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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瑄找来一些树枝稻草,在门后避风处铺就一个垫子,将蒋灵骞安置在上面睡下,自己在另一处远远躺下。此时已是二更天了,走了一日,身上十分疲惫,他却偏偏睡不着,心里想着蒋灵骞的话,久久平静不下来。如此折腾到半夜,总算勉强合了眼。

第五回 诗剑玲珑

夜里忽醒,沈瑄不觉又朝蒋灵骞的卧处望望。那张草垫子上竟然空荡荡的没人,沈瑄一惊,跳起身来,四下一看并没有蒋灵骞的身影。他心里着急,点燃了一支蜡烛,举着四周照了照,又在庙堂前前后后的找了一圈,仍是没人。沈瑄一时心乱如麻。

周遭一片寂静,只听得一两只寒鸦在枯枝上啼叫。“我须得找到她。”主意已定,就沿着那条山道继续向前走去。匆匆忙忙奔了没多远,眼见下面正是钟山脚下的市镇,但镇上火光冲天,一片混乱。参加大会的群豪住店的那条街早已陷入一片火海,到处鸡鸣狗跳,人们呼叫着跑来跑去,不时夹杂着刀光剑影和厮杀声。

跑了一会儿,听见路人议论,只说吴越王妃的人来了,把钱丹抢了回去,又放火烧山,火势太急,范公子他们只得带着大伙儿先走。

钱丹脱险,沈瑄缓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不好,离儿多半在这里。当下更不思索,就着火光向钱世骏的住所摸去。

那座宅院几乎全被大火吞噬了,人早已跑光,烧断的房梁“噼噼啪啪”地掉下来。热浪灼得沈瑄的脸发疼,他心里一片迷茫。正要冲到火中去看个究竟,忽然发现那边一道断墙下蜷着一个人影,怀中抱着一件东西,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沈瑄冲过去看看。那人忽然抬起脸来,看见沈瑄,轻轻地欢呼了一声,原来正是蒋灵骞!沈瑄也无暇细问,急道:“你还不快跑!”蒋灵骞起身要走,忽然一下子又跌倒在地上。沈瑄将她一把扶住,蒋灵骞低声道:“大哥,我,我左脚也伤了,走不了了。你快躲开……”她话还没讲完,沈瑄已把她拉了起来,将她怀中那件东西自己背上,抱起她就向外冲去。

沈瑄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这样大的力气,马不停蹄的一口气竟然奔到了镇外。看看火光稍远,才渐渐缓下脚步,此时方觉得气喘吁吁,急急问道:“离儿,你的左脚怎地伤了?”

蒋灵骞道:“我右脚不灵,从墙头跃下时倒在了地上,偏偏一根烧断了的房梁又迎头砸了下来,我赶快滚到一边,可左腿还是被砸到了,疼得不行,连站也站不起来。”

沈瑄焦急道:“伤到了腿骨么?我给你看看。”

蒋灵骞道:“不,不。你别急,我还忍得一时。此地到处都会碰到钱世骏的人,你快带我先离开这里。我不要再被他挟持了去。”

沈瑄闻言,把她背到背上,许是刚才奔跑脱力,一动脚步,竟然不住地摇晃起来。

蒋灵骞见状道:“你奔跑时,应当用我教你的轻功,调理气息,就又快又不费劲儿。”

沈瑄点点头。

蒋灵骞又道:“那一门轻功我只教了你一套,还有几套。现下再告诉你一套,用来快速奔跑最为合宜的。”旋即将口诀一一道来。这一套轻功虽与前一套不同,但要义精神是一样的,只在技巧的精细之处略有改变而已。沈瑄听了两遍口诀,已然默记于心,不待蒋灵骞解释,自己已经明白了。他又走了几步试了试,觉得步履如飞,气息平和,果是不同,喜道:“离儿,你们天台派的轻功果然是高明得紧,就连我这种一些儿也没有功底的人也一学就会。”

蒋灵骞“嗤”的一笑,道:“天台派的轻功再好,也不能一蹴而就,总须练个三年五载,才能打通各种艰难繁琐之处。我在悬崖那边教你的叫做‘青云梯’,用来攀登绝岭,云梯直上。这一套却叫做‘踏莎行’,练得好时,日行千里,没人能够捉住你。这套功夫其实是最基本的,当年我单是练这个,足足花了三年。倘若练得好时,踏着水面行走都无妨,那便是天台绝技‘玉燕功’了。”

沈瑄道:“踏莎行,这名字倒风雅。可见你爷爷是个文武全才。”

蒋灵骞骄傲道:“那个当然。我在江湖上逛了这一年多,还没有见到过能像我爷爷那样武功又好,读书又多,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人。像什么钱世骏啦,范定风啦,什么这个帮主那个掌门啦,通通及不上我爷爷。”她想了想,眨眨眼睛又道,“沈大哥你学识倒是很渊博,只可惜……”

沈瑄接道:“只可惜我不会武功,连一点三脚猫功夫都没有,因此更是万万不能和你爷爷比了。”

蒋灵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会武功,却三下两下的,就练成了如此艰难的‘青云梯’和‘踏莎行’。别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是一般习武之人,不是已练到一流高手的境界,也万万不可能学得这么快。这是为什么?”

沈瑄一听,自觉茫然不解,当初跟着乐秀宁学习洞庭剑法,进益迟缓,学无所成,也没有发现自己身具习武之异禀,可以速成奇功什么的。而这天台派的轻功,如魅如仙,神奇轻灵,显然是武学中极其高明玄妙的功夫,怎么自己这样轻而易举就练会了?他摇摇头,反问道:“为什么?”

蒋灵骞一脸不相信的模样,只是笑眯眯地说:“我不知道啊。”

沈瑄看她的眼睛滴溜溜地瞧着自己,意思不过是“你可别装啦,我早知道啦”,心里更是糊涂,道:“离儿,我真的不知道,你告诉我吧。”

蒋灵骞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一声断喝:“什么人,站住!”

沈瑄听得喊声来自西边,不假思索地立刻向东飞奔而去,脚下的“踏莎行”使得如腾云驾雾一般。沈瑄从来没有运用轻功跑过步,这一下连心都不免飘飘然起来。然而追击者的脚力也不弱,跑了一会儿,耳听着跟从的一大帮人落得远了,为首的一个却在几丈之外紧追不舍,显见得轻功甚佳。

蒋灵骞回头望去,急道:“又是九王府的人,怎么这样冤家路窄!”追兵渐渐逼近,一把飞刀从沈瑄耳边“嗖”的擦过。沈瑄心神大乱,脚下的力气顿时泄了下来。只听背后连连几声惨呼。沈瑄不必回头,便猜到是离儿的手段,不免暗暗心惊。

此时跑路要紧,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他只管背了离儿,拼命地往山下冲。幸好半路还遇到无主乱奔的马匹,可替脚力。

也不知奔忙多久,天已蒙蒙亮了,沈瑄见前面有一间农家的草棚,忙忙的停下马,扶了蒋灵骞进去。蒋灵骞坐在草堆上,脱下鞋子,将左边裤腿卷到膝上。沈瑄看去,一段雪藕似的纤长小腿红肿得像萝卜一样,分明是早已经折断了,难为她受了这么久的煎熬。经过半夜的颠簸驱驰,因此伤势又加重了好几成。

沈瑄抬头看看蒋灵骞,见她额头透着细汗,知她十分痛楚,只得说:“离儿,一会儿我与你接骨,你千万忍着些,不要乱动,倘若接得不好,只怕将来这条腿就不方便了。”蒋灵骞点点头。沈瑄探明了伤处,握住伤腿,猛地一推,一次接好,手法甚是明快,好让蒋灵骞少受些苦楚。又取出自配的接骨灵药“断续玄霜”和专门化去淤血的“明玉膏”细细地抹上,又削了两条夹板,用布条稳稳地缚在断腿两边。蒋灵骞果是一动也未曾动,却咬着嘴唇,疼得泪眼蒙蒙。沈瑄笑道:“不错,真是个勇敢的小妹妹。我给璎璎治伤,她总是大喊大叫,没有片刻安静。她有你一半乖就好了。”

蒋灵骞破涕为笑,只道:“我并不是你的亲妹妹,怎敢跟你胡闹。”沈瑄又瞧了瞧她扭伤的右脚踝,也是未见好转,反而肿得更厉害。沈瑄一面用“明玉膏”涂抹,一面叹道:“这几日里,这两条腿可再不能用力了,不然将来可不得了。昨晚若没有那番折腾,右脚也该至少好了一半。”

蒋灵骞道:“你自然是怪我昨晚不好好睡觉,又跑出去胡闹。可是我的宝贝还留在了钱世骏那里,不取了来,难道他还会自己送来给我?”

沈瑄道:“什么宝贝?是这把清绝剑么?”

蒋灵骞道:“嗯……是的。”

沈瑄却想起来:“噢,还有这个。”于是解下自己背着的那个包裹,长长的倒不像装着衣物。蒋灵骞接过来解开,却是一架七弦琴,正是沈瑄制做的。琴额已然烧得焦黑,漆面剥落,琴弦也一根根的断了,想是从火海中抢出的。沈瑄叹道:“又何苦为它费心,你想要琴,再做一架不就是了。”

蒋灵骞恍若未闻,只是伤心道:“究竟迟了一步,烧成这样了。”

沈瑄见她不舍此琴,就捧过来细细察看一番,所幸琴盒还未破裂。他走到门外挑选了几根合适的马尾,揉了一番,将断弦换了下来,重新调了音,拨动几下,觉得琴的音色与从前大不相同。他奏了一首《碣石调幽兰》,觉得琴音清冽中有深沉,高音处嘹若九天鹤鸣,看似居高临下,犹能扶摇直上,宛转自如,低音处却是潜龙在渊,浩浩淼淼,深不可测。这实在十分的难得。蒋灵骞也听出来了,奇道:“想不到这琴在火中一烧,竟然脱胎换骨,有了这样奇妙的声音,简直是宝琴了。”

沈瑄道:“当年蔡邕在山中听见到樵子燃烧桐木,从木头烧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中辨出良材,因此要过那段烧了一半的桐木,做成了‘焦尾’琴,乃是琴中极品。那琴的琴尾处还有烧焦的痕迹。做琴的材料本以陈年旧木为佳,那时我找不到旧板,只好砍了一些新材做了你这琴,只是音质平平。如今想不到这琴经过这一番烟熏火燎的砺炼,木质改变,音色不同凡响起来,倒是它从此修成正果了,可喜可贺。”

蒋灵骞见他说起来脸上尽是一本正经,也笑道:“没错。人家先烧木头后做琴,咱们却是把琴做好了再拿到火里烧,如煅砖炼瓦一般,反正都是奇缘。人家的琴叫做‘焦尾’,我们的琴呢?看这琴额也烧得黑乎乎的,炭墨一样,不妨亦步亦趋地也叫个‘墨额’好了。”

沈瑄将蒋灵骞的伤处处理完,问道:“琴倒是无事,你怎么办?这一个月之内,你可不能再动了,须得寻个地方静静的养伤才好。”

蒋灵骞道:“这金陵城附近,全是范定风钱世骏的势力,早晚被他们发现,那才是糟糕。”

沈瑄道:“或者找个不起眼的地方躲起来。”

蒋灵骞想了想,忽然一笑道:“前些日子我住在范定风府上,他家后面有一个废弃了的园子,据说夜里闹鬼,平日里没人进去的。我有时一个人去逛逛,倒还知道地形。不如我们住那里去吧!”

沈瑄知道她的心意,范定风钱世骏只道他们一定远走高飞,绝不会想到躲在自己府里、眼皮子底下,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废园建在城北的玄武湖上,约有十来亩地,建得雕梁画栋精巧绝伦。范家是金陵富豪世家,又历代与皇室结缘,那种阔绰排场自不用提。但这园子十年前就无人居住了,渐渐疏于看管,这一两年间又纷纷扬扬传说里面有死了的姬妾的冤魂作祟,所以更是人迹不至。一处处尽是蛛网尘絮,断墙残垣,名香异卉都变作了荒草野花、藤葛荆棘,倒也生得欣欣向荣,姹紫嫣红。水边岸上尽是一片片白蒙蒙的芦花荡、莲藕塘,守着风光秀丽,烟波浩淼的玄武湖,倒有九分像葫芦湾的情形。沈瑄和蒋灵骞在水边选了一处极幽僻的所在,清风明月地住了下来。

蒋灵骞不能下地走动,不免烦闷,要沈瑄继续教她弹琴。她本来心性聪慧,又有名师指点,自然琴技日精。白日里,蒋灵骞让沈瑄扶她到院中,观看他练剑。岂知还没看到半日,她就大摇其头:“沈大哥,你这洞庭剑法练得不对。”

沈瑄道:“阿秀姐姐教我练这剑法时,也总说我练得不好,不是方位不准,就是步伐凌乱。总是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从小练起的。”

沈瑄此时练习的是洞庭派的基本功夫“梦泽剑三十六式”,正是乐秀宁当初在葫芦湾教他的三种洞庭派剑法中最简单,也是他练得最熟的。这套剑法动作端正平和,不露锋芒,易于初学者每日修习。但练到精湛时,自有一种雍容大方、包罗万象的气度。蒋灵骞看他练完几遍,也略略感到这剑法的要义精神之所在。

她想了半天方道:“不对,她说得不对。我虽没见过正宗的洞庭剑法,但按常理看来,你的姿势方位也拿捏得很讲究了,当无大错。可是你这样去迎敌,就只能对付对付一些末流武师罢了。我问你,你舞剑时,是如何运用内力的?”

沈瑄奇道:“内力?我没有练过内功,谈何运用内力?”

蒋灵骞不信,“嗤”的一笑,道:“这时还这样对我说。好啊,你们洞庭派的内功大大的了不起,是祖传秘技,不传之密。你也不用装傻,今后我可不敢问了。”

沈瑄道:“离儿,我几时瞒过你什么!那日你教我‘青云梯’和‘踏莎行’时,我就心中疑惑,却不曾问明白。究竟我怎样能练会你的轻功的?”

蒋灵骞道:“你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只有身具精湛内功的人,才会听完‘青云梯’和‘踏莎行’的轻功口诀后,一练而成。你说你不会武功,我可一直都相信了。直到那天你受了钱世骏两掌,我驱动内力为你治伤时才发现,原来你身体里的内力,还在我之上。不是这样,我怎敢让你在一天之内练就‘青云梯’和‘踏莎行’?一般人乱练,非走火入魔不可。唉,其实我也该早就料到。钱世骏当初劈你那一掌,狠辣无比。换了常人,肯定当场毙命。可是你呢?不但生生受了,而且连倒都没倒下,一直又吃了一掌。这可不是你自己的内功帮你撑住的么?”

沈瑄听得一片茫然:“你说我有内功?而且还很强?”

蒋灵骞道:“是啊,你真的没练过?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沈瑄很高兴,也禁不住满腹疑虑,沉吟半晌,问道:“离儿,医书里的气功,种种吐纳方法用于强身健体,治疗内疾。医生习来,有时也用于给病人发功疗伤治病。这一门功夫和你们习武之人练的什么内功,内力的,是不是颇有相同之处呢?”

蒋灵骞道:“我并不懂医,也说不好。但爷爷以前讲过,医家的气功和武学的内功同出一源,大同小异。你原来练过气功,这就差不多。”

沈瑄自幼读得最多的就是家中所藏浩如烟海的医书。沈夫人虽将沈彬所藏的武学卷册尽数毁去了,但医书完好无损。她没有想到,这些医书中大半载有各门各家详尽的气功练习法门,又有许多如“形意拳”,“五禽戏”之类的健身操。沈彬作为一个武术名家兼妙手神医,又在批注笔记间留下了许多高明的见解。沈瑄本来好学,看见这些东西,当然勤勤恳恳地练过。虽然旨在健身驱病,与实战打斗没什么关系,但年复一年,也练得身轻骨健、气息停匀、内功浑厚。单是这些医书也还罢了,沈瑄幼年在洞庭湖老家时,害过一场大病,沈醉当年所疼的就是这个小孙子,于是亲自运功为他驱寒,又教了他几句歌诀,令他每日练习百病不侵。沈瑄略大些后,独居葫芦湾,每每思念起祖父来,就练习那些功夫。也是他天生聪明,虽然年纪很小,沈醉讲解的那一套歌诀和练法倒记得清清楚楚、一毫不差。单这一套内功,他就一心一意地练了十几年。那些从小练习武功的孩子,往往刀枪棍剑,天天在招式上下功夫,于内功一门,多少有些不暇顾及,反不如沈瑄这样,不学武功,只练内力,倒能够专心致志,加之他本来天赋就好,因此练到今日,不知不觉成就斐然。倘若他真的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筋骨散软、气血单薄的,不要说蒋灵骞的轻功,就连乐秀宁教的几套洞庭剑法,也断断不可能有力气学得会。所以天下武功,总须勤练而成,即使过程不同,也定没有投机取巧、一蹴而就的。

只是沈瑄自己练是练了,甚至有时还运用自己的内力为病人们疗伤,却一直都不明白这和武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乐秀宁也没有看出来,直到今天才被蒋灵骞点破。他简直有一点喜不自胜,问道:“那么,我的内功修为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蒋灵骞道:“你这样练出来的,实在特别,我也说不好。不过据我看来,虽然这时还没有进入一流境界,比起一般程度的人来,也就很可观了。将来学习任何武功,都不是难事。你这‘梦泽剑三十六式’,如果在剑上运起你的内力,使出来应当虎虎有风,威力无穷。”

沈瑄问道:“那怎样运起内力来呢?”

蒋灵骞奇道:“你怎么反问起我来呢?我并不会使洞庭剑法,怎么知道?阿秀姐姐当初是如何教你的,你就如何做呀!”

沈瑄摇摇头道:“阿秀姐姐从未教过我如何运用内力来使剑。”

蒋灵骞道:“咦,这可奇了。任何剑法,除却招式之外,另有一套心法,阐述内功的运用。招式是皮毛,心法是筋骨,意念是魂灵。若是只学个皮毛,那有什么用处呢?阿秀姐姐可是糊涂,居然不把心法传授给你。”

沈瑄道:“或者阿秀姐姐见我不练内功,想着教了也是白教。唉,如此说来,‘梦泽剑法三十六式’,我算是白学了。‘五湖烟霞引’估计也没什么用吧。”

蒋灵骞道:“‘五湖烟霞引’又是什么?”

沈瑄将那暗藏了剑术招式的神奇乐谱《五湖烟霞引》,讲给蒋灵骞听,又道:“阿秀姐姐和我练来,觉得这剑法也很平常。只是用乐谱记录剑术,尤为机巧罢了。”

可是练武之人听到这等事情,岂有不好奇的。蒋灵骞急急道:“那什么《五湖烟霞引》可以让我看看么?”

沈瑄笑道:“留在葫芦湾呢!不过当初我真的当它是琴谱时,钻研过许久。后来又跟阿秀姐姐练过一两遍,所以记得。不如我比画给你看看。”说着拎起剑来,将那《五湖烟霞引》一共五套剑法,《青草连波》、《丹阳碧水》、《彭蠡回籁》、《太湖渔隐》、《浩荡洞庭》一一的演将出来。蒋灵骞看毕,凝神想了半天道:“这些剑法,看起来的确平平无奇。但一琢磨,又似乎另有深意。一招出去,既可以轻描淡写,又可以凌厉雄浑,既可以浅尝辄止,又似乎后招绵绵,变化多端。细想起来,里头竟有无穷无尽的意境呢!”

她拾起一柄长剑,照着沈瑄的样子,就坐在椅子上比比画画起来。弄了半天,还是摇摇头,道:“这一定是你们洞庭派的一部非常精妙的剑法。看起来与前几种洞庭剑法剑意相似,却博大精深得多。只是没有口诀心法,我猜不透究竟。”想了想又道,“大哥,这部剑法过于深奥,你现在功力未到,千万不可强练。我想它应当还另有一部内功心法。只不知那心法又是什么,一定也奇妙得紧。将来或者见到你们洞庭派的前辈高人,要请他们指点一下,倘若练成了,定然有大好处。”

沈瑄知道蒋灵骞的剑术造诣,远在乐秀宁之上,她讲出的话不由得人不信,他当即说:“那我一定把这套剑法记熟了,只是现在不练。”

蒋灵骞又道:“哎,还有,我想呢,这部剑法记在乐谱里,一定是你们洞庭派极要紧的武功秘笈,你要仔细。江湖上有的人很坏,见了这样高深的武功,难免要动歪脑筋。不相干的人,可千万别让他知道了。”

沈瑄一笑,蒋灵骞一本正经道:“我不是洞庭派,也算不相干的人。所以今后我就当自己从没见过的。”

沈瑄道:“我可没说你不相干。谁知道这些江湖规矩,偏这么麻烦!”

“江湖就是麻烦。”蒋灵骞淡然道。

这句话触及了沈瑄的某些记忆。他想了想,道:“说起阿秀姐姐,我倒忘了问你一件要紧的事。关系到阿秀姐姐的杀父大仇,恐怕只有你知道。我问一问,不算多管闲事吧?”

蒋灵骞哼了一声。停了一会儿,道:“这事儿,本来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你爱问便问吧。”

沈瑄略一沉吟,就将当年乐秀宁父女如何被人追杀,乐子有如何惨死,当晚又如何在葫芦湾畔发现了仇人的尸首,诸般情形一一道来,说:“知道那晚吹箫的人就是你,我们猜想放针杀人的一定也是你。虽然从此报了阿秀姐姐的仇,干干净净连活口都没留下,但是这几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幕后主使又是谁,可就成了谜。本来希望你能告诉我们,谁知那时你又失了忆。”

蒋灵骞抚弄着自己那枝竹箫,嘴角挂着奇异的笑容,一言不发。沈瑄觉得有些奇怪,只好又问道:“离儿,你知不知道?”

蒋灵骞这时方道:“我告诉你吧。那晚的确是我放绣骨金针杀了那四个人。”

沈瑄虽不意外,还是呆了呆。

蒋灵骞道:“不过,我不知道他们意在阿秀姐姐。我暗中见他们设下埋伏,还以为是对付我的。那时我也被一帮人追杀,日日如惊弓之鸟。这四个人与追杀我的人同属一个主子指使,我也分不清他们谁是谁。我生怕他们使诡计,是以并不上岸,只在船上放出杀手,钉其要害。不料那四个人武功太弱,一针就钉死了,我却直到今日方知,原来他们去葫芦湾,是要找阿秀姐姐的晦气。不过他们竟敢冒充我们天台派作恶,也就死有余辜!你一定觉得我心狠手辣,可是,倘若我落入他们的主子手里,不知会死得有多惨,我也是不得已而为。”

沈瑄叹道:“不管怎样,总是谢谢你了。幸亏你杀了那四人,不然阿秀姐姐、璎璎和我恐怕也活不出来。只是那主使者究竟是谁?”

蒋灵骞微微一笑,并不回答:“阿秀姐姐的仇,我看她是报不了的。此人位高权重,手段毒辣,天下鲜有对手。”

沈瑄道:“是吴越王妃?”

蒋灵骞点点头。

“可是吴越王妃又为什么跟乐师叔一家过不去?”

蒋灵骞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你该去问阿秀姐姐。其实吴越王妃那种人,仇人冤家遍天下。想找她报仇的人太多了。别说阿秀姐姐打她不过,就算打得过,也轮不上她来。你也知道,吴越王妃也是我最大的敌人。”

沈瑄本来还想问问她到底为什么与吴越王妃结仇,见她一脸严肃,究竟还是忍住了。她再问明白否,他也只是点点头。

“那么我们还是练剑吧?”蒋灵骞说。

沈瑄问道:“怎么练呢?”

蒋灵骞道:“嗯,没有心法。可是,剑招都有名字吧。你把名字讲来,或许有点线索。”

沈瑄道:“剑招的名称都是一些旧诗。譬如:‘涵虚混太清,鸿飞冥冥日月白’,都是唐人的名句。”说这就将这两招比画了出来。“涵虚混太清”,自下而上连挽了十来个剑花,沈瑄的手法也算很快了。“鸿飞冥冥日月白”,却简单得多,长剑凌空起落,浩气冲天,原是一出杀招。

蒋灵骞思索道:“‘鸿飞冥冥日月白’。‘鸿飞冥冥’,这一剑从高处横空而过,自然应将全力凝在剑锋上,来不得半点虚晃。‘日月白’,那是强大的内力凝聚之时,剑身上当吐出白芒,威力大增。这个剑芒一时做不到也罢了。不过内力自手臂到剑身如何传送呢?这一剑先起后落,以常理想,起剑之时力道最盛,落剑时渐渐式微。但从方位看,明明落剑时方是杀招。嗯,这么办。你翻身之时先轻撩一剑,落剑用劈法试试看。”

沈瑄一试,果然不同。遂依此言练了几遍。蒋灵骞却又琢磨起来:“‘涵虚混太清’,这一句倒不难。剑花要挽得又轻又快,眩人眼目,也就是‘混太清’了。阿秀姐姐是教你挽九个剑花么?”

沈瑄道:“不是。她说任意多少,原无定数。”

蒋灵骞道:“是了,以各人的功力,多多益善。身子却要更灵动一些。内力不必使上十成十,要外实内虚……”

说着说着忽然又打住了,只是定定地看着沈瑄。

沈瑄不解。

“这么乱猜也不是事儿。”蒋灵骞喃喃道,“万一猜错,可就害了你了。”

沈瑄叹了一口气。她说的也是,倘若这样就能练会,那么洞庭的武功也就不算多么高明了。

“不如别学这个了!”蒋灵骞忽然大声道,“其实嘛,我瞧洞庭剑法也好得有限,不过尔尔,你从此都弃了吧。跟我学我们天台派的剑法。天台剑法,至轻至灵,神妙无穷,只在洞庭之上,不在其下。我教你天台剑法,总能讲得十分明白。你若学成,走遍江湖,人人刮目相看。”

沈瑄想想也有理,如此胡猜终究不是办法,不如学习正宗的天台派武功,于是点头答应。

蒋灵骞换了一副肃穆之色:“我教你天台剑法,你一定要好好学。不然,倘若让爷爷知道我收了不成器的弟子,定然不会放过你。”

“是。”沈瑄道。

蒋灵骞此时娓娓道来:“天台派的剑法,一共一十三种,其中最精湛的,就是‘明剑’与‘寒剑’,当年爷爷藉此两套剑法,打遍江南无敌手。所谓明剑,寒剑,本来是天台派的前辈们久居山中,根据天台山的山形景色领悟出来的。你大约知道天台山中有两座山岭,一曰‘明岩’,一曰‘寒岩’。明岩青天白雨,幽静高爽;寒岩峭壁如障,飞泉飘洒,是当年寒山子修行的所在。明剑潇洒如明岩,寒剑险峻似寒岩,都是天台派的镇山之宝。”

沈瑄道:“那你是打算先教我明剑还是寒剑?”

蒋灵骞道:“都不教。你读书不少,想来背得李白的诗《梦游天姥吟留别》?”

沈瑄道:“背得呀。‘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不过那又怎样呢?”

蒋灵骞道:“我就教你这《梦游天姥吟留别》。”

沈瑄道:“怎么这也是剑法么?”

蒋灵骞微笑道:“只许你们洞庭派卖弄斯文,用唐诗名句做剑招,就不许我们天台派也风雅一回?告诉你,明剑和寒剑都是纷繁无比的剑法,将来你或许会见我使用,每一种都有一百零八招,每一招又有许许多多的变招,教上一年也教不完。后来爷爷常说,天台派的武功虽然精妙,可是太复杂,被人说成是诡异无常的功夫。他就想着将明剑和寒剑中最最精奇的剑招连在一起,又加进几个自创的绝招,揣摩了许多年,终于编成了一套集大成的剑法。爷爷最喜爱的诗就是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这套剑法也就嵌进了这首诗里。一共七七四十九招,几乎每一句诗就是一个剑招。”

沈瑄道:“不错。天姥山也在天台境内。而李白梦游天姥,其实并未真的到过。诗中情景,却是他游历过的天台胜境。以此诗作天台派绝顶武功的名称,十分的相宜。”

蒋灵骞道:“咦,你这话怎么跟爷爷说的一模一样!他也就只教给了我。而你将成为这套剑法的第二个传人。”

沈瑄道:“我初识天台剑法,就直入最高层,恐不相宜。”

蒋灵骞道:“不妨的。你根基很好,内功又强,大不必从最简单的练起。这套剑法也很大气,并不是一味的复杂刁钻,我细细地与你讲解,你一定可以练成的。拿着清绝剑。”

沈瑄依言,蒋灵骞道:“今日先教你四句:‘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梦游天姥吟留别》不愧是天台武功的峰巅绝顶,集一代宗师蒋听松毕生心血的得意之作。沈瑄每日由蒋灵骞指点讲解,一招一招学来,只觉得每一招都是精彩纷呈,不可思议。往往一招使完,还不到变老,就自有后招绵绵而来,灵活无比。再带上前后招数连贯组合,变招无穷无尽,更有天台轻功作底蕴,剑光辉映,如鹤如风。沈瑄本来聪明颖悟,练习这样的剑法,觉得兴味盎然,武功大进。不过即便如此,每日里也只练得一招半招的。蒋灵骞说以剑法难度而言,这也就快得匪夷所思了。转眼快过了一个月,秋风萧瑟,衰草寒烟,金陵城中落下了凄凄的微霜。沈瑄却已经练到了“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蒋灵骞时时坐在竹椅上,用一根木棍给他喂招,教给他临敌迎战之法。沈瑄是个学一悟十的人,颇能灵活机变,有时竟能自出机杼,使出些原本没有的变招来。练到后来,蒋灵骞因为不能走动,有时还要输与他。她心下欢喜,往往笑说“真是收了个好徒儿”。

日落之后,临水夜话,弄箫弹琴,蒋灵骞总还是要听沈瑄自弹一曲。沈瑄却有了新的发现,原先那《五湖烟霞引》,总也弹不出,后来发现它本是剑谱。但此时沈瑄用那架“墨额”琴,竟将五套曲子一一的都弹奏了出来。墨额琴经过一番烈火焚烧,音韵宽广优雅,深沉明锐两面俱全。别的琴弹不出的音调,墨额琴上却可以履险如夷,越转越高,一忽儿又飞流直下,黄龙入海,在深不见底处兴风作浪——当然也须得沈瑄这样的高手才能办到。这“五湖烟霞引”终于可以连成一曲,听来似乎是极美妙的曲子,只是弹奏太难,沈瑄练习许久,虽勉强成曲,依然难以穷查其意蕴。

第六回 一夜玄霜坠长空

日子一天天过去,所幸从未有范府的人来滋扰,吴越王妃更是没影儿。蒋灵骞的右脚早已复原,折断的左腿也渐渐好了。沈瑄给她拆下夹板,蒋灵骞下地走走,行动如常,两人便启程回葫芦湾。

沿长江而下,在镇江上岸,徐徐南行,一路无话。这一日,终于到了无锡太湖。渐近吴越边境,蒋灵骞开始小心翼翼起来。她让沈瑄充作一个游历的斯文书生,自己则化装成小书童的样子跟着。她指着太湖东岸道:“过了太湖,就是吴越王妃的天下了。万一碰到她的虾兵蟹将们,少不了一些麻烦。”

此时已是寒冬腊月,无锡城外笼着一层薄雪,立在太湖岸边,湖风扑面而寒。冬日里的太湖,雾蒙蒙地漂浮着一层云烟,隐去了多少碧水辽阔,葱茏明丽之态,只如一个淡雅清秀的娴静女子一般。透过浩淼烟波而极目远山,只见峰峦隐现,气象万千。

两人商议一会儿,坐船到鼋头渚,寻了一处临水的酒楼,凭窗坐了。今日却是腊月二十三,家家忙着祭灶送神,店中吃酒游玩的客人并不多。一盏茶的功夫,只见楼下湖面上靠过一条小船,上来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侠士,朝酒楼中走来。蒋灵骞笑道:“故人来了。”

来者是楼狄飞,蒋灵骞奇怪他在这年尾不回庐山祭祖磕头,竟然还在这里逛。沈瑄不由得有些紧张,见他上楼来,将脸侧了过去。蒋灵骞仗着脸上化了装,饶有兴趣地瞧着。楼狄飞一上来就叫道:“小二,安排一个靠窗看得见码头的座。”

这二楼上客人虽不多,但朝着码头那一面风光较好,靠窗的几张桌子都坐满了。小二踌躇一会儿,看见离沈瑄他们不远的一张桌子边,只坐了一个单身客人,便过去赔笑道:“大爷,这位客官搭个座。”

那人一言不发,他头戴斗笠,衣衫破烂,一脸风尘之色,面前堆了几只空酒坛,已喝得醉醺醺。楼狄飞道:“这位朋友,在下在此处等人,需要看着码头上的动静。让个地方吧!”说着就要在那人对面坐下。那醉汉忽然“嗖”地抽出一把剑,指向楼狄飞腰间,道:“慢着,哪里来的跋扈公子!我说了让你坐下了么?”

楼狄飞脸色一青,抽出剑道:“亮家伙啊!怎么,想比试比试么?”

店小二连忙冲过来道:“两位大爷,有话好说,别动手啊!”回头对楼狄飞说,“这位客官,我们那边坐。那边有个客人刚刚走了。”

楼狄飞站着不动:“我偏看中了这里!”

那醉汉满脸潮红,大着舌头道:“剑都拔出来了,岂有收回之理!来,咱们俩比画比画!”

楼狄飞更不答话,一剑向那醉汉劈下。

“别打!”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忽然从斜拉里扑了过来,将醉汉推开。回头对楼狄飞说,“公子,他喝醉了,你千万别和他计较。”那醉汉兀自嘴里唠叨不清:“师妹,别拦我,我教训教训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子。”

那姑娘急道:“师兄,你一点都不懂事。家里乱成这样,你还到这里来喝酒胡闹,招惹是非。”醉汉此时有点清醒了,问道:“师妹,你来做什么?”

那姑娘含泪道:“小妹的病又发了,城中请不到医生,我正急得没办法呢。”

沈瑄注意到,那姑娘进来时,蒋灵骞的眼神微微有些不安。小二又来请楼狄飞过去,楼狄飞偏偏大剌剌的就在醉汉桌边坐下,嘲笑道:“你妹子都来叫你啦,还不快回去!”

醉汉两眼冒火,又要挺剑而上。蒋灵骞微叹一口气,忽然大声道:“又来一条船,那位公子快过来看看,你等的人是不是来了?”

楼狄飞神色一动,急忙奔到蒋灵骞身边,探出窗外:“哪里有船啊?”

蒋灵骞笑道:“你眼神不好吧?”只见楼狄飞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已被蒋灵骞点中了穴道。蒋灵骞招呼小二道,“店家,这位公子喝醉了。你们服侍他到房中歇歇。”小二不敢不依言,只得架着楼狄飞走了。

那姑娘望着蒋灵骞,目光一闪一闪,似乎恍然大悟,很是激动。蒋灵骞朝她微微摇头。沈瑄看在眼里,就向那位姑娘试探道:“姑娘,令妹的病情很急切么?”蒋灵骞朝他一笑,沈瑄会意,不等那姑娘答话又道,“小生不才,却还略通一些医道。姑娘若是信得过,小生愿效绵薄之力。”

那姑娘还在犹疑着,蒋灵骞也道:“是啊,姐姐,我家公子的医术是很高明的。一定能救你妹妹。”

那姑娘连声道:“如此多谢了。”

一行人上了一条小船,向太湖中央驶去。蒋灵骞抹去脸上的妆容,那姑娘急切道:“小师妹,你来了,这可太好了……”蒋灵骞笑道:“绿姐姐,我却想不到你在这里。我猜这一位,可是你们说的,大师伯的令郎,姓黄名涛,与你指腹为婚的?”

那姑娘点点头,看见黄涛已醉得睡倒了,叹道:“这一回大师伯和二师伯急急招他回来,盼他能出点力,他却只是贪杯。周家表姐得到消息,说是年下,大对头就要……”望了一眼沈瑄,不再讲下去。

蒋灵骞道:“绿姐姐,他叫沈瑄,是我大哥,可以信得过的。大哥,这个姐姐姓季,她还有个妹妹,是我三师伯季秋谷的女儿。”沈瑄点头,蒋灵骞又向季如绿道,“你们姐妹俩怎地在这里?”

季如绿道:“爹娘死后,我们也不敢在钱塘府待下去了,就来投奔大师伯和二师伯。大师伯深居简出,总不出来见人,身边只有涛哥一个儿子。二师伯并无家室,许多事情倒是他做主。”

蒋灵骞道:“那么我们现在去的地方,是大师伯和二师伯的家了?”

季如绿道:“不错,在一个岛上,叫做‘黄梅山庄’。”

沈瑄推开舷窗向外望去,前面的湖水上浮出一座小岛,开满了淡黄色的腊梅花,远远地已闻到阵阵馨香。旁人见了,只道黄梅山庄因此得名。其实却是因为大庄主姓黄,二庄主姓梅的缘故。到得岛上,季如绿命一个家人带黄涛去休息,自己就要带沈瑄和蒋灵骞去见二师伯,沈瑄道:“还是先去看看病人吧。”

季如绿点头称是,于是带着他们来到山庄的后院。沈瑄和蒋灵骞都注意到,虽然新年将近,山庄里萧萧条条的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连服侍的家人都没有见到几个。偌大个庄子,空有一地梅花、皑皑轻雪而已。

季如绿推开一间小屋的门,听见一个少女喘息着吁声道:“姐姐,你怎么才回来?我,我……”

季如绿道:“妹妹你还行么?医生请来了。”

沈瑄看见那个卧病在床的少女,眉清目秀十分像季如绿,只是面色苍白,形容消瘦。见她两眼翻白,喘息得上气不接下气,知道是哮喘病发作,十分危急,沈瑄当即喂了一粒“曼陀罗丹”,又从她的大椎穴中缓缓推入真气,好让她暂时平定下来。这时来了一个家人,道:“二庄主请客人们前厅相见。”

蒋灵骞道:“那我就先去见过二师伯,你们俩稍后也过来吧!”说罢转身随那个家人出去。

半盏茶的功夫,季如蓝的呼吸平和下来,渐渐睡去。沈瑄搭了搭她的脉,道:“她这病是襁褓中护理不当,受了风寒不能及时医治而得起的,我家有一个偏方,慢慢给她吃了,或者能好。另外……若一定要好,她就不可再练内功了。”

季如绿惊道:“为什么?”

沈瑄道:“恕我直言,你们天台派的内功过于阴寒。她若没这个病倒也罢了,既得了此病,再练内功,只有加重病情的。不然治了这些年,也该早就好了。”

季如绿叹道:“你说得很是。只是让她从此废了武功……我们仇家厉害了得,将来怎么办?”

沈瑄写完药方,道:“我随了蒋姑娘这些日子,还只道她真的只有一个爷爷,天台门中并无他人了呢!”

季如绿道:“小师妹没有骗你呀!我告诉你吧,当年师祖蒋掌门,的确是将我爹爹、还有几位师伯师叔都赶出了门。所以我们这些天台派的门人后代,其实……都是师祖的弃徒罢了。小师妹在那以后才出生,她在天台山随师祖长大,从来不知道我们这干人。我们和她是在钱塘府第一次见面的。那时真的很凶险。好像我们家与吴越王妃有仇,她突然打上门来,说是要灭我们全家。爹爹妈妈两人都打她不过,为了护着我们两姐妹逃命,死在她的‘无影三尸掌’下。”

沈瑄心道:又是吴越王妃!他看见季如绿眼中泪光点点,顿了顿又道:“可是在钱塘府江边上,我和小妹还是被她追上了。我们问她为什么与我家结仇,她说她要杀尽天台门下所有弟子,一个也不放过。这妇人当真狠毒!幸亏这时候小师妹来了,挡住了吴越王妃,才救了我们。可是我们也从此不敢在钱塘府待下去啦!”

沈瑄道:“蒋姑娘武功高过吴越王妃么?”

季如绿道:“小师妹得了师祖的真传,武功远在我们姐妹之上,我爹爹当年也未必强过她。但若比吴越王妃,还是逊了一筹。只是小师妹轻功极好,剑法灵活。而且,说来也奇,她们俩的武功很有相似之处,倒像同门姐妹拆招似的。小师妹虽然落了下风,但步步闪避招架,跟吴越王妃缠了一两个时辰。吴越王妃的‘无影三尸掌’也一毫不能伤到她。”季如绿眼中渐露惊怖之意,“当年那一战,真是险象环生。小师妹那时还不到十五岁,却胆略惊人,急人所难。我们姐妹两人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后来彼此一说,发现原来是还是同门,真是令人感慨不已。”

沈瑄心想:那时钱世骏说的什么“钱塘江上大战吴越王妃”,大约就是此事了。

说了一会儿话,看看季如蓝睡得很安稳,料来危险已过,两人同去见二庄主。

腊梅林后的一座花厅上,二庄主梅雪坪踱来踱去。蒋灵骞坐在下首的一张花梨木椅上,呆呆地出神,手中却握着一封信,看见沈瑄和季如绿来到,慌忙塞入袖中。沈瑄与梅雪坪见过礼,各自坐下。梅雪坪年纪不过五十来岁,显得清瘦懒散,暮气消沉,倒不像是练武之人。他向季如绿问了问季如蓝的病情,又向沈瑄表达了一番谢意,就望着蒋灵骞,等她说话。

蒋灵骞却不知在想什么,低着头一言不发。沈瑄前后一想,猜到了大半,遂道:“府上是不是碰上了什么麻烦?倘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当效犬马之劳。”

蒋灵骞急忙道:“不要。你先回葫芦湾去吧。我要先在这里待几日。”

季如绿脸上露出了笑容,梅雪坪却踌躇道:“侄女,你能留下来助我们迎敌固然很好,但是,二月里你就要回天台山完婚,倘若在这里耽搁了,我如何对得起师父他老人家。”

蒋灵骞咬了咬嘴唇道:“没有关系。我和吴越王妃的梁子是早就结下的,她不肯放过我,我也不能躲着她。此时大家在一处,正好齐心协力地对付这个妖妇。难道我们天台派就如此令人宰割不成!”

季如绿道:“正是!周家表姐有确切消息,说妖妇打算在除夕夜里上门来,这几日之内我们还可以好好准备一下。周家表姐说过了,她也要来帮我们的忙,还说会带救兵来,想来这一两天也该到了。这位沈公子,你……”

沈瑄道:“在下武功低微,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既然来了,没有自己先逃走的道理。”蒋灵骞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梅雪坪微笑道:“沈公子倒是一副侠义心肠,不愧是烟霞主人沈大侠的后人。”

沈瑄奇道:“你知道……”

梅雪坪道:“令尊就是医仙沈彬吧?当年沈医仙回春妙手,德播江湖,老朽与令尊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受其恩惠,没齿不忘。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他的儿子啊。”

沈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听见外面乱了起来,黄涛在嚷嚷:“你这臭小子,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大家纷纷走出去,看见黄涛红着眼扯住一个高个子青年。那人一脸怒容,却是隐忍不发,极为尴尬。蒋灵骞和沈瑄立刻认出来,是楼狄飞。他身旁还立着一个青衣女郎。梅雪坪喝道:“涛儿,怎可如此无理!还不快放手,越来越不像话!”

黄涛闪到一边,犹自忿忿。季如绿急忙抢上一步,对那青衣女郎道:“表姐,你这样快就来了!”

女郎道:“我们怕来得迟了,误了大事,索性早到几日好。这一位是我同门师兄,姓楼名狄飞。他是卢掌门的关门小弟子,功夫很好的。”

梅雪坪喜道:“原来是卢真人的高足。得楼少侠援手,实在是我黄梅山庄之万幸。”

楼狄飞连声客气,季如绿红着脸道:“楼少侠,适才在鼋头渚,小女子眼拙不曾识荆,这可得罪了。”

楼狄飞赶快谦恭道:“姑娘说哪里话,不打不相识嘛!”

黄涛却扑上来道:“放屁!谁跟你这种人相识!”

黄涛一掌扇去,楼狄飞连忙退开,季如绿拉住黄涛,急道:“涛哥,你……你别闹了!”黄涛瞟了季如绿一眼,不由得停了手。

楼狄飞赶快道:“这位兄弟,算我的不是。”蒋灵骞十分奇怪:他怎么一眨眼功夫变得这么老实!不由得朝那青衣女郎看了一眼。

梅雪坪将两位来客让到厅上,大家彼此见礼一番。青衣女郎姓周,名采薇,是庐山派里白云庵主吕佚尘的弟子,云家姐妹的表姐,她生得姿容端丽,素净典雅。楼狄飞看见蒋灵骞,倒是小小的一惊,他本来认得蒋灵骞,知道钱世骏正找她找得焦头烂额,却不料在这里撞见。当下微微冷笑,不说什么,却一眼看见她的童仆衣衫。蒋灵骞去了妆容,衣衫却没换过。这可被楼狄飞认了出来。楼狄飞道:“蒋姑娘很厉害啊!武功计智,无不过人。点起穴来都那么狠!”

蒋灵骞道:“以我的算计,你至少要等到十二个时辰才能解开穴道,不料你现在就来了。你们庐山派冲解穴道的内功,也很了不起哦!”

楼狄飞满脸通红,周采薇笑道:“原来你是着了蒋姑娘的道儿。一场误会,现在是友非敌,不是很好么?”原来楼狄飞被蒋灵骞他们扔在酒楼上一间客房里,动弹不得。周采薇如约而至,没等到他。她心思细密,在楼上把他找了出来,才给他解了穴带到这里来。

楼狄飞道:“是友非敌,那也未必!”话音未落,长剑已指向沈瑄喉间,这一下兔起鹘落,大家竟都没看见他是如何拔剑如何出招的。楼狄飞将沈瑄控在手中,喝问道,“小贼,你怎么混进来的!”

不等沈瑄答话,楼狄飞厉声道:“梅前辈,诸位师姐师妹,这个小贼,是吴越王妃的奸细,前日在钟山上,已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梅雪坪登时变了脸色,季如绿和周采薇一脸的惊讶,黄涛却只冷笑瞧着。沈瑄道:“楼公子,你错了。那日我护着钱丹是实,但只是为了朋友,并不是为了吴越王妃。”他想这件事情解释起来可难了,只说道,“总之我根本不是吴越王妃的人。”

楼狄飞道:“妖妇的儿子的朋友,也差不多了。”

黄涛却向楼狄飞叫道:“放肆!黄梅山庄是你动家伙的地方么?”

“涛儿住口!”梅雪坪喝道,“沈公子,你……”他踌躇措辞,不禁又向蒋灵骞看看,“你和吴越王室有来往,那么我们此番将大战吴越王妃,你留在此地,未免要为难了。”言语中竟是下了逐客令。季如绿似乎觉得不妥,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沈瑄看见蒋灵骞淡淡的竟似不管,只得道:“在下原是一片诚心,想不到有人见疑。但我既然来了,又被认作奸细,只怕你们也不敢放我走吧?”

梅雪坪一想,真的不能放他出去泄漏了消息,不觉皱起了眉头。蒋灵骞正要说什么,忽然厅后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胡说八道!沈彬的儿子,哪里会是吴越王妃的人!二师弟,你也忒糊涂!”

梅雪坪惊道:“是啊,我急糊涂了,都忘了这茬儿……大师兄,你怎么出来的?”原来这就是不肯露面的天台派首徒黄云在。

黄云在并没有出来,只道:“这少年不必卷入这场恩怨仇杀,你叫他快走,留一条命吧!”

沈瑄有些奇怪,为什么偏偏叫他走,道:“前辈既然提起家父,就该知道在下并非贪生怕死之人。”

梅雪坪沉吟之间,楼狄飞撤了剑,却道:“令尊竟然是当年的洞庭医仙!不过眼下的事情干系太大,放你走也太冒险了。”

梅雪坪摇摇头道:“沈公子,是留是去随你便,你和蒋姑娘商量商量。”

蒋灵骞一直心不在焉的未讲一句话,该不该留下沈瑄,她心里也很矛盾,却是为沈瑄的安危担心。此时看见沈瑄的眼光朝自己望过来,她忽然心里一宽,道:“你留下吧。”

黄云在的声音没有传来,季如绿不禁喜道:“好啊,沈公子在,如蓝的病可不用担心了。”梅雪坪眼神茫然,楼狄飞只是“哼”了一声。

这一两日里蒋灵骞一直郁郁不乐,寡言少语。沈瑄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黄梅山庄里上上下下为了大敌将至,搞得气氛十分的沉闷,想来蒋灵骞也是在担心。虽然时日无多,她又开始教沈瑄“梦游剑法”。黄云在一直不曾露面。沈瑄每日两次去看看季如蓝,她服药之后,病情见缓,已可以下地走动。蒋灵骞、季如绿、周采薇、楼狄飞等人时时和梅雪坪在一起商量迎敌之策。沈瑄为了避嫌,并不参与计策的讨论。这一天晚饭之后,梅雪坪却将沈瑄请了去。

“沈公子,你家学渊源,医术高明。知道‘无影三尸掌’之毒么?”

沈瑄已是好几回听见吴越王妃的拿手好戏——“无影三尸掌”的名头,但并不知道来龙去脉。梅雪坪解释道:“吴越王妃之所以能够在江湖上如此的嚣张,而大家都无法除掉她,除了她权倾一时,武功过人而外,主要是靠了这手‘无影三尸掌’的功夫。这‘无影三尸掌’,据说是用死人尸体练成的。沈公子,你可知世上最毒的东西是什么?”

沈瑄道:“是腐尸之毒。肉体腐烂变质之后,往往孳生一种毒素,提炼出来,些微少许就可以杀死成千上万的人。”

梅雪坪点头道:“不错,最毒的东西,不是鹤顶红,也不是七心海棠,而是寻寻常常腐烂的肉身,是尸毒。‘无影三尸掌’是吴越王妃的独创,掌力之中就含有这种奇毒。一旦打倒你身上,不,哪怕只是扫到一下,性命也立刻没有了。许多江湖上的人不敢与她对阵,怕的就是这个。据说当初妖妇为了练就这邪恶功夫,杀了多少无辜的人来培植、吸取毒素。这门功夫运用之时,毒聚掌心,每杀一个人,功力长上一成,出手更毒一分。渐渐的打在人身上的掌印却越来越浅,不青不红,只是一种淡黄色。而练到极致之时,根本看不出有任何掌印留下,伤者身上完好无损,但其实已身中剧毒,无可解救了。这就是所谓‘无影’。”

沈瑄想到了乐子有的死状,明白杀他的那人必然是受了吴越王妃的真传,用的是不甚纯熟的无影三尸掌,沈瑄道:“前辈是想问我,有没有可能找到‘无影三尸掌’的解药?”

梅雪坪叹道:“从来没听说‘无影三尸掌’有什么解药,但……还是盼你能试一试。”

沈瑄道:“医家一向认为尸毒无药可解。但我想既然吴越王妃既然敢把尸毒吸入体内,可见她有暂时克制之法。我猜她是靠了一种奇特的内功将毒质逼在掌上而不发作,倘若知道‘无影三尸掌’的内功心法,就可能找到解毒之法。但眼下,晚辈才疏学浅,只怕无法破解。”

梅雪坪道:“你说的是,倘若让你看看人是怎么被‘无影三尸掌’打死的,也还能有些线索。凭空说起,是解不得。”

沈瑄见他一脸惆怅,忍不住问道:“既然知道她要来,为什么不躲一躲?”

梅雪坪却道:“终究躲不掉的。我们躲了十几年了,也烦了。这一回拼死一搏,或者还有一线生机。纵然死在她手里,不过是一了百了,好过终日提心吊胆。”

沈瑄道:“我有几粒家传的解毒药丸,虽然治不了尸毒,但可将毒质在心脉之外挡住一时。及时斩断毒源,还能保得性命。”说罢取出药来,每人分了一粒。又道:“我觉得很奇怪。吴越王妃身为吴越一国之母,到了年尾除夕,总得在宫里参加祭祀。怎么会跑出来?只怕她会提前来,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众人闻言,不禁凛然。沈瑄道:“从这里到钱塘府,快者有两日的路程。若打算在除夕赶回去,今天就该到了。”

楼狄飞道:“危言耸听。周师妹的消息再确切不过的,妖妇只在除夕夜里来。”

“谁高兴和你们这些草莽匹夫一起过年?我已经来了。”远远的湖上传来一个声音。虽然这声音又清亮又甜美,使人难以忘怀,但在黄梅山庄每一个人听来,无异于鬼魅一般惊心骇人。

知道吴越王妃已经近在咫尺,楼狄飞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蒋灵骞道:“我们先出去缠住她,二师伯,请你们先躲到庄后去。”于是随楼狄飞而去。季如绿忽然一把拉住沈瑄,泣道:“沈公子,我只有一个妹妹,她……她已武功尽失。我求你赶快离开此地,将她带走。别让妖妇发现了。”

沈瑄一怔,旋即点点头,奔到后院,拉起季如蓝就走。岸边停了一艘小船,两人跳上船去。沈瑄朝着湖中拼命地划去,季如蓝静静的一声不吭,偶尔咳嗽一两下。沈瑄一抬头,看见湖面上正掠过一个淡紫色的人影,竟是踏着水面走过,形影翩翩,正向黄梅山庄飞去。“吴越王妃的轻功竟然也如此了得!”他认得那正是天台派“玉燕功”,暗暗惊疑。

忽然一个黑衣女子横空飞落,扑向吴越王妃,长剑在空中青光闪闪。沈瑄知道那是蒋灵骞,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接着楼狄飞驾着小船,也冲了出来。蒋灵骞出招极快,只在片刻之间,吴越王妃连接了她三剑,看来有所不敌,却跃开一段,向楼狄飞攻来。楼狄飞没有那两人踏水出招的功夫,只在小船上与吴越王妃周旋,明显笨拙了许多。沈瑄看吴越王妃手中并无兵刃,只是一双白玉般的手掌翻来翻去,身形轻盈矫捷,出招虽然变换怪异,但是却没有多少杀手,端的是不疾不徐,好整以暇,十足的大家闺秀风范。楼狄飞一柄长剑支来支去,被王妃磨过了十几招,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但他也不愧是庐山派的名门高足,剑招仍然使得是端端正正一丝不苟,轻易没有破绽可循。沈瑄看他的庐山剑法,既不像天台剑法一般繁复变换、灵动莫测;又不同洞庭剑法一样潇洒飘逸、处处随缘,却是四平八稳,大度恢弘,一派阳刚正气,有一览众山之感。

此时蒋灵骞赶过来,长剑又向吴越王妃颈后递去。吴越王妃腰身一软,让过剑锋,一蹲身,左掌顺势反扫向蒋灵骞的肋下。蒋灵骞腾起来,凌空翻了个身,从王妃的左肩上飞过,人未落“地”,剑尖指向了王妃的喉间。沈瑄认得那是“梦游剑法”的一招“一夜飞渡镜湖月”。王妃可也甚是伶俐,急速回身,抓向蒋灵骞的小腿。蒋灵骞不得不凌空转身,这一招可也就使了一半。王妃甫脱险境,楼狄飞的长剑又劈了下来。王妃身子一转,从两人的夹攻中脱出,向这边水面奔来。沈瑄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看见吴越王妃步履轻灵,蒋灵骞竟然追赶不上。楼狄飞的小船就更慢了,只是穷追不舍。

突然几枚黑色的小小物件竟然向小船这边飞来。“不好,王妃看见我们了!”沈瑄心念甫动,立即扑在了季如蓝身前,顺势一滚,两人“扑通”落入水里。只听见“当当当”几声,暗器打在了小船上。沈瑄深谙水性,潜水隐藏一时不在话下,但季如蓝却开始挣扎起来。沈瑄紧紧揪住她,不敢让她浮出水面,又折了一根苇管让她衔着,以此换气。季如蓝攥住沈瑄的胳臂,总算平定下来。过了一会儿,听见水面上声音渐渐远去了,两人才湿漉漉地上船。季如蓝远远望着楼狄飞和蒋灵骞追赶吴越王妃朝着远离黄梅山庄的太湖岸上过去了,欢喜道:“楼少侠和蒋师姐赶走了大恶人,太好了!”

沈瑄焦虑道:“不是太好,而是太坏!吴越王妃哪能这么容易就战败离开了,只怕多半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

季如蓝瞪大眼睛道:“那怎么办呢?我们要不要回去告诉二师伯?”

沈瑄道:“不行。你赶快划着船自己找一个地方藏起来,我潜水回去看看。”

季如蓝见他要走,大惊失色。沈瑄看见她哀婉忧惧的样子,不免自责起来,道:“别怕,我送你上岸就是。”

季如蓝全身湿透,沈瑄担心她的哮喘病又要发作了,快快地将小船摇到鼋头渚,找到一户人家要了些干净衣裳,命季如蓝进去换了,又看着她吃下药。然后他把季如蓝悄悄地带了出来,只怕客店里还有吴越王妃的耳目,并不安全。他把小船摇到一处茂密的水草丛中藏起来,让季如蓝仍旧在小船上过夜。将她安置完毕,交代一番,自己才一头扎进水中,向黄梅山庄游去。

第七回 来是空言去绝踪

沈瑄悄悄地绕进山庄的大门,前厅里一片漆黑,悄无一人。他跃上厅前一株巨大的腊梅树顶,四下里望了望,不觉骇然。整个山庄黑乎乎的一片,难道他们走光了,还是已遭不测?更不知道离儿在哪里。他在山庄上待了几日,并不知道有什么十分隐蔽的地方,从外面看不见,只除了……只除了大庄主黄云在的住所,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他想起蒋灵骞曾说过内功深厚的人可以听见远处细微的声音,于是屏住气,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一阵刀剑之声,却并不很远,只是又沉又闷,是从山庄背后的一座小土山的山腹里面发出的。

他绕到后院,察看了一圈,只见季如蓝的小屋里一个书架被人用掌力震开,露出一条密道向下延伸,正是朝山腹里通去。他点了一盏油灯,沿着密道蹑手蹑脚地走下去,到了一个洞口,却又从山腹中穿了出来。原来这是一个山中密道,通向了一个小小的山谷,四面皆山,围一小片平地,中有一间大屋。屋里灯火通明,正是杀气横生。只听见吴越王妃的声音:“黄云在,你藏在这么个地方做缩头乌龟,以为我找不到么?”

沈瑄走到窗下往里窥视,只见淡紫衣衫的吴越王妃正和一个黄衣老者拆招。周围地下却横七竖八地倒着梅雪坪、黄涛、周采薇和季如绿几个人,只不见蒋灵骞和楼狄飞。沈瑄心想:果然是计!周采薇和季如绿显然是被点中了穴道,坐在门口一动不动。梅雪坪似乎身负重伤,奄奄一息。黄涛却是晕倒在地,右手持一把滴血的长剑,左臂已经齐肩截下,落在一边黑血淋淋。

沈瑄看不下去,又瞧那黄衣老者。黄云在从未露面,此时看来是个清矍老者,武功颇为精湛。只是他与吴越王妃过招,已是节节败退。沈瑄才看了四五招就发觉,吴越王妃之所以迟迟不下杀手,不过是猫捉老鼠,多折磨他一阵罢了。又过了几招,黄云在终于颓然倒下,吴越王妃一声冷笑,左掌拍到他的胸前,偏偏又蓄力不发。

黄云在一声长叹:“这么多年,你仍旧如此记恨我们。难道你真的……一定要斩尽杀绝么?”

吴越王妃道:“当年你们师兄弟几个狼狈为奸,作下那见不的人的事情,可曾想过今天?还敢讨饶!你死有余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