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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狄飞冷笑道:“范兄不是说笑话吗?吴越王妃这几年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做下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敝派还能不了解么?若是一无所知,家师也不派我下山了。其实敝派对此人也早就看不过去,相信今天来的四方朋友们都是一条心的,范兄不妨都直说了吧!”

范定风点头道:“楼兄所言极是。自从五年前,吴越王妃在西湖边凤凰山下,以诡计夺得吴越王位以来,江南武林就没有一日的安宁。五年前端午节,明州龙山帮帮主王展,只因钱塘江龙舟赛上,龙山帮给她造的龙舟未得头名,竟惨遭剜目抽血,羞忿而死,龙山帮从此解体。四年前,镜湖剑派因不肯听命于她去谋害九殿下,结果险遭灭门之祸,掌门王寒萍女侠……至今在下思及当日王女侠慨然赴死的悲壮场面,仍是忍不住涕泪沾襟。”

“是啊,”海门帮帮主接道,“当日吴越王妃说,镜湖剑派庇护九殿下,乃是大逆不道,除非有人情愿以身顶过,受她七掌不还手,否则要杀得镜湖边上流血十里,鸡犬不留。王寒萍王女侠为了一门香火,挺身而出,受了那妖妇七掌毒辣无比的无影三尸掌,死时,尚不瞑目!”

台下一人嚷道:“她那无影三尸掌,一招就要得了人命,何消七掌?”

范定风道:“她的前几掌也未使出全力,一时还不致命。总是要慢慢折磨人之故。”

海门帮主叹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自可,最毒妇人心。”

范定风又道:“三年前,武夷山九虚宫‘梅、兰、竹、菊’四位仙长之一的红菊道人,忿不过吴越王妃飞扬跋扈滥杀无辜,入迷宫行刺吴越王妃,不幸落入妖妇的圈套,被她倒吊在雷锋塔顶,活活困死,其状惨不忍睹。连少林寺也逃不出她的暗算,两年之前,妖妇觊觎少林派武功秘笈,派人混入寺中盗取,被师父们发现后,不思收敛,竟然亲上少室山,把佛门清净之地闹得天翻地覆。”

惠定大师缓缓道:“我寺僧众总以为不曾有半点理亏,不会大动干戈。谁知还是中了吴越王妃奸计,几乎不得不弃寺出走。后来大家勉力一战,总算将她请下山去。但大小弟子,死伤不少。惠见师兄也在那一役中捐躯。”

范定风停了一会儿,道:“还有,去年妖妇偷袭洞庭湖,暗器杀死了吴掌门的爱徒汪少侠汪小山。手段毒辣,亦是罕有。洞庭派不曾得罪于她,何以这般下手。江湖中议论起来,至今愤愤不平。”说着眼望着吴霆。

吴霆站出来道:“敝派自忖与吴越王妃并无过节。汪师兄一向足不出户,不可能惹上她。敝派当日遭此横祸,实在思之不解。但师门大仇,总是要报的。”

范定风厉声道:“吴越王妃心如蛇蝎,倒施逆行,为害武林,血债累累。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我江南武林各门各派精英,既已尽数聚集在此。总是要向那妖妇讨个说法的!”

一时间,台上台下,一片哗然。大家听了范定风历数吴越王妃罪状,早已群情激奋,此时纷纷附和道:“就是,向那个妖妇算账去!”“这许多人命,定要妖妇血债血还!”“再不杀了她,只怕中土武林也早晚给她剿灭干净!”“大家齐心协力,杀到吴越王宫去!那妖妇纵有天大本事,难不成她三头六臂,挡得住这许多人跟她拼命!”

沈瑄听得这些叫闹声,不由得回过头四周看看,突然瞥见钱丹脸色铁青,紧锁双眉。沈瑄心里一动:他既姓钱,又是钱塘府富户,难道正是吴越王室中的子弟么?听见这些人算计王妃,定然不高兴了。

嚷嚷半天,范定风又开言道:“众位英雄好汉一力剿除奸邪,为天下武林平定风波,实乃义薄云天,在下十分敬服,实有同赴大任之心。然则此妖妇又与别人不同。”

底下问道:“又怎地不同?”

范定风道:“那妖妇又不是一般江湖武人。她贵为一国之母,深居吴越王宫,又控制了吴越朝中大权。我们一众江湖好汉冲入王宫杀了她不要紧,只怕吴越国从此政局大乱,杀伐四起,只苦了江左百姓。”

底下有人叫道:“让那妖妇掌权,苛政猛于虎,吴越百姓早就苦不堪言了!”

沈瑄住在浙西,也是吴越国治下,心里奇道:这几年吴越王和王妃执政,虽然谈不上河清海晏,可是也算得上休养生息,政治清明,吴越百姓并无怨言。只是王妃得罪了一干江湖上的人,又与百姓何干?

只听范定风道:“虽则如此,若是我们挑起风波,搅乱了江南时局,总是有愧于苍生。我们习武之人,总以造福百姓为己任。所以,总要想个万全之策。”

下面喊道:“范公子尽管吩咐下来。只要能除得了妖妇,我等只听范公子号令,无所不从!”

范定风微微一笑道:“在下昨日与众位武林前辈细细商磋过,大家均觉得,此时还需得有一人与我们联手,方才稳妥。钱公子,请出来吧!”

只见一个身穿绣金白袍的青年从台后健步而上,走到中间,微笑着四方一揖:“在下钱世骏,蒙范公子与众位英雄不弃,得与盛会,深感荣幸!”此人生了一副堂堂相貌,更难得是王孙贵胄之气度高华,把范定风都比下去几分。

钱世骏与诸人一一见礼,这时又悄然过来一个黑衣少女。那少女肤色极白,目若秋水,却不是离儿又是谁?

沈瑄担心了这许久,终于见到了离儿,心里竟似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不知是何滋味。他此次出来,其实并未打算找到离儿,何况临行前乐秀宁那番话,更让他灰心丧气。但内心深处,总是盼着或许不经意间还能碰到离儿。此时她忽然出现,他心里再也平静不下来。只见她虽然站在钱世骏身边,却殊无悦色,眼神里还略显得有点茫然。钱世骏对她显得很关心。离儿默默地立在那里,神情淡然寂寞,倒像压根没听见别人在讲话似的。

只听见范定风又说:“钱世骏公子是吴越先王的儿子,也是妖妇忌惮了得的对头。当年吴越王位本来应由钱公子继承,却被那妖妇以奸计赚取。现今吴越国中上下思慕九王爷大德,如久旱望甘霖般。如果我们以钱公子的名义讨伐妖妇,正是顺天意、应人心,可令妖妇焦头烂额,又免却了吴越国中大乱祸及苍生之弊。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下面的人纷纷嚷道:“正是正是,杀到钱塘府去,拥立九王爷为吴越国主,看那妖妇还有什么可撑腰的!”

钱世骏忙站出来道:“众位英雄这样讲可未免折杀在下。在下愿尽一份绵薄之力,为吴越一方黎民祈福,为天下武林除害。但吴越王位既有六兄担当,在下怎可置宗庙社稷于不顾?篡权窃国之事,在下是万万不做的。”

众人听言,纷纷赞道:“九王爷大仁大义,真君子也。”

范定风笑道:“如此大家同心同德,剿灭奸妃,还需立个盟约才是。”

众人道:“正是正是!”

范定风于是取出早已写好的檄文,念道:“某年某月某日,我南武林十七门派,会聚金陵钟山,于此立盟:吴越国王妃,自窃位以来,每每行事奸邪,祸害江湖,滥杀武林义士……”

“且慢!”突然一人大叫一声,纵身上台,挡在范定风面前。

沈瑄一看,惊得不知所措。那人竟然是钱丹!

众人瞧见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竟然只是个丐帮的小叫花,纷纷交头接耳议论开来。范定风微笑道:“这位小兄弟,你有何话要说?”

钱丹笑嘻嘻地说:“范公子,你如此精明之人,怎么忘了一件大事?”

范定风皱眉道:“什么事?”

钱丹冷笑一声道:“既然要立盟,总得先立个盟主吧?这事儿可含糊不得!”

范定风闻言,不觉沉吟起来。下面立即有人喊道:“今日这大会是范公子召集,又是范公子主持的。自然是范公子当盟主,你这小兄弟好不晓事,只管闹什么!”

钱丹却道:“若是一般盟会,范公子召集,范公子主持的,范公子做盟主,也是理所当然。可这一回却不同。难道你们不觉得钱公子才是盟主的最佳人选么?”

众人不觉哑然。沈瑄却已明白,钱丹这分明是要捣乱来着。看来,钱丹恐怕真是吴越王室中人。只是他孤身一人叫板这么些武林高手,简直羊入虎群。

只听钱丹续道:“‘钱世骏公子是吴越先王的儿子,也是吴越王妃忌惮了得的对头。如果我们以钱公子的名义讨伐吴越王妃,正是顺天意、应人心。’——范公子,这是你自己说的。而且,钱公子也是功夫了得,在武林中也是那么有威望。如果让钱公子做盟主,一定比范公子更合适。说不定吴越王妃一听钱公子大名,就吓得心惊胆战,结果不战自降也未可知。”

众人多是范定风和丐帮的朋友属下,心里自然向着范定风。钱世骏虽有名望,怎及得范定风有丐帮撑腰?众人听钱丹这般说道,纷纷把怀疑的眼光投向钱世骏。已经有人喝道:“钱公子虽然厉害,但手下又有多少力量?还不是要靠着我们丐帮,范公子不做盟主,谁替姓钱的卖命?”

钱世骏闻言不禁面红耳赤,连范定风也大皱眉头。钱丹却不依不饶:“这位大哥这般讲话,未免仗势欺人。谁最合适,总抬不过一个理字。难道丐帮多了几个叫花子,就可以要挟天下英雄,让钱公子也俯首称臣么?”

钱丹这句话一出,连傻子也明白了。这个小叫花分明是假扮进来挑拨离间的。范定风一步跨上,拦在他面前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钱丹轻轻跃开,笑道:“我不过是个无名小辈,不劳公子过问。再说我又不跟你们争盟主的位置,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范定风也不答言,一掌劈出,就来拿钱丹的要害之处。钱丹一闪,出掌相隔,两人就拆起招来。金陵范家的金风掌法本来是阳刚一体的,范定风又得了宋帮主的真传,出掌极是刚猛有力,正气浩然。钱丹掌法却精灵古怪,缥缥缈缈。沈瑄以前从未见过钱丹动武,这时一见之下,却有点似曾相识之感。但钱丹实在不是范定风的对手,几乎招招落了下风。只是他步法轻灵,脱身极快,范定风和他拆了十几招,竟然还没伤到他。

这时,楼狄飞从一旁跃出,冷不防一把扣住了钱丹的脉门,同时挡开范定风的掌风,笑道:“范兄何必如此性急,问清楚再说。”

范定风料想钱丹也逃不了,遂收住掌力,向钱丹厉声问道:“如果我不曾猜错的话,你是吴越王妃派来的奸细,想搅了武林大会,对不对?”

钱丹无辜道:“胡说八道,我根本都不认识吴越王妃,为什么替她卖命!”这时,钱世骏忽然开口道:“钱丹,你这样说,不怕你娘知道了伤心么?”

钱丹闻言,大惊失色。台上台下一片哗然。沈瑄的心都凉了:他竟然就是吴越国的世子。看来他今日落到这里,在劫难逃了。其实,钱丹上去之前,也曾虑及钱世骏是否会认出他来。但当年他们叔侄也没见过几回,钱世骏离开钱塘府时他还只是个小孩子,何况他现在改装易容,料想钱世骏认不出。但是他这实在是小瞧了心思机敏的钱世骏。他上去与范定风争执时,钱世骏心里就暗生疑惑,只是不敢肯定。及至他出手与范定风打斗,一招一式,分明是吴越王妃所授,钱世骏再了解不过的了,于是再无疑虑,出声喝破。

楼狄飞这时问道:“钱公子,此人真是妖妇的亲生儿子?”

钱世骏正色道:“不错。吴越王妃当真神通广大,居然派了儿子来做奸细。若非他自己现身,岂不坏了大事!”

范定风冷笑道:“这样也好,亲身儿子落入我们之手,总算妖妇已先输了一招。钱兄,你看拿这小子怎么办?是立时处死以报众多江湖朋友的深仇大恨,还是暂且留下来挟制妖妇?”

钱世骏沉吟一回道:“妖妇既敢派他来做探子,只怕心里也并不把这儿子当回事。他既然已知道我们的计划,留着他终究是祸患。”

楼狄飞微微冷笑,道:“那就请钱兄处置!”说着点了钱丹的穴道,将他推到钱世骏身边。钱世骏正待下手,斜拉里冲出一个人影喝道:“钱世骏,你可还是吴越的臣子?”

钱世骏一怔,只好答道:“当然是啦。”

沈瑄正色道:“钱丹是吴越储君。你身为吴越臣子,却想要他的性命,岂不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钱世骏冷冷道:“你说得不错。但钱丹搅乱武林大会,得罪了这些江湖朋友。我虽是吴越臣子,武林中的义气终不可不顾,此时也不是讲什么以下犯上的时候。何况他总还是我侄儿,我处置了他,算得什么以下犯上!”

台下众人纷纷喝道:“正是正是!”

沈瑄立刻道:“钱公子,如你所说,你也是为了吴越的宗庙社稷,黎民百姓。但此时若钱丹死在你手里,岂不是要你王兄绝了嗣,要令吴越将来一国无君,天下大乱?你可对得起你的先父先祖?何况,他总还是你的侄儿,别的不论,这点骨肉之情也可以不讲的吗?”

钱世骏变色道:“你说得不错,我杀不得钱丹,只好留他一条性命。”说着将钱丹推到范定风那里道,“范兄,好好看住这小子。”旋即转头对沈瑄厉声道:“但你既然作了妖妇的探子,又不是吴越储君,今番你的性命可就要送在这里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沈瑄笑道:“想来九王爷决不是食言而肥之人,钱丹在你手中,你既然说不杀他,看来他总是安全了。在下也就无话可说。”

沈瑄话还没讲完,钱世骏已经“呼”地一掌劈到他胸前。原来他看见沈瑄如此镇定自若,料想必然身怀绝技,是以出其不意,一上来就用上了十成掌力直取其要害。不料沈瑄竟然不趋不避,生生受了这一掌。沈瑄的武功既是低微,又从未与人交锋,这一掌其实是躲不过,直打得他气血翻涌,眼冒金星,一大口血喷将上来。他一咬牙,将血吞入腹中。可是说也奇怪,常人受了这样一掌,早已倒地。沈瑄却能摇摇晃晃兀自立着,两眼瞪住钱世骏。钱世骏见他毫不躲闪还招,已是大奇。此时看他神情,不由骇然,又一掌狠狠地向他的天灵盖直击下去。沈瑄一晃,这第二掌打在他左肩,力道仍是不减。沈瑄可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倒在地上,吐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钱世骏待要一脚踏上,忽然玄色的人影一晃,只听一个清澈的声音道:“哥哥住手。”

沈瑄心里一热:是离儿。

只听见离儿道:“哥哥还看不出来?此人一点都不会武功,哥哥亲自动手解决他,岂不是杀鸡用牛刀?没的辱没了身份,让人说哥哥杀一个不会武功的无名小卒。不如让他去吧,想来也活不过今晚了。”

钱世骏道:“总要斩草除根,免生枝节的好。”

只见离儿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针,笑吟吟地说:“就用这绣骨金针结果了他吧。只是死得这样爽快,倒也太便宜了这小子。”说着俯下身去,将针往沈瑄眉心中插下。沈瑄只觉得冰寒刺骨,他心中一苦,登时没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醒了,沈瑄发现自己脸上凉凉的,睁眼却看见一只手在为自己擦拭血迹。夜色沉沉,衬得离儿那张脸显得更加苍白。她轻声问道:“你现在觉得怎样?”沈瑄待要坐起来答话,胸前一疼,又倒在草垫上。离儿赶快扶住他,急道:“别乱动啊,你伤得这么重。”旋即又伤感地说,“我若早一点看见是你,也不会……瑄哥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沈瑄一时激动,也说不出话来,只看见离儿一脸关切,心下暗暗欢喜:原来她终究是对我好的。离儿见他不语,从袖中取出一枚银色的药丸来塞入他嘴里。沈瑄吞了下去,只觉得又冰又凉的跟那金针没什么分别。但过了一会儿,寒气渐渐化开散入四肢百骸,变作一种谷底幽兰山中晓雾般的清芬,令人精神大振。沈瑄问道:“是绣骨金针的解药么?”

离儿一笑,道:“这只绣骨金针上根本就没毒。我那时不得不刺你一针,才瞒得过钱世骏他们。就像点穴一样,让你昏过去。你疼不疼?”说着两眼望着他眉间的伤痕。

沈瑄摇摇头。离儿坐到他身后,两手抵住他背部的穴位。沈瑄知道她要为自己运功疗伤,便调理气息,静候她的内力送过来。忽然,只听见离儿轻呼一声,两手猛地缩回去。沈瑄回头一看,只见她瞪着自己,神色颇为奇异。“怎么啦?”沈瑄问。

离儿呆了呆,道:“没什么。我……我不知道如何给你运功。倘若是我伤了,你要救我,会如何做?”

沈瑄略一沉思,随即将运功调理的法门一一道来,离儿记在心里,便又一次将中指抵在他背上。这一会儿她似乎十分的小心翼翼,沈瑄只觉她的内力来得极为和缓,自己的丹田中却油然生出一股气脉与之应和,两下翻滚交融。过了一顿饭功夫,竟觉得好了许多,几乎能站起来走路了。

离儿见他这一会儿工夫就好了大半,心里十分欣慰,取出几件衣服道:“这四周都是丐帮的人,不过我已经将他们点倒了,你快换身衣服逃走吧。”

沈瑄点点头称谢,忽然看见离儿倚在门边,待走不走,眼神怪怪的,遂问道:“离儿,你要对我说什么事情吗?”

离儿低下头,含含糊糊地说:“瑄哥哥,我……我想跟你一起走。”

沈瑄见状,心中一动,道:“他们对你不好?”

离儿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只是说不出话来。

沈瑄道:“那我们回葫芦湾,好么?”

夜色朦胧,看不清离儿的脸,只觉得她的眼睛如星星般一闪一闪的,言辞也飘忽不定:“我,我老是住在你家里……会不会……你……”

沈瑄道:“离儿,只要你愿意,在葫芦湾住……住多久都没关系。”他本来想说,你可以住一辈子,只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只得临时改口。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道,“无论你住多久,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离儿不语,过了良久,低声道:“很好。”

沈瑄心中一阵激动,欢喜得就要去握她的手,可又不敢。离儿忽然抬起头来,不想正撞上他的目光。两人一阵羞愧,相视而嘻。

沉默了许久之后,离儿终于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取了东西就来。”身子一晃,在夜色中消失了。沈瑄换好衣服,犹自觉得恍恍惚惚如身在云端。她说“很好”,那是什么意思呢?感怀于心的事情,一瞬间就到了眼前,未免显得太过容易,太过虚幻。“这不是梦吧?”走到门外,凉风一吹,忽然记了起来:“阿秀姐姐交代的事我却忘了。”可是乐秀宁的话并不翔实,他此刻满心欢喜,也就旋即把乐秀宁的吩咐抛在脑后。四顾无人,心想这还是在钟山脚下,不知离儿的住所在哪里,离这儿远不远?

忽然道上几骑人马飞驰而过,为首的一人银鞍白马,雪白鲜亮的披风在夜色中十分耀眼。这群人在街对面一扇门前停下,一人跳下马叩门。过了一会儿,一个仆佣出来问道:“是罗浮山汤公子到了吗?”

那个白衣人道:“正是在下。”那仆人鞠躬道:“汤公子请进,九王爷今天下午接到公子的帖子,现在在书房等候公子多时。”

沈瑄这才吓了一跳,原来对面就是钱世骏的寓所,却不知离儿为什么去了半日还不回。其实离儿并未走多久,只是他自己心里过于急切,便是一刻三秋了。沈瑄忍不住,悄悄地绕到旁边的一个偏门溜进去。这里只是钱世骏临时的住所,也没有几间房,却不知离儿在哪一间。沈瑄看见一间屋子亮着灯,便轻轻走到那窗下,向里窥探。

只见那白衣人站在房间正中,却是背对着沈瑄。钱世骏一边倒茶一边说:“汤兄为何这时才到,上午的盟会可惜汤兄不在,小弟深为遗憾。”

汤慕龙道:“其实我早就到了,只是暂时不想露面而已。”说罢转过身来望着钱世骏。沈瑄这时才看见他的庐山真面,暗暗吃惊:天下竟有这样的人。不用说他的面貌如何出众,但见他此时也不过一袭素净白衣,别无装点,却自有一种华贵优雅的神采。事实上,汤慕龙的确是江湖上绝顶的美男子,不知多少少女心中倾慕不已的“南海小白龙”。

钱世骏皱皱眉道:“汤兄此上钟山,莫非另有打算?”

汤慕龙正色道:“不错。钱兄,你我也算故交,我深夜来找你,也不打算绕弯子。今天上午在钟山顶上,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姑娘是谁?”

不但钱世骏,连窗外的沈瑄也莫名其妙,屏住了气细听。只听钱世骏犹疑道:“那是我的义妹。”

汤慕龙冷冷道:“义妹?天台山的蒋小姐几时拜了钱塘府九王爷做义兄了?”

钱世骏听见不是话,不觉怒道:“蒋姑娘曾在钱塘江上大战吴越王妃,为惨死的一个武林同仁报仇。我见她与我同仇敌忾,于是拜作异姓手足。那时在下许多朋友都作了见证的。这一年来,在下始终对蒋姑娘礼敬有加,照顾得无微不至,从不曾委屈了她半分,江湖上有目共睹。不料倒惹得汤兄见怪起来!”

汤慕龙闻言一笑,歉然道:“是我错怪钱兄了。小弟本无此意,只是我此下罗浮山,为找蒋姑娘几乎跑遍了江南诸国,好不容易发现了她,却在钱兄身边。小弟一时心急……”

钱世骏奇道:“你找蒋姑娘干什么?”

汤慕龙微微踌躇了一会儿,道:“实不相瞒,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沈瑄一听几乎晕倒,钱世骏也惊讶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汤慕龙续道:“我此次上钟山来找钱兄,就是想接她回罗浮山完婚。”

“怎么会是这样,汤慕龙的妻子,怎么会是这样!”沈瑄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一下子灵魂出了壳,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只听见钱世骏笑道:“汤兄想接未婚妻子回家也是理所当然。不过,现在却有些困难。”

汤慕龙怫然道:“怎么?”

钱世骏道:“上个月舍妹与人争斗,一时没了她的下落。待我找到她时,她却不知中了一种什么奇怪的毒,竟然把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小弟遍请名医为她诊治,一点用也没有。小弟为此也非常伤脑筋。”

汤慕龙急道:“怎会如此?你将她带来见我一面吧,或许她还记得我。”

钱世骏淡淡地道:“此时夜深了,叫舍妹出来见人恐怕有些不便吧。而且……舍妹失忆之前也没提到过与汤兄有婚姻之约。”

汤慕龙咬牙道:“她何必对你说。但我与蒋小姐的亲事是她祖父天台山蒋老前辈亲口许下的。去年岭南武林盟主秦大侠亲自作伐牵线,家父又与我上天台山面见蒋老前辈求亲。那时蒋老前辈欣然允诺,两家下过定仪,商定的年末就完婚,怎能在你这里拖延?你只将她带来见我一面,我自当重重谢你。”

钱世骏笑道:“汤兄这是哪里话。汤兄既有关雎之雅意,小弟只好成人之美。又说什么谢不谢的。将来事成,小弟也算得汤兄的内亲,小弟正是求之不得。”

沈瑄在窗外闻言,不由得暗骂着钱世骏,为了讨好汤慕龙,竟不回护一下离儿。只见汤慕龙向钱世骏长揖道:“如此多谢钱兄了。”

钱世骏笑盈盈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果然引着离儿进来了。沈瑄满心里焦急,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只见离儿一脸茫然地望着汤慕龙。钱世骏却笑道:“妹妹,这是岭南罗浮山的汤慕龙汤公子。你可还记得他么?”离儿不答。钱世骏又道,“汤公子是你的未婚夫,此次专程来接你回岭南完婚。你可随他去了。”

离儿冷冷道:“你说的什么话!我不认识他,为什么要跟他去岭南,还要我嫁给他?”

钱世骏叹道:“妹妹,你真的什么都忘了。汤公子与你早有婚姻之约,你真的连他也不记得?好好想想。”

离儿一脸的惊恐,拼命摇头:“你胡说!不可能的!我不会与这个人订过婚的。”

钱世骏道:“这是千真万确的。哥哥怎会骗你?”

离儿道:“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骗我?你说我是你义妹,就将我从岛上带出来跟着你到处跑。你说他是我的未婚夫,我就得出来见他。其实,连你这个义兄是真是假,我都不知道。倘若你骗我,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反正我是什么也不记得了,不是么?”

钱世骏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汤兄,舍妹如此说话,我也无法。不如你同她讲吧,你既是她未婚夫,或者讲讲话来,她会对你有几分印象。”说着转身出去,留下离儿和汤慕龙两人在书房里。沈瑄暗道:“不好,这钱世骏如此行事。”离儿见状,退到门边,紧张地对汤慕龙讲道:“我不会随你去的,你若无话,我这就走了。”

汤慕龙急忙道:“蒋姑娘,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我如此辛辛苦苦找到你,总盼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离儿转身就走,汤慕龙跃上前去,一把拉住她左臂。离儿回身一掌向他肩上砍去,汤慕龙轻轻让过,仍是不放手。离儿翻身跃起踢他的下盘,汤慕龙不闪不避,受了她几脚,手上的力气却一点不减。如此几回合,离儿挣脱不得,不由得满面通红。正在焦急时,突然“哐”的一声,一扇窗户被重重撞开,刮进一阵寒风,将蜡烛也吹灭了。两人都一愣,不由停了手。离儿却心思灵敏,猛地抽出左手纵身向门外跃去。汤慕龙待要看窗外是何人,不防离儿走了,只得追去。

窗外自然是沈瑄,他见离儿为汤慕龙所迫,急中生智想引开汤慕龙。此时见两人仍旧追逐而去,也急急跟上。离儿冲出寓所,直往山上奔去。钱世骏这时听得有变,也追了出来。这三人轻功俱是不弱,沈瑄哪里追得上他们,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但他心中惦念离儿安危,便不管不顾地向山上爬去。几乎爬到了山顶,也不见那三个人在哪里。沈瑄正焦急间,隐隐听见山后悬崖的方向有人讲话,他心中暗叫不妙,向那边赶去。

只见悬崖边亭亭立着离儿的身影,长发被凛冽的山风吹起来,恍若飞舞的翅翼。汤慕龙和钱世骏站在一丈之外,欲进不得。钱世骏叫道:“妹妹,快回来,你我兄妹有什么不好讲!”

离儿冷然道:“我叫你们走开。”

三人一时无语。但情势似乎十分紧张,谁也没注意到还有人在周围,沈瑄悄悄走近去。

汤慕龙道:“蒋姑娘,你此时不随我去就罢了,何必如此。连你义兄也怨上了。”

离儿不理他:“你们快走!”

钱世骏又道:“妹妹,随我回去吧,别生气了。你不嫁汤公子,我自会好好照顾你的。”

离儿淡淡道:“钱公子,我当然不会跟汤慕龙去。连你,也不必过问我的事了。我讨厌你,不会再跟你一起了。你们走吧。”

钱世骏惊道:“你说什么!你病得这么重,我怎放心让你一个人走?妹妹别讲气话了,你跟我回去,我和汤公子向你赔不是。”

离儿冷笑道:“钱世骏,你何必这样低三下四的,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一切听凭你们摆布的弱女子。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是我的义兄,既是义兄又如何这般对我。你不必再提此事了,我本也不配做九王爷的义妹。你走吧,今后我不识得你。”

钱世骏急道:“妹妹,你怎么这样讲。说走就走,也不念为兄平日里如何对你?”

离儿道:“钱世骏,你抓住我不放,究竟为了什么?我什么也记不得,实在猜不出你的用意。这个闷葫芦太大了,你还是实话告诉我吧。你急着让我回忆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事?”

钱世骏脸色大变,道:“妹妹你疯了!”

离儿喝道:“不许过来,不然我就跳下去。一了百了!”

汤慕龙柔声道:“蒋姑娘,无论你想怎样都可以,千万别跳下去!我们这就走开,还望你回心转意。”

离儿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冷笑道:“是么?”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衣起处,汤慕龙已飞身跃上,捉向离儿背心。这一下极是凶险,略一拿捏不定,自己就飞向悬崖下去,所以竟是同归于尽的架势。但汤慕龙武功当真极高,不仅方位准确恰恰就在悬崖边上,而且迅捷无匹,悄无声息。离儿本来背对这他,这一回竟然防不胜防,眼看也就被他拖了回来。

但离儿更加敏捷,只见她竟不知如何转过身来跃起,推出两臂。汤慕龙躲闪不及,两人四掌一对,离儿的身子旋即就轻轻飘开,然后朝悬崖深谷中直坠下去。

沈瑄两眼一花,只觉得整个地面也都随着离儿下沉到了谷中。他只听见自己大喊一声:“离儿……”就飞身冲到悬崖边,不假思索一跃而下。

钱世骏和汤慕龙目瞪口呆。

第四回 俪影轻鸿

沈瑄直听见耳边风声呼呼响,不由得闭上眼睛。忽然腰间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卷住了,向上拖去。他下落这么久,本来坠势甚急,这么一拉,立时顿住,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倾了出来。旧伤一发,天旋地转,几乎晕了过去。他正吊在半空中摇晃,忽然听见上面“啪”的一响,自己又往下坠去。所幸此时离地已经不远。沈瑄看见地下正有一丛灌木,于是奋力一腾,落在上面弹了几下,竟然不曾受伤。他滚到地上,刚爬起来,却只见一个人影在半空横跃而过,只像是踩着岩壁稳稳地走下来一般,一忽儿就快要跃到自己身旁,却在半空中急道:“你怎样——哎哟!”

只见离儿一下子跌倒在他身边,按住了右脚脚踝,笑道:“功亏一篑呀!”

沈瑄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离儿在半空中就停落在岩壁的一棵枯树上,见自己落下,就放出她那条白绫拉住。可是毕竟下坠的力道太大,竟把枯枝拉断了。所以才会第二次下坠。离儿急急跃下来看看自己安危与否,却不防没站稳,扭伤了脚踝。这一次本来不存生念,却是她救了自己。

离儿连连叫疼,脱下右脚鞋袜,只见脚踝处肿起了馒头大的一块。沈瑄忙找出银针,扎在穴道上,问:“好些吗?”

离儿微微点头,忽道:“他们也真够狠心,连你也推了下来。只是你怎么在上面?”

沈瑄有些不安:“这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跳下来的。”

离儿奇道:“你怎么了?”

沈瑄迟疑道:“我跟着你们到了这里,又见你掉了下去。我……我心里一急,也就跟着你往下跳了。”

言毕不觉满脸通红。

离儿嗔道:“瑄哥哥,你……”转又不语。

沈瑄笑道:“谁知你并不是真的要寻死,只是脱身而已。”

离儿抬头望望,只见悬崖峭壁,高可千仞。中间一线青天,两边万丈山崖垂直而下,除了几棵枯树,并无落脚之处。她也有些后怕,道:“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要逃走。现下只好还在这谷底待一晚,明日另找路径出去吧。这里定是在钟山脚下了。”顿了顿又道:“只怕明日都走不了。说不定他们料着我不曾死掉,让人守在出口处也未可知。那又不知要躲到几时。”

沈瑄问道:“你真不回去了?”

离儿奇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回葫芦湾的……怎么你……”

沈瑄急忙道:“别担心,我一定照顾你的。只是……”他心里想的是,倘若她真是汤慕龙的未婚妻,那该怎么办呢?可是这样的话,似乎又不便问出口来。遂道,“你跟着钱世骏这些日子,没有记起些什么吗?那他总也能告诉你些过去的事。”

“过去?”离儿呆住了,望着天上几粒疏星,看了许多时,方道,“他说过一些。可是钱世骏,我不敢相信他。他对我很好,也未必都是在骗我。可他们这些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这些江湖人,永远是端着假面待人,你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怎敢相信他?但我明明知道自己不相信,却又不得不老跟着他们,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忽然凝噎住。

沈瑄见她越说越凄凉,自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委屈过,他心中甚是难过,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听见她又道:“瑄哥哥,其实这些日子里,我总是不住地想:我究竟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那时在葫芦湾,和你在一起,就像是世外桃源,无忧无虑,根本不用去考虑这些事情。可是一回到江湖,我就不能不问,不能不想。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可却永远也找不到。只有死去的人才会喝孟婆汤忘掉往事,我大约就是死人了!”

沈瑄扶住她道:“离儿,别哭了。你的病会好的,那时便没事了。”离儿摇摇头,挪到一边蜷起来,把头靠在岩石上,闭上了眼。沈瑄心想:该让她试试我的药,怎么忘了。刚刚将药取出,忽然一转念,又迟疑起来:离儿因为什么也记不起,才会与钱世骏汤慕龙闹翻。但汤慕龙是她未婚夫,恐怕不是捏造。一旦离儿记起往事来,总还是要跟他去结婚的。

那瓶药握在手中,竟再也递不出去。

如果她永远想不起过去,只是避居葫芦湾里,不问世事,不知生死,不也一样平安快乐?

月光间投到谷中来,照在嶙峋怪石上,清幽无限。沈瑄凝望着月光下离儿那张忧伤的脸。忽然,一滴泪水从长长的睫毛深处透出来,亮晶晶地滑过面庞。

沈瑄心中大震,走上前去,将一粒药丸塞入离儿唇间。离儿一声不吭地吞了下去,又睡着了。沈瑄坐在地上,心中一片空茫:这药若真的有效,明日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一觉醒来,已是大白天。离儿不在那里了。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却发现那边一个黑衣少女,对着一条小溪在梳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拂下来。

沈瑄忍不住问道:“离儿,你记起来了么?”

离儿似乎点了点头。沈瑄看她梳好头发,转过身来,忽然向沈瑄盈盈拜倒:“沈……大哥,你终是救了我了。这番恩德,让我何以为谢?”

沈瑄连忙扶起她:“离儿你何必如此。我始终当你是,是我的亲妹子一般。”

离儿抬头望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奇怪,说不清是漠然是猜疑还是斟酌。她就在他的面前,却又似乎变得很远。有些话从此提也不要再提,彼此心照不宣。他似乎也就欣然接受了,离儿只是他“妹妹”这个事实。

离儿的精神果然与昨日大不相同,不仅忧惧之色荡然无存,又更有一番机敏灵活,神采奕奕,当真是恢复了。沈瑄微微笑道:“如今你什么都想起来了,打算去哪里呢?”

离儿道:“先别提这个。我有些饿了,你呢?”

沈瑄点点头道:“我也饿了。从昨天早上到现在,竟没吃过东西呢。”

离儿一笑,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串烤鱼来,递到沈瑄面前。沈瑄奇道:“哪里来的?”

离儿道:“小溪里有的是,我不会捉吗?”

沈瑄一看,离儿梳头的那条不大的小溪中,果然鳞光点点,有不少游鱼。溪边还生着一堆火,想来她在自己睡着之时,在小溪中捉来鱼,洗净刮鳞,开膛破肚,又用草绳串起来在火上烤熟了,等着自己醒来。沈瑄笑道:“想不到你这样能干。”

离儿道:“我小时在天台山上,常常自己在山涧中捉鱼玩儿。天台山中有许多山泉瀑布,我一人无事时,就沿着水流向深山里走,走得老远老远回不了家。肚子饿了,就试着烤鱼吃。”

沈瑄心想,原来阿秀姐姐猜得没错,她真是天台派的姑娘。两人分食那串烤鱼。离儿手艺极好,沈瑄只觉得平生从未吃过这样的美味,又道:“你一个小姑娘,父母竟让你在山里到处乱跑,还自己捉鱼,倒也奇特。”

离儿道:“我没有父母,从小和爷爷在一起。爷爷也不大管我。”

沈瑄闻言,不觉心惊。他深知无父无母的滋味,却不料离儿也是如此。默然半晌,道:“你的爷爷,就是天台派的掌门么?”

离儿迟疑道:“别人都是这么说。不过我小时却不知道什么天台派。自我记事时,天台山上只有爷爷和我两个人,我也不知道爷爷有什么门徒弟子之类,山上的房子倒是不少。长大后下山,才听见有人说起天台派,仿佛我出生之前,爷爷真的是一派掌门。但却不知为了什么,自灭门户,把弟子赶得干干净净。我只知道,他从不下山,整天在山里晃晃荡荡,有时却闭门不出,只是发呆,也不见他自己练武功。他不和我住一处,常常几天也不见他,除了教我武功,他其实也不大理我。”

沈瑄又问道:“那你岂不是总一个人待着,没人照顾你么?”

离儿微微一笑:“怎会有人照顾我,我有璎璎的好福气么?但若说总一个人,那倒也不是,有时雪衣会来陪陪我。沈大哥,璎璎嫁过去后,过得可好?阿秀姐姐呢?”

沈瑄道:“我走时她们都很好,阿秀姐姐还在岛上。”

离儿道:“那你为何跑了出来?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和钱丹在一起?”

沈瑄道:“我本来也不知道他是吴越世子。”便将他与钱丹结识之事一一道来。离儿听罢,摇头道:“你今后躲开他吧。吴越王妃心计歹毒,世所罕有。那钱丹也未必逊于其母。你和他在一起,太危险了。”

沈瑄道:“恐怕不至于此。我和钱丹相识这些日子,看他只是个单纯少年,为人很好,哪有什么歹毒的心计?吴越王妃虽然不好,未必他儿子也不好。”

离儿叹道:“你总是不知底里的。你还道昨日在钟山顶上范公子说的那些话是假的么?”

沈瑄想起昨晚听见钱世骏说起离儿与他“同仇敌忾”,不禁冷笑起来。离儿问:“你想说什么?”

沈瑄道:“范公子的话也许是实,但却与钟山大会的意图毫不相干。”

离儿不解,沈瑄又道:“丐帮做东的大会,帮主却不露面,让金陵范家的人主持。谁不知道范家与南唐皇室素有瓜葛,此番不过是设法召集一些江湖上的力量与吴越王妃作对。吴越与南唐世代为敌,南唐做倒了吴越国掌权的王妃,便已胜了一大半。至于吴越王妃杀了些江湖上的人,南武林要报仇,那只是借口。范定风借题发挥,煽动大家的情绪而已,好为暗地里的南唐皇帝卖命。钱世骏上钟山之前,在范家住了许久吧?”

离儿点点头。

沈瑄道:“看来钱世骏此番真是要倚靠敌国皇帝,来支持他夺回王位。将来吴越王妃如果当真倒了台,吴越就只好听命于南唐了。”

离儿听罢,半天不语,徐徐道:“沈大哥,没想到你不问世事,却把江湖上的事情看得这么清楚。”

沈瑄道:“天下事大抵如此。”

离儿道:“钱世骏范定风这些人,原来用心如此不堪,却还能自居正义。这一回,我若非病中跟着钱世骏,竟也看不出他为人并不磊落。他那时在钱塘府江上认我为义妹,原是要我帮助他。后来这一路这般照顾我,表面关切,其实只是为了问我追讨一件物事。此物关系他杀死仇人,夺回王位的大事。偏偏那时我竟失忆了,不知把那东西弄到了哪里,让他着恼着急,渐露马脚,我这才看透他用心。也不必去理他们这班人了。但是吴越王妃残害义士,滥杀无辜,的确是一个大魔头。”

沈瑄听她如此说,也不觉点头。

离儿道:“至于钱丹,既然你说他是好人……但愿你不要看错便是。”

日当正午,沈瑄道:“我们找一条路出去吧?”

离儿依言站起来,然而脚踝上的扭伤未愈,走起来仍是疼痛难忍,沈瑄扶着她一步步向前跃去。她轻功甚好,如此走法也并不费力。但这个谷底甚是奇怪,满是荆棘怪石,根本无路可循。二人只得顺着那条小溪走下去。往前走了弯弯曲曲几里路,竟然又到了一个断崖,溪流变作瀑布冲了下去。两人往下望望,这断崖虽然比昨晚那一个短得多,依旧还是深极了,落下去只有毙命的。但下面却依稀一道宽敞的山路,眼见出得钟山了。离儿叹道:“若是我没有受伤,这山崖也可下得去。但如今却没有办法。沈大哥,只好看你了。”

沈瑄苦笑道:“离儿,你难道忘了我几乎不会武功?更别说根本没有你那样好的轻功了。”

离儿道:“现学也来得及。”

沈瑄惊讶极了:“等我在这里练好了轻功,只怕我二人早都饿死在这儿了。不如我们找树皮搓一条绳子吧。”

离儿道:“这里有树么?”

沈瑄四顾一望,不要说树,连草也没有一株,竟是个不毛之地,恐怕只好走回原先的谷底找些树皮了。正沉吟间,离儿道:“不要搓绳子了。现在下去不免被人发现,等天黑才好。反正无事,我教你几句轻功口诀,你就在此地练练,两个时辰就够。”

沈瑄有些不信,离儿却已将口诀一一道来。沈瑄听了两遍,牢记在心。离儿又一句一句地解释起运功的法门——如何提气飞升,如何易位换步。沈瑄精通医理,气功的经脉气穴原是烂熟于心的,偏偏他悟性又极高,讲到后来,不待离儿解释完,他已自己明白了。不到半个时辰,一套轻功便已传完。离儿便让他试着练:“这轻功本来用在飞檐走壁,专门在笔直的峭壁上攀升。但如今我们却得用它跳下悬崖,只因轻身功夫到家,自然能在下行时减去坠势,如履平地。如今你且先到西边那道最陡的山坡上练练,如果上坡不成问题了,下坡自然不会受伤。”

沈瑄走到那道峭壁之下,仰头望去,峭壁嶙峋,不觉心惊。他默念着离儿的口诀,用力提一口气,往上一蹿,就踏着岩壁上去了。他只觉得身子直往后倒,只得一心用力稳住脚下,一步一步跃上去,惟恐摔倒。待到回过神,自己摇摇晃晃已然凌空而起。他偷偷向下一看,竟然已经跃了两丈高,心中禁不住欢喜。这一喜不要紧,立即乱了气息,脚下一松竟然踏了个空,直坠下去。沈瑄一急,不知不觉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这一翻就把坠势减了一大半,落到地时安然无恙。沈瑄长吁一声。离儿笑道:“不错不错。第一回失手就知道如何救自己,我都不用为你担心了。快接着练。”沈瑄依言,一遍又一遍地攀上跃下。练得十几回已能蹿到十丈以上。只是他昨天受的伤,并未痊愈,这一番用力,胸口不免又隐隐作痛,站在地下喘息。离儿见状,又抛给他一枚银色药丸,道:“天台山的冰薤银丹,也是治伤良药了。不过一天一枚寒气太盛,你吃了以后要运功发散一下才好。”

沈瑄吞下那药丸,心想:“这冰薤银丹,似乎在哪本书上见过。说是天台山的深谷溪流之间有一种冰薤草,采其花瓣,配上十几味性寒凉的草药,炮制而成。只是这冰薤草实是难得,只在人迹不到之处能找到一两株,而且一个地方只要有人采药到过,今后便再也不会生长这种草了。其花一年只开几朵,状若幽兰,清雅仙姿,但是朝华夕谢,甚是短命。因此即使有幸找到了冰薤草,也很难正好碰见它的花。所以这冰薤银丹竟是价值连城的仙药了,却被我一连消受了这许多,真不知哪世修来的运气。总是离儿待我好的缘故。”念及此处,一片感动。忽觉腹中冰寒气息如针刺一般,连忙用医书上气功驱寒的法门运起内息,调理一回,只觉得胸口的伤痛慢慢化开,一时神清气爽。

他站起来,再向陡壁上攀上去,这一次,更觉得身轻骨健,竟然一下子轻飘飘地攀到了几十丈高的坡顶。站定了,回头看见离儿在下面远远地向他招手,示意他跳下来。沈瑄望望,上坡容易下坡难,那坡道竟就是一个笔直的峭壁,他不觉胆寒,把离儿的口诀又默念了一遍,一咬牙,向下冲去。只觉得身子直往下坠,就要栽到坡下去了,脚上一丝儿不敢泄劲,一步步紧紧踏着岩壁,步子比身子的坠势还快。所谓飞檐走壁,大抵如此了。一忽儿,终于冲到了坡下,心里犹自扑扑乱跳。抬头一看,离儿冲着他微笑,满脸赞许,他顿觉一股豪气上涌,拔起腿来又向坡上冲去。

如此又练了几回,离儿道:“可以了,我们这就下去吧。”两人走到悬崖边上看下去,天色已暗,底下黑沉沉的不见底。离儿道:“你现在自己下去吧。”沈瑄忽问:“离儿,我下去了,你呢?”离儿道:“你下去了,我当然跟着就来。”沈瑄道:“你右脚有伤,不妨事么?”离儿脸上一红。沈瑄明白了:她自然是要等我下去了,再往下跳,好让我在地下接住她,却又不好意思说。当下道:“我这就下去了。”离儿低声道:“千万小心。”

沈瑄提了一口气,纵身向悬崖底下跃下去。一时身如白鹤,在岩壁上一掠而过,说不出的爽快。但心中脚下却也是一时不敢懈怠,转眼间“飞”到了谷底,安然无恙。抬头望望上面,离儿也一跃而下。她伤了一足,站也站不稳,此时只靠左脚在岩壁上点跃,显得步履沉滞,身形晃动。但依旧这么“飞”了老远。终于“忽”的左膝一软,栽了下来。沈瑄冲了上去,伸出双臂去接她。只是这一坠势实在太猛,离儿的身子撞进沈瑄怀中,两人一起倒下,向一边滚去。此处也还是一个较缓的山坡,两人直向坡底的山沟滚去。沈瑄见势不能止,忙把离儿抱紧,身子一侧,滚向山坡上的一棵树下,撞在树根上,总算停了下来。树叶被震得落下来,“哗哗”地洒了两人一身。

沈瑄待要推开离儿的身子,忽见她抬起头,两眼迷惘地看着自己,想是摔晕了。沈瑄将她扶起来,两人靠着树,默默无语。坐了一回,站起来向山下走。夜色沉沉,山道上空无一人,却时不时有几只寒鸦突然“扑啦啦”地从凋寒的枯枝上飞起。离儿拉着沈瑄的衣袖,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仍是只用左脚跳着。沈瑄只得又伸手搀住她。不知走了多久,山道一转,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大庙,匾额上书“蒋山祠”几个大字。

离儿道:“沈大哥,我走累了。今晚就歇在这座庙里吧?”沈瑄道:“也好,你脚伤未愈,不可走远了。”沈瑄推开庙门进去,只见淡淡的月光洒下来,却是一个十分整齐的大殿,香案上还供着花烛、高香、猪头、果品之类,地下摆了一只硕大的香炉,满满一炉的香灰纸钱。看起来这座山中庙宇,香火却是极旺。原来这蒋山祠里供的是钟山的土地,人称“蒋侯”的。汉朝末年,广陵人蒋子文在此地做官,官任秣陵尉——秣陵便是金陵的旧称。蒋子文这个人生性酷虐无度,放荡好酒,在钟山下追击盗贼时被打死。到了孙吴时,却有人在钟山脚下见到他,他自称是钟山土地,叫百姓给他立祠,否则将有大咎。当年吴中瘟疫、虫害、火灾齐发,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孙权就封了蒋子文做“中都侯”,在钟山下给他建了庙堂,塑了金身,连钟山也一度改名为蒋山。

香炉中还残存了一些明火,沈瑄找来一截纸钱,做了个引纸,点燃了几只香烛,大殿中顿时明亮起来。

抬头看看那座蒋侯的塑像,蟒袍金带,面如冠玉,十分的体面威武,可眉宇之间,仍旧透着一股暴虐之态。想来当年造像的工匠们,对这个仗势欺人,作威作福的土地老儿,是看得非常明白的。沈瑄正想着,忽然听见离儿在背后念道:“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回头一看,离儿正对着旁边一座年轻女子的塑像出神。那诗句本是被人刻在石碑上的,道的正是这个女神“青溪小姑”,传说是蒋侯的第三个妹妹,未嫁而亡,时年二九,也被供奉在祠中。沈瑄道:“这青溪小姑,也还唱过另外几句歌。”

“是什么?”离儿问。

沈瑄正要念出,忽觉不妥:此刻只有我和她孤男寡女深夜独处,我跟她说这个,只怕有挑逗之嫌。待要不说另找话岔开,又想:离儿未必不知道那曲《繁霜》,她以兄长事我,我却瞻前顾后,反倒显得心中有鬼,叫人看轻了。当即念出那诗句:“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离儿也轻轻地念了一遍:“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沈瑄心中不安,只得笑道:“离儿,这个蒋侯,可是你的祖先么?”

离儿纤眉一挑,奇道:“你怎知我姓蒋?我又不曾告诉你。”旋即想起在山谷中,沈瑄就已说出她祖父是天台蒋听松,当然是早就知道了。她不觉面红,嗔道:“一定是阿秀姐姐将我的名姓告诉你的。”

沈瑄道:“我只知你姓蒋,并没听说过你的名字。你若不想让我知道,我不问便是。”古时女子的闺名,原是不可以轻易对外人说起,武林中人虽不那么讳莫如深,但也没有随随便便直呼一个年轻姑娘名字的道理。何况离儿身为当年叱咤江湖的天台掌门的孙女,地位如大家闺秀一般,武林中人对她还是敬畏三分。是以沈瑄从来也只听见人称她蒋姑娘,蒋小姐,甚至叫“小妖女”的也有,却并不提她的闺名。

离儿轻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沈瑄发现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低头细细看去,却是两个字:“灵骞”。

沈瑄轻声问道:“你叫蒋灵骞?”

她点点头,忽然发现沈瑄一笑莞尔,不免微怒:“你笑什么?我的名字很好笑么?”

沈瑄摇头道:“不好笑。只是女孩子家,这样的名字很特别。倒像是,倒像是……”

蒋灵骞道:“像个尼姑的法号是么?”

沈瑄只好笑而不答。

蒋灵骞叹道:“其实爷爷本来就想让我出家的。”

沈瑄惊道:“怎么会呢?”

蒋灵骞道:“你道他必然舍不得是么?其实我也不是他亲生的孙女,他常说当年我被父母扔在国清寺的门前,他只道我是个男孩子,要送去做和尚的,就拣了回来,还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爷爷本来就好佛道,这也不稀奇。不料后来发现是个女孩。小时候我老听他说,女孩子最烦人,忘恩负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什么的,等我长到十岁,就要送我到山下的紫凝庵做尼姑,他也不再管我了。那时我真的怕极了。后来十岁生日到了,他就拉了我去紫凝庵剃度。想不到住持的老尼姑,叫做无阐师太的,却和爷爷吵了起来,说什么也不收我。紫凝庵的尼姑一向不喜欢爷爷,我有时想去她们那里的树林子里逛逛,也总是被她们赶跑。爷爷动手和师太打了一架,师太眼见不是爷爷的对手,才勉强答应收下我。爷爷一走,我就大哭大闹,说什么也不让她们剃我的头发。那时我跟爷爷学武功,已经能和无阐师太打个平手了。她们见制服不了我,就几个人七手八脚的上来,把我按倒,关进一间黑屋子里。我在那里被关了半个月,始终不肯做尼姑。她们佛门规矩本来也不能强迫人出家。无阐师太拿我没办法,再说本来就不想要我,便去找我爷爷,一定要把我退回。两边磨了许久,爷爷无法,只得让我回家了。”

沈瑄长吁一声:“好险!”

蒋灵骞徐徐又道:“又幸亏天台山上寺庙虽多,尼姑庵却独此一间。爷爷早在十年前,就给自己立下过一个古怪的规矩,无论如何不肯下天台山一步。所以想送我去别处的庵院也不能,因此做尼姑的事只好渐渐作罢,爷爷却足足三个月也没理我。”她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一回,无阐师太说我是小妖女,这是我头一次听见人家这么叫我。不料后来我下了山,几乎人人都在背后唤我小妖女。这也真是奇了。”

沈瑄看见她说起往事,语气虽然淡漠如常,眼中仍是流露出凄凉寂寞之意,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安慰。

蒋灵骞又道:“其实爷爷他,也不是真的讨厌我。他对我还是很和气的,有时甚至可说是慈祥。可是他经常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神就变了,发起脾气来,让我走得远远的不要见他。我想他一定心里藏了一件伤心事,迁怒于我而已。不过爷爷终是不留我的,等到我十四岁时,他就打算将我嫁出去。”

沈瑄心道:那就是汤慕龙了吧?

蒋灵骞终于提到了自己的婚嫁了,似乎心有隐衷,半日不语,徐徐又道:“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是许给了汤家的?那时我也不识得汤公子,只是心里不愿早早嫁人,却不敢跟他说,很是着急。我想,倘若是我亲生爹娘,一定不至于急着逼我出门。后来又想,倘若我亲生爹娘在,我的事情也不能全由爷爷做主。于是,于是……”

沈瑄道:“于是你就离开天台山,想寻访你的生身父母是么?”

蒋灵骞摇头道:“嗯,也不全是。无论是谁,也很难拗过爷爷的。我只是心里难过,想出来在江湖上走走。至于寻访父母,那有多难,只凭机缘了。唉,我的爹娘也许早就不在了,就算活着,他们当年就不要我,把我扔到国清寺,现下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沈瑄道:“不会的。当初他们一定是不得已才把你送到寺里去。或者,或者你家中出了事情,以至你与父母失散开。倘若他们现在见到你,一定欢喜得厉害。天下做父母的,哪有不疼亲骨肉的?”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可是的的确确墓木已拱,永无会期,不觉声咽。

蒋灵骞凝望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语,忽然道:“这些无聊事情,我怎对你说了这许多。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可不许叫。”

沈瑄微笑道:“我仍然叫你离儿。”

蒋灵骞一愣,心想不让他叫灵骞,若真的叫蒋姑娘,又未免太奇怪,于是道:“那也很好,我仍旧是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