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腹做的检查,我妈去餐厅买吃的了。”庄凡心渐无方才的忐忑,“我让她买一份蒸牛仔骨,你喜欢吃的。”

顾拙言无奈地笑:“阿姨坐飞机赶回来的,多辛苦,你还劳烦她给我买东西,你这不是坑我吗?”

一提这个,庄凡心乍然一惊:“你妈妈……是不是讨厌死我了?”

顾拙言不知道怎么说,那段亲热视频曝光后,别人认不出他,薛曼姿认得出,大清早打电话骂了他一顿,说他冲昏了头,如今害得庄凡心更被推到风口浪尖。骂完,薛曼姿拎包去GSG代总经理上班了,让他专心处理这摊麻烦。

顾拙言打开包:“拿了衣服来,洗个澡吃点东西,今天的液还没输呢。”

庄凡心听话地去洗澡,不多时,庄显炀和赵见秋一同回来,都撑着份笑容。等庄凡心洗完澡,人齐了,各怀心事地吃饭。

人家爸妈都在场,顾拙言却不管不顾地霸占着床沿儿,搅一搅白粥,舀起一勺喂到庄凡心的嘴边。赵见秋出声:“小顾,不至于。”

顾拙言说:“这次,我想好好照顾他。”

他不在的岁月里,庄凡心独自承受痛苦的三年中,他想弥补,庄凡心不懂他话里的含义,捧着包子微愣,一不留神被喂了口热粥。

吃过饭,护士来输液,顾拙言终于腾出床边的位置,他退到床尾,不动声色地朝庄显炀身边走去。

庄凡心伸着胳膊,眼睛却一直追着顾拙言看,仿佛是没有安全感的孩子。顾拙言已经站在庄显炀身旁了,说:“叔叔,咱们去喝杯茶?”

“不要乱动。”护士提醒。

庄凡心松开揪住被单的手,放回去,眼中充满了焦虑,他知道,顾拙言要问曾经的那些事了。

对面的休息室很宽敞,摆着单人沙发,顾拙言和庄显炀凭窗而坐,外面天高路远,能望见医院门口新摸来的一批记者。

顾拙言率先承认:“叔叔,你和医生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庄显炀错愕地看他,仅一秒,板直的腰背弓下去,那么颓然:“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也瞒不住了。”

顾拙言说:“我怕凡心会情绪波动,所以只能问您。”他已经忍耐了太久,急躁过,胆怯过,此刻做好一切准备,“叔叔,告诉我全部真相。”

庄显炀迟缓地向后仰,靠住椅背,像一名追忆往事的老者。

他们刚去美国的那半年,庄凡心除了陪伴爷爷便是去画室练习,也是在画室里,他认识了江回。

提及这个名字顾拙言就忍不住:“那么早就认识了?”

庄显炀“嗯”一声,因为都是中国人,庄凡心和江回很快成为了朋友,更巧的是,江回也有意攻读珠宝设计,只不过考虑的是另一所口碑和门槛都低些的学校。庄凡心得知后总是鼓励江回,陪他一起练习,还带江回让庄显炀进行辅导。

顾拙言本不想打断:“是凡心帮他才……”

后来江回勉强和庄凡心进入同一所学校,珠宝设计专业只有他们两个中国人,分在同一间寝室。那时候距ACC比赛过去不到一年,庄凡心在校园里小有名气,但他不太与其他人交往,只和江回亲近,总是一起上课、吃饭、画画。

顾拙言稍稍意外,庄凡心的性格热情,真诚,是最不缺朋友和人缘的。庄显炀苦笑一声,简短的一句便解释清楚:“他很惦记你。”

分手后,庄凡心那半年里都闷闷不乐,他很想顾拙言,一个人的时候总在画顾拙言的样子,画了上百张。

他也很渴望朋友能倾诉,于是提前认识的江回就担任了这个角色,他对江回无话不谈,爷爷的身体,在国内的事,和顾拙言的感情,他什么都和对方聊。

怪不得,顾拙言记得第一次见江回,对方知道他姓顾,露出一副相识的神态。

庄凡心和江回的关系越来越好,或者说,是庄凡心把江回看作非常好的朋友。

因为江回独自在国外念书,庄凡心很照顾他,经常带他去家里。江回时常向庄凡心讨教课业上的问题,庄凡心也总是毫无保留地帮助。

对那段关系越了解,顾拙言越愠怒,他迫不及待地问:“……抄袭是怎么回事?”

庄显炀撇开脸,觑着窗外的高空:“那是凡心承受至今的冤屈。”

江回曾看到一张庄凡心的设计草稿,觉得很漂亮,庄凡心说只是随便画的,江回很感兴趣,不停地问,才使得庄凡心把整个设计思路和背后的含义告诉了他。

辗转快到大一结束,江回偶然一天再度提起,建议庄凡心完成那张作品作为期末设计。说到这儿,庄显炀移回目光看了顾拙言一下:“那时候国内快高考了。”

顾拙言有些莫名,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插一句这个。

庄凡心决定完成那幅作品,他全心全力地画,找材料,如同做过般那样得心应手。就在期末的前半月,专业所有人得知江回偷偷参加了设计比赛,并斩获冠军,而作品,就是庄凡心的那一项设计。

江回拿走了当初看见的草稿,顺着庄凡心的设计思路完成,然后在两个月前以自己的名义拿去参赛。除却材料不同,他的设计和庄凡心将完成的设计相似度极高,是肉眼可辨的抄袭。

从那一刻,庄凡心被钉在抄袭者的耻辱柱上。

嘭,顾拙言一拳砸在沙发扶手上,手臂突着血管:“就没办法证明?!”

庄显炀说:“我和他妈妈停手一切工作,陪着凡心找校方,找设计比赛的举办方,把所有想到的办法都用过了……因为这件事,凡心的爷爷心脏病发再度住院,我们只能把精力转移到照顾老人上面。”

庄凡心再也没有安宁,他震惊、愤怒,他去质问江回,江回却说那是自己的设计成果。他一个人四处奔走,不知疲倦地求诉,但没有一个地方相信他、帮他。

从初始的草图到一步步设计修改,江回的证据很充分。除却未完成的作品,庄凡心却没有丁点证据,而就是这慢一步的设计把他从创造者打成了抄袭者。

那个期末,庄凡心被取消了考试资格,等待他的是学校的一道通知——他被开除了。

庄凡心百口莫辩,可他依然没有放弃,他一趟趟地找校方,每天睁开眼睛就往外面跑,那段时间,他瘦得皮包骨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

江回凭借那件设计得了奖,并把作品高价卖给一间有名的艺术馆,举行仪式的当天,庄凡心冲去把东西砸得粉碎。

顾拙言听出端倪:“他……”他想说,庄凡心的情绪是否从那时开始变化的。

庄显炀懂他的意思:“凡心承受了巨大的刺激,那份刺激每时每刻地折磨他,他变得容易激动,赤红着眼睛说要讨回设计时,像要豁出命一样。”

设计被盗窃,他被诬陷,被学校开除,那一段日子犹如炼狱,庄凡心困在其中死命地挣扎。明明精疲力尽,却日复一日地奔波,躲在房间里无助地想哭,最后演变成歇斯底里地大笑。

曾经娇气、胆小的一个人,只剩下狼狈和疯狂。

庄凡心被逼得丧失了理智,他不想讨公道了,都无所谓了,他只想问江回夺回自己的设计,那份东西是他的,别人一张纸,一片屑都不能留!

“我的孩子,我从没见过他那样,那么轴,那么倔,要杀人放火般去硬磕。”庄显炀紧紧扣着扶手,“后来,他袭击了江回。”

顾拙言心里咯噔一下:“他有没有受伤?”

庄显炀摇摇头:“他揣着一把美工刀去找江回,像个被逼到绝境的亡命徒,如果不是旁人恰好经过,他可能会断送掉后半辈子。”

庄凡心划伤了江回,以故意伤害罪被警方带走,庄显炀和赵见秋到处打点,亲自登门向道歉、赔偿,求得江回答应“网开一面”撤销起诉。当时庄凡心已经被诊断为抑郁障碍,年纪也小,费了很大工夫才没有留下案底。

顾拙言简直心惊肉跳,焦急又恐慌地追问:“凡心出来以后怎么样了?”

庄显炀久久没有吭声,痛苦地捂住了脸,庄凡心出来时根本不像个人样,惨白的脸,嶙峋的身体,似一具失魂的肉身蜡像,比衰败的、凋零的花还不如。

种种变故交织在一起,当晚,庄凡心去了医院,一直等他出来的爷爷终于散尽最后一口气,满眼浊泪地归了百年。

最后一根稻草落下,庄凡心彻底被压垮,陷入无尽的崩溃。

顾拙言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他深知庄凡心的性格,热情,真诚,对每个人都抱以最大的善意。他还记得庄凡心说过,不凡的凡,开心的心,努力才会不凡,对人好才能开心。可他的努力换来什么?被打为抄袭者不得翻身,他的善意,他对人好,换来的是嫉妒和背叛。

顾拙言扭头望向对面的墙壁,想透过层层阻隔望到病房里面,病床上,躺在那儿的人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他病了。”庄显炀眼角潮湿,“他能走能站,但是奄奄一息,他撑了很久,那时候是七月份了,他每天都惶惶不安,怕你见到他那副样子。可是……他在一天天变得更糟。”

顾拙言明白,换作是他,他也不愿被爱的人知晓那一切,何况他了解,庄凡心的自尊心很强,在班级里被当众批评都会难受一整天。

“他想给你打电话,七月就想打了,他备份你们的聊天记录,你们一起拍的照片,每一次在按下号码前放弃,然后看着那些东西从白天到晚上。”意料之中的一声,庄显炀隐忍地哭了,“后来,他终于撑不住了。”

顾拙言喘不上气,想要喊停。

可庄显炀已经揭开淋淋的真相:“八月三号的凌晨,他打给你那通电话,用他想到的唯一一个理由让你死心,阻止你去找他。然后……”

“他……自杀了?”顾拙言屏着呼吸。

庄凡心当时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已经吞了安眠药,冷水浸泡着身体,瑟瑟发抖。当他听见顾拙言的声音相隔千万里传来,像临终等来爱的人一样,没有了任何遗憾。

挂断电话,庄凡心渐渐失去了意识,滑入浴缸沉溺于冰冷的水中。

那是庄凡心的第一次自杀,离死亡那么近,后来医生说,如有分秒的耽误这条生命就结束了。

那之后,庄凡心被安排住院治疗,几个月后,因不堪痛苦再度自杀,是割腕,万幸被护工及时制止。

他在医院整整度过一年,像满身伤痕的鸟被关进笼子,半死不活。庄显炀分身乏术,没多久,珠宝公司因经营不善只得卖掉。

后来发生了转机,庄显炀说:“凡心在医院认识了一个华裔的护工,是个有点迷信的阿姨,对方很照顾他,他生日的时候送给他一枚平安符,祝他早日出院。”

顾拙言病急乱投医地问:“很管用么?他转好了?”

“不是……”庄显炀看向他,“他找对方学,自己折了很多,说是保佑你在国内健康,保佑你学业顺利,方方面面,每一个都是给你的。”

庄显炀和赵见秋意识到,庄凡心从未放下过顾拙言,他们开始鼓励他,劝说他,等他好起来,可以回国和顾拙言见面。

“我永远忘不了他当时的样子,在沙漠里看见泉眼似的,又怕是海市蜃楼,他问我们,真的能再见你么?”

凭着那一点信念,庄凡心开始真正地好转起来,一年后,他出院了,进入另一所学校念服装设计,一边治疗一边念书,折磨他的抑郁症持续了三年才离开。

庄凡心对顾拙言满心歉疚,他康复了,却不敢回国,想让自己变得好一点,更好一点,他学击剑、吉他、学那一首《菊次郎的夏天》,他想学会一切和顾拙言有关的东西。

庄显炀说:“他变化很大,比从前更积极,更拼命,什么都想做到最好,表面上他也坚强了很多,好像曾经的伤害都已经被抛下。”

真能抛下么?顾拙言想。

双腿有些不听使唤,从休息室出来,顾拙言立在走廊停滞了许久,推开门,他一步一步踏进去,闯入庄凡心焦灼的视线里。

输完液了,刚拔针,原来他们竟说了那么久。

顾拙言行至床畔,握住庄凡心的手背按着针孔,那只陈旧的手表一直紧紧地匝在手腕上,仿佛遮掩着什么。他伸手去碰,庄凡心敏感地瑟缩了一下,低声说:“别摘它,求求你。”

顾拙言却没听,一点点解开表扣,摘下,常年不见光的一环皮肤白得病态,翻掌向上,露出腕间一道淡粉色的疤痕。

庄凡心颤抖着:“你都知道了?”

顾拙言发不出声,点点头。

面颊一瞬间潮湿,庄凡心泪流满面,已辨不清此刻的心绪,他反握住顾拙言的手,只哭,压抑地、低沉地哭。

顾拙言看着那张斑驳的脸蛋儿,要咬碎一口牙齿:“江回抄袭你的设计,是什么?”

庄凡心流着泪说:“是一顶冠冕,蓝色的,以世界的海洋分布为灵感。”他埋进顾拙言的颈窝,“是我给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他丢掉了,全部丢掉了,可他牢牢地记得,那个期末他想做出来,想和顾拙言见面的时候能够重新送出去。

庄凡心背负了莫大的冤屈,在异国他乡求告无门,自尊被击打入泥埃。他被糟蹋了一颗真心,被诬陷,被施以惩罚,被偷窃走献给年少爱人的一腔柔情。

他胆小,懦弱,缩成一团度过了灰暗的一年,一步步挣扎着站起来,滋长出铠甲,试图走进一段新的生命。

可是伤痕是抚不平的,庄凡心十年间没交过任何朋友。

他彻底放弃了梦想,画不出一条线,只有无尽的颤抖和冷汗。

十年后重逢,庄凡心看见顾拙言,像断翅的鸟望见归巢,零落的叶飘向软泥,痴痴,傻傻。他妄想和当年一样,站在顾拙言面前的他优秀、健康、盈着爱意,那一截灰败惨淡的生命他永远不要顾拙言知道。

可是所有过往都被掀开了。

庄凡心在顾拙言的怀里放声痛哭,那么惨厉,像被一刀一刀割破了血肉。

病房内许久才安静,顾拙言抚着胸前精疲力竭的身体,一遍遍重复“有我在”。擦干庄凡心的鼻涕眼泪,他说:“十年前的噩梦不会再上演了,相信我。”

网上的事件越演越烈,医院外面徘徊着记者,就连里面的医生护士也已认出庄凡心就是事件的主人公。顾拙言当机立断,联系了司机,决定从这个是非地离开。

他对庄显炀和赵见秋说:“叔叔,阿姨,先让凡心去我那儿住吧,处理事情方便我们商量,我那边门禁也比较严,不会有闲杂人等打扰。”

赵见秋说:“他现在需要照顾,很麻烦人的。”

“我来,都交给我。”顾拙言不容分辩道,“等会儿司机过来,他送你们回家,从医院正门走,我开车和凡心从东门走。”

半小时后,所有东西收拾妥当,庄凡心裹着围巾随顾拙言离开,在停车场上了车,他松口气,从兜里摸出没了电的手机。

他事发后没上过网,惴惴的:“事情成什么样子了?”

顾拙言只道:“可控的样子。”

汽车驶入宽阔的大街,速度很快,在某个该直行的路口拐了弯,庄凡心疑惑地看顾拙言,又惊慌地看后视镜,以为他们被记者跟踪了。

顾拙言根本没回家,在某条街上刹停,车就撂在马路边,他的动作用力又干脆,下了车,紧握着庄凡心的手踩上台阶。

庄凡心抬起头,是一家银行。

“干什么……”

顾拙言没坑声,拉着庄凡心往里走,联系司机时顺便知会过,银行经理已经在等候他了。走程序似的亮了下身份证,继续往里走,识别指纹后,顾拙言带庄凡心进入了银行的保险库内。

四面反光的保险柜,庄凡心懵懂地站着。

“我没带钥匙。”顾拙言吩咐经理,“把我柜子打开。”

是最大型号的保险柜,银行经理上前开锁,咔哒一声,而后将柜子缓缓抽了出来。

顾拙言滚了下喉结,把庄凡心推前一步:“去瞧瞧。”

庄凡心走过去,看清了,那里面放着两幅画,一幅画的是一双弹吉他的手,另一幅是顾拙言的画像。

有一条手链,他曾经有一条一模一样的,还有许多,手机壳,绘着坚毅的锡兵的马克杯……

在泪水即将模糊双眼的时候,他望向柜子深处。

最里头,是一顶失去光泽的海玻璃王冠。

庄凡心摇晃着,将要跌倒时被顾拙言从背后拥住,那道声音贴着他:“你在小岔路等了一夜,我一直在楼上的窗口中看你。第二天去机场把你送走,我就捡回来了,你给我的礼物,加上一百三十七张画稿,十九张精确扫描图,我保存了十年。”

庄凡心泣不成声,颤颤地伸手,他摸到了,摸到每一颗海玻璃,那是少年时像海洋一样汹涌的爱意。

忽的,指尖触碰到什么,他拿起来,是王冠中落着的一张小纸条。

上面的字迹已经泛黄,写于十年前。

天边的你漂泊白云外。

是《一生所爱》中的歌词,而下一句写着——

请回来我身边。

第95章 我和你,公开了。

一路上, 庄凡心紧抱着箱子, 回到公寓后仍不愿松开。顾拙言既难过又好笑, 硬夺下来搁上茶几,哄道:“别害怕,不会再弄丢了。”

他回卧室放行李包, 换一身家居服,折返客厅,见庄凡心并着双腿端坐在沙发上, 小学生样子, 目不转睛地盯视着箱子里的冠冕。

顾拙言走过去,不合规矩地往茶几上一坐, 和庄凡心面对面。“你放松一点。”他握住庄凡心的手,“别瞧它了, 瞧瞧我。”

庄凡心慢慢移动视线,投在顾拙言的脸上, 陡地,他的眼神变得柔软、乖顺,是寤寐思服后的失而复得, 犹如看一件稀世珍宝。

顾拙言竟有点不好意思, 拢着那双手,从指根捋到指尖,分散庄凡心的注意力,然后试探地说:“你不要有任何隐瞒,如实告诉我, 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尽管问的是“身体”,但庄凡心伶俐地回答:“我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他抓着顾拙言的手往自己的胸口上放,“我……很踏实。”

顾拙言分辨了几秒,确认庄凡心没有撒谎唬他,他松口气,想给对方更多的心安:“我最近会在家陪你,外面刮风也好,下雨也罢,你勇敢的话我们就一起面对着看看,你胆怯了也没关系,我给你挡着。”

庄凡心的神情就如庄显炀描述的,沙漠瞧见绿洲,又害怕只是海市蜃楼,他憧憬而不自信地望着顾拙言,向前蹭蹭,眷恋地依进顾拙言的胸怀。

顾拙言搂住庄凡心,不轻不重地捏那截后颈,一切难堪的过往被兜底掀起,四处苍蝇竞血,蝼蚁聚膻,他不禁心软了,舍不得让庄凡心再经历一次。

而未等他改口,庄凡心先从他胸前抬头,对他说:“我可以面对,我能做到。”

顾拙言喑哑地说了声“好”,有些慨然,庄凡心很坚强,但这份坚强是在漫长的磨难中淬炼的。他低头吻庄凡心的前额,给奖励般,还做作地夸奖:“你真勇敢。”

庄凡心嗤嗤地笑了:“你这样……好像医生。”

他指的是治疗抑郁症的医生,顾拙言顿了顿,继续哄他笑:“我要感谢那些医生,改天做几面锦旗送美国去,还有那位护工阿姨,谢谢她教你折平安符。”

庄凡心吃惊道:“平安符你也知道?我爸连这个都说了?”

“给我折的,当然要告诉我。”顾拙言前一秒还挺稳重,忽然像个急于拆礼物的小屁孩儿,“都保存在洛杉矶?既然回国,怎么不拿回来?”

庄凡心舔舔嘴唇,没讲话,因为过去的一切他没打算让顾拙言知道,奈何事与愿违。顾拙言大概猜到,该停住,却忍不住:“我们的聊天记录,你都留着?”

何止留着,庄凡心背得滚瓜烂熟,他往顾拙言的脖子上喷热气:“咱们那个过之后,有一天凌晨,你给我发消息,说……你那儿不舒服,想要我……你记得么?”

顾拙言不太记得了:“真的假的?”

“真的!”庄凡心脸都红了,“我每次看到那一条,都替你害臊,你当时怎么那么色啊……”

顾拙言被问得没脸,一不留神说漏了嘴:“我现在也不怎么君子,视频里连亲带脱的,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庄凡心怀疑地问:“什么视频?”

既然要面对,隐瞒也没什么用,顾拙言索性以视频为切口,告知庄凡心当前的情况:“有一晚我去找你,在打样室,还记得吗?”

庄凡心立刻猜到了:“监控,是监控对么?”他胡乱地撸一把头发,是焦躁的表现,“都怨我,我该去监控室问问的,我太疏忽了。”

顾拙言捉他的肩:“是我主动亲你,不是你的错。”

庄凡心却更急:“你也被拍到了,不行,你不能被牵连进来。”

他完全忽略掉自己的处境,只顾着恨顾拙言被连累,他想,以顾拙言的家世,会否给集团造成影响,还有两位有头有脸的老爷子会不会受到刺激。

庄凡心乍然受惊:“快、快回去看看薛爷爷,还有你爷爷,看看他们好不好!”

顾拙言明白,这份惊惧是庄凡心的阴影和教训,他按着对方的膝盖,说:“爷爷和姥爷都很好,我全须全尾的,他们还约我事情过了之后回去挨骂。”

庄凡心逐渐安定下来,他去找手机充电器,无论如何要亲眼瞧瞧外面的情况。刚开机,蹦出一连串未读,裴知,温麟,齐楠,还有设计部的同仁纷纷发来,说相信他。

庄凡心出乎意料,他从没奢望过同事们会站他这边,顾拙言揉揉他的肩头:“这个世界上,终究是好人多一点,是不是?”

“……嗯。”庄凡心答得很轻,多年的戒备心却在隐隐动摇。

他登上网,率先寻找源头,也就是江回发布的那篇长文。逐句读完,他冷静得眉毛都未皱一下,吞尝过实实在在的苦果,多年后的文字版只能算不痛不痒。

然后是那段监控视频,无数媒体采用非常夸张的字眼做标题,男同志,激吻,深夜办公室,甚至是更下流和引人遐想的词汇。

庄凡心点开看,发现问题:“我记错了吗?不是先脱衣服试穿衬衫,再接吻吗?”

顾拙言说:“被剪辑过的。”

剪辑完变得好色情,亲完脱衣服,仿佛接下来就是做那档子事儿了,庄凡心来回看了三遍,竟不幸中的万幸似的:“还好没有拍到你的脸。”

等他点开评论,恒河沙数般的消息中,充斥着各种不堪入目的调侃,明晃晃的厌恶,还有偏激的批判。

有一些网友质疑视频的真实性,因为那件新衬衫没有缝扣子,顾拙言亲吻庄凡心时是敞着怀的,后面脱衣服却在解扣子。但类似“唱反调”的评论通通被其他网友攻击,直接冠上“水军”、“洗白”等标签。

秀展出事时,顾拙言冲上台将庄凡心带走,那一幕被不少媒体拍下,有网友猜测顾拙言就是视频中另一个主人公。继而,顾拙言被扒出身份,GSG集团总经理,再联系到GSG作为秀展的赞助方……这似乎比两名设计师之间的恩怨更让人感兴趣。

还有那一段打人视频,同样被剪辑过,几乎仅剩下庄凡心向江回施暴的画面,再者是福建工厂老板的爆料,辛勤的经营者被欺辱,更引得大众的同情与愤慨。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庄凡心一人。

“庄凡心”三个字随处可见,网友们疯狂地热议,从抄袭,诬陷,被开除,故意伤害被抓,到男男亲热,殴打受害者,与工厂毁约。庄凡心被列出七宗罪,钉在刑架上,承受所有人谩骂侮辱的狂欢。

一些腌臜的谣言浑水摸鱼,说他曾经参赛的作品皆有抄袭的嫌疑,说他年少拿奖到沦落至此,是一出卑鄙版的《伤仲永》,说他滥交,靠搭上GSG的少东才拉到赞助,说他心虚不回应,其实已经逃回了美国。

凡此种种,层出不穷。

生长在阳光之下,酿一腔阴沟心思,世界上的蠢货多着呢,乌泱泱的,看着像个体面的人,实则猪狗都不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听风便是雨,张嘴就放屁,愚者杀人,昧者狂欢,用自己的那点脏推墙拆瓦,然后得意到天上去。

手机被抽走,双手离开温热的机身,才发觉又冷又麻,庄凡心还没看完,怎么看得完呢,流言和议论无穷无尽,每时每刻都在增加。

他生气么,当然,气得止不住发抖,但头脑出奇地冷静。网络的虚言损害的是名誉,名誉受损,silhouette必然会受影响,估计分销商的退单电话已经打爆了。

庄凡心说:“silhouette承受的损失财务部会统计,GSG也做一套损失评估,整合起来,所有账都要和江回一笔一笔算清楚。”

顾拙言微微癔症,原本担忧庄凡心会大受刺激,谁料是他浅薄了,他的目光中包含欣赏,问:“还有呢?”

庄凡心明白顾拙言的意思,有权力拿到监控视频的人没几个,程嘉玛是江回的女朋友,所以只能是她。除此之外,他打人的视频,那个服装厂老板的爆料,应该全部是程嘉玛安排的。

他稍作假设,程嘉玛会不会是被江回蒙蔽了,以为江回是受害者?

顾拙言分析道:“如果是那样,江回的一篇长文就够了,她移花接木做那么多,已经不是正常的维权手段。何况,那段监控录下的时候,江回还没出现,不排除她早就计划过这些。”

庄凡心不寒而栗,只为对付他未免有些大费周章,对silhouette造成的损失怎么办?他猛然想起程嘉树参与会议的模样,置身事外,兴趣缺缺,并且程嘉树的工作重心全部在演艺工作上,对silhouette只是甩手掌柜。

如今silhouette元气大伤,作为老板之一的程嘉树必然也被牵连,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公司退出。或许,程嘉玛这么做,还有这份目的在。一旦那样,裴知和程嘉树在公事上就没了关系,毕竟成年人只要有利益在,就不是说断能断的。

庄凡心沉吟片刻:“我要和裴知商量一下。”

身旁没有反应,庄凡心疑惑地扭脸去看,见顾拙言握着手机一脸凝重,不吭声,凝重里又隐约透出一丝……感动?

“怎么了?”庄凡心凑过去看手机屏。

他这件事现在是烫手的山芋,扎手的刺猬,无关的人高高挂起,看热闹的人恨不得全都来踩一脚。那些受邀的、和裴知相熟的明星尽量退避三舍,能躲多远就躲到多远。

而十分钟前,陆文,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小明星,本就因走秀被揣测和庄凡心存在不正当的关系,在这个舆论的最高峰发布一条微博:“庄凡心是清白的,是我多年的朋友,真相一定会大白于天下,坏人一定会受到惩罚。”

平时回应寥寥,这一条的评论却迅速飙到成千上万,自然是攻击侮辱,什么物以类聚,什么封杀,内容每秒都在暴增。

“他怎么这么傻啊。”庄凡心又内疚又着急,他一直没出现过,群众本就急于寻找发泄的靶子,这时候竖起来,完全变成众矢之的。

突然,那条微博的转发量急剧增加,顾拙言点开:“我操……”

裴知转发了陆文的微博,既是声援,也是分担火力,直接道:“我是凡心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他,时间会证明一切。”

顾拙言讷讷地说:“陆文是我兄弟,裴知那儿,完事儿后好好谢谢人家。”

“嗯。”庄凡心心情错杂,“公司损失他要料理,还这么帮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谢才够了。”

顾拙言提议:“得贵重点吧,要不送套房?”

“……我靠。”庄凡心惊着了,这时手机收到信息,裴知全然不似网上那样坚定,关切地问他身体恢复得如何,还骗他情况没那么坏,让他好好休养。

庄凡心默默回消息,涉及到公司,他想和裴知见一面。

“约在家里吧,叫他过来吃晚饭。”顾拙言说。

他起身把海玻璃冠冕放入角柜,设计图和扫描图一并收着,还有银行出具的存放证明。他是在十年前,庄凡心离开那天捡回来的,一周后带回来,之后便一直存着。

顾拙言去打了几个电话,返回沙发旁,要和庄凡心聊聊接下来的动作。

“我们捋一捋手头的证据。”他道,“银行的存放记录可以证明海玻璃冠冕比江回设计的冠冕时间要早,所以他不是原创者,但海玻璃冠冕是我的,所以还需证明你送给了我。”

换言之,需要证明海玻璃王冠的确是庄凡心创作的,顾拙言问:“你当初设计制作的时候,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庄凡心说:“有一间工作室,出事后我联系过,但当时帮我的老师傅已经不做了。而且这类东西涉及版权,工作室从来不留存照片记录,我的所有稿子也都丢了,无法对证。”

顾拙言当即说道:“现在设计图和扫描图都在,那只袋子是工作室包装的,还印着他们的logo和地址。我派人过去,齐楠在那边熟,请他帮忙一起去找,找到老师傅就是人证,工作室证实扫描图出自他们就是物证。”

庄凡心的眼睛燃起亮光:“行吗?”

“行,肯定行。”顾拙言说,“爆料的服装厂,老板和程嘉玛的关系我已经在查了,监控的问题会找专业人士证明被剪辑过,即使接吻又怎么了?我亲的是你,又不是别人的男朋友。”

庄凡心被他说得难为情:“是影响你的声誉,既然视频没拍到你的脸,就不要扯进来。”

顾拙言道:“我一个十年前就公开出柜的人,会怕这个吗?”他似乎早想好后招,“第一波证据收集完成,我来公布,我会承认我就是视频的另一个主人公。”

对方要揭开,那他也揭开,对方藏在暗处,他偏要正大光明。

庄凡心错愕的:“那就等于……”

“等于我们公开了,gay,男同志,silhouette的总监和GSG的总经理,顾拙言和庄凡心。”

顾拙言一字一句地说:“我和你,公开了。”

他带着三分笑,声音沉沉得那么好听:“对我来说不是迫不得已,是水到渠成,你准备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