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英语课代表,是他自己。

庄凡心骤然抬头对上顾拙言的目光,惊得一颤。

他用力搓耳朵,不想听见顺着四肢百骸传来的心跳声,如潮的仓惶涌来,嘴巴失控地找打:“是杜小东还是张睿哲……”

顾拙言心都碎成渣子:“你还装傻!”

庄凡心滚下床,嚷着不知道,跑出去几步想逃走,又返回来拿床上的蒙奇奇,顾拙言将他拖怀里,箍得他发痛,挣扎角力中一齐撞到旁边的书桌。

桌角的笔记本掉在地上,封页被风吹开,露出撕扯留下的毛边和一条窄窄的告白——我有喜欢的人了,他叫庄凡心。

顾拙言说:“我妹喜欢你。”

庄凡心脑海空白,却被那沙哑的嗓子划出一道裂口。

顾拙言又道:“她哥也喜欢你。”

第34章 别搞我了。

庄凡心跑了。

像是吓的, 什么话都没留, 土特产和蒙奇奇也没拿, 挣开顾拙言的禁锢一溜烟儿跑了。顾拙言仍立在房里,手腕上系着那条铂金手链,风吹进来, 人和链子都凉飕飕的。

他喜欢击剑,七岁开始学,十年来勤加练习, 组织起击剑部。他喜欢学习, 认真刻苦不含糊一堂课,在大大小小的竞赛里搏个好成绩。包括弹吉他、骑马、打游戏, 他喜欢什么便尽力去做,而后收获回报。

可是为什么, 他喜欢庄凡心,到头来的结果却这么荒唐?

顾拙言生出一股挫败感, 犹如被铁拳重击,浑身上下都疲倦透了。他也有些委屈,错误从开学那天吃麦当劳就开始了, 庄凡心说知道他转学的原因, 那一刻就是他误会的开端。但能怪他吗?他完全是被庄凡心带沟里去了。

而那些亲密的接触、直白的暗示,原来也都是他的一厢情愿,说通俗点,他掉沟里不仅没没爬上来,还在沟里感知到了两情相悦。

顾拙言惶惑地想, 今天真相大白,庄凡心休说喜欢他,怎么看他都是个未知数。

一夜辗转,顾拙言后半夜才堪堪睡着,梦境充盈而苦涩,眼皮一颤便醒了。手机在枕边作响,这节骨眼儿上不知哪个孙子发信息烦人,他点开,刚八点半。

群里,苏望说:“刚才跑步的时候看视频,我在油管订阅的频道更新了!”

连奕铭估计也刚醒:“你他妈看视频也跟我们说,有毛病啊?”

“不是!”苏望发几个醒目的表情,“这一期是什么ACC比赛,我看见庄凡心了!”

顾拙言半梦半醒,看见“庄凡心”三个字,心脏不由得漏了一拍,他支棱着手指没有回复,只盯着。这时陆文上线:“什么?小邻居好牛逼!你速速看完翻译给我听!”

苏望边看边翻:“备受瞩目的ACC比赛在上周结束了,珠宝设计组的冠军设计是冠冕《白棋皇后》,将中西元素融合……我操我操!”

连奕铭:“接着翻啊!”

一大片惊恐表情,苏望发了语音:“设计师是来自中国的庄凡心,我日!友邻太牛逼了!”

顾拙言眼皮忽跳,腾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果然,这三个人永远不会令他失望,陆文回道:“操他大爷啊!顾拙言搞到宝贝了!”

连奕铭:“那比赛上周结束,友邻是不是已经回国了?”

苏望:“言,出来吱一声好吗?”

怕什么来什么,顾拙言死人似的躺在床上,之前信誓旦旦地把话放出去,甚至宣称告白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此时此刻只能握着手机装死,假装不在线。

那仨人继续聊,猜测顾拙言会否已经告白成功,确认情侣关系,正好周日,说不定顺势开展了约会。顾拙言的伤口被撒满了盐,他忽然想到什么,终于出声:“去机场送你们那次,你们对庄凡心说什么了?”

连奕铭:“让他多关心你啊。你提这个干什么,告白没有?进行到哪一步了?!”

顾拙言追问:“你们没告诉庄凡心我为什么转学?”

“没啊,哥们儿不是帮你保护隐私吗?”陆文说,“但我们暗示他你是gay了。”

暗示个屁!顾拙言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无力回答对方的追问,径自将此群屏蔽。他挣扎起来洗了个澡,还是学习吧,这世上也就确定学习会有回报了。

推开书房的门,顾宝言小小一个伏在书桌上画画,耷拉着小脸儿,头发也没梳。顾拙言拎着书包顿在门口:“谁惹你了?”

顾宝言说:“小庄哥哥没说喜不喜欢我,是不是拒绝我了?”

“……”顾拙言一阵恍惚,这他妈什么难哥难妹,“你还小,咱不着急。”

顾宝言神色倔强:“可我还是喜欢小庄哥哥,他拒绝我也没关系,我画画呢,画完就去找他。”

顾拙言问:“你找他干什么?”

“我让他教我画画,我追他!”顾宝言握着水彩笔,眼睛很亮,“你说我小提琴拉得难听,坚持这么久我也学会一首曲子了,小庄哥哥现在不喜欢我,我上赶着,他没准儿就喜欢我了呢。”

顾拙言望着小姑娘怔了片刻。

他错以为庄凡心对他有意,即使竹篮打水一场空,可人是活的,他可以再追,如今还来得光明坦荡。庄凡心也未明确拒绝,想想几个月的点滴,他不信每一丝感觉都是阴差阳错。

“嘭”地关上门,顾拙言拿上土特产和蒙奇奇去庄家,赵见秋正在花园里浇水,见他来,说庄凡心还没起床,让他直接上楼去找。

顾拙言不禁望一眼二楼卧室,窗帘敞着条缝隙,貌似闪过一道人影。上楼寻到庄凡心的房间,没人,浴室里哗哗的水声。顾拙言停在浴室外,水声一直响,浴缸都该灌满了,他明白,说:“庄儿,我把东西放下了。”

脚步声渐远,庄凡心关掉水阀,马桶盖都被他坐得发热。从浴室出来,床边毯上搁着一袋子特产,里面有若干种零嘴,一盒印着风景名胜的明信片,他一张张翻看,最后一张写着几个字。

——以后带你玩儿。落款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顾”。

庄凡心妥善保存,一抬眸看见床头的蒙奇奇,是顾拙言给他抓的。顾拙言根本没有早恋,也不喜欢秦微或王楚然,顾拙言喜欢的是男生。

顾拙言不但喜欢男生,喜欢的还是他。

庄凡心望着蒙奇奇发呆,当时在机场,连奕铭他们的一番话就在暗示他,顾拙言说喜欢的人是课代表也在暗示他,凡此种种,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然而循着痕迹应该朝西,他却一直奔了东。

眼下的情形超出庄凡心的承受范围,比撞见裴知和男的接吻还让他发懵,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顾拙言,只能躲,不敢说,怕说出什么话让顾拙言难受,让他后悔,让彼此连朋友关系也葬送掉。

乱,比波洛克的《1948年第5号》还要乱。

周一早晨,庄凡心六点半就出了门,到校才七点,天中的大门都没开。他在附近的早点档子喝粥,只抿了两口,一柄瓷勺将鱼片搅动成碎渣,粥由热变凉,弄得粥档老板睨了他好几眼。

顾拙言推着车子从巷尾出来,碰上庄显炀去上班,打招呼说:“叔叔早,凡心走了吗?”

“走了,我早起给他煎蛋,他人都没影儿了。”庄显炀笑着,口气无奈,“一阵阵地犯病,昨天不吃不喝,闷屋里,别是得了赛后抑郁症。”

顾拙言笑笑,骑上车子匆匆走了,半路去麦当劳买了份早餐,有点迟,到校时正赶上大伙儿去操场升旗。结束后回教室,队伍在甬道上散开,顾拙言和庄凡心之间隔着些人,仿佛一片难迈的沟壑。

庄凡心生怕被追上,第一节 课是英语,半道拐去办公楼抱卷子,经过一棵老树,他停下回头,抠着粗粝的树皮朝教学楼入口偷望,顾拙言很显眼,随着人群进去了。

抱着卷子回到教室,还没上课,班里有些哄乱,庄凡心立在讲台上准备多媒体,擦黑板,帮第一排的懒蛋接水,全程没有抬过头。他的余光涵盖最后一排,模糊不清,依稀是顾拙言的轮廓。

回到座位上,庄凡心松一口气,却攥着笔袋有些无措。

顾拙言瞧得分明,庄凡心躲得太明显,他既伤自尊又舍不得欺身紧逼,只能吊着一颗心观望。齐楠从桌旁经过,顾拙言拦住,塞给那一包麦当劳。

齐楠感动道:“好兄弟,你怕我早饭没吃饱吗?”

顾拙言说:“帮忙给庄凡心。”

齐楠翻个白眼:“你俩别是相爱了。”

一语戳在顾拙言的神经线上,要命。齐楠回到第三排,把麦当劳放在庄凡心的桌上,说:“顾拙言给你的,你没吃饭啊?”

“顾拙言”仨字又戳在庄凡心的神经线上,哪还有胃口,他假模假式地打开英语书:“我不吃,你拿回去吧。”

齐楠又拎回去转告,顾拙言问:“好几顿没吃,真不饿?”

齐楠再次走到第三排,庄凡心答:“别管我了……”

齐楠返回最后归还麦当劳:“你们发短信行吗?别搞我了。”

上课铃响起,顾拙言只好作罢,前半节课讲卷子,庄凡心积攒的白卷厚如小山,翻找时的背影透着慌张。他收回目光,走之前说好找他补课,现在看来实在是够呛。

庄凡心盯着卷面,心里有爪子勾挠,悄声道:“同桌,你瞅瞅顾拙言有没有看我。”

齐楠回头一瞅:“人家看书呢。”

不知怎的,庄凡心有些低落,五分钟过去他再次问:“现在呢,他在看我吗?”

齐楠再瞅一眼:“没啊,你又想吃麦当劳了?”

庄凡心没再问,也没听讲,直愣着眼睛走神,课间顾拙言经过他去前面接水,他趴着,感觉顾拙言在他身旁停了停,于是趴得更深。

齐楠靠着墙目睹一切,心中纳罕,庄凡心不在时特意嘱托他照顾顾拙言,顾拙言为庄凡心连打架写检查都不在乎,究竟是什么让一对相亲相爱的好邻居形同陌路?

难道是顾拙言的狗偷吃了庄凡心家晒的腊肉?或是庄凡心他爸占了顾拙言家的车位?

除了英语课,其他科目庄凡心听不太懂,注意力也不集中,这一上午过得浑噩迷茫。中午放学,三班同学在食堂聚餐,庆祝他比赛拿奖,他又买一份鱼片粥,挤在人堆里,距离顾拙言的位置很远。

顾拙言察觉得到,心里发闷,喘气都不痛快,吃了两口便离开食堂。半路碰见篮球队那几个,瞥一眼没吭声,擦肩而过,走出去几步回了头:“等一下。”

鱼片又被搅弄得稀巴烂,庄凡心愁得快疯了,他这样难受,他看顾拙言那样更难受。体委去小卖部给林小安买酸奶回来,急道:“不好了!我看见顾拙言和一队的人走了!”

庄凡心吓一跳:“你没看错吧?!”

“没有啊!”体委指着西边,“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大家正要商量对策,庄凡心已经风似的跑了,西边就是小角落的位置,干什么,会不会是篮球队的人找顾拙言报复?不知是不是跑得太猛,他心率过速,脊背上急出了一层潮热的汗水。

“——顾拙言!”

庄凡心大喊着,刹在小角落外,看见顾拙言和一队的五个人站在里头……正在抽烟。所有人望来,纯白的烟雾飘浮,却掩盖不住顾拙言神情中的怅然不虞。

他夹着烟,目光停留在庄凡心身上,躲了他一天半,他忍着不往那跟前凑,此刻主动奔过来杵在那儿,那这一眼就让他看了吧。

其他人不明所以,一个是他们打过的,一个是打过他们的,好复杂。

顾拙言出声:“你们腾个地儿吧,谢谢这烟。”

一队的人离开这犄角旮旯,庄凡心慢慢走进去,相隔顾拙言半米站定,烟味儿很浓,动动唇便吸进去呛得咳嗽。

顾拙言掐灭烟蒂,挥了挥薄烟,不动声色地走近一小步。他问:“觉得我讨厌么?”

庄凡心迅速摇头:“我,我就是……”

顾拙言接腔:“你不用硬着头皮理我,也不用费劲躲着我,我都替你累。”他咬紧了齿冠,声音却很轻,“我以后不骑车了,你不用那么早出门,麦当劳我也不买了,当初那顿就不该吃。在学校没办法,但我尽量不到你跟前去,我说到做到。你好好听课,用不着叫齐楠瞅我。”

庄凡心跑红的脸一点点变白,他不想这样。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顾拙言说,“委屈你忍忍,等一年后我就走了。”

这句话砸下来,庄凡心彻底撑不住姿态,他又慌又怯,语无伦次道:“我没想和你那样,我,就是太突然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是我,我这两天做得不好……”

庄凡心胸膛起伏,因为表达不清急得一脑门子汗,忽地顾拙言抬起手,掌心拂去他的汗水。他仰着头不敢动:“你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

顾拙言答:“是。”

“……你心里也是那么想的?”

顾拙言问:“你想听真心话么?”

庄凡心点头,闻见淡淡的烟草味儿有些恍惚,顾拙言看着他,神色更迭,冷静的面具摘下,近乎挽求地说:“凡心,你能不能试着喜欢我?”

第35章 他比小狗装逼。

“我……”

没等庄凡心说出一句囫囵话, 三班一众男生浩浩荡荡地杀来, 拿汽水瓶的, 举不锈钢餐盘的,俨然一副豁出去打群架的阵势。

众人堵在外面,却不见篮球队那几个夜叉, 只见顾拙言和庄凡心相对而立,气氛似乎还有点悲伤。庄凡心顿时惊醒,退开些, 瞄顾拙言一下便撇开脸, 掉头跑了。

顾拙言憋屈得身形一晃,他把话说到那份上, 态度像君子手里的软玉,姿态低得堕入尘埃, 哪怕是块顽石也要打个轻颤。

庄凡心颤了,鼻尖都蓦然一红, 然而什么还没说又跑了。望着这群“罪魁祸首”,顾拙言无力道:“大伙儿都散了吧。”

体委问:“什么情况?我明明看见你和篮球队的在一起?”

顾拙言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只道没事儿, 将烟头捏了, 一脸性冷淡地回教室午休。进门看见庄凡心在座位上趴着,塞着耳机,貌似回避的劲头更厉害。

就这么僵持到放学,庄凡心早早收拾好书包水瓶,铃声一响就跑, 被夏维追在后面骂了句“心浮气躁”。

顾拙言心知肚明,没去追,怕庄凡心蹬着自行车慌不择路,再出什么岔子。他刻意慢吞吞的,到小路口比平时晚一刻钟,又碰上庄显炀下班,对方正接电话,说什么好好写作业。

“叔叔,是凡心么?”

“是他,说去朋友家睡一晚。”

庄凡心去找裴知,半路买了个肯德基全家桶,进门时装得像高高兴兴来做客。家里安静,裴知外婆受邀去上海做交流了,就他们俩。

刚回国,攒下的课程一大堆,裴知问:“你找我有事情?”

庄凡心点点头,低眉顺眼的模样比地下通道里的流浪汉还可怜,他思来想去,身边幸好还有裴知这个gay,于是过来做一做心理咨询。裴知饿了,兀自扒拉开全家桶,拿一只辣翅说:“你不是喜欢麦当劳吗?”

“我以后不吃麦当劳了。”庄凡心对那误会发源地有心理阴影。

他喝口可乐,终于酝酿出口:“我有一个朋友,是男生,最近被另一个男生告白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裴知啃着辣翅一顿:“谁跟你告白了?”

噗的一声,庄凡心喷出一口可乐:“关我什么事儿!别瞎猜!就是我朋友!”恼羞成怒后怕对方生气,调子又一软,“你有经验,你帮帮我……我朋友吧。”

裴知说:“我有什么经验,不是gay就拒绝,是gay的话不喜欢也拒绝,有好感的话就发展试试。”

难题就在这里,庄凡心低声:“不确定是不是gay呃。”

裴知将鸡骨头扔掉,擦擦手,托着下巴瞧傻逼似的。庄凡心赧然窘迫,解释这位朋友没谈过恋爱,也没喜欢过谁,平时只忙着画画学习除草,连游戏都不太玩儿。

解释完怔了怔,貌似已经曝光了。裴知饶有兴致地问:“到底谁跟你告白了?是不是你邻居?”

庄凡心震惊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裴知笑笑,那次顾拙言在画室当模特,总盯着庄凡心看,那眼神他当时便觉得不寻常。比赛期间庄凡心一通一通越洋电话打回去,不分昼夜的,如果顾拙言不喜欢哪有时时恭候的耐性。

一切都不意外,裴知反问:“你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怎么能不想,庄凡心不确定自己是不是gay,这回事又不能马虎,万一他不是,那不成欺骗gay的感情了吗?

裴知问:“你当时看见我和男的接吻,什么感觉?”

庄凡心回想,当时既惊也吓,一则实在是出乎意料,二则裴知向来温柔懂事,那副模样近乎颠覆。他答完紧张地看着裴知,好像患者提交症状给医生,等待医生对他判定病情。

裴知默了会儿,却没宣判,又问:“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么?”

庄凡心快死了:“不知道。”

他十七岁,隐隐约约怎么也明白点,但莫名的他想听裴知说。裴知便看着他说:“喜欢好像看不见摸不着,其实特别实际。你会想见他,见到他就高兴,见不到就惦记,高兴难过都想告诉他,忍不住关注他、关心他,他出事的话你比谁都紧张。他跟你亲近,你不会排斥只会心跳过速,生理反应永远骗不了人。而他不搭理你,那感觉你尝尝就知道了。”

这一段话很长,很散,每一句像钉子楔进庄凡心的身体里,把他钉在当场,整个人变得紧绷僵直。裴知垂下眼,嗓音也低下去,沙沙的:“如果他要走……”

庄凡心陡然疲软,那是裴知的痛点,但他似乎感同身受,今天顾拙言说一年后离开时,那滋味儿他此刻还记得。

俩人缓了缓,而后庄凡心交代许多,他和顾拙言从头到尾的误会,他这两天怎么躲的,顾拙言中午又怎么说的,全部没落下。眼前不由得浮出顾拙言吸烟时的样子,叫他鼻酸心疼,感觉自己好像个渣男。

在裴知家睡了一夜,庄凡心第二天去学校,在校门口碰见顾拙言从出租车上下来。顾拙言拿着本书,抬头看见他,脚步稍顿,随后大步地进了校门。

庄凡心推着单车挤在人潮中,他不必费力躲藏,自有顾拙言避着他,可他觉不出丝毫的放心痛快。后面有车轱辘撞到他的小腿,在车库有人硬生生抢了他的位置,到理科楼爬楼梯,又被几个打闹的男生撞趴在扶手上。

庄凡心心不在焉地走到教室,从后门进,目光恰好不偏不倚地投于最后一桌。他没绕开,蹚着步子走过去,默默停在顾拙言的桌旁。人家低头看书,他低着声调:“你以后都打车来吗?”

顾拙言“嗯”一声:“路上还能看会儿书。”

打铃了,庄凡心到讲台上组织早读,目光不受控,总是情不自禁地往后面飘,而顾拙言俨如一面铁壁,整个早晨都低垂着眼帘。

庄凡心忍得难受,想等顾拙言经过他座位时戳人家大腿,好歹打破僵局,但他恭候四五个课间才发现,顾拙言连去接水都从另一边过道绕一圈走。

他想收作业时借机说话,顾拙言提前把作业传过来,他拿着笤帚假装扫地,顾拙言起身躲去走廊,他体育课抱着篮球以组队为借口,顾拙言却拿着单词本坐树底下,连体育活动都不搞了!

顾拙言说出做到,不骑车,不往庄凡心跟前凑,在学校如此,回家也是躲得不见踪影。庄凡心悔得肠子乌青,这一礼拜都不知道怎么过的,捱到周五,中午在食堂终于寻到机会,一屁股坐在顾拙言旁边。

两份煲仔饭冒着热气,庄凡心紧张道:“你也吃牛腩的,好巧啊。”

顾拙言用勺子翻了翻米粒,下口便吃,砂锅刚煲好的米和肉,入嘴能烫得口腔失去知觉。庄凡心惊得拽顾拙言的手臂,忍不住叫嚷:“你疯了!烫啊!快吐出来!”

桌上没水,庄凡心抢了齐楠刚买的饮料,顾拙言却不接,兀自扒了几口滚烫的牛肉,擦擦嘴:“我吃饱了,先回教室了。”

庄凡心愣在那儿,叫雷劈了,叫电打了,直到一锅煲仔饭变凉也没回神。躲他到这程度,或许顾拙言怨他不肯答应,恼他恨他,已然谈不上什么喜欢。

他胡乱地猜想,想到这儿,觉得害怕。

顾拙言枕着胳膊午休,嘴里又疼又麻,舌头上的粘膜都被烫掉一层,他眯了一觉,醒来后桌角搁着一盒西瓜霜,一盒薄荷含片,还有一盒木糖醇。似是病急乱投医,也似是关心则乱。

一抬眼,第三排拧着的脑袋倏地扭了回去。

庄凡心在食堂枯坐到死心,回教室看见顾拙言烫红的嘴唇,全忘了,麻溜儿找校医开了几盒药。放桌上的时候才注意到,顾拙言没戴他送的手链。

而他不搭理你,那感觉你尝尝就知道了。

他知道了。

晚自习各科课代表发复习卷,夏维坐在讲台后说了说期中考试的安排。目光扫到庄凡心,说:“你落下不少课,一时半会儿也补不完,这周上课觉得怎么样?”

庄凡心老实回答:“听不太懂。”

夏维也发愁,忽而想起顾拙言和庄凡心是邻居,便问:“顾拙言,周末有空的话帮庄凡心补补课,行吗?”

庄凡心攥着笔,等待回答的空隙比一节课还漫长,最终顾拙言说好,说得很轻巧,仿佛老师开口没办法,不情愿也要答应。

放了学,顾拙言仍然在做卷子,庄凡心便一边写练习册一边等,却有点怕,写几道题扭脸看看,怕顾拙言丢下他走了。

同学渐渐走光,走廊也寂静无人,里里外外只剩他们两个。顾拙言写完最后一道题收工,起身站在桌前收拾书包,拉链刚拉好,庄凡心踱过来,步伐犹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走吗?”问出的话也不敢大声。

顾拙言说:“我去关灯,帮我把水倒了。”

庄凡心以为顾拙言不会理他,眼眸一亮,像被冷落的小狗重获宠爱。但他比小狗装逼,没说什么,拧开水瓶把剩着的水倒入窗台上的盆栽。

灯一盏盏黯淡,只留一盏散着些光,庄凡心倒完水,听见顾拙言的脚步靠近,转身说:“咱们一起走——”

尾音变成惊呼,庄凡心身体一轻被抱起来,手臂下意识地缠上顾拙言的脖子。顾拙言将他放在窗台上顶着,挤开他的膝盖卡在腿中间,堵着他,面目被单调的灯光衬得更加深邃。

庄凡心呆住:“怎么了?”

顾拙言说:“谈谈吧。”

那语气清冷,和此刻亲密的姿势不相符合,庄凡心怕顾拙言下一秒就松开他,于是环得更紧些。顾拙言两手撑在窗台上:“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庄凡心贴着玻璃窗:“我没有。”

“你没有吗?你不喜欢我,我不逼你,你躲着我不想见,我为了让你舒坦也躲着你,到头来你又巴巴地招惹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庄凡心慌道:“我没想明白——”

“等你想明白台湾都回归了吧?”顾拙言变了语气,骄纵,强势,好像刑讯逼供,“当初你没有确定我转学的原因却说自己知道,害我误会,之后你在假想的情况中不注意分寸,屡次撒娇卖萌、身体接触、言语撩拨,害我越陷越深,你要是有良心就该对我负责。”

庄凡心傻眼:“我——”

“可你就是个小没良心的,跑得比兔子快,躲得比地鼠深,我就那么让你受不了?你要是受不了就明说,一句不喜欢砸我身上,难道我还会纠缠不休?”

“不是——”

“不是什么?你避瘟神似的,那我识相点,不让你因为我那么累,我躲着你成吧?我躲得远远的,我他妈喜欢你,躲你一次就是受罪一次,你却又凑上来,你们榕城人都这么没心肝吗?”

一串串骂声投来,庄凡心数日的憋屈终于爆发:“我不想你躲着我!”

“那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顾拙言吼了一声,额头青筋凸起,第一次歇斯底里地眦着双目发飙,庄凡心被他凶得一愣,眼圈都红了。他低头抵住庄凡心的前额,探出手指点在庄凡心的胸膛上,按了按。

暴戾后余下温柔,顾拙言问:“明明凡心动了凡心,什么时候才承认?”

庄凡心眼尾潮湿:“……今天有没有烫伤?”

顾拙言迟钝几秒,将庄凡心搂进怀里箍得严丝合缝,一偏头堵住庄凡心的嘴唇。

用他烫红的唇舌厮磨庄凡心微凉的唇瓣,变得温热柔软,后又隐隐发烫。他把人勒实了捏软了,连口腔的空气都要一吸一咂地抽干,庄凡心被亲得手脚无力,喘不上气来,心脏跳动得要震破膜瓣。

良久分开,他伏在顾拙言的肩上轻轻发抖,嘴角垂涎。

“现在承认,迟了吗?”

第36章 干吗呀。

乌漆的窗边透着点月光, 一抹温柔的白, 顾拙言托肩搂腰抱着庄凡心, 紧紧的,耳畔喘息难平,叫他不舍得松开手。

半晌, 他打破沉默:“答应我了?”

庄凡心脸腮一片红,颤着嘴唇吱不出声。顾拙言把老实不动当作乖,搂腰的手往上寻摸到热烫的脸蛋儿, 捏捏, 蹭一下鬓角,勾一下耳垂, 一股子玩弄人的混账劲儿。

嘴上还要作弄,他道:“怎么能这么傻, 直还是弯不知道,喜不喜欢不明白, 除了矫情你还擅长什么?”

“你他妈……”庄凡心不服,“我还非主流,你看上我哪儿啦!”

顾拙言忽然说:“我刚才是初吻。”

他是新手, 却老练, 把人惹得急赤白脸但一句话又安抚妥帖。“初吻”俩字跟麻药似的,庄凡心生出一道酸麻劲儿顺着脊梁往上撺掇,翻涌到鼻腔才罢休。他三分扭捏,二分窘促,好比相亲自我介绍, 回了句“我也是”。

顾拙言笑话人:“能不是么,你比我的草稿纸还纯洁。”

理科生都有点完蛋,白玉珍珠嫩豆腐,偏偏挑个草稿纸来说,庄凡心总计较细枝末节,探究道:“嘴,到底烫伤没有?”

顾拙言说:“亲那么使劲儿,你说呢?”

他搂得更紧些,那肩膀手臂小肋骨,细瘦得硌人,庄凡心完全嵌在他怀里,虽然没有肉贴肉,但两副身躯隔着校服也足够烘热了。

谁也不再说话,就悄么声抱着,顾拙言生怕一松手一欠身就结束这场似真黄粱。他惦记那么久,等候那么久,险些鸡飞蛋打变成一桩笑料,好不容易才挣来个板上钉钉。

咣当,教室前门被推开。

庄凡心吓破胆子,都不知道怎么从窗台上掉下来的,顾拙言也是一惊,没来及转身,抱着庄凡心后退撞翻了椅子,一束光打过来,是冯主任握着手电筒站在教室门口。

这场景好像扫黄打非,俩黏糊搂着的被抓个现行,顾拙言把庄凡心挡在身后,镇定自若道:“冯主任好。”

“好什么好?”冯主任打开灯,“都几点了?黑咕隆咚不回家,你俩躲在教室里干什么呢?”

顾拙言解释刚写完作业,正准备走,庄凡心藏在后面点头如捣蒜。冯主任盯着他们:“走之前还抱一个?啊?!”

顾拙言说:“怪我,我不知道校规里禁止同学间拥抱。”

恭恭敬敬地噎死人,冯主任脸都黑了:“校规是没禁止,但禁止过度亲密的行为!你们两个男孩子抱成一团好看吗?!”

顾拙言道:“下周就考试了,庄凡心落下好多课担心考不好,所以我安慰他一下。”反手一戳,庄凡心反应挺快,“嗯嗯,我从来没出过年级前八十,我可害怕呢……”

冯主任恨铁不成钢:“心理素质真差!抱着就能考好?他抱你一下就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