海后,藏硫变得愈发谦卑,在南洋人面前恨不得时时低头躬身,连同伴都有些瞧不起他。但即便是如此,却也险些没能逃过杀身之祸——越来越多的南洋人被运送到潮崖,那些精妙的机关攻防巫毒之术,不用想也知道,十有八九是为了对付大楚。就在众人惴惴难安之际,南洋人终于卸下最后一层虚伪面皮,一夜之间几乎杀光了所有潮崖人,连亲信也不放过。而藏硫与另外几人由于早有准备,所以才得以顺利逃脱,并且还趁乱抢走了小婴儿。

原本按照众人所想,是要前往王城求助,毕竟除了楚国皇室,潮崖再无其他人可依靠,却没料到会被南洋人觉察到行踪,甚至买通苍南知府余舒,联合飞鸾楼发出江湖追杀令。

屠不戒虽说为人鲁莽,功夫却不算低。藏硫在与他打斗之时,装有月鸣蛊的瓷瓶不慎掉出袖中,为了不让同伴看出端倪,才稍稍一犹豫,瓶子便已经被屠不戒踩碎。眼睁睁看着藏了几年的蛊虫毁于一旦,藏硫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计可施,只盼着将来到皇宫后,能想办法接近楚渊,从他体内取出剩余月鸣,只是万万没想到算盘打得虽好,到头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段瑶与玄天看完之后,也只想叹气。且不说那藏宝图只有半张,就算当真能找到传闻中的黄金岛,能小心翼翼算计这么多年,也当真是失心疯魔。

“皇上。”江怀道,“那些潮崖人要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