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凡心难言情绪,像是大吃一惊,或者受宠若惊,他管不了顾拙言了,只顾自己懂事儿:“阿姨,还有一小时才开始,我带您去休息室吧。”

人生际遇的确奇妙,当年在艺术展上薛曼姿第一次见庄凡心,识破两个小孩儿的地下情,兜转十年,如今她来参加庄凡心操办的秀展。

将薛曼姿送到休息室,顾拙言跟着庄凡心去后台,在廊上走,庄凡心矜持全无:“这对耳钉居然是阿姨的,你怎么能拿来给我?你当时怎么想的?啊?还不告诉我一声!”

顾拙言说:“我玩儿大富翁赢的,就归我了啊。”

“你少来!”庄凡心摘下来,“我刚才吓死了!尴尬死了!”

顾拙言一步挡在前面:“摘它干什么,我妈都看见了,摘下来她以为你嫌弃呢。”拈起一枚,拨开那耳际乌黑的碎发,重新戴上。

庄凡心好忧愁:“阿姨没有生气吧?”

“没有,不聊我妈了行不行?我又不是妈宝。”顾拙言捧住庄凡心的脸,顺着鬓角向上,风揉流云般抚弄细密的发丝,“漂亮是漂亮。”

这词叫人害臊,顾拙言又说:“瘦了一圈,这几天怎么过的?”

每天仅睡两三个小时,记不住吃饭,生生操劳所致。庄凡心绷着弦儿还好,此刻一缱绻便有些撑不住,环着腰往顾拙言胸前靠,脉脉的:“你穿这身真好看。”

“是你手艺好。”一周没见,四下无人,顾拙言忍不住低头偷香。

将要吻住了,廊上打开一扇门,陆文冒出来:“哇靠!”

顾拙言气得翻白眼儿,揽着庄凡心走过去,想揍一拳却没下得去手,陆文减掉了五公斤,整个人瘦高瘦高的,那股荷尔蒙味道下多了一丝清俊。

这扇门内是另一个世界,纷忙的衣香鬓影,缭乱的粉面蛮腰,一水儿的模特已完成妆发,换好衣服,只等候秀展正式开始。

庄凡心牵着顾拙言往里走,拉起的帆布形成几块区域,最里面,造型桌上堆着瓶瓶罐罐,墙边的金属架上挂着一身衣裤,他也是要打扮的。

顾拙言莫名期待:“换上我瞧瞧。”

庄凡心没有忸怩,脱掉身上的简T和仔裤,赤裸着脊背与双腿,到架旁将衣服一件件穿上。半中式的亚麻衬衣,熨烫得不见褶皱,衣领和袖口压着一点刺绣花纹,月白色,让顾拙言联想到被他扯坏的睡衣。

扣好西裤,细直的腿包裹其中,若隐若现地露着点白净的脚踝。庄凡心刻意不管袖口的纽扣,袖管宽松,垂一截在骨感的手腕下。他拿着一块帕子,也是月白色,两手摆弄几下折成三山形。

走到顾拙言面前,庄凡心将折好的手帕塞进顾拙言的西装口袋里,露出的山尖儿上绣着浅金淡绿的月桂叶,和他衣领上的一样。

顾拙言恍然明白:“情侣装么,庄设计?”

庄凡心抚在那胸前的手向下滑,捉住顾拙言的腰,秀展快要开始了,他忙里偷闲说着最情真的话:“你把我揣起来了,谢谢你收留我。”

顾拙言刹那眼热,抱着庄凡心默了良久,待分开,他拿出一路拎着的礼物,是一瓶香水,名字叫众神的气息。

庄凡心被握着手腕喷上一点,呼吸可嗅,淡淡的乳香,锋凛的金属,沉淀后的好木。顾拙言看着他,轻声说:“秀展结束抽一天时间给我。”

“嗯。”庄凡心自然会应,“你想做什么?”

顾拙言道:“跟我回家见见长辈。”

庄凡心发愣,不眨动的眼睛泛起潮湿,眼角漫上一抹粉色,他迟钝地点头,再点一下,而后连连点个不停。

从后台出来,秀场内已经坐满七成,会展中心外的粉丝们更是沸腾许久了。前排都是男星女星,各个英俊潇洒花枝招展,媒体记者四处拍照,一排排镜头比追光灯还闪。

顾拙言陪薛曼姿落座,最好的位置,母子俩一模子刻出来的高冷,十分惹眼。期间温麟来打招呼,怎么也是相过亲的,薛曼姿替顾拙言不好意思,谁知温麟把庄凡心夸得天花乱坠,临走还特官方地来一句,请多多期待吧!

顾拙言手机振动,顾宝言发来信息:“哥,给我要一张林哲东的签名!”

庄凡心给那丫头请柬了,可惜学校有课不能来。顾拙言哪肯纡尊降贵去找小明星要签名,直接回:“没这人。”

“少蒙我,我上网看见他在现场的照片了!”

刷刷发来好几张,顾拙言对着照片找了找,看见了,无动于衷地回复:“真人就那样,喜欢他不如喜欢陆文,陆文再等会儿就红了。”

顾拙言没再搭理顾宝言,上网瞅了瞅,关于“庄生晓梦”这场秀的讨论热烈非常,一则silhouette本身就很有名,二则,裴知和程嘉树亲自宣传,众多明星捧场,三则,提前发布的部分设计图饱受好评,大众是真的喜欢。

随着现场的明星先后发布照片,网络中的热度不停增加,而冠名方GSG也达到了目的。顾拙言装好手机,距开始仅余五分钟,忽然一阵喧哗,程嘉树姗姗来迟吸引了一众注意。

身边的空位被填补,程嘉树挨着顾拙言坐下。

秀场内逐渐暗下来,U型台的两侧出入口内排着准备就绪的模特,裴知登台,对本次秀展进行解说致词,时间一到,高级成衣秀“庄生晓梦”正式启动。

前射灯打下来,明亮得不真实。整片场地的配色浅淡端庄,无花饰点缀,几根绕柱用朱红铺色,绘了繁复的仕女图,柱外,竹枝作骨纱作面,特制圆筒状屏风罩上去,朦朦胧胧,将瑰丽变成清丽。

每一处细节都美得动人,顾拙言望着纱面,想起他和庄凡心重逢那晚,他假意撵人,庄凡心盘桓不定,躲在屏风后悄悄地看他。

音乐不经意间响起,筝萧和鸣,像初春冰下潺潺的流水。模特一步一步走上U型台,踩着中线,追光灯洒落在身上,服饰的所有细节亮相给看客。

每个人都很专注,或者说都被设计所吸引,衫或裙,紧或弛,外行看色彩图案,内行看裁剪廓形。顾拙言被碰了碰,薛曼姿问他:“全部是小庄设计的?”

他答:“是,独立设计。”

服饰的花纹点缀异常出彩,哪怕是一朵云,一片花,凡有图案的地方皆无比繁复,这种精致是独一无二的,是庄凡心在过往的岁月里画珠宝设计图磨出的耐心。

而每处图案虽夺目,却严格把控着面积大小,此外是空山似的留白。剪裁流畅,面料飘垂,既有媲美英法中世纪华服的精细,也有相较古希腊服饰的自然潇洒。

顾拙言始终记得,庄凡心不足十七岁参加ACC设计比赛,最终以中国围棋为元素,棋局走势为线条,设计出一顶冠冕“白棋皇后”,夺得冠军。

他不懂服装设计,也不懂艺术,但他懂庄凡心这个人,所以他看懂了这场秀,博采中西之长,极致的风雅,浓淡拿捏得恰到好处。

陆文出来了,他是男模中最帅气亮眼的一个,服饰在男装里也称得上压轴之作。顾拙言抿着唇在座位上笑,掏出手机想拍一张,发现顾宝言发给他四十多条未读……

是不是疯了,顾拙言没点开,拍完收起手机。

一场秀没有太长时间,两侧的媒体蠢蠢欲动,都在等待设计师亮相后拍照。后台里,麦冬已经帮庄凡心化好妆,很淡,但是气色好了许多。

后台组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在短暂的时间内为每位模特补妆换衣,将近尾声,所有模特鱼贯而出,猫步踩着中线,成功走完这场万众瞩目的成衣秀。

庄凡心等在出口处,深呼吸,最后一名模特离开U型台,场内灯光变幻,他迈开步子走了出去。

顾拙言直直望向展台顶端,庄凡心在期待中亮相,黑发盈着灯光,月白色的衬衫有股醉后不知天在水的温柔,那一张面容叫他心动过,痴迷过,无可奈何过……此刻他远远凝望,仿似观一颗启明星。

若有似无的,座下有一些哗然,顾拙言疑惑地环顾四周。

庄凡心向前行走几步,在更开阔的位置站好,接过麦克风准备致谢。

突然间!一名记者冲上了U型台,动作又快又猛,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时候,其他媒体人员蜂拥而上,全部冲了上去。

不足十秒,庄凡心被团团包围,数不清的麦克风挤在他面前,他有些慌,采访安排在秀展结束后,为什么会这样……

第一位记者提出问题:“庄总监,二十分钟前silhouette另一位设计师发布长文揭露,你看了吗?”

庄凡心怔着:“什么……”

不知是谁问:“你曾经念过珠宝设计是不是?”

庄凡心脑中嗡的一声,空空地看着前方,而铺天盖地的问题霎时砸来。

“九年前你曾抄袭他人的设计作品,拒不承认,是不是真的?”

“你诬陷对方有没有道歉?”

“你因为此事被学校开除,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所以才转去攻读服装设计吗?”

“你在美国差点因故意伤人被起诉,险些入狱,你还记不记得?”

“这些年你还抄袭过吗?”

“这次成衣秀有没有借鉴其他人的设计?”

……

镁光灯刺目地闪烁,四下是鼎沸的哗然,周围是一声声的逼问。庄凡心的面容惨白下去,钉在原地被网似的审判掐住喉咙,咚的一声,手里的麦克风落在了台上。

像末日来临前的最后一声心跳。

他快要窒息,以为重回了那个夏日,“救救我”三个字如鲠在喉,直到挂断电话也没能说得出口。

庄凡心闭上眼失去了意识,而这一次,奔来的顾拙言将他紧紧揽入了怀中。

第93章 你听我解释。

高级病房里, 庄凡心躺在病床上, 暮色投射进来, 把输液袋中的药水染成了橘红。他沉睡着,冷汗一滴一滴从额头流下,淌湿了鬓角。

在急诊楼做检查时醒过一次, 涣散地眯开眼,转瞬又紧紧闭合,他是疲劳过度加上突然刺激导致的晕厥, 血压和血糖都很低, 伴随着强烈的心悸反应。

床畔,顾拙言盯着那张脸庞, 憔悴,苍白, 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成粉齑。他用纸巾给庄凡心擦汗,怎么都擦不干净, 只有干燥的纸团被洇湿。

门推开,陆文从会展中心赶来,还没卸妆, 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顾拙言问:“秀场的情况怎么样?”

陆文回答:“乱成了一锅粥。”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明星们怕牵扯,能走的都立刻走了,模特们原本等着和设计师一同谢幕,都堵在后台议论,有两位silhouette的形象代言当场要求解除合约, 还有那群挖采访的记者……

“裴知是老板,正在应付。”陆文道,“他说忙完就立刻过来。”

听罢,顾拙言起身:“帮我看着他,我去打个电话。”

他走到病房外的长廊上,打给GSG的公关负责人老徐,吩咐对方和silhouette沟通一下,一起处理当前的麻烦。

负责人回他,薛总已经吩咐过了。

顾拙言看向对面的休息室,薛曼姿握着手机走出来,对上他,说:“我联系过老徐,网上的事情尽快冷却,先保持沉默,澄清还是承认等小庄醒了再说。”

顾拙言道:“那些不会是真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薛曼姿很冷静,很客观,已经想好任何可能,“拙言,那些是真的话,无论你多爱他也要和他分手,他不配。”

顾拙言无比笃定:“没有那种如果。”

薛曼姿把话说完:“好,假如小庄是被冤枉的,不管消耗多少人力和财力,必须给他一个清白。”

顾拙言说:“我知道。”

薛曼姿问:“通知小庄的爸妈没有?”

“还没。”顾拙言有所顾虑,庄显炀和赵见秋在旅行,还带着一位老人,突然告知的话怕慌里慌张在路上出什么事情。

薛曼姿道:“网上的消息哪瞒得住,估计很快就知道了。”她上前抻抻顾拙言的西装,“别把父母想得太脆弱,即使老了,也是能保护你们的。”

她鲜少垂头丧气,此刻却叹息一声,那么精彩,倾注了那么多心血的秀展,谁能料到在最后一刻付诸东流。转念她又笑起来,拍顾拙言的肩膀:“坎坷迟早要迈过去,早一天也好,至少现在你能陪着他。”

顾拙言心念一动:“谢谢妈。”

薛曼姿拢一拢外套,准备走了,恢复成公事公办的模样:“GSG是冠名的赞助集团,你负责的,后续处理不好就回公司领处分。”

返回病房,顾拙言替下陆文,两人不说话、不动弹地盯着庄凡心的脸,许久,陆文扭开头,先沉不住气地骂了一声:“操他妈的!”

顾拙言掏出公寓钥匙:“行了,帮我回家取点东西,衣服,毛巾牙刷什么的。”

陆文接过,没多废话便往外走,走一半停住:“眼下事情多,你需要帮忙就叫我吧。”他顿了顿,“裴知虽然是凡心的朋友,但公司那摊子事儿他得顶着,估计没那么多精力。”

顾拙言说:“我知道,你去吧。”

窗外正是黄昏如火,俯瞰下去,天地间的人和车小得像一粒沙,再瞧瞧病床上的躯体,渺小的人不知承受着多大的苦楚。

手机振动不停,家里面,顾宝言和薛茂琛轮番打来,公司里,副总和广告部的人也不算消停,还有看到新闻后的连奕铭和苏望,甚至是远在榕城的齐楠……

天彻底黑了,拔完针,顾拙言握着庄凡心的手,一点点将冰冷的皮肤焐热。医生说,庄凡心已经进入睡眠,他太疲惫,并且对清醒状态感到排斥和恐惧。

裴知来了,风尘仆仆的,从事发后一直在四处周旋。他扑到床边端详庄凡心的睡态,不敢高声地问:“医生怎么说?”

顾拙言递一杯水:“输三天液,他需要静养。”

裴知犹豫道:“突然晕厥是因为今天的事……对么?”他怕顾拙言不明白,解释一句,“不是旧病复发什么的?”

顾拙言立刻蹙起眉:“什么意思?”

裴知回答:“凡心有那么一两年和我断了联系,后来告诉我是生了病,但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病,今天检查的时候医生有提到吗?”

顾拙言脑中有一瞬的空白:“那段时间,是不是出事后的一两年?”

“……是。”裴知揪起一颗心,“但愿他只是不想面对朋友,而不是真的生了病。”

正说着话,陆文拎着一只行李包回来,看裴知也在,有点傻地挥了挥手。这光景本是愁云惨淡,裴知却苦中作乐地笑了,骂道:“你真够倒霉蛋的。”

“我还行吧。”陆文说,“对了,有几个记者在医院门口。”

裴知说:“我知道,跟了我一路。”

眼前闪回庄凡心被包围逼问的画面,一帧帧,顾拙言反而愈发沉静。他交代道:“裴知,先说公事,成衣秀举办前凡心签过保证书,这件事给silhouette造成的损失我帮他负责,你也好给公司一个交代。”

裴知马上反驳:“没关系,我可以帮他。”

“不行,你不能帮他。”顾拙言说,“这件事已经闹大,不要用你们的好友身份帮他,你对他完全公事公办,之后,对其他人才能不留情面地秉公处理。”

“其他人”指谁不言自明,裴知懂了。

顾拙言道:“听说江回是程嘉玛的男朋友,他和程嘉玛我都会查。”他正大光明地通知,君子风范地表态,“我不认识程嘉树,但如果令你夹在中间为难的话,对你说声抱歉。”

裴知干脆地说:“没什么抱歉的,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公事暂且说完,顾拙言确实有个请求:“这事儿瞒不了多久,庄叔叔他们知道后应该会第一个联系你,就说凡心我照顾着,请他们路上别太着急。”

一件件安排妥当,陆文旁听着:“哎,我干点什么啊?”

时候不早了,顾拙言说:“你送裴知回去吧,甩掉那些记者不成问题吧?”

这点事儿是小菜一碟,陆文和裴知离开了。房内归于安静,顾拙言找医生谈了谈,他不了解庄凡心这些年的病史,希望明天做一套详细的身体检查。

入夜,顾拙言洗完澡爬上床,用冒着热气的身躯给庄凡心供暖,那双手脚冷得像冰,被他握住,贴住,搂在怀里哈气。

他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这双画画的手如何去故意伤人?

当年的那通电话背后,庄凡心经历着什么样的绝望?

怀中的身体微微颤动,庄凡心流了太多冷汗,迷糊地讨水喝,顾拙言含住一口,低头印上那嘴唇渡进去。

“还要什么?”他问。

庄凡心似在梦呓,断断续续地念顾拙言的名字。

顾拙言每一句都应,撩开庄凡心的黑发,摩挲对方的眼尾。“我……”庄凡心紧闭着眼皮,声若蚊蝇,“我……不好了。”

“什么?”顾拙言哄他,“你没有不好。”

庄凡心嗫嚅着:“我……等不到……你了。”

顾拙言说:“我来了,我就陪在你身边。”

“等不到了……”庄凡心的意识完全混乱,不在今朝,而是回到了多年前的美国,“我……想……”

顾拙言心头狂跳,他猜测庄凡心说的话是曾经发生过的片段,他嘶哑地探究:“凡心,你要说什么?”

他笼罩住这副身体,全神贯注地听,琥珀色的灯光下庄凡心颤抖着嘴唇,口齿间黏糊糊的,咕哝出一句回答。

猝然,顾拙言听清了。

庄凡心说的是,我想死掉。

顾拙言的心被狠狠扎透,僵在床上,缓了半晌才重新将庄凡心抱紧,他一下下抚摸庄凡心的脊背,摩擦得手掌发烫,庄凡心终于埋在他的肩窝里睡熟。

约莫十点半,手机开始又一轮振动,连环的消息几乎爆满,裴知,薛曼姿,公关部的老徐……顾拙言估计出了什么事儿,拿着手机去洗手间回应。

他上网一瞧,老徐的动作快而娴熟,江回的那篇长文已经撤下热点。

而就在一小时前,一个陌生的账号发布出一段监控视频,画面中是两个男人,面向镜头的是庄凡心,背对着的人看不清,但他知道是自己。

是某一晚加班,顾拙言去silhouette找庄凡心,在打样室,他试穿衬衫然后主动和庄凡心接吻。视频却被移花接木,先是接吻,再是他脱衣服的镜头,后面就断了。

这份暗示人人都明白,评论中已经充斥着污言秽语,gay,亲热,短时间内引起巨大的关注。趁热打铁,那个账号半小时后发布了第二段视频,很短,是庄凡心在会议室里向江回动手的监控。

两则视频迅速发酵,分别挂上了热点新闻,如果江回的长文只是引起时装和设计行业轰动的话,这则“男男激情”的视频彻底占据了大众的视线。

仍没有结束,一名网友跳出来实名爆料,据说是福建某服装厂的负责人,宣称被庄凡心毁约,损失巨大,洋洋洒洒又是一篇血泪控诉的长文。

顾拙言当即吩咐老徐,不用管了,这时候越压越乱。

老徐问:“那就任由言论膨胀下去?”

顾拙言说:“现在去查这几个账号,还有今天秀场里的所有媒体记者,网络上的推手,全部要查。所有内容备份留档,直接提交给法务部整理。”

交代完老徐,他打给裴知,让对方尽快找silhouette监控室的人核实,有记录就要物证,有人就要人证。

顾拙言从未这么冷静,触底才能反弹,控制不住膨胀的话,就等着胀破那一刻,十年都过去了,这一两日的波折他一点都不怕。

他返回床上,把庄凡心缩成一团的身体抱住,彼此那么的踏实。

夜半下了场雨,八点多钟天还黑着,顾拙言洗漱完坐在沙发上看文件,早晨周强送来的,一边看一边等庄凡心睡醒。

护士敲开门,说:“顾先生,有位庄先生来探病,说是患者的父亲。”

顾拙言撂下文件夹,起身出去,在登记区见到庄显炀和赵见秋,那二位拖着行李箱,显然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

“叔叔,阿姨。”顾拙言充满歉疚,“我没把凡心照顾好。”

庄显炀说:“幸亏有你陪着才对。”他感激地拍拍顾拙言的手臂,“凡心在病房?我们先看看他。”

顾拙言领着庄显炀和赵见秋回病房,忍不住问:“网上的事儿……”

赵见秋回答:“我们都看到了。”

昨晚,庄显炀和赵见秋还在南京,得知消息后订了最早一列航班飞回来,裴知接走裴教授时告诉他们医院地址,便急急赶来了。

父母二人守在床边,满眼关切,赵见秋心疼得红了眼眶。

顾拙言不忍打扰,抓住行李箱,主动说:“叔叔阿姨,你们陪着他,我去家里给他收拾点东西过来,顺便把行李放下。”

庄显炀应道:“好,好,麻烦你跑一趟。”

顾拙言从医院离开,事已至此,询问庄显炀和赵见秋就会知道当年的情况,但他胆怯了,能从容面对眼下的麻烦,对过去的真相却有点害怕。

驱车到公寓,家中一切如常,沙发上还丢着庄凡心换下的外套,顾拙言把箱子拎上楼,放在墙边,进浴室拿洗漱用品。

敛了一小包,他绕回卧室拿衣服,拉开衣柜,毛衣,运动裤,内裤,悉数装上几件。他蹲下抽开柜角的收纳盒,第一层是袜子,拿了三双。

第二层是领带,顾拙言拉开最下面一层,里面塞着几条围巾,他随手翻了翻,一个卷在里面的小瓶子甩出来,滚在他脚边。

顾拙言捡起来,看清是一瓶药片。

“怎么搁衣柜里。”他嘀咕着,拎起一包东西往外走,一边掏出了手机。

行至楼梯前,顾拙言顿住,查到了,这是一瓶抗抑郁的药物。

裴知说……庄凡心生了病。

汽车滑过柏油大道,顾拙言没发觉自己在超速驾驶,回到医院,他疾步往病房里面冲,床空着,他霎时吓出了满手汗水。

护士瞧见他,说:“顾先生,患者醒了,他妈妈陪他去做检查了。”

顾拙言粗粗地喘口气,掉头走出来,在走廊上心神不定地逡巡,不知不觉走到医生办公室的门口,里面有人在说话,是庄显炀。

门虚掩着,他停在外面,一直攥着那瓶药。

“所以他的医疗记录都不在国内?”医生问。

庄显炀说:“是,我们一直国外。”

医生问:“患者平时有吃什么药么?”

“有时候工作比较麻烦,他会失眠。”庄显炀回答,“有吃短效安眠药。”

医生道:“病人的既往病史也需要您详细说一下。”

庄显炀说:“他……八九年前患过抑郁症。”

“……这样么,”医生有些意外,“有没有进行系统地治疗?”

“有,治疗过。”

“大概治疗了多久?”

庄显炀微微哽塞:“一千零二十三天。”

医生安慰般停了片刻,才继续问:“有没有发生什么过激行为?”

“有,他……自杀过两次。”

门外,顾拙言浑身发麻,而庄显炀的回答陆续传出来:“第一次是九年前的夏天,八月三号的凌晨,那次差点没救回来……”

后面的话顾拙言听不见了,长达三年的抑郁症,自杀过,九年前八月三号,是庄凡心打电话的那个午后。他茫然地转身,在长廊上踽踽地走。

那一头,庄凡心做完检查回来,望见顾拙言,他无措地怔住,不知在一切曝光后怎样面对对方。可顾拙言已经向他走来了,神情严肃,甚至是沉重,让他莫名心慌。

庄凡心垂下眼,瞥见顾拙言手心的药瓶,他像被猛然烫伤了:“不是——”

他急于否认,却发觉否认是徒劳:“我,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听我解释。”庄凡心吓得语无伦次,恳切得要落泪,“我好了,我已经好了,我只是,只是备着而已……”

“我怕自己会不舒服,就吃一粒,我没有病了……我真的没有病了……”

忽然,他被死死地拥住。

耳畔,是顾拙言低沉的哽咽。

第94章 一生所爱。

从尽头走到病房, 顾拙言用力握着庄凡心的手, 那只手温度偏低, 汗涔涔的,他十指穿过指缝牢牢地扣着。

走廊上有医生和护士经过,偷看他们, 庄凡心知道自己一身恶名,很怕,缩着肩膀往回抽。顾拙言明白他在想什么, 说:“我不在乎。”

旁人的眼光、议论, 他什么都不在乎,只想把庄凡心抓在手里, 抓住才踏实。庄凡心蓦地安生了,残存一点惶恐, 勾着顾拙言手背的指尖松松合合。

回到病房,床上的被子凌乱未叠, 顾拙言说:“躺一会儿吧,还要不要睡?”

庄凡心爬上床,后背贴着床头, 眼神不住地瞄那瓶药片。“不睡了。”他小声说, 戚戚然仰起脸,望向顾拙言的情态那么卑微,像一个等待判刑的囚犯。

顾拙言的心肝一阵涩痛,将那瓶药放在床头柜上,说:“这不是你的罪证, 不要怕。”

“可我骗你了。”庄凡心绞着眉头。

顾拙言抚上那眉心:“以后不骗我了,都跟我说,好不好?”

庄凡心点头,似是不敢相信,又颠三倒四地为自己辩白:“我真的好了,我没有病了,好几年,痊愈好几年我才敢回国……不然我不会纠缠你的。”

这句话将顾拙言深深刺伤,他几乎再度哽咽:“庄凡心,你没有痊愈我就陪你治疗到痊愈,你好了,我就陪你一直好下去。”

他们之间,不再留有“分开”这个选项。

顾拙言抹了把脸,坐近点,抬臂把庄凡心收拢起来:“安排的检查都做了?阿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