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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梦萍便笑道:“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探望一下表妹呢?”

  就这短短一句话,像一只酥白的小手在程凤台五脏六腑里软软地挠了一把。世上哪有这么优美的声音,涓涓泉水,又细又清,真真是说话比唱歌还好听。程凤台回头看蒋梦萍,蒋梦萍很大方地对他点头笑笑,这一笑,笑出了一股暖意和香气,好像在雪地里开出的一朵粉红芙蓉花,说不尽的温婉风情,明媚动人。

  程凤台心下暗叹:当年为了她,平阳阖城不得安宁,今天我信了。

  常家夫妇探望二奶奶,常之新不便进入卧房,只站在房门口问了个好,点一点头就走开了。蒋梦萍坐在床沿看看孩子问问大人,态度十分亲热。二奶奶那样冷艳高傲的人都不由得对她心生好感,范金泠更是特别的喜欢她,搂着胳膊嫂子嫂子追着喊。蒋梦萍很温柔地与她们姐妹聊天,逐渐情投意合,难分难舍。

  二奶奶搂着孩子,心想:这样的女人,表兄当年为她放弃万贯家财也是值的。商细蕊一个戏子,怎么担得起她呢。

  外面男人们也聊得投趣。

  程凤台说:“舅兄,范二一定没少说我坏话,是不是?”

  “还真是的。不过今天一见,我就知道他那是嫉妒。”

  “哈哈,舅兄这次是客居,还是长住?”

  “得看蒋委员长几时再给我调动工作啦!在这之前,也不知得在贵宝地叨扰多久了。”

  范涟笑道:“蒋委员长还管你的事呢?”转头向程凤台说:“表兄是在法院做事,法院的工作哪有调来调去的。”

  程凤台曾听范涟说过常之新的生平种种,惊讶道:“舅兄在语言大学里念的法律?”

  常之新也曾听范涟说过程凤台的生平种种,推推眼镜,说:“都赖妹夫在法律大学里念的文学,占了我的额,我只能去文学院念法律啦。”

  说完三人都笑起来。常之新倒不像看上去的那么严肃,是个很能开玩笑的人。

第12章

  天色已暗,花园里的戏早开场了。程凤台带着常家夫妇逛遍了宅子,还在絮絮介绍:“这宅子是过去的瑞亲王府,范涟晓得,我是不喜欢中式房子的,采光不好,冷。可是二奶奶喜欢,再贵也只好买啦!表舅兄,你知道这宅子多少钱?你听着都得心疼死!原样再造一座都够了!——看到那口井没有?据说庚子年那会儿,瑞王福晋就是跳里头死的。我儿子不听话,我就拿这个吓唬他。哈哈……”

  常之新含笑听着,悄悄问范涟:“他总这样?”

  范涟觉得姐夫今天比平常还要没谱:“平时不这样,今天是跟你投缘。”

  常之新笑道:“挺有意思的人,哈哈。”

  范涟苦笑:“是挺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寻常人都架不住他的这份有意思。”上前跑两步拉住程凤台:“姐夫,差不多了。表兄要在北平住一阵子呢,看宅子什么时候不能看?你撂下客人在前院,不好吧?”

  程凤台游兴正浓,说:“他们管他们吃喝玩乐,有没有我不妨事。还要我给他们端茶递水不成?”说着忽然停住脚步一回身,一拍巴掌,失色道:“糟糕!我把我姐夫给忘那儿了!表舅兄——”

  范涟挥手赶他:“表兄我给带过去,你赶紧的吧。别教曹司令一枪崩了你。”

  虽然还不至于崩人,但是曹司令的脸色确实已经很不好了。因为这半个多钟头里,程凤台没过来,商细蕊也没出来,而且也没有美人在跟前奉承他——老婆程美心不能算。曹司令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怠慢过,几次忍不住想一走了之,程美心按住他劝:“亲爱的,Edwin一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再等等嘛。待会儿还要开席吃饭呢,到时候你狠狠罚他两杯。”

  这话说到第五遍,程凤台终于挂着谄笑的面孔赶来了。曹司令吹胡子瞪眼的一看他,冷冷一哼。

  程凤台笑道:“姐夫生气啦?别生气啊!我有一房亲戚刚到的北平,我忙着招呼呢。”

  曹司令说:“小凤儿,你不地道,他们是你亲戚,老子就不是了?操你奶奶的!”

  程凤台被曹司令口头上操了奶奶,脸上笑容却不变,很谄媚地拿过榛子来剥。曹司令想说不要剥了,老子吃了一下午了,吃得直放屁。谁知程凤台是剥了放进自己嘴巴里,把曹司令都气乐了,笑骂了他两句兔崽子,又问候了他的母亲和外婆。程凤台咧嘴笑笑,照样没往心里去。

  曹司令不与程凤台生气,因为脾气相投,打心眼儿里喜欢他,比对自己儿子还喜欢。程凤台不与曹司令生气,因为把他当长辈,莽汉,靠山,糊弄糊弄,不搭理就完了。

  程美心往后一仰,越过曹司令轻声问弟弟:“我们家哪里还有亲戚啊?二阿叔和小孃孃不是都在英国?”

  程凤台说:“不是我们家的,是二奶奶那边的,她表兄表嫂……哎!就是平阳的常之新和蒋梦萍!”说着朝一边扬扬下巴,程美心看过去,看到范涟身边的那一对郎才女貌。平阳的旧事程美心可算是半个目击者,知道得清清楚楚的。揣着春意多看了两眼常之新,心道他可长得真不错,是个女人肯定就会选他,商细蕊一团孩儿气的半大小子,又疯又任性,哪个女人会要啊。

  想到商细蕊那段落花流水一败涂地的感情经历,程美心抿着嘴笑得很得意,那得意劲儿还没过,她就想到一件了不得的事,猛一回头,惊道:“要死了!商细蕊在这里,你还敢留他们!你要死了你!”

  程凤台愣了愣,他真没把这桩恩怨给放心上:“……大庭广众的,不能怎么样吧?”

  程美心说:“你不知道商细蕊。我和他一个房子里住了小半年,太了解他了!他那个人——”程美心瞧了瞧曹司令,曹司令最烦女人家在背后嚼是非,只好说:“他脾气可不好!冲着呢!”但是就这样也不足以形容商细蕊,憋了半晌,道:“他要发起疯来,才不管你这儿人多人少,下面坐的是什么角色,有什么后果。他就管自己痛快,撒气!”

  程凤台笑笑地吃着零嘴:“不会的吧?我瞧他很好,就一个乐呵孩子,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不讲理的人。”

  程美心料想他是不会信的了,长叹一声,咬牙切齿道:“等着瞧吧。”

  乐呵孩子商细蕊哼着戏词在镜前审视自己,他可把压箱底的戏服头面都拿出来扮上了,足见得与程凤台是多么的够交情。

  商细蕊看看钟表,咂摸咂摸嘴:“小来!我想喝水了!”

  小来哆哆嗦嗦端了一杯水过来,商细蕊笑道:“你傻啦!我上了妆还怎么喝呢,拿麦管来。”

  小来呆愣愣地点头哦一声,从茶笼取过一支麦管插在茶杯里。商细蕊手脚最懒,低头就着小来的手吸了两口,只觉得那杯子在小来手里直抖楞,抖得水波荡漾的。再看她脸色,双颊潮红一头的细汗,不禁笑道:“你这丫头,跟着我皇帝军阀都见了个遍。这虽是王府,住的却不是真王爷,你怕什么呢?”

  小来低头道:“我没有……”

  商细蕊喝完了水,又哼了两句戏词,旁若无人地对镜子做了一个身段,自己觉着挺陶醉的。

  小来忽然咬着嘴唇说:“商老板,咱们今天,不唱了吧!”

  “胡说什么呢?好好的怎么就不唱了?你究竟怎么了?”商细蕊捏了一把她的胳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

  小来摇摇头,强忍着什么似的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商细蕊从镜子里看见她掀帘子直往台下瞧,蹙着眉尖,很恐惧的样子,好像台下坐了一只大老虎。

  商细蕊悄悄走近了,一拍她肩膀:“看什么呢?”

  小来惊叫一声一回头,惨无人色的一张脸,活像见了鬼。商细蕊觉着是真不对了,也掀帘子往下一看。第一眼就瞧见了程凤台,程凤台也看见了他,冲他直眨巴眼睛,商细蕊不由得笑了笑。旁边坐的是曹司令和程美心。他想待会儿一出场,程美心见了他后忍气吞声还要强颜欢笑的表情,可是程美心忧心忡忡地不断扭头往另一边瞧,心思不在台上。商细蕊顺着她的目光往那边一望,人就定在当场了。

  鼓点响过了一个调门儿,不见主角出场,配戏的轻声唤了他一声,可他早已魂飞天外,什么拍子什么场合都不管了。

  多少年天涯海角了,再想不到今时今日,居然会在这里遇上。

  商细蕊觉得脑子里盛的都是滚烫的岩浆,又热又涨,痛得嗡嗡作响,腿也是软的,扶着门框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智。她过得真不错,衣着体面,容光焕发,坐在下面听他唱戏,像个上等人家的少奶奶一样。过去他们站在同一个台上唱一出戏,悲欢苦乐都在一起,那时多圆满,多热闹。后来她走了,走到台下去了,戏台子上只剩下他商细蕊一个人,这个世界也只剩下他商细蕊一个人。

  她再也不同他一起唱了,她听他唱。

  商细蕊站稳了身子,心想好的,今天我就给你好好唱一出。

  小来之前在台下见到蒋梦萍,就被唬得神魂出窍,情知今天必不能善了,死死拽住商细蕊的袖子,哭道:“商老板!别!咱们不唱了!”

  商细蕊用力拨开她的手,一掀帘子出去了,腾腾腾走站到台上一动也不动,就瞪住蒋梦萍。他的眼睛本来就亮而有神,是男人中少见的水杏眼,现在直愣愣饱含怨恨地盯着一个人,程凤台在下面看着,那目光好像能刺穿人的心肝一般,狠得人发疼,真让人觉得一股惧意,简直是庙里的金刚怒目。

  商细蕊迟迟地不开口,胡琴鼓点都停了下来,满场的宾客觉出不对劲。

  在这一片寂静里,商细蕊忽然拔起嗓子,厉声唱道:“休想这子弟道求食!娶到他家里,多无半载相抛弃。又不敢把他禁害,着拳椎脚踢,打的你哭啼啼!

  恁时节船到江心补漏迟,烦恼怨他谁。事要前思,免劳后悔。我也劝你不得!有朝一日准备着搭救你块望夫石!”

  程凤台心说不对啊,这算什么戏?怎么听着一点儿都不喜庆。紧接着就听见后面的桌椅哗啦一片响。蒋梦萍浑身颤抖着站起来碰翻了椅子,她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事物,人不住地后退。

  时隔四年,她也是一眼就认出商细蕊了,商细蕊的妆就是她手把手教的,怎么会认不出。他还记着过去的事,还在恨她,这恨已经浸到骨子里,恨得连戏子的本分都不要了。当年在平阳,商细蕊把她逼得求死不得,脸面全无,谁见了都要啐他们一口奸夫淫妇。想不到啊,她省吃省喝,把商细蕊当亲弟弟那样带在身边照料长大,处处维护他,宠让他,到头来,竟是养了一头狼,要吃了她才罢休的狼!

  平阳街头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霎时间都回来了。蒋梦萍倒退着慌不择路的要逃,一连惊起了几个宾客。常之新连忙上前把她抱在怀里柔声地哄。

  商细蕊在台上,向他们一指: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还不归家去!”

  这句词,程凤台听懂了。

  曹司令叹道:“嗬!《墙头马上》!小蕊儿的老生真地道!”

  蒋梦萍捂住耳朵用力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呜咽道:“之新,我不要在这里,我们回去!快回去!”

  常之新都要心疼死了:“好的好的,我们这就走。范涟!你开车送我!”

  三人正闹闹哄哄的要出院门。曹司令早烦了他们了,忽然站起身,拔出腰间的枪朝天鸣了一发子弹,然后把枪口往那三人一比划。

  程凤台大惊失色,站起来要去夺曹司令的枪:“姐夫!别啊!”

  曹司令推开他,枪口点着蒋梦萍,说:“今天是我侄子的好日子,你这婆娘哭哭啼啼的干啥?真他妈的晦气!都给我坐下!一个都不许走!”说着枪口一摆,立即有兵过来端着枪守住门口。

  曹司令在西北那边是称王称霸的土皇帝,到了北平,只要兵还在,他就依然是皇帝,谁都冒犯不得他。

  常之新与曹司令无声地对峙着,眼里都喷出火来了。范涟低声劝他:“之新!常之新!这里可不是平阳地界,你也不是常家三爷了!曹司令要杀个人,那就跟捻只臭虫一样。好汉莫吃眼前亏,忍忍吧!”一边使劲按把他肩膀往下按。

  常之新咬了咬牙,搂着妻子坐下来,把她紧紧的捂在胸口里,好像这样就能隔绝掉外界的羞辱,自己反而坐得挺直,怒目瞪着商细蕊。

  商细蕊也瞪着他,眼里锐气十足精光一片。他在众多唱段中为常之新摘了一篇,调子一转,唱得铿锵有力:“……这皮儿是你身儿上躯壳,这槌是你肘儿下肋巴;这钉孔儿是你心窝里毛窍;这板杖儿是你嘴儿上獠牙!两头蒙总打得你泼皮穿,一时间也酬不尽你亏心大!且从头数起,洗耳听咱!”

  曹司令好像又看到了当年平阳城楼上的商细蕊,疯颠颠的带劲儿。满城的兵丁都胆怯了心颤了,他站在枪林弹雨里悠悠唱戏。一个虞姬,比楚霸王还要顶天立地。

  曹司令大喊一声:“好!”

  曹司令一叫好,副官带着四周林立的大兵们也跟着叫好,其他的宾客们便不敢不叫好,好在哪里却不知道。这一出戏,最莫名其妙胆战心惊的就是他们了。然而他们的捧场,对常之新蒋梦萍无疑又是一种羞侮。蒋梦萍哭得气哽,常之新抱着她的肩,神情很可怖。

  程凤台很懊恼地望着商细蕊,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苦笑了,心说这叫什么事啊这叫……

  程美心睨着弟弟暗自冷笑:早说什么来着?商细蕊,他真的是个疯子。

第13章

  程三少爷的满月宴被商细蕊搅得稀烂,很不愉快。范涟和常之新夫妇没吃饭就走了,来宾们始终战战兢兢不知所谓,被曹司令吓唬得都快哭出来了。

  程凤台皱着眉,带着怒气与人潮背道而驰。一个佣人叫住他:“二爷,曹司令那儿等你呢!”程凤台答应就来,那佣人不放心,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了。主仆二人来到后院,商细蕊疯完了一场,此时元气耗尽,神魂俱散。卸去头面服饰,只是呆呆的在镜前坐着,由小来给他揩拭脸上的妆。其他的戏子和琴师都被赶回家了,两个曹司令的兵把守着商细蕊,不知待要如何处置。

  程凤台站在门口,冷冷唤一声:“商老板……”

  商细蕊不知听见没听见,也没什么反应。小来看一眼程凤台,给商细蕊披上一件披风,商细蕊的眼神都是凝固着的。程凤台回想他平时的样子,再瞧他现在,觉着心里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