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凡心寐得香甜,一小时后的门铃声也未能把他吵醒,后来被腰下振动的手机弄醒了。没看是谁,接通时仍被困倦绑架:“干吗?”

“总监,你上午过来吗?”是温麟,“财务部要核算绉缎价格,请你去开会。”

庄凡心说:“谁有空跟他们开会。”他坐起身,晕头转向地在客厅转悠,来来回回的,“我靠,我找不着我家楼梯了。”

顾拙言从浴室出来:“先睁睁眼。”

庄凡心将眼揉开,手机中,温麟探究道:“刚才那男的是谁?言哥?哎呀总监,部门好多事,现在不是君王不早朝的时候啊!”

“我知道我知道。”庄凡心将错就错,“可他太帅了嘛!”

讲完电话醒透了,庄凡心走进浴室,水汽还没散,热腾腾的。他弯腰洗脸,冷水为他激活续命,顾拙言没走开,从橱子中拿出一支新的牙刷。

梳洗干净,庄凡心闻着香气到餐厅就坐,他饿狠了,打开一份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便吃光。他饱得也快,擦擦嘴:“我回家换身衣服就上班去了。”

顾拙言喝着粥:“嗯,注意休息。”

“你记得吃药。”庄凡心利落起身,穿外套换鞋子,短短两分钟便武装好了。电梯打开,他摆摆手:“我走了,拜拜。”

居室刹那变得冷清,顾拙言独自喝完粥,刚放下碗,庄凡心给他发来一条消息:“你快到窗边看一下,楼下有奇观,吓死我了!”

顾拙言狐疑地走到客厅窗边,望下去,被积雪覆盖的草坪上赫然划出了大字——顾拙言,庄凡心,中间用大大的心形隔开。

一棵枯树下面,庄凡心正用力地挥手。

顾拙言心跳很快,打下“你这个非主流”的时候甚至有些颤抖。

终究没赶上早朝,庄凡心成功避开财务部的骚扰,到公司后开始新一轮对工厂的逼催,下午和打板师、面料师开会,把备选的设计审改敲定。

林设计来了一趟,在办公室面对面,庄凡心将其和工厂负责人的聊天记录捋了捋。昨日情急,他此刻沉淀下来:“这件事虽然是你的疏忽,但工厂那边也要负责任,定好的面料又软磨硬泡要换,八成是他们出了问题。”

林设计说:“但我答应了,还能追究他们吗?”

庄凡心道:“你在聊天工具上答应的,合同又没改,我这个总监也没有点头,真要掰扯起来谁占理还不一定。”

“那……”

“那也要把追责放一放,先解决。”庄凡心说,“工厂远在福建,必须有人过去交涉监督,这两天尽快动身。”

“总监,我真的走不开。”林设计为难道,“这趟出差不知道去几天,我妈妈还没脱离危险。”

庄凡心说:“我知道。你不用去。”他停顿一下,“叫你来是跟你说,你好好照顾家人,这件事会交给别人来解决。但过后一切秉公处罚,因为你给公司造成了损失。理解么?”

林设计点点头:“谢谢总监。”

庄凡心道:“去忙吧,把温麟叫进来。”

温麟很快过来,既忧心公事,也好奇私事,盯着庄凡心的眼神簇簇放光。庄凡心烦得掷一支笔:“给我订一张后天去福建的机票,还有酒店,下机后去工厂的车,全部订好。”

温麟回神:“总监你去吗?下工厂为什么你亲自去啊?”

“我还得跟你解释?”庄凡心说,“出去吧,别烦我了。”

门关上,庄凡心抓了抓头发,他的确不必亲自奔波,但他去是最恰当的。交涉的话,他是总监,省去报告批准的时间可以直接决定。监工的话,设计、剪裁、面料,他能一手包办不需要其他人帮忙。

出太阳了,冰雪渐渐消融。

顾拙言恢复精神,下午回公司开会,把积攒的工作处理干净。副总过来一趟,与他商量海岛项目的细节变动。

他说:“是不是要过去出差?我记得上个月底提过。”

副总道:“是……和万粤的张总一起。”

对方略显迟疑,顾拙言问:“怎么了,不方便?”

“原本定好的,但是厦门那边的阅澜湖和厦园的启动会提前了。”副总说,“因为批项目的冯书记有些公务,所以来消息让提前办。”

这不是自己能做主的,顾拙言当即决定:“我过去吧,你安心去海岛。”

副总关心道:“病刚好,身体吃得消么?”

“小感冒而已。”顾拙言笑笑,“那边暖和,只当去疗养了。”

就这么定下,副总离开后,顾拙言读着文件不禁走神,南国的花草,鼓浪屿的沙滩,一张兜着草帽的笑脸,纷纷跃然眼前。

还有离厦门很近的……

顾拙言没好意思使唤秘书,自己多订了张去榕城的火车票。

作者有话要说: 周强:终于学会私事自理了

第73章

最早的一列航班, 飞机破风穿云, 悠悠降落在榕城。

庄凡心合起电脑, 一月份不止要做春夏装的生产监控,还需建立秋冬装的样品计划,不能拖不能乱, 每一环必须到位。

滑行速度减慢,他终于有空瞧一眼窗外的风景。

阔别十年的家乡,没有潸然落泪, 也无感慨嗟叹, 庄凡心只觉盯久电脑的眼睛微微干涩,看一眼便掏出了眼药水。

他滴两滴, 开舱后随波而出,快步离开了机场。一切都是提前订好的, 车,司机, 很顺利地抵达落脚的酒店。

庄凡心连酒店的床都没坐一下,放好行李便走,赶往周围镇上的厂子。司机习惯性地聊天:“先生来玩, 还是出公差?”

“出差。”庄凡心低头摆弄手机, 没什么兴致地回答。

司机倒意兴勃勃:“可以顺便玩一下的啦,榕城风景不错的,三坊七巷逛一逛,再尝尝这里的小吃。”

庄凡心敷衍地回应,哪条街有家粉店味道不错, 忙完去嗦粉。司机想了想,敲着方向盘告诉他,哪里还有粉店,那一带早就盖成了写字楼,繁华得很。

“是么。”他笑笑,装好手机,扭脸凝视另一条车河。

十年,不足以沧海变桑田,但踯躅前行也能走出一片新的天地了。庄凡心走马观花,旧街压了新柏油,一栋栋高楼起,衬得路旁的榕树有些矮小。

迟来的慨叹团在胸口,不酸不胀,却热乎乎的。

司机回过味儿来:“听你那样讲,你以前来过榕城的?”

庄凡心说:“何止来过,我在这里长大的。 ”他冲后视镜挑眉,没有笑,因此有一股高冷的顽皮,“只不过许多年没回来了。”

司机热情道:“那这一趟多待几天啊,去哪里就找我,包我的车!”

庄凡心浅浅地应,注意力叫一闪而过的路标吸引,宽街,长长的一溜小商铺。章鱼小丸子,美美文具,炸鸡汉堡……他全都光顾过,他以前每天骑单车从这里经过。

前头,是天际中学。庄凡心伸长脖子观望,换成他兴奋:“那是我的母校,我高中就是在天中念的。”

“是嘛!”司机从后视镜看他,“要不要停一下去看看?”

公事当头,热情只得冷却,庄凡心说:“不用。”视线胶着不移,出租车驶过学校大门,他深深地朝里面望。

分秒便过去了,他急忙回看街对面,没看清一楠时光是否还开着。

司机的话匣子一直没关:“天中很厉害的,越来越难进,我女儿初中成绩班级前十名,都没能进去念高中。”话毕,热切地问,“一看你就很会念书,从天中毕业考进哪所大学了?”

庄凡心答:“我出国了。”即将驶出这条街,“商铺后面的居民楼没有拆,也很多年了。”

司机说:“虽然破旧,但是挨着天中,房价高得要命。”

庄凡心禁不住笑,齐楠就住这里,他的同桌,成天给他带奶茶蛋糕,每夜向他索要英语答案。这么些年过去,对方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结婚?

他琢磨着有的没的,驶出市区后,闭目眯了一觉。与此同时,一架飞机降落在高崎国际机场,顾拙言只身抵达了厦门。

同为出差办事,同在福建省内,待遇却大相径庭。庄凡心坐出租车往镇子上跑,顾拙言落地被分公司的高层迎接,伴着他笑,帮他拉车门,商务车内宽敞明净,将手里的资料纸衬托得格外洁白。

一到镇上,庄凡心联系工厂的负责人董老板,见到面,对方是个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身材走样,但面貌精神,也精明,是个老烟枪,打招呼的工夫抽完了一支烟。

庄凡心被二手烟搞得不痛快,感觉脸都脏了,余雾未散尽,对方从烟盒掏出第二支。“给我也来一根。”他抬起两指,破罐破摔地说。

董老板递给他:“我的烟便宜,庄老板凑合抽。”帮他点上火,滞后地讲客套话,“好辛苦呦,还专门飞过来,搞成这样我这边真是惭愧,真是惭愧!”

庄凡心堵住嘴吸烟,晾对方片刻,这烟不如上次抽的味道香,但更呛人,缓缓吐出来,才说:“不辛苦,我在榕城长大的,顺便回来走走亲戚。”

董老板听明白,时间充足,不解决不走人。“那好好住几天,我叫厂子安排车,住呢,住哪里?”比出租司机更热情,“快中午了,我们先吃午饭,饭店我都订好的!”

庄凡心不接茬,将烟屁股弹进路边的垃圾桶,提出先去工厂看看。又颠簸了一刻钟,到服装厂,比想象中大,几排楼标着一二三,能听见聚集的机器声。

庄凡心要求下工作间,董老板想拦,劝他里面太吵,味道也不好闻。拦不住,又改口说厂子有规定,工作间外人不可以进。

到楼门口,庄凡心说:“您别说笑了,做衣服的,以为造火箭?就是个服装厂,以为是酒泉卫星发射基地吗?”

董老板脸上挂不住,又不好得罪,只能摸出烟盒。庄凡心伸手夺下:“厂子没规定工作间禁止吸烟?你不怕着火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进了里头,庄凡心娇气的毛病往外冒,大量新布的气味儿熏得他头疼,掩紧口鼻扫过一周,看见那款印花绉绸连衣裙。董老板在一旁劝说,绉绸好呀,黑色那一款用绉绸更好卖的。

设计部审改五次定下的面料,你懂个屁!庄凡心暗骂,骂完明着笑:“但合同签的是绉缎,厂子赔付到位的话,用绉绸也不是不行。”

董老板色变,一口一个林设计,企图将责任引到silhouette头上,庄凡心嘴上接招,脚步不停地继续转。买卖中的口舌之争,说好听点叫“斡旋”,实质上是又糟又黏的扯皮,各为其利,满身铜臭。

庄凡心从业数年第一次干这么糙的活儿,幸亏他占理,不然真想撂挑子走人。白球鞋蹭了灰,他在桌上捡边角料擦鞋,棉的太松散,绒的太厚,雪纺不挂土,挑三拣四地摸到一片黑布,擦了擦。

擦完捏着布,他说:“这块绉缎就不错,颜色看来也对。”

董老板解释:“这是前年剩的旧布,不能用,而且连十米都没有了。”

庄凡心问:“真的没有绉缎?”

“真的没有。”董老板情真意切,“我们也很为难,但没办法呀!”

庄凡心搓着那片布,离近点,在机器噪音下轻巧地问,学着对方的语气:“那签合同的时候怎么不说呀?”

他眼神太静,和繁忙刺耳的工作间格格不入,董老板噎了噎,他一扭身便朝安全通道去了。楼梯扶手很脏,他还用那片布擦擦,靠着,等对方跟过来,他在逼仄的此处打开天窗说亮话。

“老板,你不必攀扯我们的设计师,你私下找她本就不符合流程,合同也没改,什么书面都没走,怎么作数?”

“我一句话也没提问责,因为这这节骨眼儿上生产出货最要紧,否则我干吗跑一趟?图你这里味道呛死人?”庄凡心说,“合同上交货期限白纸黑字,不能耽误,没布,你们织也给我织出来。”

董老板说:“庄老板,你这是气话,没有绉缎我也没办法啊。”

庄凡心道:“厂子既然敢签合同,说明所需面料都有,你现在来撒没办法的谎,我怎么信呢?”

他温声,像把矛盾蒙一层软绵绵的油皮,紧接着一针挑破:“厂子有绉缎,早备好的,不外乎是之后接了别的单,价更高,所以不想给我们用了。”

“您哪的话,绝对没有,没有的。”

“你敢反悔,是因为闹过一次没被追究。”

庄凡心刚入职时看设计资料,前年秋季有一件风衣的设计和实物面料有出入,他问过曹组长,当时情况和现在如出一辙。也是裴知没在,是程嘉玛批准的更换面料。

董老板说:“我们和程总合作多年,不会乱来的,这件事可以问问程总的意思。”

庄凡心的睫毛闪了闪,程嘉玛包庇过,对方也搬出程嘉玛做盾牌,恰好程家以前在榕城扎根。他没空猜测其中的关系,说:“违约是事实,你可以问程总,我也会问律师。程总给你讲私情,律师只会讲法律,私情和法律孰轻孰重?”

“当然是法律重……哎呀庄老板,我们再商量商量。”

“不用了,你明晚九点前给我答复吧。”庄凡心定个闹铃,“尽快调好面料投入生产,不然我只能跟你打官司,到时候你这厂子可能都要停工。”

“工人工资,违约金,其他客户的赔付费用,律师费……你找会计算算吧。”庄凡心站直,拍拍裤子下楼,“福建不错的工厂多的是,我四处逛逛,合作不来以后就换一家嘛。”

董老板送庄凡心下去,赔笑求情,然而讨不到一丝转圜的余地。庄凡心上车离开,能做的都做了,这才打电话告诉裴知,以免对方担忧。

返回市区三点多了,庄凡心感觉衣物沾了味道,回酒店换洗一番,才到街上填了填五脏庙。

附近有一间咖啡馆,他抱着电脑陷于沙发,噼噼啪啪继续做样品计划,落地窗打来的光线是钟表,一缕缕由白渐红,日暮时正好。

“帅哥该下班了吧。”庄凡心嘀咕着戴上耳机,拨号,几声后接通了,电脑屏幕映射出他上扬的嘴角,“感冒好了吗?”

顾拙言已经没什么鼻音:“好了。”他在酒店套房里,启动会刚结束,换身衣服准备晚上的应酬。

闻言放了心,庄凡心说:“记得按时吃饭,嗯……多喝热水。”他自己饥一顿饱一顿,底气不足,“这几天没办法给你送汤了。”

顾拙言知道庄凡心的部门有难题,那晚觉都没空睡,以为是忙得抽不开身。他问:“你那儿怎么样?”

庄凡心装傻道:“我哪儿?心里么,挺想你的。”仗着音色清亮,油嘴滑舌也比旁人说得动听,“身体上,也有些惦记你。”

防不胜防地起一身鸡皮疙瘩,顾拙言倒吸气:“你撩摆我的时候特像个傻子。”

那语调四平八稳,听不出克制,像极了真心的评价,“……噢。”庄凡心知错就改并且越挫越勇,“那我下次装纯吧。”

慢悠悠地闲扯三四句,庄凡心自认为措置裕如,实则心手难应,不知不觉敲下前言不搭后语的一段文字。逐字删掉,手指在键盘上支棱着,先专心和顾拙言通话。

他正经地答道:“我出差了,处理公司那点事儿,所以不能给你炖汤喝了。”

“你自己出差?”顾拙言问。

庄凡心说:“对呀,没带丫鬟。”

顾拙言抬手搓了搓太阳穴,十年间每座城市都翻天覆地,庄凡心人生地不熟,独自出差面对棘手的麻烦?他用质疑掩盖关切:“你行么?”

“怎么不行?”庄凡心的嘴角耷拉下去,“办得还算顺利,而且这边我熟得很,忙完我还要四处逛逛呢。”

顾拙言疑惑:去哪儿了?”

庄凡心回答:“榕城。”

他料到顾拙言会讶异的沉默,咯咯笑起来,端起杯子把咖啡上的拉花吸溜掉:“巧不巧,我上午还从天中门口经过,美美文具一直开着,你当初说他家的本子土得掉渣。天快黑了,晚上我想去吃牛丸粉……”

顾拙言聆听庄凡心的嘟囔,怎么这么巧,他身在不远的厦门,已订好前往榕城的车票,本想悄悄地去看看,怎料对方竟先他一步。

庄凡心撒娇似的:“要是你也来就好了。”

“我哪有空。”他不知装的哪一头蒜,“我忙着呢。”

下属来敲门,提醒时间差不多了。顾拙言点个头,对手机里说:“我有应酬,不聊了。”

庄凡心体贴道:“那你少喝点酒。”

他在咖啡馆将计划做好,忙完正事一身轻,黑夜已至,过客在异乡涌起孤独,他却有股归属后的充实。

哪条街有夜市,哪家老字号最正宗,庄凡心背着包痛快地逛了一晚上。回酒店时接近凌晨,他捧着一大杯奶茶边走边嘬,在街角的消防栓旁边遇见一只小猫。

庄凡心买了根火腿肠,蹲那儿,一下下抚摸小猫的背,霓虹橙黄,风也温柔,小猫吃饱后主动蹭他的掌心。

他掏出手机拍照,拍完打开朋友圈,看到一张罕见的顾拙言发的照片。而照片中,是厦门的地标性建筑双子塔。

庄凡心吃惊评论:“你在厦门?!”

顾拙言稍后回复:“出差。”

“来榕城吗?”庄凡心立刻问,在深夜的冬日街头上狂热,“过来吧过来吧,我等你,过来,忙完过来吧!”

顾拙言勉为其难道:“那好吧。”

庄凡心发了一长串鼓掌欢呼的表情。

打死他也想不到,顾拙言结束饭局回酒店的路上,寻思大买卖似的,整整半小时才想出这一招儿,还让司机专门往双子塔兜了一圈。

这会儿回复完,摁灭了手机。

车窗映着低笑,顾拙言骂自己:“真没出息。”

第74章 你他妈的。

庄凡心没等来董老板的回复, 却接到程嘉玛的来电。

天还没亮透, 够早的, 手机屏幕兀自闪了一会儿,庄凡心才趴在枕头上接通了:“喂,程总?”懒懒困困的腔调, 很磁性很黏糊。

他大概能猜到,董老板联系程嘉玛疏通说情,疏不开说不动, 拿总经理的身份压一压也好。他瘫着手腕, 手机距耳朵五公分,程嘉玛的声音不那么清楚。

里面柔声推拉, 细语暗示,稍静些, 程嘉玛露出一点被敷衍的不悦:“小庄哥,你在听吗?”她喊裴知“小裴哥”, 对庄凡心,是认识以来第一次这么喊。

嗓音好听,人漂亮, 只可惜庄凡心不是吃这一套的直男。“在呢, 我一直在听。”他说,佯作热情,“程总,你是几几年的?”

程嘉玛回答。庄凡心惊喜道:“那我们同年诶,你几月份生日?”

“六月。”程嘉玛有些不耐, “小庄哥——”

庄凡心说:“别叫我哥了,我圣诞节过生日,我得喊你姐。”他埋在枕头上抽笑,“嘉玛姐,你说得有道理,我昨天对董老板的态度确实不好,话也讲得重了点。”

一顿,他恢复无畏的态度:“姐,但我都和裴知报备过,他同意,他又是老板,我自然要听。姐,我这么处理完全以公司利益为重,合理维权,我问心无愧。姐,说实话,我昨天联系了榕城一家律所,以防董老板不答应,我今天带律师再过去找他。”

三声“姐”叫得程嘉玛发懵,庄凡心不掖不藏,挑明说了,理据皆存,还颇有光脚不怕穿鞋的气概。半晌,程嘉玛问:“你一点面子都不给?”

庄凡心答:“姐你开口,我当然给,今天对董老板一定客客气气的。”

见讨不到便宜,程嘉玛讪且怨地说:“小裴哥找你帮忙,真是找对人了。”

“姐。”庄凡心没完没了,“那我再睡会儿?”

美女挂了。干脆得像一记耳光。

庄凡心翻身仰躺过来,窗帘不严实,一缕光洒在被子上,他合眸,脑子里的东西很多。约的律师姓吴,今天最高温十七度,酒店早餐卡在电视柜上……过筛后,顶要紧的,是明早顾拙言到榕城。

他全无睡意,爬起来梳洗穿衣,出了门。

再一次到镇上的工厂,没下工作间,在办公室和董老板见面。庄凡心带着律师,依旧那副礼貌又金贵的样子,嫌便宜烟难闻,嫌鞋子蹭灰,对对方的说辞充耳不闻。

董老板软磨硬泡三四个钟头,喝水的一次性纸杯都捏皱了,却无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庄凡心就要如约生产。

响亮到刺耳的铃声回荡在工厂大楼,是工人的休息铃,在这阵铃声里,董老板终于放弃挣扎出了黑色绉缎连衣裙的生产单。

单子传给工作间的主任,调布,开工,耽误的几天加班赶进度。

庄凡心差司机把律师送回去,他没走,在工厂食堂对付一餐,公司的质检员明早到,交接前他要亲自监工。

捂着耳罩口罩,庄凡心仍被机器噪音和布料气味侵犯,夜里离开厂子时微微耳鸣,心率过速,险些扶着电线杆吐了。

在镇上找了间快捷酒店,条件欠奉,浴室还是风骚的透明玻璃,庄凡心难受得没力气,合衣便睡了。

他惦记着顾拙言要来,清晨未至就早早醒了,返回工厂监工,九点左右质检员姗姗来迟,他劈头盖脸一顿骂,董老板都拉不住。

庄凡心交接完,也交代完,火急火燎地赶回市区,时间实在不够,他让司机直接去火车站。所幸没有堵车,到火车站时还有十分钟剩余。

喘了口气,他发给顾拙言:“我来接你了。”

一列高铁进站,顾拙言读完未回,下了车,停驻在月台上顿了顿,脚下已是榕城的地界,清新的空气,绵延的绿色,和旧时一样的好。

顾拙言随着指示标移动,步若流星,远远的,他望见出站口外多而杂的人。稍微走近些,他瞧见一张引颈巴望的脸,俊秀漂亮,但头发微微乱着,像鸭子群里戳着一只傻傻开屏的小孔雀。

庄凡心也瞧见他,挥手,使劲挤过来,明明几天没见而已,却仿佛他是在外务工的男人年底回家,庄凡心是留守的老人或孩子,又或是……想他想狠了的小媳妇儿。

“拙,哎,大哥让让!”庄凡心挤到顾拙言前面,隔着俩人,近乡情更怯地不敢走了。他的衣服上有很多线头,有不太好闻的味道,工厂沾的,怕对方嫌弃。

他拘谨地杵在人群中,笑得真心:“去酒店吧。”

顾拙言看清庄凡心狼狈的模样,心中猜个大概,走过去问:“公事办得怎么样?”

“搞定了。”庄凡心躲开一步,默默薅线头,“已经开始生产了。”

去酒店的路上,顾拙言欣赏驶过的街,既有熟悉的亲切,也有许久不见的陌生。这一遭不停地搭车,他急于活动活动四肢,说:“一会儿随便转转吧。”

“好啊。”庄凡心贴着车门,心情比阳光明媚,“幸亏你昨晚发朋友圈了,不然我都不知道你在厦门。”

顾拙言特别轻地笑,只嘴角动了一点,心虚,还得意。到酒店后,办理入住手续,房间和庄凡心的那间在同一层,斜对着。

庄凡心说:“我昨晚在镇上没回来,要洗个澡。”他估计不会很久,“你收拾一下就来找我吧。”

顾拙言道:“好,给你二十分钟。”

庄凡心回房间,蹬掉球鞋,脱下风衣和针织衫,将脏兮兮的衣物丢进洗衣篮里,刚解开裤扣,主管打给他,询问这边的情况怎么样。

他一边回复一边打开电脑,把出货单的电子版发回公司,两名设计师来缠他,他只好开麦,和对方谈秋冬季的样品计划。

好久才谈完,合上电脑时有人敲门,庄凡心说,哎呀,坏了。打开门,顾拙言换一身卫衣运动裤,立在外面,裤兜里的烟盒轮廓若隐若现。

卷着领子的衬衫,沾着线头的牛仔裤,顾拙言皱眉:“你还没洗?”

“马上!你先看电视!”庄凡心把人拉进来,不敢再耽误,一头钻入浴室里面。

顾拙言溜达到床尾,床上堆叠着乱七八糟的衣服,还有几张列着计划的草稿纸,他坐下来,拿一只酒店每天送的蜜柑,剥了剥。

哗,水声传出来,很响,让人无法忽略的响,感觉细密的头发一下子就会被打湿。

水珠四溅,顺着皮肤的肌理向下滑,从白瓷似的脖颈,到胸膛,到肩胛,抚过细腰坦腹,脊骨处分流,又浅浅地汇聚在腰窝。

蜜柑剥开了,圆圆鼓鼓的形状,拢着,按压时发软,一股熟透了任由采撷的模样。顾拙言摩挲着一道缝儿,指尖向两边抠,慢慢掰开,有汁水沾在他的手上。

撕下一瓣咬嘴里,他嚼着,甜腻得厉害。

水声戛然而止,庄凡心洗完了。

顾拙言掏出手机,不确定做什么,打开信箱清理没用的短信,其实看着顶部的时间,一分钟,两分钟,一共漫长的四分钟过去。

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庄凡心从浴室出来,没穿衣服,腰间裹着一条藏蓝色的浴巾,延伸到膝弯,腰腹和小腿被衬得晃眼的白。

水迹擦了的,却擦得潦草,皮肤上一层不明显的、湿滑的水光。他依然很瘦,身段窄而轻盈,但肋骨被皮肉包住了,不那么分明,有一丝纤秾合度的味道。

庄凡心停在电视柜前,正对着顾拙言的方向,他倒水喝,偶然开口略微沙哑地问:“你喝水吗?”

顾拙言答:“不喝。”

他已经删除了四十三条短信,低着头,庄凡心停留在他的余光里,赤裸上半身,遮羞地掩着下半身,恍若清纯的无知者,手捧水杯噘着嘴啜饮。

半杯白水见了底,肌肤表面的水痕也蒸发了,庄凡心搁下水杯,瞥见一旁剩着的几瓣蜜柑。他拿起来吃,鼓着面颊,有些冷,但偷看顾拙言的眼神却热。

喝完也吃完,庄凡心挨着柜沿儿踌躇,一派矫揉造作的德行。偷看变成明看,他望着顾拙言,焦灼地等着顾拙言也看他。

确认删除?确认。

顾拙言已经清理掉八十条信息。

滴答,发梢的一滴水落在肩头,庄凡心被烫着似的:“啊,头发好湿……”他进浴室拿一条毛巾出来,“我再擦擦。”边擦,边多此一举地解释。

他站在床角处,离顾拙言更近了,一下一下揉着自己的脑袋,哪还有水滴,最外面一层甚至绒绒地干了。

庄凡心假意擦拭,单薄的肩膀拧过来,拧过去,故意不穿衣服。他豁出脸面,抛却羞耻心,等着顾拙言看看他,看他雪白的肉,看他肩上的刺青。

顾拙言始终低头划手机,压着眉骨抬都没抬。

胆量一点点丧失,跌至谷底,庄凡心彻底放弃了,他绕到床边穿衣服,坐下,垂头丧气地揪着腰间的浴巾。

他忽地心酸,酸得心都要碎了,他对顾拙言没有吸引力了,作为一个男人。他切实地感到恐慌,抓一件衣服,往头上套的时候双手都微微颤栗。

顾拙言在背后提醒:“穿反了。”

噢……穿反了,庄凡心已顾不上窘涩,把衣服套在脖子上拧一圈,掏出袖子。什么……动作不禁疑滞,不看他,怎么知道他穿反了?

看了……

偷看!

庄凡心猛地转过身,手脚并用从床上爬过去,他刹在床尾,顶撞到顾拙言的左肩,探着头盯视顾拙言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