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檬的爷爷生前很喜欢这副扇面,将它裱装在镜框里挂在书桌后,年头久了,玻璃自然脆弱。赶在助理回过神前,路檬飞快地在合同上签上了名字。

玻璃碎在画中凉亭的尖顶上,折损处虽不大却非常明显,修复得不好,价值起码折损三成。短暂的痛惜后,路檬语气淡定地问:“余助理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余航隔了许久才镇定下来,郑重承诺:“责任在我,我马上联系专家尽力修复,您的损失我也会想办法补偿。”

路檬喝了口茶,提醒到:“这么明显的伤痕,修复费大概要六万美金,而且几乎没有百分百复原的可能。如果我坚持按合同索要赔偿呢?”

“我会负责到底的……”刚进十一月,尚未供暖,穿着单薄西装的余航鬓角却渗出了汗珠。

“坐,别那么紧张,”路檬收起片刻前的严肃表情,粲然一笑:“我可以不追究,也可以自己找相熟的名家修复,甚至可以替你付修复费……唯一的条件就是,你帮我想办法做裴湛表弟的家教。”

“为什么?”

“你就说成不成吧。”

……

当晚余航便给路檬打了通电话,约定隔天上午去裴湛家面试。路檬的年纪与裴湛的要求不符,余航只好谎称路檬是他堂妹,叫余柠,在Z大念大三,因为家庭困难,休学一年打工。

去裴湛家前,路檬特地去批发市场置办了一身行头——质地粗糙的牛仔裤和卫衣、花哨俗气的外套,连上鞋子总价两百。来接人的余航看到她怔了好一会儿。

“很难看?”

“挺接地气的……”余航轻咳了一声,斟酌措辞道,“我能问问您为什么要乔装打扮、改名换姓地应聘这份工作吗?”

路檬一脸坦荡:“你不是说我不符合裴湛的要求,扮成你堂妹你才有借口求情吗?你堂妹当然要跟你一个姓,休学赚钱的贫困大学生不就该是我现在这种打扮吗?怎么就成乔装打扮、改名换姓了?”

话虽如此,余航仍是感到不安心,他毕业刚两年,本想存够钱给家人盖栋像样的房子,昨晚闯下祸后不知所措,权衡之下答应了路檬的要求,眼下却越想越为难。

“裴先生虽然冷淡挑剔,心地其实很好,他资助了很多学生,我就是在他的帮助下念完的大学……”

“我是想找件事做治失眠,又不是要去坑蒙拐骗,你不用紧张。”

下了出租车,路檬讶异地发现裴湛居然同她爸妈是邻居。这栋大厦地处CBD,一共六十六层,下面是百货公司和超五星酒店,上面是可以看到海的豪宅。路檬的家在四十七层,裴湛家在六十一层,幸而半年前她爸妈搬到外公家照顾老人,这处房子空置了下来,不然还真有撞见的可能。

路檬进门的时候,裴湛正在楼上书房打公事电话,他的表弟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玩手机。听到门处的响动,十五岁的男孩抬起了头,目光在又俗又土的路檬身上打了个转,翻了个白眼,继续打游戏。

据余航说,裴湛的这位表弟叛逆到人憎狗嫌,裴湛的姑姑拿他没办法,干脆把他丢给十几岁时更叛逆的裴湛管教,自己去和男朋友旅行散心了。

路檬刚坐到沙发上,裴湛就下楼了。落座后,他盯着路檬看了片刻,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路檬面上镇定,心脏却猛地跳了一下,难道那晚他没认出她是因为灯光昏暗?

见路檬不说话,裴湛接过余航递来的茶喝了一口,问:“上个月在酒店找齐先生要签名的不是你吗?”

裴湛很少留意异性,印象深刻纯粹是因为那晚的女孩望向他的神情有些奇怪,和眼前的这位一样复杂。隔了一个月,那女孩的脸他早记不清了,气质和余航的堂妹似乎也天差地别,不知怎么就联系到了一起。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路檬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原本若有似无的不甘却蓦然放大了。

裴湛自然不会纠结这种小事,转而对路檬说:“你不合适。”

“为什么?”路檬戏精上身,搓着衣角要哭不哭地说,“我是Z大的学生,教初中生没问题的,我很需要这份工作,为了面试,我还跟同学借钱买了身新衣服……”

裴湛扫了眼路檬瘦弱的身板,将目光移到边打游戏边骂娘的裴赫身上,破例解释道:“我不是想找人教他念书,而是想找个高胖、严厉的中年女老师收拾他。”

知道表弟最受不了絮絮叨叨的中年妇女,裴湛偏要寻一个这样的管教他,况且裴赫再离谱,被女人打了也不至于还手。

因为在裴湛手里吃过太多亏,裴赫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怵这位二表哥,闻言立刻扔掉手机,高声抗议道:“我妈走的时候,你跟她保证过不打我,只口头教育!我要给她打电话!”

裴湛看也不看他,慢条斯理地系上袖扣才说:“我是保证过,所以雇别人揍。”

见裴湛拒绝了路檬,余航暗自庆幸,正想带她走,却听到她说:“裴先生,我打架可厉害了,真的,不信你问我哥,我们村不论男娃女娃,没有一个能打过我。”

“……”余航不知该如何接话,所幸裴湛无意让他证实,只用眼神示意他立刻带路檬离开。

从裴湛的脸上看到熟悉的冷漠,路檬知道没戏了,不等余航催就站了起来。原本窝在客厅角落的柴犬突然冲过来扑向了她,余航挺怕这狗,因为人是自己带来的,却还是硬着头皮挡在了路檬前头,哪知这只比裴赫还令人头痛的狗竟吐着舌头,一脸讨好地拼命冲路檬摇尾巴。

路檬不明所以,绕过余航和狗,继续往门边走,柴犬竟一路转着圈儿追随她。裴湛觉得稀奇,拽着项圈把狗抓了回去,半蹲下来问:“你喜欢她?”

柴犬不理他,拼命地往路檬的方向挣,裴湛一松开手,它立刻扑到路檬脚边,不住地拿毛茸茸的圆脑袋蹭她。

片刻后,裴湛看向路檬,问:“你叫余柠是吗?你愿意帮我照顾这只狗吗,家教月薪四千,照顾狗五千。”

这狗一向不理旁人只黏裴湛,每次他出差它都能作上天,无论他多忙,都要抽空亲自遛它。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人照顾它,他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一头雾水的路檬还没应声,裴赫便嚷嚷着问凭什么看狗一个月五千,看他一个月四千。

裴湛斜了他一眼:“因为你没它值钱。”

路檬只考虑了片刻就点头答应了,见柴犬不断示好,她忽而想到了什么,问裴湛:“裴先生,这狗几岁了?您在哪儿买的?”

“几年前在路边捡的。”

裴湛对小动物毫无兴趣,若不是当年这狗一路尾随他到家,在门外蹲守了三四天,怎么赶都不走,他一辈子都不会养狗。

路檬看了眼狗屁股上的白色爱心,越发肯定这就是四五年前她追裴湛时丢掉的那只裴路路。那时候她每天都带着它尾随裴湛,它走丢的时候她找了好久,伤心到再也没养过宠物,却不想它居然在裴湛身边潜伏了下来。

因为要收拾出一个房间,裴湛让路檬三天后再来上班,不想柴犬竟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见她开门要走,更咬住了她的裤腿不放。不止裴湛,连余航见了都觉得不可思议:“二十一见到你后居然连裴先生都不理了,以前只要裴先生在家,它一定要待在能看到他的地方,也只吃他喂的饭,只冲他摇尾巴……”

路檬抱起狗,压低声音问:“裴路路是你吗?”

见柴犬拼命地摇尾巴,她无语道:“你怎么胖成这样啦……”

第4章

裴路路缠着路檬不放,她便多留了一会儿,余航正好交待她狗的生活习惯。听到余航背着裴湛抱怨这只难缠的狗比它的主人更挑剔,路檬暗自纳罕——裴路路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一直养得很随意,哪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臭毛病。

路檬离开的时候正赶上裴湛出门开会,这房子是电梯入户,两人自然要共乘一部电梯。走上电梯,裴湛看了路檬一眼,问:“你为什么休学?”

“我哥快娶媳妇了,我得给他赚彩礼。”

裴湛话少,对旁人的家事也没兴趣,电梯从六十一层下到一层的时间里,再没开口。

路檬这话倒不全是假的,她唯一的堂哥还真要娶媳妇了。为了修复扇面,她特地约堂哥吃午饭,从裴湛家出来,就去了准嫂子单位附近的餐厅。路檬之所以约上嫂子,是怕堂哥因为她擅自将扇面“借给朋友”,又不慎损毁唠叨说教。

堂哥与她截然相反,自小就聪明拔尖,如今更是精英中的精英。不过作为院士的孙子,会读书仿佛是自然而然的事,像她这样平庸无为才叫稀奇。

扇面意外损毁,路檬和余航只好找借口拖延一周,裴湛事情多,倒没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修复古画费神耗时,路檬想请的那位名家行程紧,幸而与堂哥是朋友,才看在他的面子上答应在一周内完成。延迟交付要付高额违约金,路檬不放心,要堂哥再亲自打通电话催一催。

不出路檬所料,一听说这事,路时洲就直皱眉:“玻璃怎么会碎?你要借给什么朋友?”

路檬赶紧看向准嫂子,只见她莞尔一笑,嗔怨道:“路时洲,你凶什么,路檬又不是小孩子,哪有你这样盘问的。”

“我什么时候凶了。”路时洲马上就笑了,当即替路檬打了电话。

整个午饭间,路檬都在观察准嫂子。她这个堂哥从小就傲慢,一起长大的女孩子里明恋暗恋他的一大堆,他却谁都不搭理,高冷起来不输裴湛。可遇见了堂嫂,竟变成了一个患得患失的傻子。堂嫂声音软糯、语速慢,永远有一副柔和温婉的模样,偏偏治得住堂哥,就连玩世不恭的贺齐光都把她奉做白月光,认认真真地追求过。

能暖化冰山、收服浪子,堂嫂靠的绝不单单是美貌,裴湛最讨厌她这样的,那堂嫂这种既温柔羞涩,又要强独立的呢?

……

路檬去上班的那天裴湛刚好出国了,他不喜欢家中有外人,让余航交待她只需在他外出时留宿。余航一离开,家里便仅剩下了她和裴赫。

裴赫依旧躺在沙发上打游戏,再次惨败后,他打开冰箱拿可乐消火,撞见路檬过来找裴路路的零食,语气烦躁地说:“你别带着它四处瞎转行不行?”

身为温婉羞涩的少女,遇到这种无理呵斥,路檬自然不可以介意,她顺从地“哦”了一声,翻到牛肉干就拽着正对裴赫呲牙的裴路路离开了。

半个钟头后,路檬带裴路路去狗厕所,路过沙发的时候瞥见用鲁班的裴赫被三个人追,随口提醒道:“别回头,往你逃的方向放大。”

话音没落,裴赫就摔了平板。他起身瞪了路檬一眼,又踢了一脚冲他汪汪的裴路路。见他进了洗手间,路檬捡起了平板。

对方吕布:感谢移动提款机。

我方安琪拉:举报鲁班。

我方貂蝉:鲁班带治愈,傻x

我方墨子:十个鲁班九个坑。

我方阿珂:鲁班你没有妈妈吗?到六分钟就投。

裴赫从洗手间出来,听到“quadra-kill!”(四杀)、“ Aced! ”(团灭),见路檬抱着自己的平板,不耐烦地抢过去后,皱眉说:“谁让你碰我东西的?大姐,你别总在我眼前晃行不行?”

路檬再次温顺地“哦”了一声,起身把沙发让了出来。裴赫看向平板,讶异地发现团灭的居然是对面。

对方吕布:鲁班小哥哥我跟你有仇吗?连杀我三次了!

对方鲁班:杀我四次QAQ都是鲁班,何苦呢。

对方黄忠:鲁班恶心……

我方安琪拉:是你们辣鸡。

我方貂蝉:是你们辣鸡+1。

我方墨子:是你们辣鸡+2。

我方阿珂:是你们辣鸡+电话号码。

裴赫疑惑地看向右上角,发现他的战绩在短短的十分钟内从0/4/0,变成了12/4/2。

裴赫一脸不可置信:“这难道是你打的?”

路檬回头一笑:“要不要我继续帮你?”

“好……啊。”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裴赫目瞪口呆地看路檬轻轻松松地完成了35杀,一局结束,因为表现出色,系统赠送了一个永久皮肤。

路檬把平板还给裴赫:“我出门遛狗了。”

收到一堆赞和游戏邀请的裴赫再看向又土又村的路檬时目光充满了惊奇:“你怎么这么厉害……真是看不出来。”

“打游戏能有多难,我没休学的时候做过代练赚生活费。”

“你能不能带着我练?我的梦想就是打职业。”

“这游戏你玩了多久了?”

“半年多。”

……打了半年多还是这水平,这孩子的梦想大概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能实现。

见路檬要带裴路路出门,裴赫快走几步,拦在了她前面:“大白天的遛什么狗,多浪费时间,你是什么段位?能不能拿小号带我。”

“我本来就是这狗的保姆,遛它是我的工作啊。”

数日没洗澡没出门的裴赫迅速回房从一堆杂物里扒出外套,尾随路檬进了电梯,一路不停发问:“大神,你为什么放着有前途的代练不当,来这儿照顾二十一?”

游戏代练有前途?这孩子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路檬莞尔一笑,随口扯到:“因为我的客户最近都改玩吃鸡了。”

“这不是还有我吗,你把看狗的工作辞了,给我当教练,我给你五千五!不过我现在没钱……我二哥特别狠,我不去学校他就一毛钱都不给我。我先给你写借条,等我妈回来一起结算。”

“你有钱了再说吧,我哥等着钱娶媳妇呢。”

……

五日后,裴湛回国,等电梯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路檬。鉴于对家里的熊孩子和熊狗的了解,他料定自己一进门,这位新来的助理就会如以前的那些一样喋喋不休地哭诉告状。不料替他开门的却不是助理,而是常年窝在沙发上挺尸的裴赫。

裴赫的手里端着一杯新榨的橙汁,裴湛正想伸手接过玻璃杯,问他无事献殷勤是闯了什么祸,就见连眼角都没夹他的裴赫快步走回客厅,把橙汁献给了蹲在地上往狗碗里倒狗粮的路檬。

“大神,你休息一下,我来喂它。”

“不用,已经好了。”路檬接过橙汁喝了一口,冲柴犬招了招手,示意它过来吃饭。

柴犬飞奔到裴湛身边转了两个圈,摇了摇尾巴,才回到狗碗前。发现进门的是裴湛,路檬赶紧把橙汁放到一边,站了起来:“裴先生,您回来啦。”

裴湛看了眼狗碗,问:“你给它吃的是什么?”

“钟点工阿姨请假了,冰箱里什么都没有,我就去楼下超市给它买了袋狗粮。”

见柴犬大口大口吃得正香,裴湛只觉得不可思议。这狗被他惯坏了,别说杂牌狗粮,宁可饿两天,它也绝不碰在冰箱里冻过的牛肉、鸡肉和三文鱼,每天的食物都是钟点工现买现做。

“裴先生,既然您回来了,我就先回去了。明天是周末,我周一再过来。”

没等裴湛说话,一旁的裴赫便出声挽留:“都十点多了,你还走什么呀,外面那么黑,多不安全。”

路檬冲他笑了笑,就回房收拾东西了。裴赫考虑了片刻,把手伸向裴湛:“给我两百块,我姐住得远,这个点地铁和公交都没了,我得打车送她。”

“谁是你姐?”

“余柠啊。”

路檬离开的时候,前有小学毕业之后再没当面叫过他“哥”的熊孩子护驾,后有一路摇着尾巴跟到电梯前的熊狗送行——望着她的背影,裴湛想,这如果不是他的幻觉,就一定是新来的助理给裴赫和二十一下蛊了吧?

……

路檬怕暴露地址,自然不敢真的让裴赫送,把他赶回楼上后,便打电话给倪珈,要她开车过来接自己。

倪珈的公寓离这儿不远,不到一刻钟,她就赶了过来,在附近绕了三圈没见到路檬,又给她打了通电话。

“我到了,你在哪儿?”

路檬一眼就望到了倪珈那辆扎眼的粉色跑车,说:“我就站在路牌下面,离你只有不到二十米。”

粉色跑车从路檬身边龟速驶过,却没有停下,隔了两秒,路檬的手机再次响了,还是倪珈。

“路牌下面没你啊,只有一个带着大口罩的乡村非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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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路檬一把扯下口罩:“你睁大眼睛回头看看,那就是我。”

长腿细腰的妖娆美人走下百万超跑,绕着在初冬的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土妞转了三圈,诧异道:“路檬?你又作什么妖?”

路檬没理她,钻进副驾驶才说:“冻死爸爸了,明天得去批发市场买件羽绒服。”

“你得的到底是失眠还是失心疯……你妈妈下午还给我打电话,问你最近在做什么。”

“上班啊,我找了份工作。”

倪珈又看了眼路檬的衣服,问:“什么工作,演员吗?您这是刚从乡村偶像剧的片场回来?”

“我刚从裴湛家出来,我现在给他当狗保姆。”

弄清前因后果,倪珈一阵无语:“路大小姐,您对贫困大学生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朴素一点就好了,干吗穿这种尬潮的荧光粉流苏外套?”

“辣眼睛就对了,我就是要让裴湛怀疑人生。”

“你青春可人、貌美如花的时候他都瞧不上,可能喜欢这样的吗?”

“怎么不可能,他本来就眼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