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凡心胖了十斤,从肋骨分明、摸着硌手的过分瘦子,变成身形单薄的普通瘦子。降至一楼,他裹紧外套走出去,顾拙言落在后面,和他始终保持一米远的距离。

门口,负责泊车的服务生已经把车停好,看他们是两个人,还帮忙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顾拙言停在车前,看见庄凡心被迅速冻红的鼻尖儿,说:“北方够冷吧,怎么来的?”

庄凡心说:“打车。”

顾拙言利索道:“捎你一程?”

“那谢谢了。”庄凡心坐入副驾。门一关,他和顾拙言的距离顿时缩短,他有些迷茫地、机械地偏过头,不知是因为暖风袭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四肢百骸升腾起一股麻痹的恍然。

“你住哪儿?”顾拙言问。

庄凡心答:“索菲酒店。”

顾拙言没说什么,只手指敲了敲方向盘,途中静得尴尬,不说笑也不热聊,点开电台来点动静,直接流泻出一首张学友的老歌。

心慢慢疼,慢慢冷,慢慢等不到爱人……

谁专门为他点的似的。

顾拙言关掉,一路无言地驰骋到目的地,刹车熄火,啪嗒按开副驾驶的安全带。人家都做到这份上了,不赶紧下车都像是耍无赖,庄凡心推开车门:“那——”

中控台上的手机一亮,温麟刚下班,又给顾拙言发来一条道歉短信。庄凡心瞥见那屏幕,背景是一棵茂盛的榕树,邦德在树下立着。

那张照片是他拍的,没想到顾拙言仍然在用。他问:“邦德现在……”

顾拙言答:“已经十一岁了。”

庄凡心说:“宝言也长大了吧。”

顾拙言道:“在念大学。”

“薛爷爷怎么样?”庄凡心问,“还住在榕城吗?”

顾拙言说:“搬来和我爷爷一起住,年纪大了互相照应。”他严丝合缝地贴着椅背,“姥爷跟我说了,分手之前他劝过你,那时候压力挺大的吧。”

庄凡心笑笑:“我那时候本来就没什么主见。其实跟谁都没关系,再粉饰也没用,事实就是我选择了家庭和梦想,放弃了感情。”

顾拙言舔舔嘴唇:“不早了。”

“那,拜拜,开车小心。”庄凡心下了车,踩上坚实的地面一步步走,绕过车头时不敢看一眼挡风玻璃,咬着牙朝前,身后引擎未响,越安静越叫他紧张。

他有些失神,老人离世,邦德变成一条老狗,顾宝言成为大姑娘,他们从少年长大成男人,这就是此间错过的光阴。

顾拙言望着酒店大门,人来人往的,庄凡心已经进去了。

他窝在驾驶位上没动,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点燃,用力地吸食了一大口。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呛得直咳嗽,但没有缓冲地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吸,一边咳,一边吞吐,一边笑。

不好笑吗?

庄凡心抛一句“别来无恙”给他,实在是太好笑了。

心窝子被一刀扎透,豁着洞流着血,疼了记不清多久才凝结成疤,如今庄凡心这个刽子手却对他说,无恙。

这一整晚,淡然的,平和的,顾拙言和庄凡心谈笑风生,眉头都不皱地叙旧,他们像老同学聚会,像同事应酬,大方得体得没有半分瑕疵,谁也没暴露丁点马脚。

他们佯装风平浪静,问彼此的前任,问今后的打算,然而有些问题他们连碰都不敢碰。

庄凡心为什么移情?

顾拙言后来去了哪里念书?

珠宝公司那么重要,为什么又抛下回国?

真的会和温麟好吗?

回来多久,一年,三五年?

是否真如表现的这般,早已毫无芥蒂,早已忘却爱恨,你我相见落座推杯换盏,一切翻了篇儿,合上了彼此这本书?!

顾拙言和庄凡心都不敢问,眼波相交融,各自温柔礼貌,不经意间将旧事拔起却精确地掌握着分寸。多一丝一毫,恐怕疤瘌崩裂,露出捂了十年的淋漓血肉。

顾拙言捻灭烟蒂,点燃第二支,他浑身的肌肉这才松缓下来。车厢内已经乌烟瘴气,打开车门,对着冷风呼一口白烟,第三支,第四支,没完没了地抽。

套房的门外,庄凡心低头在提包里翻找房卡,手机,文件,随身携带的口香糖眼药水,缠成团的耳机线,唯独摸不到房卡。

他越翻越急,脸都憋红了,将所有东西倾倒在地上,跪在门外两手不停地翻找。去哪儿了,明明塞在里面,为什么找不到,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个歇斯底里的即将发病的疯子。

啪嗒,眼泪滴落在手背。

庄凡心垂着头,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第61章 觉得对不起我?

天公仿佛知人意, 下雨了。

刚四点半, 庄凡心被雨声吵醒, 脸颊红肿发烫,没敢照镜子,泡杯咖啡直接坐在了茶几前。

昨晚的计划是下班约见曹组长, 见完回来,将几份设计资料看完。实际是他和顾拙言重逢,推掉原本的约, 腆着脸凑上去叙旧。

人永远无法确认将来发生的事, 果然真理。

茶几上搁着一块蛋糕,酒店免费赠送的。庄凡心当时跪在门外濒临崩溃, 后来服务生帮他开门,给他这些作为安抚, 一晚上还问候好几次是否需要帮助。

喝光一杯咖啡,庄凡心打开资料开始看, 放过自己,也不隔空糟蹋别人,天亮之前先专心工作吧。

房内只剩翻页和敲键盘的动静, 阴雨天没太阳, 直到八点钟仍乌蒙蒙的,敲下最后一枚句号,庄凡心捂嘴打了个哈欠。

“嘶……”嘴不能张,牵动得脸蛋儿生疼。他昨天使全力打的,当时就肿起来, 白皙的皮肤上渗着青红的小血丝,还挺吓人。

庄凡心幽怨地望一眼窗外,晴天的话可以戴墨镜遮一遮,偏偏要下雨。爬起来,他洗个澡换好衣服,未免同事瞧见,提前一个钟头就出了门。

半路上,广告部的王总监打来,他接通:“喂?”

“庄总监,早,昨晚睡得好吗?”

庄凡心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应承说:“挺好的,这么早找我有事儿吗?”

“是这样的,广告部今天上午有个会。”对方道,“涉及到新宣传的内容,请您务必参加,帮我们给点意见。”

庄凡心肿着半张脸,哪也不想去,况且设计师掺和广告部的决策做什么?他说:“我就是个画图的,能给什么意见,班门弄斧要闹笑话的。”

奈何对方一再恳请,姿态摆得极底,仿佛庄凡心不露面便难以进行。无法,庄凡心只好答应,挂了,后半程厌烦地盯着窗外。

这座干燥的城已被浸湿,没了灰尘,只有如刀的北风愈发凛冽。

一不讲话,二没事做,庄凡心望着掠过的枯树,想顾拙言,经过尚未营业的商场,想顾拙言。红灯变绿灯,麻雀飞过,一个小孩儿穿着明黄色的雨衣,想顾拙言,想顾拙言,想顾拙言。

要了命了。

庄凡心总算捱到公司,紧紧围巾进入silhouette大楼,太早了,一个同事都瞧不见,保安的早点都还没吃完呢。

他生怕自己闲下来,逼着自己忙,千万别停。

部门同事陆续来齐,温麟虽未迟到,但精神萎靡,估计昨晚加班累着了。等他推门进来看见庄凡心的侧脸,霎时精神:“总监,你的脸怎么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庄凡心说:“护肤品过敏。”

温麟问:“怎么只一边过敏?”

“那边没抹。”庄凡心抬头看对方,眼神很冷很厉,现在温麟不只是实习生和助理,还是顾拙言的相亲对象,年轻,单纯,要好好发展的人物。

他羡慕,妒忌,又撇开眼:“进来干什么?”

温麟奉上文件:“买手的预测及调研报告,需要签字。”

庄凡心看完签名,正好广告部的人来找他了,他起身朝外走,顺便对温麟吩咐道:“订位子,我开完会直接吃午饭。”

温麟问:“总监,几位?”

“两位。”庄凡心一字一顿,“我,和,你。”

温麟瞪眼咋舌,寻思着不会是提前了结他的试用期,吃一顿散伙饭吧?还是赏识他……想和他单独待会儿?

这工夫庄凡心已经到广告部,会议室坐满了人,全部亮丽光鲜,其中程嘉玛最是风姿绰约。庄凡心也不管脸颊肿痛了,笑出几颗整齐白牙,大方落座:“什么会这么重要,程总也要出席?”

程嘉玛害羞道:“我可不重要,这场会庄总监是主角。”

庄凡心不明所以,笑容未收,直勾勾地望向王总监讨说法。这时荧幕投射,前方展示出一套设计作品,是庄凡心回国前在伦敦比赛的得奖设计,七号岩芯。

广告部的意思是,庄凡心这些年的代表作品很丰富,目前又有“七号岩芯”这个新鲜热乎的系列,不妨利用起来,以庄凡心为主角拍一辑广告。

既作官方通知,silhouette吸纳庄凡心担任设计总监,更作宣传广告,以庄凡心个人的实力和履历为品牌助力。算得上是互利互惠,两全其美。

庄凡心终于明白为什么非请他过来,听完策划案,王总监问他感觉怎么样,满屋子人望着他,等待他接下来的答复。

草案拟定了,脚本设计好,整套广告的说明更是精细妥当。这一场会议,不是邀他给意见,是先斩后奏,也不是询问他能不能拍,而是此时此刻等着他答一句,这样拍很好。

庄凡心被赶鸭子上架,他不喜欢出风头,作为一名设计师,他希望自身被业内认可就行,作品才需要被推入大众之中。

现在万事俱备,他拒绝就是不懂事。罢了,他点点头说:“我可以配合。”

庄凡心就把面子给到这一步,接下来低头玩手机,看看地图,他上班几天还没记住酒店到公司的路线,再刷刷点评网,看些餐饮娱乐的评价。

临近中午散会,庄凡心直接带温麟去吃饭,公司附近的餐厅,他醉翁之意不在吃,温麟也莫名忐忑,俩大男人就叫了两盘绿绿的沙拉。

“总监。”温麟先出声,“我是不是犯错误了?”

庄凡心说:“犯没犯错自己最清楚,你心虚?”

温麟慌道:“不是啊!你那么高冷,突然约我吃饭我很害怕啊!”

庄凡心笑了,吃几口菜便擦擦嘴巴,说:“昨天你是不是约人在维晶餐厅见面?”他想一口气说完,痛快些,“给错我房间号了,我见到了你约的人。”

温麟一拍脑袋:“我昨天接设计太激动了,对不起,没耽误你和曹组长见面吧?”

“没事儿。”庄凡心握着一杯水,“其实你约的人——”

温麟插嘴问:“帅么?”

庄凡心正要说的话已然忘记,眼前现出顾拙言今朝的模样,更成熟稳重,英俊高大,他反过来心虚:“帅,非常帅。”

温麟又问:“比我高还是矮?”

庄凡心心思一动,忍不住卑鄙这一刻:“你约的人,都不知道长什么样?”

“父母认识,家里有点合作。”温麟难以启齿般,“……我们还没见过。”

自然不会挑明是相亲,但庄凡心懂,依稀想起顾拙言昨晚说过,这次争取好好的。“小温。”他旁敲侧击,“公司这么忙,还有时间谈恋爱吗?”

温麟说:“不知道,反正我不着急。”

庄凡心顿时清醒,他这是在干什么?嫉妒得刺探敌情,来个知己知彼?对方和顾拙言面都没见过,他一个久隔十年的过去时、混蛋的前任、彻底的局外人,何必着急,又有什么资格着急?

他没资格。

回到silhouette,庄凡心陷在椅中发呆,他克制地不去想其他,但克制不住想顾拙言这个人。从重遇顾拙言的那一秒开始,他就已经方寸大乱,扭都扭不回来。

他需要找个人说说话,但不知道裴知是否有空,过了会儿,没想到裴知先发来消息,问这几天怎么样。

庄凡心回复一切都好,三五句之后字里行间掩不住的生硬,他又改口:“感觉有点无聊。”

裴知发来一串汗蒸、唱歌、看电影、做运动的好地方,让庄凡心劳逸结合。

楼层的安全通道里,温麟正在给顾拙言打电话,说:“言哥,是我,昨天放你鸽子真对不起。”

顾拙言回:“没关系。”

“那你今晚有空吗?”温麟问,“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顾拙言笑道:“今晚不太方便,我要加班,再约吧。”

挂断电话,顾拙言继续忙,手头有个合同要跟法律顾问过一遍,期间偶尔咳嗽,嗓音沙哑,全是昨晚抽烟造的孽。

对完合同时间尚早,下面的子公司有处楼盘在做开盘筹备,他自己开车去转了一趟。傍晚准点下班,一上路,他先把领带扯了。

顾拙言没说实话,他不加班也无应酬,只是没心情去那劳什子的相亲。他感觉憋得慌,也堵得厉害,好像昨晚的烟钻进身体中没散出去,四肢急需要放松发泄。

一小时后,顾拙言抵达击剑俱乐部,他是这儿的头部会员,比家还熟悉,连清洁大嫂都知道他姓甚名谁。

换好击剑服,顾拙言拎着剑和护面往一号厅走。VIP有专门的训练厅和竞技场,但人少,他今天就想往人堆儿里凑,犹如嗜血的老虎,江湖中的恶霸,只想粗野草莽地打个痛快。

进入偌大的厅,有那么四五对正在切磋,顾拙言先热身,目光徘徊,思考着找谁来第一局。

他逐渐锁定一对,先观战,双方身高差不多,左边的一方节奏不太稳,但攻势猛烈,仿佛输赢无畏,仅求酣畅淋漓地来一场。

顾拙言看得起兴,待分出胜负,他和其他人一起鼓掌,走过去,握着剑对左边那方说:“赢得挺利索,还有劲儿么?”

对方点头,勾勾手表示应战。

双方做好准备,退开线外互敬礼,开始。顾拙言先直刺试探,对方反应迅速,一个漂亮的防六反击,他再防守,对方立即二进攻半步长刺,来势凶猛。

距离稍近,顾拙言脚步冲刺,出击上八分位,一招招老练精准,有点以暴制暴的意思。

许是对方体力不足,或者身高不占优势,逐渐落了下风。顾拙言步步紧逼,逼到绝境便虚晃几个假动作,让对方喘息复活,然后再次施虐,弄得人家步伐和节奏纷纷大乱。

围观的人笑道:“这哥们儿挺坏啊,逗小猫呢?”

“但另一位也可以啊,这还一直坚持防守。”

不清楚时间长短,只觉汗水挥洒,痛快。顾拙言最后控剑刺中,赢了。

他摘下护面:“连比两场,累了吧。”还有点喘,转身去喝水,“下次有机会再切磋。”

走出去几步,对方在身后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顾拙言脚步停顿,回头看过去,那人胸膛一起一伏,摘下一直戴着的护面,露出汗涔涔的一张脸,是庄凡心。

此刻的冲击不比昨天小,顾拙言将庄凡心从头到脚审视一遭,这才确认:“你怎么会在这儿?”

庄凡心抬手擦汗,碰着脸,忍疼保持住笑容:“网上搜的,下班想运动一下,就来了。”

他快步追到顾拙言身旁:“怎么样,我技术还行吗?”

“……噢。”顾拙言努力平复,“被我虐得还不了手,就别问了吧。”

庄凡心“切”一声:“我和别人比经常赢呢。”流汗太多,口干舌燥便容易说错话,“是因为看见你心慌,所以我才没把握好。”

顾拙言将错就错:“为什么看见我心慌?”

他们同时停在那儿,看着彼此,头顶的灯光好像是小岔路的路灯,坐在青石板上,顾拙言送给庄凡心一套击剑服。

不知是谁先回神,一笑置之,各自灌下一大杯冷水。

顾拙言的更衣室是单独的,洗完澡还有放松肌肉的按摩,一套下来四十分钟,等他神清气爽地走出来,看见庄凡心在沙发上都睡着了。

走廊已经说过“再见”,他走去打个响指:“你怎么没走?”

庄凡心睁开眼,站起来说:“想等头发晾干再出去,不然感冒。”

顾拙言问:“吹风机干嘛使的?”

庄凡心完全清醒:“坏了,不出风。”

典型的睁眼说瞎话,顾拙言没拆穿,径自去搭电梯,庄凡心在后面跟着他,也不吭声,等电梯门一关,十九楼,数字开始倒数。

庄凡心抿抿嘴,他惦记一整天的人就立在旁边,并且很快就要分道扬镳。他心慌,忐忑,明知不该厚着脸皮无耻纠缠,可是无法控制。

马上就到一楼了。

他认了,顾拙言接下来把他打出去也无所谓。

“那个。”庄凡心竭力说出口,“能不能给我一个你的联系方式。”

记忆的闸口破开,奔逃的是洪水猛兽还是涓涓细流,各自心中有数,顾拙言侧身对着庄凡心,用涓涓细流的方式给出洪水猛兽的答案:“没必要吧,以后有了新人再删,怪麻烦的。”

一楼到了,电梯门打开,顾拙言大步走了出去。

他经过一排排汽车找自己的那辆,没回头,庄凡心什么表情,什么反应,都抛在身后。他只记得他遍寻不到对方的那一分钟,像个脑袋空空的傻子,瘫坐在椅子上哭。

手机振动好久顾拙言才感觉到,没看就接了:“有屁快放。”

“我。”是连奕铭,“兄弟,有个事儿,我纠结24小时了,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我不能自己憋死是吧?”

顾拙言没兴趣听,也没接话。

连奕铭道:“那我说了啊,我操!庄凡心回国了!”

顾拙言按响车钥匙:“噢。”

“噢?”连奕铭怕他不信,“真的!就住在索菲!昨儿夜里有个客人跪走廊上找房卡,哭得厉害,还他妈抽自己耳光,我后来一查居然是庄凡心!”

顾拙言把电话挂了。

他站在车门前没动,就那么站着,足足耗了一分钟。

听见脚步声,顾拙言转身看见庄凡心走过来,相距半米时停下,他在对方开口前先发制人:“觉得对不起我?”

庄凡心回答:“是。”

“光说不够。”顾拙言道,“我昨天说想给你一巴掌。”

庄凡心扬手要打,顾拙言抓住,又道:“巴掌也是轻的,我特别想揍你一拳。”

庄凡心仰着脸:“你揍我吧。”

那脸颊的确有些红肿,顾拙言看着,猛然抬起了手。

庄凡心闭上双眼,然而拳头却没落下,他被拽住右肩拧过身去,然后从背后被狠狠一推。趔趄几步,他刚站稳,顾拙言已经上车点火,引擎一响拐弯走了。

庄凡心追了一段,最终徒然地立在原地。

他浑身发冷,缠紧围巾,兜上羽绒服的帽子,这时有什么东西顺着鬓边滑落。

庄凡心捡起来看,上面印着GSG集团总经理,顾拙言,后面是联系方式。

梦一样,是顾拙言的名片。

第62章 言,刺激吗?

一场雨后气温骤降七八摄氏度, 紧接着又来一夜雨夹雪, 满地的薄冰。

路况不好, 顾拙言一连数日让司机接送,今天加班晚了,顺便送秘书一程。秘书叫周强, 是个黑长直的清秀佳人,顾拙言至今没琢磨明白其父母是怎么想的。

“总经理,周日的流程我发给您了。”

顾拙言的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 打开, 等红灯的时间看了一遍。他吩咐:“当天出席的人员都发一份,然后尽快和万粤的人对接。”

GSG和万粤集团即将进行一场大合作, 签约仪式定在本周日上午。顾拙言感觉周日还有件什么事儿,想不起来, 问:“那天还有什么安排?”

周强回道:“中午有庆功宴。”

顾拙言记得庆功宴,不是这件, 司机是家里干了十几年的老人儿,说:“那天你爸出差回来,前几天你们通话提过。”

顾拙言恍然大悟, 庆功宴必定要喝酒, 他道:“那你周日去酒店接我,我下午回家一趟。”

大致安排妥帖,顾拙言合上电脑放到一边,靠着座背闭目养神。中途秘书到家下车,车厢少个人愈发安静。

经过一间商场时洒进来缕缕红光, 隔着眼皮都叫人一闪,顾拙言眯开眼睛,望见商城门口巨大的圣诞展牌,红得夺目。

司机感慨道:“这一年真快,要过圣诞节了。”

一株圣诞树楔在凄风冷雨里,全无节日气氛,一如顾拙言忙碌整日后此刻的心情。这时司机又道:“哎,圣诞节是那个谁的生日?”

顾拙言霎时移开目光,犹如心中逆鳞被轻轻一掀,牵动着筋骨,他低望自己的膝头:“什么生日,不清楚。”

“就是那个,”司机费劲想起来,“耶稣啊,是吧?”

“……”顾拙言揉揉眉心,企图揉散凝结的烦躁,话更是不想说。司机看他这般,只当他近日劳累,道:“这是你们年轻人过的节,当天出去玩玩儿,放松放松。”

顾拙言嗤笑:“没几年就三十了,我还年轻人?”

他带着些许自嘲,原本对年龄没什么感觉,可是圣诞节的光太晃眼,司机的话太凑巧,令他记起真正年少青春的光景。

回到家,比无人说话的车厢还安静。

顾拙言已经习惯,洗澡上床,自己吹口哨弄出点声音,躺下准备睡了,手机滞后地蹦进来几条消息。每位职场人士都神经敏感,他也不例外,深更半夜听见提示音,那刺激犹如听见顾士伯喊他“心肝宝贝”。

打开一看,是四人聊天群。时光荏苒多少年,这破群始终坚不可摧,盛满四个人的嬉笑怒骂。顾拙言点开,第一条是连奕铭发的——庄凡心回国了。

就不能指望这些人憋住点八卦。

苏望语音:“我操?等我写完计划案马上加入群聊。”

“已经回国好些天了,就住在索菲。”连奕铭说,“我以为他回来办事儿,但他好像在上班,他不是移民了吗?”

“等等。”苏望来了,“言,在否,我们能聊这个吗?会刺激你吗?”

顾拙言靠着床头:“会。”

苏望说:“多刺激一下舒筋活血,铭子来吧,你接着说。”

“说个屁啊,说完了。”连奕铭道,“庄凡心当初一脚蹬了顾拙言,还是移情别恋,怎么现在又回来了?”

苏望:“又没说是为顾拙言回来。”

“噢,也对。”连奕铭回,“他变化忒大了,当初是个美少年,但没什么气场,如今光彩斐然挺有派头,招得那一层服务生整天巴瞧他。”

顾拙言默默窥屏,那俩人便真当他不存在,聊得兴味激荡。屁话扯过三巡,连奕铭说:“我发现他之后就暗中观察,感觉吧,他貌似不是单身。”

苏望道:“何以见得?”

连奕铭讲:“他每天按时走,但回来得特别晚,而且上班是订的出租车来接,夜里就变成轿车送回,期间他还和车主在酒店餐厅吃过两顿饭。”

苏望说:“估计是下班约会。”

“嗯,我也觉得。”连奕铭道,“这都凌晨了,刚回,还是那辆车送的,重点是……走路姿势特别别扭。”

苏望:“哇塞,我这个直男不是很懂什么意思。”

连奕铭:“言,刺激吗?”

顾拙言握着手机,很平和:“刺激。”在这句话之后停了会儿,编辑发送,“都凌晨了,两位八婆还不睡么?”

人心隔屏幕,连奕铭和苏望不好妄加揣测,怕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趁势道声“晚安”,苏望多言一句:“陆文,你再不出来就自己退群,别让我踢你。”

安生了,顾拙言躺平睡觉。

那一张名片扔出去一周了,投石入海,了无波痕。顾拙言其实料到这结果,成年人嘛,讨要联系方式为交际的一环,再正常不过,不代表任何事情。

他卷住被子,烦闷得翻了个身。

浴室的水声结束,庄凡心裹着浴袍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找出药膏棉签,将双脚上磨出的水泡抹了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