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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我也没用。就是没有钱!”

  “瞧您说的。谁不知道您啊!九郎走后,京城就数您是这个!”老弦儿比出一根大拇指,“您往台上打个喷嚏都有人叫好,您收成大着呐!”

  “没有钱!”

  “哎哟!商郎!您都不可怜我,我可真没活路了!”

  “你没有活路,我也没有钱。”

  老的没个正形,小的是个倔驴脾气。商细蕊被逼得犯了拧。这么磨叽下去,几时算个完。程凤台上前插在他们一老一少中间,劝道:“好啦好啦,听着还是旧相识。商老板,要尊老嘛!”

  商细蕊哼一声:“你有钱你给他。我没有钱!”

  程凤台看看老弦儿,掏出支票簿打开夹层,里面放着薄薄一叠钞票。老弦儿眼里死死盯着钱,嘴上不停地奉承他:“爷,您是好人,我一看就知道您是好人!老弦儿我这辈子见过的人多啦!就瞧出您眉毛尖儿里透着股慈善和义气!他日必定逢凶化吉,心想事成,多子多孙,发一辈子财!”

  程凤台常听人骂他流氓混球,乍听此言,居然有几分高兴。微笑着捻开钞票,不待他抽一张出来,老弦儿眼明手快地从他手里抓了几张卷了卷压在帽子里,一面说着恭维的话,一面倒退着跑了。

  为这两个钱,程凤台不见得再去抢回来,望着老弦儿的背影干笑:“这还真是打劫啊!”

  商细蕊愤然道:“他老这样了!过去还抢走我一只手表。他是拿钱去赌了!”

  程凤台拍拍他的背:“商老板,咱不和他置气,又不是大钱。”

  商细蕊皱眉道:“不是钱的问题。我最讨厌为老不尊的!”

  两人一径回到了车里,这时候已经将近五点了。老葛枯等了几个小时,然而精神抖擞,整装待发,丝毫没有不耐或者松懈,真是个称职的司机。

  程凤台问:“去清风大剧院?”

  商细蕊点头,他今天唱的是夜戏。

第24章

  老葛把车停在老地方,程凤台带着商细蕊从小黑巷里进后台,商细蕊笑道:“我进后台从不走这条路,您比我还熟呢。”两人才走到门口,就听见化妆间里头大人叫,孩子哭,女人们在哇哇大吵,肯定又不知为的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打起来了。商细蕊习以为常似的,也不见他着急,叹了口气,道:“二爷,里头乱着呐。您怎么样?”

  程凤台最好看个热闹,笑道:“我等你唱完夜场,送你回家。”

  商细蕊就爱听他这么说,一听就笑了:“您这个身份,在我后台干坐着等呀?”

  程凤台道:“不干坐着,开了戏我就到座儿上去看。为了商老板,我在清风订了个包厢呢。开戏前商老板就收留我一会儿,行吗?”

  商细蕊笑着点点头,慢悠悠推开门,态度轻巧地问道:“怎么啦?你们又在吵什么呀?”

  程凤台跟着就进去了。商细蕊掌权之后只定了一条规矩,那就是开戏之前必须比他到得早,此时拉琴的缝补的整个水云楼的人都挤在化妆间里大眼瞪小眼。程凤台有阵子常常没事去后台坐着与商细蕊聊天,水云楼里的人都认识他,见到他也没有什么拘束或者收敛。而且几个泼货都是不要脸的,当着外人只有更来劲,把一个呜呜在哭的女孩子往前一推,道:“您自个儿问她!”

  商细蕊低下头,很和气地问:“二月,你说,怎么了?”

  这一个唱小旦的二月,艺名二月红,是商细蕊来京后亲手买下来的。因为买她的时候正是二月里,就顺嘴给取了个这么个窑姐儿似的名字。同年买下的她的几个师弟师妹们,依次是三月红、五月红、六月红、七月红、腊月红……一顺嘴就顺到底了,商细蕊从不在这些小事上多费心思。

  程凤台坐下来翘着二郎腿,沙发上有一卷报纸,后台当然是没有人要看报纸的,只因这一份周报印了商细蕊的轶闻连载。商细蕊每期都要买,然后着人念给他听。程凤台抖开报纸就看见那一篇以商郎为主的梨园传记,一边读报,一边旁听文中主角处理内务。

  二月红哭成这样,究竟也没什么大过错,都是他们戏班子的旧规矩,唱旦的不能动朱笔,动了就是对祖师爷不敬,要挨打的。二月红今天头一回亮嗓子就得了个满堂彩,直到下台后还很激动。一个师弟对着镜子学描花脸,招手叫她过去帮帮忙,两人说说笑笑,二月红一时大意,拿着了朱笔,不巧被几个刁钻婆娘看见,就喊打喊杀闹起来了。又有几个更刁钻的婆娘为了寻衅吵架,硬是护不叫打,两方把水云楼都嚷嚷翻了。

  程凤台听着就知道,除了派系之争,二月红新秀试嗓,恐怕还引起了女人和同行之间的嫉妒。翻报纸的间隙看了一眼二月红,可怜姑娘看个子才十二三岁,妆还没卸,脸上哭得一道红一道白的。她还那么小,在这样邪性的戏班子里讨生活,可不容易了。

  一个叫沅兰的女戏子是吵架的头儿,尖声道:“班主!旦角儿不准动朱笔可是祖师爷定的规矩,按规矩办事儿怎么不对了?偏还有人拦着!这不是存心要坏了规矩吗!”一面说,一面对二月红推推搡搡的,二月红脚都站不住地。这时候一个更小的男孩子上前来格开女人的手,把二月红拉到一边站着,目光刺辣辣地扫视着周围。

  商细蕊道:“腊月,你又怎么了?”

  腊月红对着商细蕊跪下来,道:“师姐没有动朱笔,她是拿着我的手画的!”

  沅兰大叫:“胡说!我亲眼瞧见她拿了的!”

  腊月红脖子一梗:“没有!就是拿着我的手画的!”

  沅兰把别的人一指:“你想替她开脱,没门儿!可不止我一个人瞧见嗬!他们也都看见了!”

  另一派护着二月红的领头人叫十九,望着沅兰冷笑道:“可我也看见二月拿着腊月的手画的呀!也不止我一个人看见了呀!你们说是不是啊?”她身后自然有人应声作证。

  沅兰和十九就这样一赶一声地吵起架了,当然她们是吵不出结果的。沅兰急了,拉过二月红打了几巴掌。二月红哭着往商细蕊身后逃,腊月红见师姐吃了亏,那怎么行,冲起来就去踢沅兰。他们闹得一团沸水,几个唱老生和武生的男戏子却很淡定,揉核桃的,嗅鼻烟的,还有玩蛐蛐儿的。叫骂声里夹着蛐蛐儿的叫,助威一样。

  沅兰叫道:“了不得!养的狼崽子还动了手了!这是要造反!”

  十九拍手笑道:“有的人着实就该打!”

  但是这以下欺上,确实不像话。司鼓师傅厉声呵斥:“腊月!跪下!”

  腊月红依旧梗着脖子跪在商细蕊跟前,二月红拽着商细蕊的衣裳,哭道:“班主!您救救我!别叫他们打我!”

  商细蕊看看二月红,又看看腊月红,不知怎么的眼神有点呆。

  沅兰对二月红怒道:“你别往他身后躲!没用!他还是在我裙子底下钻大的呢!如今成了角儿,也得听师姐的!”

  程凤台听见这话,从报纸里探出头来笑嘻嘻地看商细蕊。商细蕊听见这种摧毁他班主威信的话,还是默默的没有什么反应。

  十九轻飘飘插言道:“他的师姐可多着了!谁的裙子没钻过?谁不是一样的疼他?这也值得你夸嘴?再说了,师姐也分什么样儿的,跟汉子跑了的那位也是他师姐!”

  这显然是在说蒋梦萍。程凤台立刻抬眼留心商细蕊的表情,商细蕊眼神一动,皱眉说:“说一个事就一个事,不要扯那么远好不好!”然后拉开椅子坐下来,居然开始化戏妆了,小来立刻从人群缝隙里钻出来侍候。

  “班主!这事儿您管不管了!”

  “你们各有各的说辞,我辨不出是非,你们自己商量。”

  “您可是班主!您什么事儿都不管,这水云楼还能怎么着啊!”

  商细蕊嘀咕道:“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你们又不是才认识我。要这么说,这个班主我也不要当了,谁爱当谁当好啦!我不管的……”

  于是两方撇开商细蕊,又开始了一场持久的叫骂,骂得那个寒碜,程凤台听着直摇头,而报纸上恰好写到这一节内情——传言说商细蕊接掌水云楼,纯粹是为了挤兑蒋梦萍,和蒋梦萍赌气,他根本就不是个经营的料。过去蒋梦萍掌管戏班时,曾订下不准私赴堂会,不准拉党结派,不准行贿司鼓,不准将戏服头面带出后台等等大小巨靡十来条规矩。虽然有人对她不服,但是戏班在这些规矩的辖制之下,倒也是井井有条欣欣向荣的。然而等到了商细蕊手里,戏班里大多都是他的师兄师姐,从小疼他到大,纵使犯了规矩,商细蕊抹不开这份人情,也不好对他们怎样处罚。加上商细蕊本身就是个糊涂无能的人,心不在俗事上头,不发疯的时候,就是个软蛋,随他师兄师姐怎么捏巴。除了戏,他一律的不留心不关心不上心,甚至连戏班的账本都没查明白过。逢到神诞祭祀,还要司鼓师傅三催四请,把香火点好了塞进他手里,他这个班主才懒洋洋地给祖师爷磕上两个头。久而久之,原来的规矩含含混混全都废了。戏班里妖孽横行,滋事生非,全依靠商细蕊一个人的声望在那儿维持着。文尾还说:“观今水云楼之经营管理,恐非商氏班主能左右。水云楼虽则姓商,实则大权旁落。”程凤台看今天这出,也就知道报上所言非虚,水云楼前途堪忧了。只不过这大权是商细蕊拱手让人,弃如敝履的,而不是报上推测的被某个野心家篡权。

  沅兰和十九吵了半天吵不出头绪,最后由司鼓师傅站出来主持公道,问二月红:“这事再闹下去也是没个分明,你是个好孩子,别撒谎,究竟有没有动朱笔?”

  二月红被她们吵得方寸大乱,低下头不答言。这似乎已然是个答案了。沅兰得意洋洋瞟一眼十九,十九寒着脸瞪了瞪二月红,恨她个不争气的,把戏服一甩,也去上妆了。闲杂人等看完了热闹应完了卯,除了有戏的,其他都散去了。二月红就要被拖去打板子,腊月红大声喊住他们掌刑的,给商细蕊砰砰磕了急响头,道:“班主!求您发句话,让我替师姐挨罚!她都是为了我!”

  商细蕊手里的妆笔一顿,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说:“不行。谁的错谁受着,你凭什么替她挨打?”这个时候,他倒难得给了句准话。

  “因为师姐待我好!这世上只有她待我好!别说替她挨打,就是替她去死我也甘愿!班主您就行行好吧!”

  腊月红又跪那里磕头磕个不停。程凤台放下报纸从镜子的角落里看着商细蕊,神情先是有点错愕,接着便是怜惜。商细蕊被腊月红的话说呆了一阵,司鼓师傅唤他一声,他才慢声道:“其实这事也没个定论,各有各的理,谁也没看真了。大家在一个戏班子里,何必撕破脸呢。”

  他这么一说,就知道事态有变了。十九呵呵一笑,悠悠哼起曲儿来。沅兰生气地把茶杯一磕:“谁当的差事!越来越懒了!茶呢!”

  商细蕊转身对二月红说:“去给你沅兰姐敬个茶磕个头,说你年轻不懂事,叫你沅兰姐多担待着点儿。”二月红依言办了。十九护着的人果然没挨着打,觉着很有面子。沅兰被二月红磕了个头,找补回面子,也没有再为难她。这么处理实在非常妥帖,程凤台发现商细蕊并不像看上去或者报纸评论的那样无能,就不知他犯的什么懒。

  腊月红还跪在原地,商细蕊认真看着他,道:“别人对你千好万好都不算真的好,只有自个儿好好对自个儿,才是真的好。懂吗?”

  腊月红愣了愣,点点头。商细蕊知道他还不懂,他还小,没有经过什么事情,没有吃着亏,伤着心,他怎么会懂。

  商细蕊道:“好了。你起来吧。带你师姐回去。”

  商细蕊有点不开心,他只要回想到过去的有关蒋梦萍的事情,就要不开心。谢幕之后,程凤台先回化妆间等他。商细蕊在戏里走过一遍,下了台,脸上才有点高兴的样子。两个人聊着闲话,直到把众人都熬走了,程凤台站到商细蕊背后冷笑道:“啊?别人对你好,都不是真的好,是吧?”他还记着这句话呢。

  商细蕊笑道:“可二爷不是别人。”

  程凤台也笑了:“商老板其实很会调节人际,为什么不管事儿?”

  商细蕊道:“我才不管呢!当年那个谁——”商细蕊顿了顿,程凤台恩了一声,表示明白那个谁指的是谁,“那个谁做班主的时候,哈!她什么事儿都要管。人家夫妻吵架她也要管,结果越管闹得越厉害,越管越结仇。我有她做前车之鉴,索性就什么都不要管了。有热闹只管看,有八卦两边听。”

  程凤台道:“你这个是矫枉过正。”商细蕊的为人行事就是这样偏激和极端,“那你不怕他们闹着闹着,终有一天散了伙?”

  商细蕊微微一昂头:“有我在就不会散!”

  “你就这么笃定啊?”

  商细蕊当然很笃定,他管戏班手头松得很,像沅兰十九这些有地位的师兄姐,与戏班七三分成,私赴堂会的收入也不用劈账,这是哪个戏班都没有的。而且他们是仗着水云楼的名号才有人听他们的,没了水云楼,商细蕊还是商细蕊,他们可就一文不值了。但是这些事情商细蕊懒得与程凤台细说,只把眼睛笑得弯弯的,说:“因为商老板实在是很可爱的,他们舍不得我。”

  程凤台拨过他的脸左右端详,点头道:“唔。确实是很可爱的。”简直是越看越可爱,程凤台忍不住低头亲亲他的面颊。与商细蕊吃过夜宵之后,才回家了。

第25章

  程凤台成天在外面玩,二奶奶在家里也有自己的娱乐,她的娱乐就显然安静单调很多了。即使在嫁人之后,二奶奶也恪守古训,从不轻易会见外姓男子,与她取乐的都是家里的姑娘媳妇或者别人家的太太小姐。

  程凤台这天回到家里得有十点多钟了,内院的堂屋还灯光通明,笑语盈盈,炭炉烧得热烘烘的。两个儿子和四妹妹脱了鞋,趴在一张炕桌上丢豆包玩儿,炕桌上洒满了蜜枣花生水果糖,还是四妹妹赢得最多,她奶娘坐在炕边给她剥战利品吃。二奶奶和范金泠,蒋梦萍,以及程家的四姨太太坐了一桌在打牌。她们都是家常的打扮。四姨太太旗袍外面围着一条白狐毛披肩。二奶奶还穿旧式的玫瑰色旗装,头上一对金凤盘尾的掩鬓。范金泠烫的卷头发扎成一把辫子,穿洋装裙子,脖子耳朵上一套粉红珍珠镶的首饰。蒋梦萍只穿一件长袖绸袍,就足够显出她的娴静美丽了。真个儿是锦缎珠钗,粉麝脂香,各有各的风韵。在这扎堆的温香暖玉里,察察儿面无表情挨着二奶奶坐着,侧着身牢牢地望着二奶奶,仿佛在求告什么,二奶奶只管摸牌,并不理睬她。

  程凤台向来自在宽松,大人孩子都不怵他,见他回来了,叫哥哥叫姐夫的纷纷招呼一声,玩着手里的东西,屁股都不带挪窝的。只有二奶奶冷眼瞧了瞧程凤台,不吱声。察察儿只顾盯着二奶奶,也不理哥哥。

  程凤台笑道:“今天怎么这样热闹?过年啦?”

  蒋梦萍觉得很不好意思,欠身羞赧道:“我可打搅一晚上了,真是……”

  程凤台见到这一位美人就觉着亲热,抬手不迭地往下按:“您坐!您坐!表嫂是稀客!这才几点,还早着呐!您只管玩得尽兴,晚了我让车送你回去。”

  “用不着姐夫的车。”范金泠仰脸道:“我二哥晚些来接我们。”

  程凤台心说,你二哥要是被女人绊住了,被窝里一钻,哪儿还记得你们是谁。一面站到范金泠背后看了看她的牌,俯下身子道:“打红中嘛!”

  范金泠推走他:“姐夫!你别跟我捣乱!牌都被你叫出来了!”

  程凤台便坐到一边去喝茶。二奶奶看看程凤台,向蒋梦萍笑道:“反正表哥不在家,我倒有心留表嫂住一晚,打打牌,说说话——有别人乐的,咱们不会乐吗!”

  蒋梦萍没有听出来二奶奶话中所指,愣了一愣,方才笑道:“之新现在倒不是取乐的人了,他今晚是去天津办案子了。”

  二奶奶说:“表哥是很好的。不像我那个弟弟,家里弟弟妹妹老姨太太一家子老少,他什么事儿都不管,就喜欢在外头乱玩,也不知外头有什么好东西这么招人。”她嘴上说弟弟,却横了一眼程凤台。程凤台暗想被你说准了,还真是有一件招人的好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