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过招,哪容分心。他这一迟疑,蒙面人顿时甩出一大把梅花针。沈瑄趋避不及,立刻运功护身,衣衫如同灌了风似的鼓起。那些细针被纷纷弹开,一根也没伤着他。但这样一耽搁,蒙面人却也穿过茶林跑了。

沈瑄用手帕拾起一根梅花花看了看。那只是极其普通的暗器,看不出门路来,并且针上也没有毒。

“瑄儿……”吴剑知颤巍巍地唤道。沈瑄讶异地发现,只三年不见,舅舅的头发已经全白,俨然一个老翁。

吴剑知搂住沈瑄的肩头,抑制不住的激动:“瑄儿,我听叶大侠说,你,你受了很重的伤,好了没有?”“好了。”沈瑄道,“舅舅,舅妈好不好?”吴剑知长叹一声:“你舅妈已在三月前亡故了。”沈瑄大惊,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吴剑知道:“若非如此,我也不能撇下她出来找你。三年前你出走后,你舅妈就一病不起,我也不敢离开她。你舅妈临终之前,还不停嘱咐我,叫我找到你的下落。瑄儿,刚才我看见了,你的武功练得真好,不枉你爷爷父亲对你从小的教导。将来的洞庭派,只有靠你了。”

沈瑄听见吴夫人的死讯,正在伤心,听吴剑知这样说,遂道:“舅舅,我不打算回去了。”吴剑知细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道:“那么说蒋姑娘是真的死了?”沈瑄不答。

吴剑知有些愧疚:“当时逐你出三醉宫,是一时激愤,没想到你真的这样喜欢她。后来叶大侠与我剖析陈说,我便已决定收回成命……”

“别说了,舅舅。”沈瑄不愿想这些伤心往事,打断他的话,又觉得有些失礼,回头瞧瞧吴剑知,忽然惊道,“舅舅,你受伤了?”吴剑知微微一笑:“不碍事。”

含玄子此刻走了过来:“你们甥舅二人何不到亭子里坐下聊?”

大家在五角亭中坐下,含玄子摆出三只瓷杯,沏上绿茶。茶水飘着淡淡的雾气,一根根针状的碧绿茶叶缓缓从水面沉到杯底。

含玄子笑道:“沈公子,尝尝这西湖龙井,比你们君山老君眉如何?”

沈瑄惦记着吴剑知的伤:“那蒙面人究竟是什么人?”吴剑知道:“我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头。三天前,我和含玄子也是在这五角亭里喝茶闲谈,正到忘情之处,这人忽然从背后蹿出,给了我一掌。也是我太大意了,竟然没有躲过。”含玄子黯然道:“老夫不会武功,又和江湖人物没有来往。这个所在知道的人很少,不料吴兄却在老夫这里遭人暗算。”

吴剑知道:“可是那一掌显然还留有余地。我虽当时无法还手,却也知道性命无碍。他只约了我今日在此比剑。”

“他想名正言顺地以比剑杀你,又自知力量不够,于是想了这样的法子,先让你受内伤,这样就容易取胜了。”沈瑄道。

吴剑知道:“不错,这三日之内,我尽力调养,总算可以与他过招。但此人剑术太精,仍是不敌。若不是瑄儿你及时来,我也就送了命。”

沈瑄不答,手指搭在吴剑知的寸关尺上,把了一会儿脉,忧心忡忡道:“舅舅,一年之内,你决不可再动武了。他原来那一掌虽不致命,也须闭关调养一月方好。结果你与他比剑,又动了真力,使得伤势更重,脉象垂危。若不能好好调养一年,只怕有性命之虞。舅舅,你真不知道那人的来历?他那一掌的内力,舅舅识得出么?”原来他在脉息中觉出,蒙面人加诸于吴剑知的那一掌,居然很像洞庭派功力。

吴剑知也猜到沈瑄所思,淡淡一笑:“这蒙面人是谁,我心里也有些数。唉,行走江湖这些年,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免结下一两个仇家。有几个剑客到头来不是死在恩怨仇杀里的?不必在意啦。”

沈瑄见吴剑知故意不说,也就不再问了,转而言道:“舅舅,我来找你,是想打听一个人。”“什么人?”吴剑知漫不经心道。沈瑄不语。

含玄子微微一笑,道:“老夫去取点水来。”

沈瑄盯着吴剑知的眼:“澹台树然。”

吴剑知仿佛受了雷击,一下子呆住了,嘴唇微微颤抖,脸色变得惨白。沈瑄没料到他反应这么激烈,顿生疑惑。

过了一会儿,吴剑知镇定下来,字斟句酌道:“是谁向你提起过他,都说了些什么?”沈瑄不明白,澹台树然只是他的四师叔,为什么会让吴剑知这样紧张,难道吴剑知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瞧了瞧杯里的茶水,映出吴剑知深不可测的面容。他明显正细细观察自己的表情。

沈瑄飞快盘算一下,犹豫该向吴剑知说出几分真情:“吴越王妃说起过,此人也是洞庭门下。”吴剑知释然:“原来如此,这么多年,难为她还不忘旧情。”

沈瑄见吴剑知没有说下去的意思,有些焦急:“什么叫不忘旧情?”吴剑知没有回答,却锁着眉头道:“瑄儿,这都是过去很多年的事了,与你没有关系。”

沈瑄急于问明蒋灵骞的生身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想到吴剑知三缄其口。他想恳求几句,忽然一念闪过,吴剑知不说,当然另有原因。他胸中愤懑,立起身道:“如此说来也罢。我还有事,先告辞啦。”

吴剑知没料到他生了气,也有些惘然。他看着沈瑄大步走出去,想留又不好留,停了一会儿,终于道:“瑄儿,有空还是回去,为你舅妈上一炷香吧!”

天色渐黑,在栖霞山脚下,一群穿着吴越王府侍卫服色的武士拦住沈瑄。沈瑄认出带头的一个是钱世骏手下将官,遂道:“这么说九王爷即位了?”那将官道:“快了。王爷听说妖妃伏诛,是少侠的功劳,所以派我等到此恭候少侠,请少侠到王府一叙,有些事情请教。”

沈瑄不悦,心想我自向吴越王妃寻仇,怎么成了对他钱世骏的功劳!待要拂袖而去,想起吴越王妃的金印还在自己手里,须面交钱世骏。见这一面,总免不了的,不觉叹了口气。

吴越王宫里,忙忙碌碌乱成一团,一副改朝换代的样子。武士们把一队队太监宫女赶过来带过去。大殿的阶前隐隐有血迹,一个老太监正指挥人使劲洗刷。文官们进进出出,神色各异,全都噤若寒蝉,彼此不交一语。

钱世骏在一间偏殿里和属下议事。他此时尚未正式即位,仍穿了郡王的礼服。除了王府官员,还有一帮服色各异,举止洒脱的闲人,却是天目山上集会的那群江湖豪客了。

沈瑄走进殿时,将官通报一声,大家一时都好奇地看过来。他从前武功低微,亦很少涉足江湖,是以大家都不认得他。那些人只看到眼前一个神清骨秀的文雅少年,青衫落拓,鬓影秋风,不禁纷纷议论起来。只有曹止萍和李素萍两个变了脸色:“是你!”

钱世骏也见了,立刻笑着迎过来:“原来是沈公子,多时不见了。”沈瑄却不想和他寒暄,直截了当道:“你要我来,想问什么?”

钱世骏见他如此,开门见山道:“吴越王妃是怎么死的,这里很多朋友都想知道清楚。”沈瑄四顾一望,看见红梅和红兰也在座:“我向武夷派两位前辈说的话,想来你们都知道了。”钱世骏点头。

沈瑄道:“我没有更多的可说。”

钱世骏怫然不悦。片刻之间,曹止萍和李素萍已将沈瑄的身份来历传遍座中。众人的议论更加响亮起来。

钱世骏有些尴尬,遂提了嗓子道:“那么说,的确是你胜了吴越王妃,迫得她自尽?”沈瑄正不知怎么说,外面又进来一人,将一颗人头掷在地上,朗声道:“九殿下,弟兄们把桑挺也解决啦!”那确是桑挺的人头,只是来的人却是范定风的心腹韦长老。

只听钱世骏笑道:“昨夜王照希伏诛,今日又灭了桑挺。两个心腹大患已消,妖妇的余孽便指日可清了。这都是韦长老和一干弟兄们的功劳。”韦长老抚着胡子,得意洋洋地笑着。可大家的兴趣还在沈瑄这里。

李素萍忽然道:“钱公子,你一向英明,怎可相信这种无行浪子的狂言!别的不说,他打得过妖妇么?”四周又是一片哗然。

沈瑄懒得争辩,只想赶快脱身,遂从袖中取出吴越王妃的金印,亮了一圈:“你们看见这个,总该相信王妃真的死了。王妃临终交代,此物交还将来的吴越王。钱公子,你既然要即位了,这就给你吧。”

“且慢!”

钱世骏正要接下金印,门外忽然传来洪钟怒喝。范定风叉着双手,傲然立在大门口,死死瞪着钱世骏。护殿的侍卫吆喝着围了过来,大刀长矛纷纷对准了他。

钱世骏见范定风只身前来,面色疲惫,衣衫上还沾有青草泥土,不觉微微一笑,对侍卫们喝道:“丐帮的范公子是朋友,你们怎可如此无礼,还不退下!”侍卫们退开几尺,仍然虎视眈眈。范定风大步走来:“钱世骏,你把话讲清楚!”

钱世骏坦然道:“范兄是说小弟不该接下金印么?范兄有所不知,昨天夜里,我已面见王兄。王兄向我陈说了引退之意,传位大典便定在明日。现在吴越朝中一切事宜,皆由小弟主持。小弟收管了前王妃的金印,将来授予下一任王妃,没什么不妥吧?”

范定风道:“胡说!分明是你策划政变,挟持国主,谋权篡位。吴越的乱臣贼子还敢坐在这里耀武扬威,试问这到底是谁家的天下!”

众人莫名其妙:范定风若不是开玩笑,一定是脑子出了毛病。钱世骏心里有数,范定风是来算账了。

他笑道:“范兄误会,我王兄确是自愿让位。”“吴越王答应传位给你,有谁见了!”范定风质问道。钱世骏冷笑道:“这是我钱家的事,自有我们兄弟间商量定夺,需要外人作证么?你若不服,可以问韦长老。”

范定风这时才发现韦长老侍立在钱世骏一边,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韦长老牵着嘴角笑了笑,向范定风打了个拱道:“范公子昨日命属下带着一干兄弟严守王宫,九王爷和前吴越王两人谈判的时候,属下自始至终站在一旁。众位江湖朋友这些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九王爷明日就即位,范公子该高兴才是。”

范定风大怒道:“姓韦的,你反了!”昨天范定风让各路江湖英雄守住迷宫四个出口,特别将钱世骏远远支开,却安排韦长老带着丐帮骨干进入吴越王宫。按照范定风与韦长老商量好的计划,趁着他与吴越王妃在八卦田比武的时候,由韦长老他们先控制住王宫里的局面。范定风胜与不胜,关系不大,关键是他要及时赶回吴越王宫中,掌握吴越王的权柄。钱世骏固然也想做吴越王,但到那个时候,他想即位,就不得不听命于范定风了。

但是范定风没有料到,地图本是吴越王妃用来迷惑外人的。他在迷宫里耽搁了一个夜晚,已猜到钱世骏可能会赶在前面,只希望韦长老把守严密。想不到一向信任的韦长老,居然这么快就倒了戈。

范定风瞧着大势将去,盘算着如何挽回败局,忽然冲了过去,一把挽住韦长老的胳臂,笑道:“韦长老,你辅佐九王爷登基,功不可没呀!”

韦长老知道范定风心狠手辣,极有决断,被他制住之时,惊得瑟瑟发抖。但他毕竟处事老练,表面上仍旧装着一脸和蔼,笑道:“公子说哪里话!我一向按着公子的意思办事。”这句话,一方面是为自己掩饰,另一方面却是向范定风示好,表示愿意听他号令。

范定风微微一笑:“海门帮主带着人赶过来了。丐帮别的弟兄们呢,还在宫里吧?”群雄一听,纷纷紧张地站起,有人刀剑已然出鞘。

这一殿的江湖好汉,多与钱世骏较近,如镜湖派,也有像武夷派这样中立的。而外面的海门帮和丐帮,却是范定风的铁杆臂膀。

丐帮高手昨夜入宫,此时尚未撤出,正留守在各重要部门里,随时听韦长老号令。此时范定风如要将局面扳回,虽不免一场恶战,胜算仍是不小。关键却要看韦长老肯不肯再帮钱世骏,可是韦长老此刻却在范定风手里。

韦长老摇着头,拿不定主意。钱世骏似不在意,端起一只茶杯,悠悠然抿了一口,忽然“砰”的一声,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是掷杯为号。范定风只身涉险,也想到钱世骏会在殿外设有伏兵。他拉住韦长老,迅速往外退,靠在殿门边。突然,屋檐下闪出一道霹雳剑气,击向范定风头顶。范定风始料不及,跨出大门的一条腿不觉又收进门槛。那人的剑法招式精妙,凌厉至极,“刷刷刷”连环三剑,把范定风逼开。韦长老瞅了个空子,推了范定风一掌,脱身而去。

“九王爷,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范定风的笑声中充满了不可遏制的愤懑,“你召集江湖朋友聚会,竟然在屋檐下暗伏杀手!”

那杀手正是神秘的何先生,依然是一顶大帽遮住了半张脸。

何先生清朗的声音在大殿回响:“设下埋伏是为了对付南唐奸细!”范定风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如此藏头缩尾,你的身份来历清白么?钱世骏竟敢豢养这种人为爪牙鹰犬!韦长老,你若能匡扶正义,我从前说过的话……”

“算了,”何先生笑道,声音竟然脆如银铃,令人极不舒服,“你向手下许诺的荣华富贵,金银财宝,我都已给了他们。你不过是南唐皇帝私交的朋友,连个正式职位也没有,你的话真能兑现么?而九王爷已是现成的吴越王,能够给他们的比你可能要给的还多、还稳妥。到了这个时候,你总不至于希望他们抛弃已然到手的功名利禄,为了你那些虚幻的许诺,再拼一次命吧!”这番赤裸裸的剖析,顿时把范定风噎得说不出话来。

何先生又道:“实话告诉你,今天你看到的这一切,是我和你的丐帮朋友早就商量好的。难道你从没想到过,昨晚韦长老若不是跟着九殿下一同进宫,哪能这么快摆平宫内的王亲国戚、大小官员?我们本来想,让你去八卦田杀了妖妇,在江湖上大大地再出一回风头,亦不枉你跑这一趟了。没想到你功夫不济,杀不了她,还得靠别人出手。”

范定风精明一世,这一回居然折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美少年手里。他瞥了一眼韦长老,只见他远远站在钱世骏身边,甚是安然自得。此人原是他的心腹爱将,现在却似全不知世上有他这人,在边上冷眼旁观。

范定风自主持丐帮以来,呼风唤雨,叱咤江湖,何曾想过有一天遭人背叛,孤立无援?此番兴师动众,到头来铩羽而归,一无所获,苦心经营了几年的事业,反而一夜之间为他人做嫁衣裳。就算全身回到金陵,他又如何向南唐皇帝交代!

“世上哪有这样的便宜!”范定风怒道,一双厉掌,狂风乱云般向钱世骏身上招呼。钱世骏没有接招。何先生已猱身而上,手中的剑光一闪,接下范定风的一招“无边落木”。

范家三十六路金风掌法,刚猛有力,气象森严。此时范定风作困兽之斗,简直就把自己的一双肉掌变做两柄钢刀。一时风声大作,黄沙滚滚。一众围观的武林高手,只觉得凛凛罡风劈面而来,不觉暗自惊叹:“范家传人到底不是浪得虚名,幸亏不用我去给钱世骏护驾。”却不知那个面貌温雅秀美的何先生,该当如何招架。

何先生这还是第一次在群雄面前显山露水,一招“无边落木”被他长剑一荡,轻描淡写地化了去。范定风原不知他武功的深浅,此时一交手,察觉他竟是劲敌,顿时收了狂慢之心,小心应付。

众人观看何先生的剑法,一时议论纷纷。此人的功夫竟然看不出来历。从招式上看,回转如意,变幻无方,似乎是颇有渊源的上乘剑术。偏偏剑意上却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戾气,阴邪无比。

何先生走的是以柔克刚的路子,范定风掌风虽狠,却难以招呼到他身上。只见何先生攻守趋避,诡计频出。范定风的掌力竟然被他牵制得无处施展,一掌掌落在空处,看似步步进攻,其实连守势也渐渐顶不住了。

周围人纷纷道:“想不到武林又出了个高手,还被钱世骏罗至门下。”

范定风见形势越来越险,心里又气又急:“难道我真要倒在这里,做了这小白脸扬名的垫脚石?”突然之间,他长啸一声,手掌上隐隐渗出一层森森的青气。众人从不知道范家还有这样的功夫,见状纷纷猜测。

掌风过处,何先生闻到一股腥臭气味,心知有毒,顿时收住攻势,剑光织网守得密不透风。范定风冷笑一声,掌法骤变,全然不是金风掌法阳刚正气的路子,也变得诡奇绝伦。众人更是惊异:“难道范定风也练了什么邪魔外道的功夫不成?”

只见范定风一掌快过一掌,专走偏锋,凌厉飘忽有如鬼魅。众人只觉场中邪风阵阵,暗自摇头。何先生忌惮他掌中毒力沾身,玄妙的剑法渐渐失了威力。他一退再退,剑法散乱。范定风大喜,连连催动掌力,把何先生逼到墙边,忽然一掌劈下。

何先生身子一扭,低头躲过,大帽子被掌风扫到了房梁上。忽然大家“呀”了一声,那帽子下面露出的,竟是一头如云长发。谁也没想到,钱世骏身边这个武功高强、心计颇深的谋士,竟是一个年轻女子!

“何先生”一时窘迫,不防范定风一掌砍到肩上。她重伤之下,袖中忽然甩出一枚暗器,方位力道,直拿范定风要害。范定风跳开一步,朝那暗器挥起一掌。那暗器打了个转,又呼啸着朝“何先生”飞去。

“师姐,你先休息一下。”

谁也没注意到沈瑄是如何忽然出现在两人之间的。只是那暗器先有“何先生”十成指力弹出,又被范定风以十成掌力击回,俱是取人性命的功力,照理连城墙都打得穿,这时却被他轻轻夹在两指之间——是一枚白色的棋子,闪烁着青光。原来帽子落下去的那一刻,沈瑄终于悟了过来,这乔装改扮的“何先生”,正是他的师姐乐秀宁!

乐秀宁却叫道:“师弟小心!”她见沈瑄手中的棋子已然变成莹莹青色。范定风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

沈瑄瞧着范定风道:“不就是丐帮的五步金环蛇毒么?有什么了不起。”他从袖中抖出一枚药丸,抛给背后的乐秀宁:“师姐,你服下这解药,他掌中的毒力就可以化解了。”范定风变了脸色,他那一掌已给乐秀宁的棋子敷上了丐帮的独门剧毒。沈瑄非但不惧,竟然还有解药!

沈瑄转头对范定风道:“你不是想要吴越王妃的金印么?还在我手里,怎么不找我要?”他左手平托,果然那枚金印还在手中。

范定风明知沈瑄武功高过他许多,但此时怒火中烧,岂能忍得下,当下咬牙道:“好。他们说我打不过妖妇,要你出手。现在我就来和你比画比画!”“好!”剑花一闪,洗凡剑已在沈瑄手中。

乐秀宁道:“师弟,先把金印放下,不要被他抢了。”

沈瑄淡淡一笑:“不会的。”

第二十回 解语倩芙蓉

沈瑄点了范定风身上最后一处大穴,看着他倒在柱子旁边,遂问道:“范公子,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败么?”范定风怒道:“败就败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堂堂丈夫,岂能受你这无行浪子的侮辱!”旁人也觉沈瑄得理不饶人,行止殊不磊落。

沈瑄道:“在下决不辱真正的大丈夫。只是想告诉你,你不是洞庭弟子,练不成《江海不系舟》。”范定风侧过脸去:“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江海不系舟》作为当年烟霞主人沈醉遗留下的绝世秘笈,曾引起了多少武林风波。老一辈的武师无不心驰神往,此刻听见沈醉的孙子提起,一下子大殿里都鸦雀无声。

沈瑄转过身,将左手一送,那金印平平飞出,落在钱世骏面前的茶几上,颤都没颤一下。钱世骏心想:这一手内功也当世罕有了,幸亏他是友非敌。当下收了印连声笑道:“多谢。”

沈瑄又道:“练不成《江海不系舟》的不止你一个。吴越王妃练不成,就将尸毒练在掌上,一时横行天下,但终不免覆亡的下场。想不到你也用了这法子。只是五步金环蛇毒虽然厉害,比起尸毒来还差了一截。你使用这样的毒掌,前途不会比吴越王妃更好。何况,你那一本《江海不系舟》还是……”还是假的,沈瑄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他不能当着这么多人承认,洞庭派两代人为之流血丧命的是一本假书。

“谁说我练的是《江海不系舟》,你以为你们洞庭派有一本破书,别人就那么稀罕?”范定风急了。

就在这时,洗凡剑在范定风胸前掠过。肌肤未损,衣襟却被划开了,掉下一本黄黄的册子来。剑尖一挑,册子落进沈瑄手里。

“范定风,你不能不承认吧?”沈瑄道。周围的人谁也听不懂他俩在说什么,只是盯着沈瑄手里的“武功秘笈”。

“我跟你没有多大冤仇,”沈瑄缓缓道,“但你素行不义,害我同门,窃我经书。所以今日我不能放过你……”

“师弟,你干什么!”乐秀宁忍不住惊叫起来。那本黄黄的册子捏在沈瑄手里,已成了一张张碎片,蝴蝶般飞散开。沈瑄自然知道这是伪书,而且是害了多少人屈死的伪书,心里郁闷,顺手就捏碎了。旁人却不这么想,曹止萍第一个按捺不住扑了上去,一张一张抢了起来。“住手!”乐秀宁一剑刺向曹止萍,把她手里的纸劈成两半。老太太顿时吓呆了。

众人知道洞庭派这师姐弟两人武功了得,一时不敢造次,紧紧盯着。

沈瑄叹道:“你们不必抢,书是假的。”乐秀宁心思转得快,恍然大悟,冲着曹止萍冷笑:“若是真的,怎会让你们抢得到。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么?”

“沈公子。”

这一刻间,大家的注意力全在那伪书的碎片上,竟无一人发觉又进来两个人。一个是丐帮的曹长老,一个是范定风的妻子宋飞雨。

范定风身受重伤,见此二人,一时羞愤欲死,忽然想到:曹长老一向不似韦长老圆滑,此时惟有靠他了。遂大声冲钱世骏道:“钱世骏,为了帮你坐上现在这个位子,几年来我们丐帮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血。你如此待我,忘恩负义!”钱世骏道:“范兄确实帮了小弟不少忙……”

“但是,”乐秀宁截口道,旁人看她身为下属,公然打断钱世骏讲话,都觉诧异,钱世骏却像没事人似的,“王爷虽欠了丐帮兄弟的大恩大义,却没欠金陵范家的情,更没欠南唐皇帝的情!”

曹长老闻言,只有长叹一声:“公子,事到如今,你就看淡些吧。当初你为了给南唐皇帝争天下,让我们丐帮弟兄出生入死,本来就有违武林道义。老帮主早就叫我劝你,你不听,属下的弟兄们也……”范定风知道已经彻底完了,闭上眼叫道:“好!好!”

宋飞雨走到沈瑄面前,忽然跪下。沈瑄吓了一跳,赶快拉她起来。

范定风叫道:“师妹,我死则死耳,不要向这小子求情!”宋飞雨恨恨道:“呸,你以为我是为你求情么?昨晚你、你……你害了我妹妹一生!我爹哪有你这样的徒弟,我哪有你这样的丈夫!你等着金陵的皇帝老儿救你好了。”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沈瑄颇感尴尬:“宋夫人,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宋飞雨道:“昨天晚上,沈公子救了我小妹……大恩不言谢。可是我想求沈公子好人做到底。”沈瑄微微一笑。

宋飞雨泣道:“小妹受了重伤,公子你也看见了。她、她还是个年轻姑娘,将来可怎么办?公子你是医药世家,妙手回春,天下闻名。请公子再救小妹一次。”沈瑄道:“令妹面容已毁,难以恢复。除非给她再做一张面皮。这个却难,搞不好有性命之忧。”

“我家与公子从来谈不上什么交情,反而,反而有些宿怨。此时厚颜相求,万不得已。公子你大人大量,哪怕看在你死去的那个朋友面上……”宋飞雨双膝一软,又要跪下,这一次却被曹长老拦住了。

丐帮中人这几年飞扬跋扈,沈瑄虽然不念旧恶,对他们也殊无好感。可他见不来宋飞雨这样求他,也确实同情宋飞天,遂道:“我答应就是。明日就去贵帮,为宋二姑娘看看伤势,你看如何?”

曹长老老泪纵横:“二姑娘是老帮主的掌珠,沈公子这次救了她,就是我们丐帮上下的大恩人,请受老叫花子一拜!”“拜却不必了!”沈瑄只好又拉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曹老前辈,在下不敢居功,却还有个不情之请。”曹长老慨然道:“公子只管讲!”

沈瑄道:“季如蓝季姑娘是我代先父收的隔世弟子,那日在天目山上,她失手伤了贵帮一位香主。能否请长老高抬贵手,放过她?”

此话一出,曹长老却迟疑起来。季如蓝下毒逼死了张香主,可不算一件小事。丐帮上下起了公愤,誓为张香主报仇。沈瑄虽然救了宋二姑娘,也无法凭他一句话便消解这笔冤账。

沈瑄也料到他难以应承,遂道:“我这师妹年纪小,做事欠分寸,原是她的不是。但她是个没有武功的弱女子,你们向她寻仇,未免不太合适。我知道,此事由我而起,说来怪她不得。不如把这笔账,记在我头上。你们要为那张香主报仇,就找我好了。”

曹长老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其实以张香主中伤沈瑄的那些恶言恶语,落在哪一位江湖中人耳朵里,都不会放过他。只是那时,大家都觉得沈瑄是个武功低微的无名小卒,而且多半已和蒋灵骞双双毙命,所以肆无忌惮。沈瑄此时自己认下,除了维护季如蓝,是不是也对丐帮帮众的污蔑表示不满?可是,他于丐帮有恩,不能找他报复,而且眼下以沈瑄的武功,在丐帮里根本没人能够找他报复。

“怪只怪老张,说话太伤人。唉……”曹长老叹了口气,毅然道,“沈公子,我答应你,这桩恩怨从此揭过不提。我立刻通知本帮帮众,再不可向季姑娘寻仇滋事。”沈瑄道:“曹长老一言九鼎,晚辈多谢了。”

他的心里,却也是一声长叹,原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道义可言。从前中伤你的人,也会跪下来求你。只要武功好了,什么都能解决。

地上散落着撕碎的《江海不系舟》,乐秀宁似有不甘,捡了一片递给沈瑄:“你看这是真是假?”

当然是假的,沈瑄背得全文,与纸上的字句全然不同。可是……他盯着纸片上手抄的笔迹,如此眼熟,不禁愕然。

夜里沈瑄又失眠了。自从三年前蒋灵骞死后,他就有时睡不好觉,只是盯着床头的孤灯,窗外的星河,点点滴滴回想过去种种情事。思绪一起,便欲罢不能。有时几乎都忘了她早已死去,总觉得似乎她还在某处等待,似乎天一亮,自己就可以上路去找她。

不过今晚却有办法解脱,他披衣起来,把残灯挑亮,细细构想明天如何给宋飞天治那张烧坏的脸。

只能从她的身上另取一块皮肤,把烧坏的面皮换下,取皮之处也须缝合另长。新皮不一定能长好,其间可能溃烂脱落,病人可能发热而死。就算换得成功,这番苦楚也不是常人能受的。

正想着,窗棂上“咯吱”一声响,探进一个头来,面如莲萼。

“师弟,能找你谈谈么?”来的是乐秀宁。

沈瑄出了门去,两人并肩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天已快亮了,微霜凄凄,宿鸟啼鸣,天边泛出浅浅的白色。

沈瑄道:“你就是不来,我也会去找你的。”“什么意思?”乐秀宁脸上仍带着温和亲切的笑容。

沈瑄道:“你们把范定风怎样了?”“还能怎样,请丐帮的人送他回金陵呗!你伤他很重,一段时间内,他不能再嚣张了。”乐秀宁微笑道。

沈瑄道:“我以为你会杀了他。”乐秀宁轻松道:“那可不能。其实这人虚伪狠毒,我恨他要死。不过做人总要有余地,事事做绝,可不跟吴越王妃一样了。”沈瑄也笑了:“毕竟是阿秀姐姐。”

乐秀宁含笑道:“师弟,你今日对付范定风的那一手剑法,高明得紧啊!”沈瑄道:“那就是当年在葫芦湾发现的那本乐谱上记载的剑法。阿秀姐姐,你不也练过么?”乐秀宁眼光闪闪烁烁,含糊道:“是么?”

“阿秀姐姐,若不嫌唐突,我可否直言?那一套剑法,你使得不太对,与原来的剑意相去甚远。乐谱中不曾记有心法,我想是你在练习时,自己揣摩的。”

乐秀宁心存愧疚,只得微微点头。那《五湖烟霞引》本是极其高深的剑法,当年乐秀宁却说平庸无奇,不叫沈瑄好好练,后来还是蒋灵骞道出其中奥妙。其实乐秀宁一开始就知道这是绝世武功,一直悄悄练习,她武功远胜往昔,便是得益于此。但《五湖烟霞引》的内功心法,却是记在《江海不系舟》中,乐秀宁无缘省得。她自己揣摩推敲,最后虽然用了那些精妙绝伦的招式,从剑意上看却自成狠辣凶险一派,与原来剑法的流转如意、刚柔相济大不一样,功力上当然也低了一筹。所以沈瑄一开始,还看不出“何先生”练的也是《五湖烟霞引》,后来才瞧出来历,也就渐渐明白了前后的关窍。

乐秀宁瞧着沈瑄道:“那么师弟,这套剑法想来你是练得很好了?”沈瑄没有回答,两眼望着远处。他在犹豫,说还是不说呢?终于,他开口道:“阿秀姐姐,离儿的地图是你拿的吧,后来给了钱世骏。”乐秀宁心中一震,什么也没有瞒过他!

她不禁立起身来,冷笑道:“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沈瑄低下头,从地上揪起几根枯黄的草叶:“很简单,离儿给钱世骏的只是一张简单的草图。钱世骏最后却有了原图,只能是你给他的。”

“你要怎样,捉贼么?喊冤么?”乐秀宁突然激动起来,“她那时失忆了,拿着这宝贵的机密有什么用!我替她收着不好么?这东西本也不是她的,她用不着,我却用得着,靠了这张地图,我帮助九王爷登上王位。总比她……总比她强!”

沈瑄轻轻扯着那草叶,一根根顺开,缓缓道:“你说得不错,离儿是不太在意那地图的,有与没有都一样。只是当时我问你,你不该骗我。更不该……更不该嫁祸于她!”

乐秀宁停住脚步,秀眉紧锁,面色发白:“你说我嫁祸于她?”沈瑄道:“是你用沾了毒液的绣骨金针杀死了吴霆。绣骨金针之所以为天台派的绝技,是因为它无毒也可以杀人。但那时我们不知道,以为既名为绣骨金针,必然出自离儿之手。其实那个时候,她没有可能杀吴霆。”

乐秀宁冷笑道:“那么我就有可能杀吴霆?”沈瑄道:“本来你和吴霆……我说什么也想不到凶手是你。直到今天傍晚,你对我舅舅下手。”

沈瑄说得轻描淡写,却一针刺到真相。乐秀宁转过脸来盯着他,面容阴森得可怕:“你那时就认出了我?哼,幸亏你在关键时刻犹豫了一下,否则我早就命丧黄泉啦。我是不是还应当感激你手下留情?”沈瑄道:“不是的。我直到晚上,才在大殿上认出你。”

在含玄子的山庄里,沈瑄发现蒙面人使的是《五湖烟霞引》剑法。当“何先生”在大殿上再度出手,从前的种种悬案,也就真相大白了。

“你和我舅舅有仇,当然不会放过吴霆。你和你父亲‘弈仙’一样,精通各种暗器,原不难用一根毒针杀人。早在我们住在葫芦湾的时候,你手里就留了离儿的四枚绣骨金针。”

“是啊,这是天台派的独门绝活,可惜我不会用。真正的绣骨金针是要用天台派阴寒的内力催发的。这针里面是银的,面上镀了金,传冷极快。中针之人不是感到中毒,而是被针上的奇寒灌入经脉,有可能在刹那间被活活冻死,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封住穴道——这全凭发针之人在针上附了多少内功。能够做到随心所欲,便是绣骨金针比寻常毒针高明的地方。然而这门功夫很难练成,不但要有深厚的天台内功为底,还要懂得如何将内力催发到针尖上,控制内力的大小。我曾经下力气研究过,还是练不成。后来想,其实何必这样麻烦,在针上敷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岂不干净省事!”这想法倒和吴越王妃一样,沈瑄暗忖。

“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去告诉你舅舅吧。”乐秀宁冷然道。

“我自然会告诉他。当初你使得大家都以为是离儿杀了吴霆,令她成了洞庭派不共戴天的仇敌。那时我也这么想,结果悔恨到现在。”

乐秀宁冷笑道:“算了吧师弟,你除了蒋灵骞就不会想想别的么?为什么不问问,我和吴剑知父子作对的原因。”

沈瑄默然。说到吴剑知,他就觉得那是一个深藏在迷雾里,永远看不清的人。一方面,他是和蔼慈祥的长辈,为人恬退隐忍,品行方正。可另一方面,他身上缠绕着数不清的谜题。

譬如那本撕碎的《江海不系舟》,沈瑄没见过吴越王妃的笔迹,也能一眼看出,那不是她在天台山上伪造的那一本。那些龙飞凤舞的书法,他太熟悉了——当年在三醉宫里吴剑知那间四壁写满字的房间里,他不知研习过多少回,烧成灰都认得。联想到从前,明明叶清尘已经告诉吴剑知,经书落在范家,吴剑知也不过问,也不追取。原来,范家盗走的这书,还是他从吴越王妃的伪书那抄来的。那么看来,他早就知道,这一版的《江海不系舟》是伪书!可怜众人皆被隐瞒。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而吴越王妃当年伪造的那一本《江海不系舟》,又落入了哪个贪练武功秘笈的人手里呢?

“我当然想问。”沈瑄道。乐秀宁坐在了栏杆上,叹息一声:“你想问,我也懒得说了。我陷害蒋姑娘,暗杀吴霆,行刺掌门人,真是血债累累。如今被你揭发干净了,你就清理门户吧!”

沈瑄叹道:“阿秀姐姐,你明知我不会那样做。”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天色越来越亮了,清凉的晨风一丝丝钻入襟怀,听得见露水滑落草叶的声音。这么多年来,在沈瑄的心目中,乐秀宁一直是一个温柔端庄、善解人意的姐姐,如同骨肉至亲一般。可是一天之内,他突然发现这个姐姐的另一副面目,居然是计谋,是欺骗。他心里的失望、落寞又向谁去说呢?乐秀宁自幼颠沛流离,身世凄凉,也许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他又怎么能伤害她呢?

“你还肯叫我姐姐。这些事情,你心里知道就罢了,又何必对我说?这些年不管怎样,我始终是对你好的。你不说这些,我们便还是好姐弟;你一说出来,什么都完了。”

沈瑄叹道:“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这可太难了。”

“你会放过我么?”乐秀宁走到沈瑄面前,眼光又恢复了精明和警惕。

沈瑄摇摇头。乐秀宁知道,那意思是他也想不明白。

“我心里存了很多疑惑,很想问问你。本门的事,你知道的比我多。”

乐秀宁笑道:“是不是我说了,你就不再找我麻烦?师弟,你的武功胜过我,我可怕你的很。”沈瑄苦笑一声:“好吧,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从前的事,我不再追究。不过,不过你还要答应我,无论你和舅舅有什么仇,都不要再行刺他了。他的妻子儿女都离开了他,已经很惨啦。”

“我知道他很惨。还是你心好,”乐秀宁释然道,“那就照你说的吧。今晚之后,我也不再见你。”沈瑄也不知这种条件交换,到底对不对。可是今后不必与乐秀宁为敌,对他而言实是种解脱。

他的第一个问题却是:“你怎么会对吴霆下手?”

“他是个好人,我也不想那样。可是我私闯碧芜斋,已被他看见。我求他不要声张,他不肯,眼神里那么恨我。那时我的《五湖烟霞引》尚未练成,倘若让他父亲知道,我就死定了。”

“你去碧芜斋,是为了那本《江海不系舟》吧?”

“不错,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其实都是为了那本书,所有的事都是由那本书引起。倘若师祖当年不留下它,天下就太平了。”

沈瑄道:“当年我派从蒋听松处盗回此书,想来是真的?”

“千真万确!”乐秀宁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沈瑄虽早就想到过,心里仍是一凉,“当年就是我爹爹带了一个徒弟上天台山,盗回了这本书。这件事并没有瞒着同门,据说吴剑知私下不同意。但爹爹还是去了,想来得到了掌门的默许——也就是你父亲。本来也是,我派秘笈怎可落入他人手!我爹爹一向心思机巧,百无一失。没想到那徒弟失了手,被赤城老怪发现。你知道你父亲怎么死的?”

“卢真人对我说过。”沈瑄道。乐秀宁道:“卢真人究竟是外人,讲不了很细。爹爹曾把当年的情形对我细细说过。其实那时候,你父亲也不是非死不可!”沈瑄瞪大了眼睛。

“早先的时候,你父亲和你舅舅吴剑知同门学艺,两人最是要好。吴剑知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与师祖是既是通家之好,又是刎颈之交。你外祖父死得很早,孤儿寡母都由师祖照料。所以吴剑知对你父亲,就像亲兄弟一样。”

“这些事我都知道。”沈瑄道。沈瑄的母亲也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才与他父亲结缡。

“可是到了你父母成亲的时候,这种关系却起了微妙的变化。”

“为什么?”沈瑄奇道。

乐秀宁暧昧道:“我说了你可别怪。因为你父母的感情不合。”

“怎么会呢?”沈瑄一片茫然,从小的印象里,父亲是一个潇洒出尘的谦谦君子,母亲是一个清艳无双的温雅淑女,正是所谓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而且两人又是青梅竹马,怎会感情不合?他细细回想小时候的情形,似乎真的很少见父母在一起。后来在葫芦湾,也不记得母亲什么时候思念过父亲。难道说,父母竟然不是想像中的恩爱夫妻?

“只听说,你父亲不喜欢你母亲。可想见吴剑知为了妹妹,难免会和你父亲产生嫌隙。当时你父亲要自尽,自然有很多人劝。可是你舅舅吴剑知却一句也不劝,非但不劝,几乎是怂恿。似乎你父亲不死,洞庭派就真的翻不了身。”沈瑄骇然。

“师弟,你可能觉得我挑拨离间。没办法,我对吴剑知的看法,实在太坏。”乐秀宁愤然道,“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恨他吧。因为他杀死了我的父亲,而且是借刀杀人。你父亲死后,他就以盗窃经书、辱没师门为名,把我父亲赶出三醉宫。非但如此,他还硬说我爹爹偷回经书时,调换了一本,逼他交出真本来。可我爹爹实在是把拿到的《江海不系舟》,原原本本给了两个师兄,根本没有藏匿什么!可是这种话传到江湖上,我爹爹可就惨啦。为了这莫须有的剑法,不知道爹爹和多少人生死相搏过。有黑道上的大盗,也有自居名门正派的侠客,他们都想抢夺‘烟霞主人留下的绝世武功’。我母亲早死,从七岁起,我就跟着爹爹东躲西藏,颠沛流离,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连着住上三个月,更别说有什么家。所谓调换经书,分明是吴剑知栽赃陷害我爹爹,想让他枉死在江湖中。”

“我爹爹躲了十四年,果然没有逃脱,死在了吴越王妃手里。也就是那时我遇见了你。我不恨吴越王妃,只恨布下局谋的人,无论爹爹死在谁手里,都只须向吴剑知报仇。”

沈瑄听见这个故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可事实上,留在三醉宫碧芜斋的《江海不系舟》,的确是假的。”

“直到今天你说,我才知道。其实到底是真是假,是爹爹一生想弄明白的。他一直叮嘱我,要查清此事。我一直猜想那是真的,只不过是吴剑知找借口,排挤我爹爹。所以,我才会到碧芜斋去偷那本书。想不到那本书早就不在那里了,更想不到那书果然是假的,吴霆死得好冤!”

沈瑄道:“奇怪的是,真的《江海不系舟》,早就到了吴越王妃手里,为什么她也要追杀你爹爹?”乐秀宁道:“掩人耳目,让别人决不会想到经书在她那里。再说当年下手的人是她的属下桑挺。也许王妃并没有下这个命令,不过是桑挺自己要邀功。不过,虽然三醉宫的书是假的,我仍然不认为,自己错怪了吴剑知。”

“为什么?”沈瑄道,其实他心里也有些想到了。乐秀宁道:“你没看见,那假书是手抄本。上面的字迹我认得,正出自吴剑知之手!所以说,那本假书并不是我爹偷回的,而是吴剑知自己造的!”乐秀宁十分肯定地道,“不管真的《江海不系舟》在哪里,他伪造经书,目的只有一个,还是陷害我爹爹。”

沈瑄道:“可是舅舅为什么想杀三师叔?总要有个理由吧。”乐秀宁道:“你父亲死了,我爹爹死了,洞庭派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武功秘笈就归了他一个人。”“我想没那么简单!”沈瑄皱眉道。

“也许吧。可是我相信,真凶,往往就是最后得了好处的那个人。这里面还有多少扑朔迷离的地方,也许永远没人说得清楚。那时我也想过,倘若剑法真的存在,我爹和吴剑知之间,很可能就只是误会一场。但我恨了他十几年,想不恨都难。洞庭派这些恩怨纠葛,剪不断,理还乱。不过现在,我再也不用管这些事了。既然答应你不再寻仇,吴剑知便和我没了关系。你若有心,自己将来慢慢再看吧!”

沈瑄低头默想着,手中的草叶打了一个结,又打一个结,眼前似乎又漾起了那漂满一个洞庭的浩浩血泊。

乐秀宁靠在廊柱上,悠悠道:“我早对你说过,江湖险恶。”

沈瑄忽然道:“差点忘了,阿秀姐姐,你知不知道澹台树然?”“澹台树然?”乐秀宁眼睛一亮,“那是前辈里的传奇人物啊!爹爹说起过,‘潇湘神剑,澹台树然’,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客,可惜死得早。”

沈瑄道:“那是我们的四师叔。”“不会吧?爹爹没说啊。”乐秀宁显然闻所未闻,沈瑄只得作罢,两人又是无语。

远山村落里,鸡叫第三遍了。乐秀宁站起身来:“师弟,我走啦。”沈瑄想到从此以后要和她形同陌路,心里一阵伤感,一时说不出话来。

乐秀宁走到门边,踌躇一下,忽然回头道:“师弟,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祸蒋灵骞么?”

乐秀宁望着天边一缕缕红霞,灿若芙蕖:“小时第一次到钱塘,西湖里的荷花开得真美。爹爹刚要采一朵最漂亮的给我,追我们的人就来了,于是就错过了。第二年再到钱塘,花季已过,一无所得。这时我见路边一个小姑娘手里,却捧着一朵明艳照人的荷花。那时忽然觉得好委屈,再不喜欢那些荷花。我喜欢的东西,便不许别人碰,碰过就不要了。”

天亮以后,沈瑄背了药箱,找到丐帮安营的地方。

“沈公子,却劳你白跑一趟。”曹长老一脸歉然无奈,“宋二姑娘走啦。”沈瑄愕然。

曹长老道:“昨天夜里,二姑娘给她姐姐留了封信,就不辞而别。说是不用医治啦。她要去北方,到玉门关外找她的师父,再也不见从前的熟人啦。倒是多谢公子的好意。”

“她的师父是……”沈瑄问。曹长老叹道:“一个老尼姑,长年住在敦煌的石窟里,看守经卷。”

宋飞雨撩开帘子进来:“刚刚钱世骏登基啦,用了原来的名字,叫什么钱俶。韦长老和他那一班人封官受赏,看来不会回去了。”

曹长老不住摇头,经过这一场剧变,丐帮内部损兵折将、四分五裂,力量几乎削弱了一大半,不知几时才能中兴了。

宋飞雨斜着眼望着沈瑄:“沈公子知道么,你那位师姐封了王妃啦!钱世骏当着百官的面,把吴越王妃的金印,授给了她。”

沈瑄心想,如今西湖十里,三秋的荷花都归了她。不知她心里,又会作何感想?

第二十一回 浊水清尘西南风

清明时节雨纷纷。

朴素典雅的墓碑上,刻着一串秀气的隶书:“沈门吴氏夫人之墓”。碑文出自母亲自己之手。

那年她积劳成疾,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便把一双垂髫稚龄的小儿女叫到面前,道:“将来妈妈不在了,你俩就留在这里,不要回洞庭湖了。瑄儿,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妹妹。”璎璎还小,不太懂得生离死别,只是扑闪着眼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哥。

“等妹妹满了十七岁,就送她去和陈家那孩子完婚。陈家人很好,将来能照应你们。可惜我来不及为你安排啦,好在你一向懂事。记着千万别学武功……”母亲如果知道,后来自己不但学了武功,更浪迹江湖,而且放弃了家室之念,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纸钱化为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寒风中打着转儿,又被蒙蒙细雨润湿,贴在青石墓碑上。

那时真的太小,如今记忆中母亲的面目都模糊了,只有声音清晰地印在脑海里。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母亲的墓碑上,连父亲的名字也未提到。

坟墓周围打扫得很干净,几株木兰花树,也有人看护修剪,生得枝繁叶茂,亭亭玉立。只是花期已过,空有雨打残红。

“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木兰生于湖湘,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李义山这首哀婉的《木兰花》,也是母亲最爱念的诗。可惜母亲最终也不愿回到生长木兰的故乡去。幼年时,母亲是他最亲密的人,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一点也不了解母亲,一点也不了解她心中隐藏的深深的忧伤和哀怨。

倒是陈睿笈和璎璎,不辞辛劳地在母亲坟头种上了木兰花树,他俩一定常常来祭扫。不过今天是清明,他们怎么还没来呢?

山道弯弯,细雨中停下一辆小驴车。车中下来一对年轻夫妇,斗笠蓑衣遮了半张脸,对着沈瑄细细打量。

沈瑄微微笑了笑,那少妇欢呼着跑了过来:“哥哥!”

陈睿笈有些发福了,璎璎改了妇人装束,仍不减当年的活泼,从车中抱下一个梳着两根羊角辫的小女孩:“阿缘,快叫舅舅!”沈瑄抱过孩子,一时百感交集。

璎璎埋怨道:“哥哥你太不像话啦,好几年都不来看我们。不过舅舅真是神机妙算,他说你多半会回来扫墓,你果然就来啦!”

沈瑄愣住了:“什么舅舅?”车中爬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蹒跚而来,可不是吴剑知么?

吴剑知不来找沈瑄,沈瑄也会去洞庭君山找他的,当然不只是为了给舅母上坟。他这次回葫芦湾来,一来是看看久别的母亲和妹妹、妹夫,二来是为了印月的托付,来采集孟婆柳的解药。可是吴剑知居然就算准了他会回家,找了过来。

“瑄儿,我还是希望你回三醉宫。门中无人,你不回去,只怕我一死,世上就没有洞庭派了。”陈睿笈夫妇一离开,吴剑知便对沈瑄道。沈瑄不语,心里根本不情愿。

“这是你祖父留下的基业啊!”吴剑知道。沈瑄仍然不语。

吴剑知长叹一声:“我知道,你总是忘不了那个天台山的姑娘。如今我也相信,她不是我们的敌人,当年委屈你们了。”

沈瑄忍不住道:“舅舅,你知不知道,是谁杀死了吴霆表哥?”

“我知道,是乐秀宁那孩子。其实那天在含玄子那里,我就看出了八九分。是我对他们父女不起。原以为乐师弟能体谅我的苦衷,可他们不原谅,我也只能认命,只是苦了霆儿。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搅在里面去。我最害怕老一辈的恩怨,连累你们这些年轻人。”

又是与自己无关!吴剑知为什么要回避所有问题,看来他的独生儿子死了,他倒无怨无悔,难道他真的做过什么亏心事么?沈瑄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吴剑知看出了他的不悦,暗自嗟叹:“那天你问我澹台树然,我倒想起了另一件事。蒋灵骞真的只是蒋听松捡来的弃婴么?以赤城老怪的脾气,似乎不会收养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孩。”他为什么重提此事,他又知道了什么?沈瑄简直猜不透。

“瑄儿,有些事你或者不便说,我只是担心……唉,我告诉你吧,澹台树然是你的四师叔,当年赫赫有名的剑客,人道天下第一。”他终于愿意讲了,“先师共有四个弟子:我、你爹爹、秀宁的父亲乐子有,分别被江湖上的朋友称为书仙、医仙、弈仙。还有一个小师弟,人称潇湘神剑的,就是澹台树然。不过,不过很多人并不把他和我们相提并论。因为澹台树然身份不同,他并不是正式拜师,实际上他原是你们家的仆人。”“仆人?”沈瑄有些意外。

吴剑知点点头:“记不得是哪一年,洞庭湖发大水,许多灾民走投无路,卖儿卖女。一对复姓澹台的小兄妹,被师娘双双买了回来,另起了名字。男孩叫树然,女孩叫烟然。因为澹台树然识字,先师就着他做个小书僮,伺候笔墨。”

“先师教我们武功,他也看在一旁。后来过了半年,有一天你爹爹发现三师弟在责打他。原来他偷偷学习本派武功,练习时被三师弟看见。这在武林中是犯了大忌的,澹台树然不懂,又不肯认错。幸亏你爹爹拦得快,否则他的腿便被三师弟打断啦。后来先师知道这事,倒不很生气,反而考校他学得如何,结果发现他倒真是一个学武的天才。先师一高兴,就叫他从此跟着我们一起练武,并亲自传授了他洞庭派的全部功夫。想不到这个三醉宫的小书僮,后来真成了一代高手。”

“英雄何用问出身?”沈瑄叹道。吴剑知笑道:“你却有如此胸襟。只是当时我们师兄弟三个,都算是名门弟子,想着他本是卖身的仆佣,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虽然师兄弟相称,平素却并不来往。现在想来,真是有愧。”吴剑知却不道,沈瑄自幼清贫,和他的父辈们大大不同,自然没有世家纨绔的偏见。

“澹台树然是个很聪明自负的人。我们表面以礼相待,心里歧视他,他当然看得出。或者后来他行为狷狂,放浪不羁,也与此有关。他很早就到江湖上漂泊,后来遇见巫山老祖任风潮。任风潮是个武林奇人,她也看中澹台树然在剑术上的天才,遂传了他一套神奇的剑法。靠着洞庭派的武功底子和巫山的这套剑法,澹台树然打遍天下无敌手,一时间在武林中声名鹊起,很多人认为他当是天下第一剑客。”

“不过他出了名,却一直惦念师门的恩惠。因为先师爱他奇才,的确对他很好,几乎甚于对你爹爹。后来那本《江海不系舟》,也是想传给他的。这事你应该知道的。”

“后来他到天台山,娶了赤城老怪的宝贝女儿蒋明珠。那时洞庭天台两派就不合,他俩也算一段奇缘啦。可惜不久先师亡故后,澹台树然莫名其妙死在了庐山。蒋明珠也改了嫁,就是吴越王妃。”沈瑄心想,原来他都知道。

吴剑知道:“但是他俩还生了一个女孩儿,却不知下落。原来以为也死了,那天你问起,是不是……”

“你猜对了,舅舅,那就是蒋姑娘。”

吴剑知脸色微微发白:“早知如此……”他又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沈瑄道:“吴越王妃临终前说出的。”“那么,”吴剑知试探着道,“蒋姑娘并不是死在她手里了?”沈瑄道:“她直到临终,才知道蒋姑娘是自己的女儿。所以,她才自杀。”

吴剑知面色惨然,不住摇头。有什么比做母亲的亲手杀死自己骨肉,更加残酷惨痛的?

一提起这事,沈瑄当然难过,可是他早就伤心够了,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舅舅,澹台树然在庐山,是受了天台派的七个弟子围攻。但是除了那七个人以外,还有一个高手,恐怕才是杀死他的真正元凶。”

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吴剑知顿时呆若木鸡,语无伦次:“你……你说什么?你别胡说,你怎么知道!”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通通落在沈瑄眼里。他心里疑云密布:“舅舅,那人是谁?”吴剑知不住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舅舅!”沈瑄大声道,“是谁害得四师叔一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害得吴越王妃误入歧途,害得蒋灵骞从小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最后、最后……”说到这里,他自己忍不住哽咽起来。

吴剑知反而拍着他的肩头,安抚道:“瑄儿,你不能心里只有仇恨,这会害了你自己。”沈瑄道:“舅舅,你知道那人是谁。”

吴剑知愕然,他看见沈瑄似在冷笑,只得无奈摇头,旋即淡淡一笑:“澹台树然是我师弟。我若知道谁害了他,能不为他报仇么?瑄儿,别再想了。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真的能够过去么?

“她已经不在了。你也不要为了这些事,太苦了自己。”吴剑知道。

沈瑄只能摇头不语,不知还能对吴剑知说什么。摇晃的烛影照着发亮的矮几,矮几上摆着一只白瓷小碗,碗里盛着晒干的红色小蛇,那是他白天从生满了孟婆柳的湖底捉来的。他现在还拿不定主意,也许,应该办完了印月的事,再来解决这段恩怨吧。

“舅舅,”沈瑄突然道,“我回来以后,一直没有叶大哥的消息。”

“那年你走以后,他就去了北方,跟着一个姓赵的闯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