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晓兴致勃勃,取好纸,笔,画板,端正坐好。

“行知,你坐在桌子上面。”

俞行知依言而行,不解道:“为何坐于桌上?”

“身上要挂着你的佩剑。”

俞行知照做。

“只挂着佩剑。”

俞行知愣了半天,脸慢慢由下而上的红了,断然拒绝:“却是想也休想。”

周晓晓摸着怀中的《鸳鸯秘谱》道:“你不让我画,看来我也只能照着书画了。谁叫我已经嫁给了你,也见不到别的了。”

俞行知满面通红。

许久终于转过身去,解甲落裳,露出修长紧实的躯体。

如墨的长发旖旎垂落,衬得那肌肤胜雪,面若朝霞。

周晓晓看着他,露出由衷的赞叹之意。

“行知,你真是太美了。你不要害羞,转过身来,我只想好好的看看你。把你看在眼里,画在画上,记进心里。”

俞行知缓缓转过身来,靠在那紫檀色的雕花大案上。侧着面孔,不敢正视周晓晓。

周晓晓举笔作画,一时满室灯辉,只有画笔声沙沙做响。

俞行知偷眼瞧着,只见周晓晓神情认真,目光专注,几缕碎发掉在脸颊边上,她用手一勾,却在脸颊上留下一道炭黑的抹痕。

于是他不由露出了笑颜。

第35章 第 35 章

月黑雁飞高, 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 大雪满弓刀。

———卢纶《塞下曲》

话说晋军在齐州整顿三军。

燕王令明威将军郭全春留守齐州。

宣武将军顾有德领水军通行。

亲率中路大军,同冠军侯俞行知走陆路,引兵向北。

直逼大辽首都通州。

行军路上。

俞行知和周晓晓正在帐中吃着两碗喷香的炸酱面。

程时照掀帘子进来。

周晓晓护住饭碗道:“没了,都吃完了。”

程时照满脸黑线。

俞行知道:“晓晓莫开玩笑, 表哥定是有紧要军情同我们协商。”

程时照将一份军报丢给俞行知。一撩下摆坐了下来。

“齐州已拿下, 为我军之腹背。我军而今挥师北上,然太原有上将耶律休哥, 逡巡观望, 随时突袭齐州。以围魏救赵之计,解通州之危。”

俞行知读阅军报:“素闻此人用兵如神,麾下太原军乃是大辽战斗力最强的劲旅。对其万不可轻敌小觑。”

“此刻我军离通州尚远。若我们继续前行,只怕郭全春不是他的对手,守不住齐州。届时我军后路被断,腹背受敌。若我军此刻回援, 待辽军整合各路兵马, 从容布好防线。百年来我汉军首次收复通州的期望, 却又变为一纸空谈。”程时照一拳砸在桌上。

俞行知沉吟:“我有一计。”

二人相顾凝视片刻。

程时照道:“不可行。”

“吾还未曾说出。”

“你看似稳重, 实则最爱兵行险招。我还不了解你, 你定又有什么奇谋,要把自己先置于那危险之地。这次对手可是耶律休哥, 契丹名将。我必不容你胡来。”

“通州被辽军占据了上百年, 契丹人野蛮暴虐, 我汉人百姓深受其害, 无不对我军翘首以盼。我身为大晋军侯,身在其位,肩负其职。如何能只顾考虑个人安危。”

程时照说不过他,转头对周晓晓道:“你也不一起劝劝他?”

周晓晓轻轻握住俞行知的手:“他要去,我自相随。”

二人双手交握,相视一笑,均读懂了彼此眼中生死相伴之意。

次日清晨,程时照立在高处,看着俞行知骑着他那匹乌蹄逐日驹,领着三千轻骑,绝尘而去。

在他身侧,一个白袍小将,跨银月追风马,紧紧相随。

程时照突然心生感慨:若是我的妻子,也能这般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生死相随,人生何幸。

他想起自己京中那位温柔贤淑的王妃。

若是没有提前一个时辰准备,再加上二十个仆妇伺候,只怕连王府大门都出不了。

他摇了摇头,把这些杂念抛之脑后。

世安能有第二个如她这般的女子。王妃那样的方才是女子的典范。

……

休哥欲取齐州,行知领三千轻骑截之。

两军会于韩店,相持对垒。

部将问行知,因何观而不战。

行知曰:我前锋虽达,后兵未至,骤战未有全握,夜劫可得志。

谍窃闻泄于休哥。

是夜,俞行知率部夜袭辽军大营,

冲入营中,却见营中空无一人。

俞行知大喊一声:“中计!速撤!”

只见四面燃起火把,已被辽军团团围住。

那耶律休哥站在高处:“我道是怎样的神勇将军,原来不过是一无谋小儿。冠军侯,此地便是你的埋骨之所!”

俞行知同周晓晓交换了个眼神,两人拼劲全力,杀出一条血路,至西南方向逃窜。

耶律休哥岂肯让他逃脱,率众紧追不放。

此刻,程时照领着军马,埋伏在一个峡谷的侧峰上。

此地名落月坡,谷道狭长,两侧山势陡峭,是一个天然的埋伏突袭的好地方。

程时照紧张地望着峡谷入口。

许久那里终于出现两道身影,一骑白马,一骑黑马。

正是俞行知和周晓晓二人。

二人浑身浴血,身后只余下数百轻骑追随。

辽国大军紧追其后,遮天蔽日,滚滚而来。

程时照紧紧握住自己的双拳,他很想此刻就飞冲下山去接应。

然而身为一军统帅的理智告诉他,此刻还是不是恰当的时机。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为亲近的兄弟,身染鲜血,从自己眼前急驰而过。

直到辽军大半进入谷内,他方才狠狠挥下手中令旗。

一时峡谷杀声四起,滚石火箭如雨而下,两侧杀出数队人马,将辽军截做几段,分而绞杀。

辽军大乱,契丹将士死伤不计其数,溃败而逃。

耶律休哥眼见回天无力,仰首悲呼:“天亡我大辽!”

撇下部众,遁去数百里,清点随从,只余一十八骑。

却说程时照从山上冲下,顾不上亲自追击耶律休哥,首先四处搜寻俞行知和他的部队。

修罗火场,积尸成堆。

他终于看到那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立于硝烟损旗之中。

程时照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俞行知,上下打量,见他虽浑身浴血,但却只有些许轻伤。

程时照哈哈大笑:“好!好兄弟!干得好!”

他甚至拍了周晓晓一把:“弟妹,多亏带了你来,不然我指不定还能不能有这么齐齐整整的表弟,哈哈!”

周晓晓没有力气搭理他。

俞行知牵上她的手,两人在如血的斜阳中,慢慢向战场外走去。

“诶。”

程时照喊了周晓晓一声。

周晓晓转过脸来。

程时照摸了摸鼻子:“对不起,我和你道歉。”

“殿下在说什么?”周晓晓表示不解。

“之前那件事,你说的,要我和你道歉。”

周晓晓微微一笑,回过头去。

她的侧脸,在斜阳晚照中,烁烁生辉。

程时照自己在自己心里挖了个深坑,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股脑地丢进去。厚厚地掩埋起来。

……

捷闻,军心大振,民心鼓舞,沿途多有百姓自发以牛羊肉犒军。

大军遂进克通州。

辽帝闻之生惧,率百官后妃北去,迁于上都。

天子诏燕王及冠军侯班师返朝,大封其功,赐白金文绮甚厚,随军将士均论功行赏。

至此,被契丹铁骑奴役了上百年的通州汉族百姓,终于恢复了自由之身。

在辽国骑兵面前,素来毫无反手之力的汉人军队,第一次夺回失地,扬眉吐气了一把。

大军得胜班师,天子亲率百官出城十里迎接。

京都百姓,欢欣鼓舞,沿途自设鲜花香案,美酒佳肴,夹道相迎。

周晓晓回到侯府,香汤沐浴,躺在雕花大床上,享受着被一群丫鬟伺候的奢靡生活。

娟子一边给她按摩着肩膀,一边哭唧唧地抱怨:“夫人这一趟,又晒黑了这许多,还瘦了,这里还有一道伤口。再有下次,必得带上娟子同行,否则我不依的。”

“带你,带你,我们娟子这么好,没带上你我都后悔死了。”

周晓晓口中敷衍着娟子。心里却是美滋滋得想着俞行知进宫面圣之前,附在她耳边说的话。

“夫人且先回府等为夫。既已回到京都,那约法三章,自然再做不得数。今夜……我必陪夫人尽兴。”

周晓晓忍不住在床上翻滚了一下。

“学坏了,真是越来越坏了。”

正撕闹着。

突然下人来报,郭镜妍来访。

这么晚了,嫂子怎么会来。

周晓晓心中纳闷,起身整衣相迎。

郭镜妍正在偏厅打转,她神情惊惧,面色苍白。

一见着周晓晓便双手颤颤地直上前握住她的手。

郭镜妍在周晓晓印象中一直是一个胆大、泼辣的女子。

到底什么事能让她吓成这个样子,周晓晓心中疑惑,连忙问询。

“嫂子莫慌。发生何事?”

“怎么办?弟妹,怎么办?”郭镜妍双手冰凉,紧紧拽住她的手,“玉儿的事被表姑父知道了。表姑父说要将她二人沉江。此刻已经把人关在猪笼里,往汴河去了。”

“此事过去许久,如何又让姑父得知。”

周晓晓套上便装,边问边拿腿往门外走去。

“玉儿经那一事,成熟了许多。依着姨母的意思,乖乖在家中待嫁。上月她家里同王太尉家的公子交换了庚帖。岂知先前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心有不甘,醉酒之后四处嚷嚷,说同公孙府的小姐有私情,还拿了玉儿的画像——就是你上次画的那张洛神图,给那些下三滥之人观赏点评。王太尉家得知后,上门退亲。表姑父这才知晓,勃然大怒。”

“那个败类,姨母竟不曾将他打发了?尚容他在京都逗留?”

“唉,我也是刚刚晓得。表姨母心慈手软。竟然只将那畜生责打一顿,赶出府去,反倒让他心生怨怼,有机会做出这等陷表妹于泥沼之事。表姨母她书香世家出身,恁是如此不谙世事。”

周晓晓翻身上马,勒转马头,对着郭镜妍道:“我先行一步,赶去汴河。迟恐生变。嫂子且在此地,等行知回来,嘱他前来接应。”

此刻的汴河,黑漆漆的水面上停着一叶小舟。

舟上两个竹编的笼子,笼内关着一男一女。

那男子涕泪直流,苦苦哭求。

而那女子,着一身白衣,披散着如缎的直发,白皙的手指拽住竹笼,静静坐于污浊的笼中。

第36章 第 36 章

公孙玉, 着一身白衣, 披散着如缎的直发,白皙的手指拽住竹笼,静静坐于污浊的笼中。

她并不哭泣,只将一双如墨的眼睛, 安静地看着岸边的人。

看着她即将离去前, 这个世界最后的样子。

她的母亲早已哭晕在岸边。

而她的父亲,那位亲手将亲生女儿关进猪笼的公孙家族长——公孙正, 板着脸, 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公孙正瞧着那河中的女儿,楚楚可怜。

自己的老妻,哭晕在地上,还不忘死死拽住自己的衣摆。

心中不由也涌起一股不忍之意。

然而他很快告诫自己,我公孙家百年诗书传家, 家风清正, 从未出过再嫁之女, 变节之妇。

岂能因我一时儿女私情, 留此不洁之女, 坏我家百年之清誉。

船上的仆人,抓起装那侍卫的笼子, 在一阵杀猪般的哀嚎声中, 扑通一声连人带笼子丢进河中。

滚滚河水几个起落便将笼子卷入下游, 湮没不见。

仆人提起装着公孙玉的笼子, 心中不忍,犹豫地望着岸边。

公孙正闭上眼睛,举手一挥。

仆人无奈。

只得一狠心将自己家的大小姐投入江中。

漆黑的河水,卷着笼子,转瞬冲入下游。

昏暗的水面上,露着小半个笼子,笼内一双挣扎着的洁白手掌,在河面浮沉。

公孙正跌列了几步,不忍再看。率众离开。

却不曾见,岸边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飞掠而过,沿岸急追。

那身影追到笼子起伏之处,扑通一声跃入水中。快速地向着笼子游去。

来人正是周晓晓,情势危急,不容她多想,她奋力抓住笼子,将公孙玉的头脸托出水面。

周晓晓的水性不算很好,此刻水流湍急,夜暗天寒,还带着一人,让她游起来十分吃力。

幸好她身手矫捷,体力充沛,加上公孙玉被关在笼子里,不至于胡乱攀抓。

方才能稳住身形,勉强向岸边靠去。

岸边石壁陡峭,被河水打得湿滑,毫无着手之处。

周晓晓只能一路沿岸顺流漂下,偶尔手指掰住了布满青苔的石缝,却不能久持。

片刻又被水冲走。

不久她听见嘈杂的马蹄声,和俞行知的呼唤声。

周晓晓高兴起来,她尽量把身体露出水面,朝着岸上喊:“行知!行知!我在这里。”

俞行知骑着黑马出现在岸边,他飞快地跳下马来,沿着陡峭的坡岸向下爬。

岸边岩壁圆溜溜的,苔藓从生,既湿又滑。几无立足之处。

俞行知勉强稳住身形,尽量朝周晓晓伸出手来。

“晓晓。”

周晓晓把公孙玉的笼子推过去,

“行知,你先抓好表妹。”

俞行知提住公孙玉的笼子,让她的头脸露出水面。

也就无法再腾出第二只手。

周晓晓抓住笼子的另一边,漂在水上。

两人隔着这道小小的距离,凝望着彼此。

“晓晓,你撑着点,表哥马上就带人下来了。”

周晓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显得轻松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