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采薇知道季如蓝武功已失,一时大惊,反手就向张香主的手腕擒去。同时远远的有人怒喝:“住手!”

张香主闪身躲过周采薇的擒拿,也就没有抓住季如蓝。回头一看,喝止他的人却是红梅仙子。

红梅冷笑道:“你们这伙人,说是共襄大事、义倒妖妇,却在这里不三不四地讲死人闲话,还好意思向小姑娘出手!”

原来红梅一向看不惯曹止萍等人武功有限,却老是婆婆妈妈、倚老卖老。她今日自觉受了冷遇,正是气不顺,季如蓝不管怎么说是她带进门的,可不能由人欺侮。

范定风也很恼季如蓝,但周采薇虽然武功不高,楼狄飞可坐在她旁边,得罪了庐山派后患不小,何况还加上一个红梅仙子!

他走上来笑道:“老张,你果然口无遮拦了些。当着沈公子师妹,还是赔个不是吧!”张香主嚷嚷道:“我说他们奸夫淫妇,难道错了么?那姓沈的淫贼,算是哪根葱,要我赔不是,等下辈子吧!”

楼氏夫妇和红梅仙子顿时变了脸,连范定风也觉脸上无光。季如蓝似乎始终未动一下,只冷冷道:“他不赔罪就算啦!”

大家不解,只有红梅仙子心里一凉。她可知道这丫头的厉害。只见张香主的一张黑脸,渐渐转成青黄色,仿佛滴油的黄蜡,忽然按住了右腹,在地上打起滚来。

季如蓝退开几步,道:“这‘摧肝断肠散’是我替师兄赏你的,只消熬得一个时辰,你的肝脏就会烂成一团泥浆。你辱我师兄在天之灵,须得对着他的灵位三跪九叩,再割了你那条不烂的猪舌头为祭,我才会给你解药。”群雄见这羸弱苍白的少女,竟然如此辣手,一时都想不出什么办法。

楼狄飞劝道:“季妹妹别这样,毒药不是闹着玩的。沈兄在时,可不会这么做。”季如蓝冷笑道:“师兄就是心肠太好,他知道的毒药成千上万,却从来不用,只是治病救人。如今他死了,别人反以为他没什么本事,放心大胆地讲他的坏话。我偏要为他正名,偏要让人尝尝他的厉害之处。这些闲事,你们贤伉俪不管,我可要管!”她说着大步走开,以示不用楼氏夫妇照应。

楼狄飞暗暗对周采薇道:“你这表妹的脾气像足了蒋灵骞,只是比她还要倔强心狠些。”周采薇摇头道:“此事恐怕难以善罢,该当如何是好?”

季如蓝倚在油漆剥落的释迦牟尼像前面,朝着一众英雄冷笑。

范定风怒道:“季姑娘,你随随便便害人性命,以为我们会放过你么?”说着挥掌欲上。红梅仙子离他较近,拂尘一扫,把他挡了回去。

季如蓝道:“我身上的解药有十几二十种,待会儿你杀了我,可以一种一种试。试上十天半个月,总能知道哪一种对症的。不过,我可没有起死回生的仙药。”

“不必了!”张香主忽然从地上跃起,摇摇晃晃地朝季如蓝走来。大家见他满面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衣衫都染黄了。

季如蓝兰花指一挑,指了指旁边一个蒲团:“快拜我师兄。”张香主的拳头握得“喀喀”响,然而终于跪了下来。季如蓝得意洋洋,从腰间拔出一只匕首擦了擦,准备割他的舌头。

忽然,张香主大声道:“张某受妖人暗算,惟死而已。怎能向无行浪子磕头!”季如蓝厉声喝道:“你还敢嘴硬!”

忽然,她怔住了。原来那张香主已自断经脉而亡。

季如蓝没料到此人如此性烈,搞成这样,顿时惶惑起来。这时座下群情激愤,人人怒目相向。季如蓝咬牙道:“冥顽不灵,死了活该!”

曹长老拍案而起,喝道:“丐帮的兄弟们,为张香主报仇!”

周采薇急了:“范兄!”范定风面色铁青,横了她一眼。他本来想要季如蓝解无影三尸掌之毒,不肯真的伤她。此时众怒难犯,总不能为她得罪一干弟兄!

此时已有十几个叫花子举着大刀长棍,冲向季如蓝。季如蓝背靠佛像,无处可退,只叫道:“你们欺负人!”

忽然,那一众叫花子齐声大叫起来,一个个丢了兵器。好像离季如蓝的身子不到一尺处立起了一座墙似的,撞得他们头晕眼花,纷纷跌倒。众人大惊失色,以为又是季如蓝投毒,一时不敢走近。季如蓝摆出一脸凛然之色,其实也是满心迷惑,不知所以。

钱世骏身边忽然飞起一个人影,扑向佛像后面。范定风恍然大悟:“佛像后有人!”紧紧追上。然而佛像后面只有蛛网灰尘,连个脚印也没有。

范定风一时沉吟起来,看看季如蓝,难道这个看起来风吹就倒的少女,却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此人走得快,不留痕迹,轻功很好。”先冲来的那人道。范定风认出此人姓何,是钱世骏身边的一个参谋。

倘若真是有人帮了季如蓝,那么此人隔着佛像尚能用气功击倒一众丐帮好手,内力深厚,简直匪夷所思。大殿上高手众多,但他潜藏多时,居然无人发觉。如果是敌方的人,那可不堪设想!

范定风忧心忡忡地道:“何先生真的认为有人?”那何先生手指一抬:“有就是有,不用自欺欺人。”范定风顺着他的手指,看见一个深深的手印,显然是那人故意留下的,不觉骇然。

何先生一声冷笑,钻了出去。范定风心里又是一阵不爽。钱世骏的手下竟然比他见机还快。他每次想到这个何先生,心里总是发毛。此人并不是钱世骏手下旧臣,不久前才入的九王府,却深得钱世骏倚重。

没人知道这何先生的来历,连范定风派出去暗地查访的人回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人将自己掩藏得很好,除了钱世骏,其他人难得跟他讲一句话,平日里长衫广袖不必说,帽子手套也从不除去。只因他生得容貌秀雅,面若芙蓉,江湖上就有传言,钱世骏有断袖之癖,故而宝贝这个美少年。可是刚才那一手,范定风就能看出,这何先生的见识反应都极不俗,决非娈童之辈。

本来扳倒吴越王妃的事情弄到今天,钱世骏已唱不主角,大家都认可了是他范定风主持大局,领袖群伦。可是傀儡的身边却冒出了一个不明不白的人物,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范定风这些念头只在刹那间转过。他走了出去,却见楼狄飞夫妇一左一右地护在季如蓝身边。

“楼兄,”范定风道,“此事怎生了断,你说吧!”周采薇踌躇道:“表妹一时莽撞,惹下大祸。还请大家给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她替我们配无影三尸掌的解药。”

这话正对了范定风的心意,拿到解药才是头等大事。死一个香主,以后还可以慢慢再算账。

他故意板起脸来道:“说得轻松!张香主就这样白死了吗?”周采薇柔声道:“让她配得解药,便救了无数丐帮兄弟的身家性命,亦可补偿张香主了吧?”

范定风遂顺水推舟道:“如此说来,令她速速配成解药。否则,依然要她偿命。那时可别怪我不给贤伉俪面子。”

曹长老为首的一帮人盯着范定风,面上皆有不平之色。

季如蓝被锁在兰若寺后的一间小厢房里,严加看管起来。范定风心细,让楼狄飞夫妇住得离她很远。周采薇自忖理亏,除了千叮万嘱别让人伤害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然而这一日晚上,曹长老的房里却等着好几个弟子,想连夜除掉季如蓝,为张香主报仇,商量着要曹长老回来作主。

曹长老终于拄着竹杖进来,大家一同站起。曹长老却挥挥手:“别说啦,别说啦,给老张报仇的事,只好放一放。眼下出了一桩大麻烦,宋二姑娘丢了。”群丐一时哗然。

曹长老道:“宋二姑娘本来早已从金陵出来,前三日就该到的。可是我们一直没等着她。刚才我派出去接她的王三回来啦,说他路上遇见刘柱儿。刘柱儿却见过二姑娘正往回路赶。二姑娘告诉他,自己心情不好,不想上天目山了,要回金陵老帮主身边去。王三一心想把姑娘接来,就往金陵一路追过去。岂知一直追到了老帮主家里也没追到,说是宋二姑娘根本没回家。王三怕老帮主担心,没敢讲实话,又一路找了过来。只依稀听见,二姑娘怕是被什么人抓走了。”

一个叫花子急切道:“宋二姑娘待我等极好的,我们这就去找范公子,让他派人去查。”

曹长老默然半日,道:“范公子不肯耽搁的。”大家心里都想着同一个意思,有人气得将竹杖在地砖上敲得“咚咚”作响。

曹长老摇头叹道:“我明白,大伙心里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不过,这时三心二意,对谁都没好处。大家先帮着范公子把大事完结。旁的意见,将来慢慢再说吧。”

丐帮商量了一晚如何救宋飞天,季如蓝却也没睡得一个安稳觉。她知道尸毒无药可解,配不出无影三尸掌的解药,自己将来如何脱身?一直到半夜,她还坐在窗下出神。忽然一只手扣在她肩上,轻轻一提,转眼就将她拉出了窗。只听见一个声音低低道:“我带你逃走。”

廊下的灯还亮着,她的那些看守已全数被点倒。季如蓝一阵狂喜未已,身子被人拦腰提起,飞了起来。那人轻功之快,守卫甫一发觉,踪影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等到“追刺客”的呼喝声传来,已是几个山头之外了。

季如蓝又是高兴又是惊异,这夜行人是谁呢?忽然想起来,那声音怎么这么熟?

终于停下来时,已是百里之外。季如蓝抬头看到那人一双温和的眼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紧紧抱住了他。

沈瑄从来没有想到,冷若冰霜的季如蓝会如此激动。他不能不安慰她的悲伤,直到她渐渐停止了哭声,才将她轻轻推开。

季如蓝叹了一声,道:“师兄,你还活着,我,我……”却又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白天在大殿,也是你救的我?你的伤早就好了吧?”

沈瑄点点头。季如蓝看见他的眼神,如同漂满了落叶的古井之水。她也就什么都明白了,悄悄退开半步。

沈瑄这时却道:“师妹,你用毒药伤人,未免不妥。”季如蓝道:“我知道你会这样说。可我并不是滥用毒药杀人的。那些人如此诋毁你,难道不是天理难容,罪有应得?”

沈瑄淡淡道:“何必理这些闲言?他们无论说什么,都没有影响了。”季如蓝笑道:“却是我多事了。”

沈瑄道:“师妹,你为我惹祸上身,我很过意不去。吴越将成是非之地,你赶快离开,走得越远越好。一定要避着丐帮,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总之,总之你一切小心,师兄也不能时时照顾你。”

季如蓝心里空荡荡的:“你要去哪里?”

沈瑄指了指天目山的方向。季如蓝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她轻轻道了声珍重,便转身走了,再没有回头看看。

第十七回 聚首何匆匆

二月十一,月上东山。

钱塘门外的一家小客栈里,范定风和宋飞雨整装待发。

范定风家传的金风掌法已是天下闻名。但此时夫妇两人都在擦拭自己的宝刀,想是准备合使“风雨双侠”的双刀绝技。看来今晚势必有一场恶战。

“师兄,我总觉得,以我二人之力恐怕难以取胜。”宋飞雨秀眉不展。范定风是丐帮宋老帮主的大弟子,故而夫妻间一直以师兄妹相称。范定风也不觉乐观,却只是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宋飞雨似自言自语道:“假如楼少侠夫妇不走就好了。”楼狄飞虽然武艺并不高过范定风,但他是庐山弟子。这些年来,吴越王妃一直未曾惹上庐山派,总是还忌惮简寂观的缘故。

范定风一听这话就来气:“那日的情形,我留得住他们么?”

原来还在天目山上时,季如蓝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丐帮帮众以为是范定风私下卖好放人,以曹长老为首,大家把范定风的厢房围了个水泄不通。范定风百口莫辩,遂怀疑到楼狄飞夫妇身上。岂料楼狄飞夫妇也找他要人。范定风左右斡旋,仍是闹了个不欢而散。第二日,楼狄飞和周采薇就不辞而别回了庐山。范定风气得不行,当时不敢说什么,此时却一股脑发作起来:“他楼狄飞算什么东西,不就拿着庐山派做幌子,在江湖上招摇。单打独斗,他是我的对手么?”

“公子。”门外一个老丐招呼。来的是韦长老,进门将门窗掩好。

范定风道:“韦长老,布置得怎样?”韦长老低声道:“迷宫的四个出口,除宫中那一个外,都已有人把守。从白玉塔四周到钱塘江边,海门帮的兄弟们已埋伏好了,他们精通水性,料想不成问题;南屏山上那一个出口,交给了镜湖派,有李素萍女侠守着;东边那一个地势复杂,位置不明,红梅仙子和红兰道长带着武夷派的一众弟子去了。”

范定风皱眉道:“红梅仙子和红兰道长武艺高强,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请他们今晚去助拳。”韦长老道:“东边那个出口甚是险要,非武夷派不能守,且红梅仙子性情耿介,不好相与。公子今晚有镜湖曹掌门、天童寺两位高僧助阵,以公子的武功,不必担心了。”

范定风微微叹了口气,心里有些不快。在天目山上时,他也没有想过事情会如此解决。他们的谋划果然没有瞒过吴越王妃。大家是分头进城的,行动十分隐蔽。但范定风不久就收到了吴越王府的寄柬留刀。吴越王妃要以江湖规矩解决此事,约群雄首领范定风在玉皇山下的八卦田比武。范定风的武功还在吴越王妃之下,他当然不想去比这场武。以他原先的想法,或者策划宫廷政变,或者暗杀吴越王妃。但曹长老和一些门派的名手都不同意。他们说,既然吴越王妃都讲起了江湖规矩,他们自居侠义道的,更不能使阴谋手段。范定风和韦长老等几个心腹一商量,也就答应了比武。但虽然安排周密,范定风想起沾身即死的无影三尸掌,还是心里发毛。

范定风道:“妖妇到万不得已之时,定然会从迷宫逃跑。把住出口固然要紧。不过最重要的是……”韦长老会意道:“那边我安排的全是本帮的心腹弟子。今晚我亲自督战,万无一失。”

范定风笑道:“那边交给你,我就放心啦。就让曹长老随我去八卦田好了,也省得他老嫌我不用他。”韦长老道:“愿不辱使命。”

范定风道:“钱世骏呢?是不是远远地在迷宫东出口?”韦长老道:“他说他与镜湖派合作已久,留在了南屏山。公子放心,他如今服服帖帖,哪里还能兴得起大风浪来!”

范定风道:“也罢。只要他一接近那边,你手下的弟兄们就不要留情。韦长老啊,我也真佩服你,钱世骏本来死也不肯交出地图来,怎么你一出马,就说服了那何先生?若不是有了地图,咱们的部署又怎么能胸有成竹?”韦长老谦虚笑道:“在下也只是向他晓以利害。咱们此番若是失利,对他钱世骏有什么好处!对那何先生,在下更有说辞了。别看他平时目空一切,其实人都是为自己打算的。南唐和吴越谁更强大,他又不是瞎子!时候不早了,若无别的吩咐,在下先到那边去了。”

范定风含笑送他。

宋飞雨忽然道:“长老等等!”她奔过来,“这几日可有我妹妹的消息?”韦长老歉然摇头。范定风安慰道:“师妹不必太着急,曹长老的人一直在打听。等此间事情一完,我立刻陪你去寻小妹,好不好?”

宋飞雨愤愤道:“少来啦!我家的事情,你几时真的放在心上!小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向父亲交代!”

八卦田在玉皇山脚下,隔着凤凰山的山岭,可隐隐望见吴越王宫的红墙碧瓦。

八卦田一带十分开阔,可细看之下,道路经纬,纵横捭阖,又像天然而成,又像人工机巧,竟然暗合五行生克之意。田的正中有一方不小的深湖,水从玉皇山顶引来,明澈见底。

吴越王妃选在这里比武,自然是有深意的。

根据约定,范定风不能多带人,只有宋飞雨、曹长老、曹止萍、神山和尚、空流和尚。虽然如此,范定风还是担心吴越王妃在八卦田四周伏下重兵,图谋围歼他们,是以安排了一些高手在外围接应。

一行人渐渐进山,倒也无事,一路上小心提防,没有发现半个伏兵。范定风的疑心,却是越来越重,忽然想到:“呀,不好!说不定吴越王妃也和我一样打算,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呢!”

这样想着,八卦田已在眼前。蓝湛湛的夜空,透着初春的凉意。

“哈哈哈……”空中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几分诡异,几分凌厉。

余音未了,吴越王妃盈盈落在众人面前,一身丁香色劲装,风姿楚楚,气度高华。这本来是她一贯的出场方式,可奇怪的是,她落地的时候,像被什么绊了一下似的没有站稳,居然好像身具内伤。她略一摇晃,没有逃出范定风的眼睛。范定风反而更加惊疑:“妖妇搞什么鬼?”

“范公子果然信人,说来就来了。”吴越王妃道。

范定风清了清嗓子:“王妃娘娘,今日你我二人在此比武,规矩是要先说清的。既然按照江湖惯例,那么单打独斗,胜败有命,你的手下不得出手相帮。倘若在下败北,自认倒霉,不再向王妃问罪。”他想,我不向你问罪,自然还有别的很多人,而所谓“单打独斗”,也存了车轮战的意思,“倘若王妃输了,可要接受天下人的讨伐。”他这一席话,运着内功送出,抑扬顿挫,掷地有声。

吴越王妃淡淡一笑:“你现在真的想跟我比武么?”

范定风、曹止萍等人都大吃一惊,不比武想做什么,难道又有什么诡计?吴越王妃嫣然一笑:“你先看看这个吧!”说罢击掌两下。

湖中划出了一只小船,船上没有篷,船舱里满满地装着一船水,除了一个艄公以外,水中还浸着一个女子,手足似都被缚住了。明亮的月光把女子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正是丐帮的宋二姑娘宋飞天!

“范定风,你的小姨妹在我手里,你不先想想办法救她么?”吴越王妃道。范定风铁青了脸,一言不发。宋飞雨看见妹妹,已是心神大乱,使劲呼唤着宋飞天的名字。

曹长老忍不住站出来道:“你有什么条件,说吧!”吴越王妃道:“我要范定风带着丐帮虾兵蟹将马上离开,从此不许踏入吴越境内一步。”

范定风冷笑道:“我们兴师动众而来,难道凭你一句话就走!天下侠义道的英雄,会如此轻易放过你这个妖妇么!”吴越王妃道:“宋飞天是你的亲人,所以我只是要你走,没有赶别人,不算过分吧?你也用不着拉大旗扯虎皮,抬出天下英雄的幌子来,什么侠义啦,什么正道啦,范定风,你的用意瞒得过我么?吴越王谁来做,这是我们钱家的事,我自会去和钱世骏商量,哪里轮得着南唐来管!”

范定风厉声道:“妖妇休得巧舌如簧。为天下除害,人人管得!你欲用诡计瓦解我们,妄想!”吴越王妃淡淡道:“懒得跟你讲这些,答应,还是不答应?”

范定风拧紧眉头不说话。他当然不能退出吴越,功亏一篑。但要撇下宋飞天不管,却也说不过去。此刻小船远远地停在湖心,没有船过不去;如果泅水,又势必惨遭吴越王妃毒手。如何设法把宋飞天救过来呢?

吴越王妃道:“其实以我对你的了解,猜你也不会答应。”她向船上挥了挥手。那艄公狞笑一下,从船舱里舀了一瓢水,高高举起,又缓缓地倾回舱中。范定风等人这才看见,那一满船装的不是水,而是明晃晃的灯油!两个老僧神山和空流,禁不住合十念起佛来。

吴越王妃笑道:“今日不是盂兰节,点河灯未免不合时宜。不过这‘人灯’倒是够大,一会儿我们比武时,点来助助兴,也不坏啊!”

“你不能烧死我妹妹!”宋飞雨惨叫着冲向吴越王妃,说什么也要把妹妹救出来。范定风一甩袖子,扣住了宋飞雨的肩膀。

宋飞雨猝不及防,被点中穴道:“你,你干什么!”“师妹,你不能去送死!”范定风喝道,他神情激动,背过脸去,也不管宋飞天听不听得见,对着河上的小船朗声道:“小妹,听着!你是丐帮的好女儿,慷慨就义,不可害怕。姐夫和姐姐今日救你不得,日后定当杀了这万恶的妖妇,为你报仇。懂得了么?”宋飞天像是早已晕了,并未回答。吴越王妃听了,只是冷笑。

曹长老急了,跳出来道:“公子,你怎地这样讲话!二姑娘可是老帮主的心头肉啊!老帮主一向待你如何?你做大弟子的,连小师妹都不肯保护!你,你……”范定风唏嘘道:“曹长老,我也是不得已呀。怎能为了一己之私,耽误了天下大事?”

曹长老顿着竹杖道:“什么大事!是你金陵范家的大事,还是我们丐帮的大事?我们丐帮一向洁身自好,从不与皇室勾勾搭搭……”

“行啦行啦,”吴越王妃不耐烦道,“你们啰里八唆讲个完没!范公子,给个答复吧!”

宋飞雨动弹不得,厉声叫道:“范定风,你不救小妹,我一辈子不原谅你!”范定风缓声道:“师妹,算我对不起你们姐妹了。”吴越王妃闻言,朝着小船又挥了挥手。

曹长老竹杖点地,飞身而起,不顾一切冲过去救宋飞天。一阵香风扑面而来,却是吴越王妃的毒掌扫向他面门。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小船上的油燃烧起来。宋飞雨登时晕了过去。

“什么人!”吴越王妃惊叫道。

只见火光中出现一个矫捷的影子。众人还未看清,那影子竟然从水中拎起一个大包,踩着水面,如寒塘渡鹤一般,飞也似的走了。只听“哗啦”一声,小船散了架,沉到了水里。吴越王妃会这水上漂的轻功,扑过去就要追这救宋飞天的人。可是曹长老见机也快,不等她提脚,一根齐眉短棍,已经招呼到她面前。随行的曹止萍、空流、神山等人,亦纷纷围了上来。

救了宋飞天的人是沈瑄。他跟随范定风一行人从天目山到了钱塘府,又从钱塘门跟到了八卦田。他此时内功已臻于化境,行事又细密,一路上未有人发觉。本来对范定风的这个小姨妹宋飞天,沈瑄殊无好感,但范定风居然真的不救她,沈瑄也不能看着她被活活烧死。

他出手甚快,在掠过小船的一刹那,把捆紧的宋飞天从燃烧的油中提出来,用湖水浸灭了她身上火焰。但灯油点燃的火来势太猛烈,宋飞天的脸还是被炙得惨不忍睹,好好的花容月貌,变得如同鬼魅一般。她神志尚清,眼中滚下一串串泪珠。吴越王妃安排了这样的好戏,怎舍得让受刑的人昏迷,宋飞天不过是被点了哑穴而已。沈瑄随手解了她的穴,只听她一声一声痛哭起来。

“不好!”沈瑄忽然想起一件事,撇下宋飞天,急忙朝八卦田奔去。

原来刚才装油的小船沉到水里,却并不是沈瑄做的手脚。他只是看见水里有人影晃动。难道也是偷偷来救宋飞天的人,正在水下凿船么?倘若如此,船沉之时,燃烧的火油势必倾到那人身上,危险至极。

沈瑄这样想着,已悄悄回到湖边自己上岸的地方。

草甸中趴着一个人,全身焦黑,却又湿淋淋的。那人已爬不动了,嘴里兀自喃喃:“飞天……”沈瑄的心已经沉到底了,把那人扶起来一看,几乎昏过去,果然是钱丹!

钱丹被大火烧得奄奄一息,双眼已经看不见了,没有认出沈瑄来。宋飞天的呻吟却一下子唤醒了他的神志:“宋姑娘,你在哪里,我很久没有见到你,想得紧……可惜,可惜这时又看不见你了……”

宋飞天听见钱丹的声音,愣了一愣。三年以来,她没见过这苦苦追求而被自己拒绝的少年,可钱丹的印象却也并不曾从她的心目中淡去。

她停住了哭泣,走到钱丹身边,柔声道:“钱公子,我何德何能,又对你不好……你何苦为我如此!”沈瑄心想:三年不见,这宋二姑娘确是懂事了许多,不再是那个只会放蛇咬人的泼辣少女了。

钱丹那张烧得面皮脱落、焦如黑炭的脸上,居然隐隐露出一线笑容。他本是一个美少年,成了这个样子,只叫人心酸不已。

他忍痛道:“你给我的……我一直留着……看。”他手心里一团东西,像是被血染透了,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物事了。

宋飞天显然想不起是怎么回事,迟疑道:“我给你的?”钱丹依旧蒙眬地笑道:“很多年以前,你不记得了?”

宋飞天含泪道:“记得的,很多年以前,我就给了你啦。”

钱丹似乎释然,含含糊糊道:“人生的误会,有时久久解不开,有时却只须轻轻一点,便豁然开朗……”

宋飞天和沈瑄都没听懂,待要再问,他已停了呼吸。

宋飞天呆若木鸡,扑在钱丹的尸身上。一种席卷天地的缠绵与忧思,突然充斥了她的胸臆。在这个人活着的时候,这是从不可能发生的。而一旦发生,已是南浦销魂,空有余哀。这,难道就是人生的误会么?

沈瑄和好友久别后乍然相逢,竟连一句话也不曾说上,就成了生死永诀。他看着宋飞天悲痛欲绝,却一毫不动声色。远处传来阵阵呼喝声,沈瑄猛然惊觉: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

在八卦田的中央,吴越王妃正和神山、空流二僧过招。曹长老和曹止萍似已负伤,坐在一旁吐纳。范定风却似气定神闲,守在被点了穴的妻子身旁。他早已打定主意最后一个出手,不仅击毙吴越王妃的可能性更大,同时在江湖上也就更树威名。

神山、空流本是师兄弟,兵器各是一根七宝禅杖。他们自幼合练“双杖合璧”的武功,一向同时出手,很早就在江湖上出了名。不过这时,两根禅杖却施展不开。吴越王妃使出了她的法宝金蛇鞭,刚柔相济,进退驰骋,把两根禅杖带得团团转。二僧努力许久,金蛇鞭粘在禅杖上,甩也甩不开。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同时大喝一声。这是禅门中有名的“狮子吼”,全身内力聚于丹田,爆发而出,振聋发聩。吴越王妃见状,手腕一松,竟出奇招。长鞭的鞭柄脱手,向二僧砸来。狮子吼是极耗内力的一招,空流功力较弱,闪避较慢,小臂被落下的鞭尾扫了一下,顿时火辣辣地疼痛起来。

吴越王妃微微一笑,飞身过来截取金蛇鞭。忽然,空中一把长剑轻轻一拨,金蛇鞭又腾空而起,向湖中远远飞去。吴越王妃本拟接鞭后更有后招,置空流、神山于死地。想不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为谨慎起见,她只好避开。

来人在空流面前落地,反手一剑,将他的左臂齐肘切下。空流又痛又怒,叫道:“你做什么!”拾起禅杖向那人头上砸去。沈瑄手搭他肩上,轻轻按下。空流觉出他内力柔和,却绵绵不绝,极为深厚,不觉坐倒在地。沈瑄一边却已点了他伤处的穴道,止住了血。

范定风跑过来喝道:“来者何人!”沈瑄淡淡道:“你不认得我的。”一边却对空流道,“晚辈鲁莽。但若非如此,大师的性命就不保了。”

空流看见自己被砍下的左臂,已变得漆黑。吴越王妃的金蛇鞭上,也敷有无药可解的尸毒,中招者除了解腕,确无良法。

空流又是害怕又是感激,眼睁睁瞧着沈瑄给自己敷上金疮药,忽然道:“这是洞庭派的灵药,昔年医仙沈彬大侠曾用此药救过老衲一命。这位少侠,你是……”沈瑄不语。

“三年不见,原来你没有死。”吴越王妃慢慢走过来。别人不认得沈瑄,她却已经悟过来,“你不但没死,好像武功也大有长进。只是你显得很憔悴啊,想来她已经不在了?”

沈瑄给空流仔细包扎好断臂,方转身道:“是。这就是我今晚来找你的原因。”吴越王妃道:“中了我的无影三尸掌,没人活得了。她死得也算可惜!不过你也有责任,当初如果你为我配了解药,岂不是连她也救了?你总是说无影三尸掌的尸毒无药可解。其实天底下没有绝对的事,你这样的聪明人,何必墨守成规,本来应当试一试的。”

沈瑄心中一震,却道:“我就是配得出药,也不会给你。”吴越王妃道:“很好。你是个很有骨气的人。其实我目前的状况,你最清楚。”

沈瑄当然清楚,很早以前他就诊出,吴越王妃练的无影三尸掌会毒死她自己,期限不过三年。眼前她虽然仍旧武功高强,其实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刚才她落地时站立不稳,就是尸毒发作的症状。吴越王妃自己也觉察到了,所以她一定要作生命中最后的一搏。死于决斗,要比死于尸毒发作好得多。

就听吴越王妃道:“你报不报仇,结局都差不多。当然,我想你正是为了亲手杀死我,才赶着来的。这个世界上,想亲手杀我的人太多。天童寺的,恼恨我毁了他们的藏经楼;镜湖派的,要我为王寒萍偿命;武夷派的,我欠了他们一个莽撞师弟的性命;你们洞庭派么,也有一两笔账是栽在我头上的……数不过来呢。这些人一个一个地来,我可就忙死了,想想不如派手下去收拾。不过,你有所不同,你是为了亡妻来和我决斗。而且据我估计,你将要使用的武功,也是她临终前留给你的。有这样感人的理由,今天我就算败给了你,也可说死得其所了。”

沈瑄也不知她说的是真心还是讽刺,定了定神,道:“那么出招吧!”

“慢着!”范定风踱了过来,怒道,“王妃,今日是你我二人约了在此比武。你与我过了招,再和这小子计较不迟。”他听见吴越王妃与沈瑄说个不停,全然忘了自己的存在,心下很是不快。

沈瑄道:“范定风,你有没有必胜的把握?倘若有,为什么让这么多人给你打前阵?倘若没有,何必浪费时间!我的仇人,我要亲自取她性命。你若不服,不如我俩先比一场。王妃已经久战,这样对她也公平一些。”范定风怒极反笑:“你怎知我没有必胜的把握,难道你就有?”沈瑄不答。

范定风虽然以前不认得沈瑄,此时听他们对话,也已经想到他是谁。此刻看他仗剑挺立,神形萧然,忽然心中一动:此人从前固然武功低微,但士别三日犹当刮目相看,何况三年。江湖上的事情本来就说不准!

他一转脸,爽朗地笑起来:“我们都要找这妖妇报仇,原是同仇敌忾,分什么彼此呢?倘若动起手来,岂不徒惹妖妇笑话。兄台要争先,在下便暂让一会儿,少时再为兄台助阵!”

沈瑄不由得朝吴越王妃望了一眼,吴越王妃猜出他的心意,也不愿旁人观战,遂展开轻功,奔到湖面上去,沈瑄紧紧跟上。两人踩着盈盈碧波,在水面上过起招来。范定风只看了一会儿,就知道沈瑄的功夫已远在自己之上,不由得暗暗庆幸没和沈瑄闹僵。

就见沈瑄衣袖浮动之间,便有风声大作,吹得吴越王妃裙带横飞。吴越王妃发现他内功极深,兀自吃惊。但他的剑法更是匪夷所思,既潇洒飘逸又灵巧万状,旁人一点门道也看不出。虽然如此,吴越王妃倾尽全力,仍是不落下风。一双白皙柔美却满是杀机的毒掌,使出了落英缤纷的套路,如影随形,阴阳百变,看得旁人毛骨悚然。可是沈瑄的身法更妙,他似乎有分身化影术,总能在离吴越王妃掌力最远处出现。

从前蒋灵骞与吴越王妃周旋,凭借的是天台派的绝顶轻功。这时沈瑄的步法在天台轻功的基础上又融入了天台派剑意,更加诡奇灵动、趋避自如。吴越王妃不但连他的衣角都招呼不到,反而在五十回合之后,一个疏忽,被沈瑄突然绕到背后,一剑刺向后颈。

沈瑄剑快,吴越王妃要闪身避开,已是不及。她忽然一跺脚,身子竟然直直沉下水去,沈瑄的剑,只削去了她几茎头发。

沈瑄一剑未中,就随着吴越王妃沉向湖底。过了很久,范定风见湖面的涟漪渐渐消退了,两人却始终没有动静。范定风本来想,如果沈瑄击败了吴越王妃,他坐享其成也很好。可是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好!”他忽然醒悟过来,一头扎进水里。

不出所料,水下果然有机关,那是迷宫的又一个秘密入口。那扇小门还没有合上,钻进去是一段上行的台阶,不一会儿就出了水面,现出点着幽暗壁灯的地道来。曹止萍、神山和尚和曹长老一个一个跟了过来。

范定风皱了皱眉,道:“三位不必随我犯险,还是把住出口要紧。咱们的人守住所有出口,妖妇进了迷宫,可就成瓮中之鳖了。”他转头又道,“曹长老,你和夫人先找到二姑娘要紧。”

范定风其实心想,眼前这些人的武功都在沈瑄之下,跟进去也没用。等沈瑄和吴越王妃两败俱伤,他再来个渔翁得利,岂不甚好?有了旁人在眼前,他的胜利恐怕就要减几分光彩。曹长老本来就惦记着宋氏姐妹,神山也担心师弟的伤势,两人立刻回去了,曹止萍也就跟了出去。

钱世骏交出地图的时候,何先生特地亲笔描绘了十来份,让钱世骏分发到各派领头人手里,范定风也有一卷。他走到第一个岔路口,展开地图,细细研究起来。不看则已,这一看居然就是一炷香工夫。地图上的线条纵横交错,一眼看下去没有任何规律。他找了半天,才大致确定了自己的方位。可是该往哪边走呢?

好不容易看出正确的途径来,往前走了十来丈,又是一个岔路口。

这样一来,范定风每走一小段路,就得蹲下来研究地图。如此十个来回,搞得心烦意乱,不由骂起来:“什么见鬼的地图,这样下去,三天也走不出去!”

其实这地图本就是吴越王妃画来捉弄人的,范定风当然想不到。可他知道三天后吴越王妃和沈瑄的决斗早该结束,他的算盘可就落了空。

墙上的灯忽明忽暗,地道里却连一个守卫都没有。范定风猛然醒悟。这复杂的地图颇有惑人心智的魔力,他只顾钻研路径,竟忘了时间。那边的事现在怎样了?自己若还在这里耽搁下去,可就误了大事,必须立刻离开此地。但找出路又何尝不费时费力?

范定风心急如焚。总算他还不笨,当下把这恼人的地图收入怀中,不再观看,慢慢从原路退回。

第十八回 雷惊迷梦

还是在当年那间布置优雅的大厅里,吴越王妃周身筋脉都被重创,再无还手的能力。那座假山盆景一毫无损,大花瓶却打得粉碎,零落的桃花和银色的瓷片混在一起,又像是血,又像是泪。

吴越王妃拈一朵破损的桃花,微微笑道:“你拿到经书,果然把武功练得很好。如今武林年轻一辈中,除了不多的几人,比如叶清尘和欧阳云海,其他人已不是你的对手。”

沈瑄道:“王妃不必过奖。王妃的技艺远胜在下,若不是近日来身上毒质发作,功力有所减退,在下也不能在三百招之内取胜。”吴越王妃惨然笑道:“你太谦虚了。我练了这无影三尸掌,早料到是玩火自焚。”

沈瑄道:“天台派的内功走纯阴一路,你体质寒冷,却要强练我派的至上内功‘不系舟’,阴阳不能调和,要不是你功底尚厚,早像我一样吐血而死啦。你不能练成正宗的洞庭内功,居然另辟蹊径,用‘不系舟’里的上乘功夫创出了无影三尸掌这样的邪魔武功,我爷爷若泉下有知,也会被你气死。好在你自己也知道,你没有上乘内功,总是抗不住尸毒内侵。本来你今日自食其果,这些年的罪孽也算偿还了。但我曾答应过蒋姑娘,一定要为她报仇。”吴越王妃道:“我可以为她偿命。其实我来这里和你决斗,无论胜败,都没有打算再出去。”

沈瑄知道,吴越王妃是把这个迷宫视为自己的“归宿”的:“你是不是想到那里去死?”吴越王妃点点头:“不错。烦你跟我到那个有石棺的屋子里去。另外,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办。”她见沈瑄迟疑不定,又道,“你杀了我,就可以离开这地方。你从前不是走过么?别的出路有镜湖派和海门帮的人看守,想来你也不愿和他们夹缠不清。那条路是武夷派的人把着,红梅仙子虽躁,还不是讨厌的人。”原来范定风的布置,她早就了如指掌,“你不用担心我要你陪葬,因为我还有求于你。”

沈瑄道:“什么?”吴越王妃道:“钱世骏这一回带着人回来,我早已算定难逃劫数,认了命。不过,我死以后,丹儿必然陷入绝境。我杀人无数,却从没让丹儿的手上沾过一滴血。我求你看在你二人一向的情谊上,保护他性命。”

沈瑄心里一震,她还不知道钱丹已经死了,而且死在她自己设的圈套里。要不要告诉她呢?沈瑄望着她凄凉心酸的神情,终究不忍,只涩涩道:“放心吧!”吴越王妃释然,走到盆景后,拨开了机关。

那条仄仄的地道和三年前并没什么两样,事实上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走过。沈瑄跟在吴越王妃身后,一句话也没有。山谷里只有足音在回荡,一声,又一声。两人都各怀了一段长长的记忆。

石室里的长明灯晦暗如困倦的眼睛,又如游丝一脉的气息。沈瑄推开石棺的盖子,吴越王妃却把手伸进去,又打开石棺里的机关,露出下面的阶梯来。“这不是我真正的寿材,我是准备埋在下面的。”她解释道。

沈瑄想起了曹操七十二疑冢,暗自摇头。那块刻着“江海不系舟”的石板横在棺底,吴越王妃道:“多少人为了这劳什子送命,谁料到竟然被你练成了。”

在下面的那间石室里,那香案已重新布置好了。一排白白的蜡烛飘出悠悠的火舌,流下的烛泪在烛台上积成一座小山,形成千奇百怪的样子。青瓷瓶插着桃花,娇艳如血,在白墙上映着淡淡的霞影。香案下面有一只巨大的青铜香炉,累累积着多年的香灰,三支秘制名香吐着馨香的烟气。

吴越王妃抓出一把纸钱,在蜡烛上点燃,投入火盆里,静静看着它烧完,又抓过一把。沈瑄立在一旁,颇为好奇。

吴越王妃低声念了一段经文,神情已十分安详,默了一会儿,又道:“湘儿,娘又来看你了。这一次,娘再也不走,永远陪着你和你爹爹。你高不高兴?”原来除了钱丹,吴越王妃还有一个孩子!

吴越王妃又添了一把纸钱,徐徐道:“今年娘本来备了很好的礼物,可匆忙间没带来,湘儿,你不怪娘吧?今天是你的生日……”

沈瑄愕然,她在说什么?他颤声问道:“今天是几日?”

吴越王妃又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语:“我约的比武是二月十一,已经过了一夜了,今天十二,是花朝节。我的女儿与百花同一天生日,长得真可爱……可惜她还只是花蕾的时候,就已经凋谢了。”

沈瑄几乎晕了过去,他眼前分明现出了几年以前,太湖边上那个黯然伤别的夜晚,蒋灵骞卷起袖子,给他看过一只红玛瑙的臂环。

可他还存了一线希望:“令媛……多大了?”吴越王妃道:“一岁多就夭折了。活到今日,也有二十岁,早该出嫁了。你问这个做什么?”她回过头,看见沈瑄绝望的脸色,惊道:“怎么,你知道这事?”

沈瑄本来手扣着佩剑,此时“当”地落到地上。吴越王妃见状,也是越来越惊恐,瞪大眼睛:“怎么回事,你说!”

沈瑄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但……他还是应该问清楚的:“她的生辰八字,是不是‘戊子乙酉庚辰辛未’?”

吴越王妃叫道:“你怎么知道?你不会……是她?”她当然也明白过来,女孩子的生辰八字只有父母至亲知道,还有夫家。

她惨叫一声,悲笑道:“我为她祈祷了整整二十年,想不到她好好地活着,却被我自己一掌打死。”白光一闪,鲜血飞溅,一只白玉般的手掌“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却是她自己齐腕切下的。

“夫人,别这样……”沈瑄叫道。吴越王妃已经晕死过去,断腕处流出的血,都透着尸毒的黑色。沈瑄心乱如麻:他千里迢迢赶来为蒋灵骞报仇,却在最后一刻发现仇人竟是她的生身母亲,而且是多年来苦苦思念女儿的母亲,他该怎么办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越王妃终于睁开眼睛,看见沈瑄守在一旁,徐徐道:“你怎么不杀了我?”沈瑄的心情渐渐平静,只是摇头。

吴越王妃长长叹息一声:“这本是我的一个秘密,本来以为会平平静静地带到坟墓里去的,不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你知不知道,我明明晓得无影三尸掌会自害其身,为什么还要练?”

沈瑄道:“为了复仇。”吴越王妃道:“不错,深仇大恨。你知道,我本是天台派的弟子。我的父亲,就是天台掌门蒋听松。大家都说他是个性情很怪的人,其实那是为了我母亲。我父亲很爱我母亲。‘峨眉雪,赤城霞’。他总是说,母亲是赤城山上司管云霞的仙子。可是,母亲生下我以后,就死了。”她望了沈瑄一眼,想起来什么似的,“后来,父亲百般溺爱我。我的名字叫明珠,可真的就是掌上明珠,是天台山的公主。那不是一般的父女之情吧。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我第一次背叛了父亲时,他气得几乎发了狂。”

“那是为了我的婚事。我十八岁那年,一个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年轻人上了天台山。他打败了我所有的师兄,连爹爹也不是他的对手。爹爹和师兄都气死了。你可知道,我爹爹当年名重江湖,只有你爷爷烟霞主人和巫山老祖任风潮与之齐名。但后来,这年轻人却被我征服了……”

她气息奄奄的脸上忽然绽出了如花的笑靥,显得那样天真,仿佛沉浸在当年初恋的甜蜜之中。可惜这神情一转即逝,她又叹道:“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想笼络蒋灵骞的,就是因为一个奇怪的想法:为什么天台山的女孩子总是这样的不幸,为什么我们的爱情总遭到所有人的不满?当然,我还是比你们幸运。那个时候,天台、洞庭两派虽然互有嫌隙,不相交结,但并无深仇大恨,没有闹到后来那样不可收拾。”

沈瑄道:“那个年轻的剑客,是洞庭门下?”吴越王妃诧道:“四郎是你们洞庭派最杰出的弟子,你怎么会不知道?也难怪,死了这么多年了。除了我,能有谁还记得他呢。”

“说到哪里了?嗯,我说过,我爹性情古怪,他不愿我嫁给外人,何况是他一向不满的洞庭派,更何况这人重重挫了他的风头。而且本来,他就把我许给了他的得意弟子大师兄黄云在。我有七个师兄打小都很宠爱我。也许,大师兄真的很想娶我,后来我嫁给四郎,他很难过了一阵……想不到爹爹多活了十几年,行事还是如此,居然把湘儿许给了汤慕龙。他以为,选一个自己觉得十全十美的,就万事大吉了。其实汤慕龙性情柔弱,空有一副好皮囊……那个时候,为了能嫁给四郎,我把赤城山闹得翻了个个儿。爹爹大发脾气,我的脾气却更大。最后爹爹拗我不过,只得宣布断绝父女关系,由得我去,百事不问了。”

沈瑄道:“其实令尊……我到过天台山,令尊一直留着你的房间,他很想念你的。”蒋明珠道:“我知道的,爹爹就是这样的人,但我不能饶恕他们……四郎那边也不是没有问题。天台派我行我素惯了,在江湖上声名不佳,爹爹是老怪物,我是小妖女,现在又是妖妇,哼!四郎虽然一直在江湖上浪荡,但他对师门的感情极深。你们洞庭派那时是名门正派的领袖,他要娶我,会遭多少人不齿!好在你的爷爷真是个宽宏大量的好人,这件事上一点也没有为难四郎。”

“后来历经波折,我和四郎终于结了婚,婚后就在天台山里隐居。那地方十分隐蔽,没人找得到。我那些师兄们也不敢来打扰。四郎从君山老家带来了湘妃竹,我又在山谷里种下了碧桃花。我们建了一座竹屋住在里面,不问世事。那一年多的日子,真如世间最美的梦一样。后来,湘儿就出生了。我俩给她起名字叫‘湘灵’,那是因为四郎说他不能忘了师门的恩惠,一定要一个‘湘’字。这‘灵’字,源于竹屋后面的惆怅溪,它的上游发源自赤城灵溪。想来后来爹爹抚养了她,自然不会让她再叫一个‘湘’字了。”

“湘儿小时候就很漂亮,春天的时候,我抱着她在院子里看桃花,心里就想,她长大了会是怎样一个美人儿,会不会像我。可惜,她长大了是很美,却不像我,可能像她父亲吧。”言下却有深深的遗憾,倘若蒋灵骞像她,也许真相早就揭开了,不会迟到如今。沈瑄忽然想到,那无根岛上的尼姑印月,却为什么像极了蒋灵骞呢?

蒋明珠续道:“就在那年春天,梦醒了。那时你爷爷病重,带了信来,他就不能再隐居下去了。他自己要回洞庭不算,还带走了湘儿,说要给你爷爷看。因为这件事,我永远不原谅他。我放心不下,本来要跟去,可偏偏那时又有了身孕,只好留在山上,苦苦等他带着湘儿回来,谁知他再也没回来。当时匆匆一别……”一滴泪水从她蜡黄的脸上滑落,二十年的风霜,也不曾磨灭当年的伤痛。

“年轻的时候从没想到,江湖的仇怨会越积越深,而不是渐渐化解。我一直以为,时间一长,师兄们总会跟我们化干戈为玉帛,没料到他们恨得那么深。四郎还没到洞庭,就在庐山上被我的七个师兄围攻。江湖上的人纷传他失了踪。我知道他是死了,否则他无论如何也会来找我的。至于湘儿,我那时以为师兄们也不会放过她。想来,还是爹爹救了她,又把她抚养成人。”

“我一直不清楚,爹爹在这件事里到底做了什么。但一开始,我就恨他,七个师兄敢于如此,他逃不了责任。他为什么不护着女儿女婿!后来听说他到三醉宫去,夺了你爷爷留给四郎的经书。我就想,他一定是为了那个什么‘江海不系舟’,指使徒弟害了四郎的性命。我一定要报复他!那天晚上,我就潜回赤城山去偷取那本武功秘笈。没想到那本书竟被爹爹随便扔在客厅里。我本想拿了书就走,后来一想,不能便宜了他。我熬了一夜,把原书颠三倒四地抄了一遍。我那时学武也小有聪明,那些话经我一改,居然也头头是道。可意思和原文全是反的。我又把原书的封面拆下装在赝品上,弄得和真的一样,放回原处。我就是要爹爹去练这假武功,白费心力,走火入魔!你别说我心肠太狠,那时我难过得发疯。痛失爱人的滋味,你也知道的。然后我就离开了天台山,再没回去。”

“后来听说爹爹到你们三醉宫去,逼死你父亲的事。不知道是爹爹看出了经书是假的,怀疑到洞庭派头上呢,还是他们都没发觉,争执的本来就是我造的假经书。”

沈瑄却知道,洞庭派确有这样一本秘笈落入范家。那时他拿到蒋灵骞从石棺中抢出的《江海不系舟》还深为疑惑,不知何以吴越王妃也有。现在才知道,父亲为之流了一湖赤血的“家传秘笈”,竟然只是一本伪书!此刻,他连苦笑的力气都没了。

“我在江湖上流浪,无可归依。一路寻到庐山,没有找到丈夫和女儿的尸体,每天只是以泪洗面。好在那时我腹中还有四郎的骨血,所有的希望都在那孩子身上了,盼着将他生下来,抚养长大,为他的父亲和姐姐报仇。”

“那是钱丹么?”沈瑄问道。蒋明珠摇头道:“不,丹儿是钱佐的孩子。我在庐山上又遇见大师兄。他逼我回去,仍旧做他的妻子,我自然不肯。那时他的武功比我好,我拼着一死居然胜了他,远远逃走。可是经过这一场苦战,我的孩子也失去了。那时我绝望到了极点,只想早点去见四郎,就在一棵树上投缳自尽。恰好钱佐游庐山遇见了,救下了我。钱佐出身贵族,却是一个很老实的人。我跟他到了西府城,摇身一变,成了吴越王妃。”

“一死不成,人的思想就会改变。我发下毒誓,要为丈夫女儿报仇,让所有凶手付出惨痛的代价。报仇要有绝世武功,我就不惜练‘无影三尸掌’;报仇要有权势,我就赶走了钱世骏,让我的丈夫做吴越王,自己揽下了吴越的军国大权。”

沈瑄正色道:“你复仇也罢了。但这些年来,你杀了那么多人,不会个个都是当年的凶手吧?”蒋明珠凄然道:“你说得不错。可是权势这种东西,追逐起来永远不会嫌多。而仇恨,更是像雪球一样可以越滚越大。复仇让我变成了魔君,既然成了魔君,就不会再做人做的事。有时我也想,是不是太过分了?可一想到四郎和女儿的惨死,我就觉得天下人对我不起,我又何必手软!当年的仇人,一个个家破人亡,鸡犬不留。只除了一个人尚未查出,那是七个师兄邀来的帮手。我一直想,四郎何等英雄,七个师兄同上也不是他的对手。那个帮手一定不凡,多半是庐山派的。试想四郎以洞庭名门弟子,竟在庐山遇害。他庐山派竟然说毫不知晓,怎么可能!但也奇怪,我查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眉目。或者那人已死,不过也要找到他的家人徒弟偿命。这件事没有解决,我一直深引为憾……不过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害人终害己。还没有迫害到最后一个仇家,报应就来了。可是,可是……如果上天真的要惩罚我,我情愿自己死一万次,只要能换回湘儿的性命……为什么偏偏夺走了我的女儿……”说到这里,她已是泣不成声。而沈瑄则一言不发。

蒋明珠忽然抬头道:“你说你去过天台山。我爹爹死了,知道是怎么回事么?”沈瑄怔住了,这如何说起呢:“令尊三年前过世,情形如何,我也不明白。”蒋听松的死至今还是个谜。如果不是那个意外,事情不会到今天这一步。他和离儿或许能像蒋明珠夫妇一样,在桃源仙谷过上半年神仙日子。一念及此,不觉怅然。

蒋明珠道:“我和爹爹之间,是是非非纠缠了一辈子。他对不起我,我也对不起他。当年他解散了自己一手创建的天台派,我一直以为是他丢了经书,迁怒弟子。后来黄云在和梅雪坪临死前说,那是因为他恼恨七个弟子不义,对我的丈夫孩子下毒手,使得我和他反目成仇。他始终是爱我的,为了这一点,我和他的恩怨便可以算了。可我只是不能原谅他,他带走了我的孩子,何以不告诉我,至少也该告诉湘儿。他害我们母女对面不识,隔阂了一生。我背叛了他,他就让我的女儿做我的仇人。真是狠心!”

沈瑄道:“我想不是这样的。蒋老前辈向蒋姑娘隐瞒,大概是为了不让她也卷入恩怨仇杀之中。什么都不知道,日子还过得平静些。蒋姑娘的身世,实在太可怜了。”

蒋明珠出了一回神,叹道:“是啊。她始终不知道母亲就是我这个恶魔,也许更好些。”她站起身来,从香案后面取出一把样式古朴的宝剑,轻轻抽出,剑身闪出清冷剔透的光芒。沈瑄觉得好眼熟。

蒋明珠道:“她一定跟你说过天台山的青崖双刃,洗凡清绝。”沈瑄点头。蒋明珠道:“我结婚的时候,将这两把剑偷了出来,洗凡剑自己使用,清绝剑给了四郎,也算得定情之物。四郎在庐山上殒命,清绝剑就失了下落。我发现蒋灵骞佩着清绝剑,曾大起疑心。后来才打听到她是捡来的。世界那么大,偏偏是她捡到她父亲的剑,这也是天意么?离开天台山后,我就不再使剑,这洗凡一直收藏在这里,现在我把它给你。”

沈瑄微微有些震惊:“给我?”蒋明珠这样说着,持剑的左手却没有伸出:“我女儿一生不幸,但她得到你真心相爱,却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对你说了这样长的一个故事,正是为此。我希望这世上总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一直牵记她、想念她。你把这剑带走吧。洗凡清绝,原是配成一对的,只可惜世间事情,往往不尽如人意……”她话音徐徐微弱,渐至不可闻。沈瑄一低头,见那寒光四射的洗凡宝剑,已刺入了她的胸膛。

“夫人!”

蒋明珠再也不会醒了,脸上的神情,是说不出的安详。

沈瑄扶起她的尸身,轻轻拔下宝剑。饶是他曾遭遇剧烈变故,此时也有些支持不住。可是,蒋明珠除了死,的确别无他路。他看见香案的一侧,果然有一个十分朴素的木棺,便将尸体放了进去,替她理了理妆容,盖上棺盖。

纸钱还剩了一些,他尽数烧完了。香案后的帷幕被掀起,亮出灵龛的一角。沈瑄撩开一看,里面写着一大一小两个牌位,没有称谓,只是简简单单的名字,一曰“澹台树然”,一曰“澹台湘灵”。

沈瑄回到上面的石室里,用掌力击碎一段山岩,封住了那条逼仄的地道。又合上石棺盖子,捣毁机关,堵住了向下的台阶。这样吴越王妃的尸体和她的秘密,便再不会有人来打扰了。

在石室的一角,沈瑄找到了从前那扇门。犹豫一会儿,他终于吹灭了蜡烛,提起洗凡剑,推门出去了。他记得三年前那次逃生,门外面是一个很深的碧水潭。可是门开了,眼前只有一片干涸的泥地,星罗棋布地露出一块块青石板。山中又是暮色苍苍。

他不禁想到:这就是沧海桑田么?

第十九回 凭谁问哀荣

身后一声巨响,接着山体中传出一阵阵碎石迸裂的声音,许久方才停歇。不知道里面什么机关触动了,将迷宫的地道和石室统统摧毁。

爆炸声引来一群奇装异服的道士,一个个从山石后面露出头来,把沈瑄团团围住。一个神情倨傲的中年道姑和一个矮个子老道士,迎面过来。沈瑄想起来,这是武夷派的人了。

“妖妇人呢?”红梅仙子劈头就问。沈瑄本来懒得多言,但吴越王妃的生死存亡,当是这一批江湖侠客最关心的事。不说清楚,他们不会罢休的。于是将昨日迷宫决斗,王妃自戕的经过大致说了说。当然,蒋明珠自尽的原因,他只字不提。

红梅仙子拧着两条眉毛:“你说她死了,我们怎地相信?说不定你悄悄放了她呢。带我去见尸首!”沈瑄道:“信不信由你,我不会带你去的。吴越王妃总是吴越国母,劝你不要对她的遗体不敬。”红梅仙子的眉毛拧得更紧。

“她葬在地下迷宫里。迷宫已坍塌了,你一定要瞻仰遗容,可以学学愚公,把这座山挖开。”沈瑄续道。

“你!”红梅仙子大怒,拂尘手柄一倒,扫向沈瑄脸上。这一招“红拂掠发”,手段极漂亮,是红梅仙子的一出绝技。平日用来教训人,端的威风十足。

沈瑄不动声色,随随便便一闪,红梅的拂尘就落了空。红兰道人一把拉住红梅:“唉,师姐,发什么火呢!吴越王妃已死,这是好事。”这红兰道人的脾气非常和气,与红梅恰恰相反,“昨日丐帮曹长老送信,说是有一位少侠也来向吴越王妃寻仇,还救了空流和尚的命,想来是尊驾了。少侠英才盖世,杀死吴越王妃,为武林除害,也替我们红菊师弟报了大仇。不知……不知少侠高姓大名?”

因为和蒋灵骞的情事,江湖上知道沈瑄名字的人不少。可是真正认得他的,却没有几个。昨夜在八卦田,曹止萍是没想到,范定风有所猜疑却没说出,其余人都不知道他是谁。于是沈瑄只是道:“在下无名小卒,道长不必打听。还有,我已说过,吴越王妃不是我杀的,她是自尽。”

红兰笑眯眯道:“少侠谦虚什么。吴越王妃是何等样人,若不是被少侠制服,走投无路,她怎会自尽?”沈瑄心里惘然,那是杀死蒋灵骞的凶手,也是千万人仇恨的魔头,但却也是她的母亲。自己到底该不该杀她?倘若蒋灵骞地下有知,还会让他报仇么?会不会反而怪他害了自己亲母。虽然他终究没杀蒋明珠,但她的死,究竟自己有多少责任?如果不是胜了她,使她陷入绝境,或者她不至于要死。只是现在这些千头万绪的假设,都无从证实了。

沈瑄苦笑一声,抱拳道:“没有别的事情,在下先告辞了。”红梅仙子冷冷道:“吴越王妃这一死,吴掌门的事可就没了了结。”

沈瑄本来已准备离开,听见“吴掌门”三字,禁不住停下来:“是洞庭派的吴掌门,他也来了?”红梅仙子虽急躁,却也极有阅历。她刚才见识了沈瑄闪避拂尘的动作,料定他和洞庭派有渊源,遂抬了吴剑知出来,想查清这少年的底细。

红兰解释道:“洞庭派吴掌门昨日送信,说是如捉到吴越王妃,希望能亲自问话。他有一个不肖外甥,三年前失了踪,据说与吴越王妃有关。他是想赶在妖妇死前问问消息。”

当年三醉宫一战后,误会重重。吴剑知重伤了蒋灵骞,又将沈瑄逐出门户。沈瑄回到江南之后,根本没想过要见吴剑知,甚至连回洞庭湖看看的意思也没有。此时听说吴剑知找他,不觉心动。而且吴越王妃说的那段往事,尚有一些不足之处,也只有吴剑知才能解答。

栖霞山的隐士含玄子,是吴剑知的旧友。吴剑知来到西府城,就借住在他那里。沈瑄从红兰道人那里问明路径,向栖霞山清风谷寻去。栖霞山出好茶,一路茶树满山,茶香满途,真是个清幽的所在,倒把沈瑄连日来的沉郁悲愤,荡涤去了许多。

这含玄子的别墅建在山腰的万木丛中,依着山势,建了一座不小的花园。院子外围是一圈高大的茶树,连云绕翠,浓薄相接。沈瑄敲了敲门,院中静悄悄的无人回应。沈瑄迟疑一下,自己推门进去,只见藤萝盘径,繁花照眼,凉棚水石,参差掩映。沈瑄按住了剑,等了一会儿。忽然看见小楼后面白虹贯顶,知道是剑气,便匆匆过去。

一座五角凉亭之外,吴剑知和一个蒙面人正在比剑。旁边一个穿淡青色道袍的白胡子老头儿正在观战,一脸焦急。沈瑄看过两个回合,就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比剑,一招招都是逼向要害的杀手,全然是生死之战。而这时吴剑知已处于下风。

沈瑄暗暗心惊。吴剑知的洞庭剑术沉稳老练,已臻化境。然而这蒙面人的剑术似乎更高一筹。沈瑄看了一会儿,只觉说不出什么门道来,却又似曾相识。但有一点,那蒙面人的剑术极为狠辣阴损,不留余地,透着难言的邪气。吴剑知年老体衰,渐渐支撑不住。

沈瑄按耐不下,终于拔剑而出。蒙面人的长剑逼向吴剑知喉头,忽然眼前白光一闪,一股巨力封住他的剑势。蒙面人被震得虎口开裂,长剑几乎脱手。原来沈瑄看出他剑法虽然厉害,内力却还有限,故而在轻灵的洗凡剑上运起一道刚猛的真气,将他逼开。蒙面人不得不退了一步。

沈瑄人未落地,剑势已画了一个圆,撩向蒙面人面巾,欲挑出他的真面目。这是从“五湖烟霞引”中的“太湖渔隐”化出的一招,甚是出人意料:起手取守势,看似温文尔雅,目的却是取人面门,咄咄逼人。可是蒙面人居然看出了沈瑄的用意,“哼”了一声,竟不回护,剑尖直取沈瑄右腕。这一招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沈瑄手腕会受伤,蒙面人也不免被划破脸。然而蒙面人剑走直势,却能够先下手为强。

沈瑄反应也极快:“你快,我更快!”那圆圈刚画了一半,忽然变招,向右一格,离蒙面人的胸膛只得半寸。

蒙面人大吃一惊,翩然后跃,撤回的长剑连挽几个剑花,挡住沈瑄攻势。沈瑄这时却愣了愣。刚才蒙面人刺他手腕,其实是那一招的惟一破解之法。他忽然想起蒙面人武功的来历,大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