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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奶奶本来是不大管他的,但是他最近出去的确实勤了一点,二奶奶有所不满,又不方便当面讲。这话里的意思,四姨太太和范金泠都听出来了,连屋子里的佣人奶娘都听出来了,只蒋梦萍迟钝不觉,这一点上,她和商细蕊真是同门的师姐弟。

  蒋梦萍笑道:“涟弟弟还小,心不定。等赶明儿娶了媳妇就收心了。”

  二奶奶道:“这可未必,也得是个有手段的,辖制得住他的媳妇,要不然只有受气的份。他是自小家里宠惯了的啊!自小就是个爷啊!除了吃喝玩乐,眼里还有什么!”

  程凤台心想再说下去可就没完了,二奶奶能这样指桑骂槐地说两个钟头呢!打岔道:“哎!察察儿怎么了?不高兴啊?告诉哥。”

  察察儿偏着头,不回答程凤台。

  二奶奶脱口道:“你才想起来问她!”一说发现口气太冲了,当着外人,不太合适,便又放软些声调说:“三妹妹要去上学,我没答应她。”

  正说着这事儿,察察儿皱眉道:“嫂子,我两个侄儿都能去学校……”

  二奶奶道:“他们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不一样的。你要念书,不是给你请了先生吗?要是嫌先生学问不够教不起你了,给你换。”

  “金泠姐姐是女孩子,不是也上学堂?”

  “金泠是十五岁才进的学堂,你还差两年呢。”二奶奶朝范金泠看了眼:“何况那是我出了门子,她二哥偷偷摸摸背着家里把她送进学校的,也没同我商量。我要在娘家,她二哥也不敢做这个主。”

  范金泠在心里抹了一把冷汗,暗想我要是不念那么点书,也成了一个亭台楼阁中的旧式女子,人生还有什么趣味可言呢。

  察察儿扬声说:“老葛的女儿比我小四岁,都上学了。”

  “老葛是什么样儿的人家,咱们是什么样儿的人家?这也能打比?”二奶奶语调缓缓的,坚定道:“这事儿,过两年再说。”

  这一桌子人,蒋梦萍是客,不好置喙别人家事。范家弟妹素来是怕姐姐的,也不敢说。四姨太太唯二奶奶马首是瞻。察察儿陷入了孤立无援的情势。这时候四妹妹从炕上爬起来喊道:“嫂子,我也想跟三姐一起去念书!”

  程凤台幸灾乐祸地一笑,想不到居然还有个敢造反的。

  四姨太太立刻喝止女儿:“美音!坐下!”

  二奶奶转向四姨太太,很和悦地微笑问道:“姨娘,您怎么说?”

  这个四姨太太虽然是程凤台父亲的妾,在程家辈分最长,然而现在把持家计的是二奶奶。二奶奶身为娘家嫡长女,天生一种权重威仪的强势。四姨太太寒门小户里出来的,比二奶奶还小两岁,平时有点畏惧着她似的,在二奶奶面前,脸上总是恭维地笑着。她也知道程凤台的新派想法,但是更怕得罪二奶奶,当然只能说:“我们家的小姐娇娇嫩嫩的,美音吃饭还要奶妈喂呢!怎么能上学?我的意思也是等两年,身体长结实点了再说,不要连笔都拿不稳。”

  二奶奶很满意地点点头:“姨娘想的和我一样。”又对察察儿说:“你看到了,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心。可怜你没爹没娘的孩子,又是在我身边长起来的,长嫂比母,我大概还做得了你的主。上学的事儿现在就不要谈了——在我这儿不能够。姑娘家在外面,倘或不妨出点岔子,我怎么对得起你程家祖宗?不然你自己去和你哥哥说。他答应你,我就不管了。”

  察察儿一回头,大声叫道:“哥!”

  程凤台笑笑,心想斗不过你嫂子才想起来有我这哥呀?

  “我早说了过两年再讲,还问我什么?我们家一早定下的规矩,我只管挣钱,别的事情都由你嫂子做主。你要听话。你嫂子像娘一样带大你的,还能害了你吗?”

  程凤台如果挤眉弄眼的,一准儿就要被二奶奶察觉到了。他只能看着妹妹,目光定定的,很用力。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察察儿和范涟能领会他这个眼神的用意。察察儿当即就不说话了,又坐了一会儿,告辞去睡觉。

  二奶奶发话道:“孩子们也都去睡吧。是不早了。”

  程凤台站起来冲孩子们招招手:“走!爸爸送你们回房间。”大少爷和二少爷听见这话,都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们的父亲可是很久没有正眼看过他们了,连忙穿好鞋跑到父亲身边,二少爷刚要去牵父亲的手,不料程凤台把身子一蹲,道:“美音来!哥背着你!”美音欢呼一声趴到程凤台背上,胳膊搂着他脖子,手上的蜜枣汁抹了他一领子,程凤台一点儿也不在意,二少爷失望极了,咬着下嘴唇快要哭了似的。他哥哥拉了拉他的袖子,不叫他闹别扭。

  程凤台驮着妹妹,对范金泠笑道:“泠姑娘,你好好陪着表嫂玩啊!你二哥那混蛋东西要是不来接你们,就派人去叫老葛,千万看着你表嫂进门才走开。其实还是住下来的好。”

  范金泠现在和蒋梦萍可亲了,比亲哥哥亲姐姐还要觉着亲,她自然万事体贴,何用程凤台罗里啰嗦操闲心。

  程凤台又向蒋梦萍道:“表嫂,失陪失陪。改天等表兄回来了,告诉他我请他吃饭啊!”

  蒋梦萍笑道:“哎,我一定转告他。他是真忙。”

  程凤台道:“以后表兄不在家,您就上我们这儿来,多陪陪我们家二奶奶,你们谈得来。”

  二奶奶稍微被他一体贴,心里就软和了,嗔笑道:“快去睡吧你,又婆婆妈妈的。”察察儿从二奶奶身边起身要走,二奶奶拉了一下她的手腕,眼光里暖暖的:“好姑娘……”

  她们姑嫂感情非同寻常,简直近乎于母女,不见得为了这点事情就有龃龉了。察察儿拍拍二奶奶的手,柔声道:“嫂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知道的。”

  程凤台绕过一个走廊,把小妹妹从背上卸下来放进奶妈怀里,再把两个儿子一赶,准备与察察儿谈话。美音扑棱着手脚还没叫哥哥背够,不肯下来,噙着泪水扁着嘴,奶妈打起十分精神哄着她把她抱走了。二少爷绕着程凤台脚边转了几个圈,还依依难舍,程凤台道:“咦,快回房去,你跟着我干嘛?”在二少爷哭出来之前,大少爷把他拉走了。

第26章

  程凤台一手搂着察察儿肩膀,在回廊里边走边说话。因为今天家中有牌局,佣人们都醒着侍候,院子里也比平常明亮一些。廊檐下一排鸟笼子罩着黑布,程凤台揭开一只,里面是一只橘黄色的芙蓉。鸟笼一晃它就醒了,在横杆上跳跃两下,很警觉地转着脑袋。

  程凤台逗着鸟,道:“妹子,今年得有十四了吧?”

  察察儿倚着廊柱坐着,淡淡地恩一声:“有的。”

  “那么,哥哥有些话也该和你说说了。我和你嫂子的结合……当年你还小,现在总该明白,我和你嫂子不是常之新和蒋梦萍那样的婚姻,我们是父亲和姨娘那样的。”

  察察儿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想说,你和我嫂子是两个时代的人,你们的结合是被迫的?可是这为什么要与我说?”她真是个冷心冷面,直截了当的小姑娘,和程凤台一点都不像。美音还小,看不出性情。只说程家上面这三姐弟,相互之间实在是一点点相似之处都没有的。

  程凤台放掉鸟笼子坐下来道:“我是想告诉你,对你嫂子我们只能迁就,很多新兴的道理,是休想与她说通的。既然说不通,那就不说,免得她生气。她的那套老式思想我也不赞同,时代不同了啊!女孩子不受教育,没点眼界,结婚了还不是受丈夫摆布吗?也不能良好地教育子女,是吧?可是你看我与她争吗?我从来不争一句。”

  刚结婚那会儿程凤台争得可多了,常把二奶奶气得不理他,他都忘了。

  察察儿皱眉道:“这么说,我就这样被牺牲了?”

  “那也不是。”程凤台嘴角一翘,又是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我是让你别和你嫂子当面争执。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我们可以背着她来嘛是吧?哦!就许他范涟把妹子偷偷送学校,不许我也暗度陈仓一个啊?哥已经给你打听到了一个教会学校,都是女孩子,你嫂子总没话讲了。等我找机会送你进去。”

  察察儿得了许诺,脸色好看多了。程凤台摸了摸她脑袋送她回房间,笑问道:“过去不是不爱和同龄孩子一块儿相处吗?怎么忽然就闹着要上学了?”

  察察儿道:“我也不是想上学。我只是不想总待在家里,到了年纪再由兄嫂许配一个丈夫,然后还是待在家里——不过是换个家待着——哥,我就想出去看看。可是除了上学,我还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可以走出去?”

  程凤台有点被震惊了,他最心爱的妹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真的已经长成有思想有见解的大姑娘了。至少有一点他们兄妹是很像的,都不爱在家待着。

  送回察察儿,程凤台到卧室才脱下外衣,范涟就来了。范涟西装领带梳的奶油头,这样一丝不苟,倒不像是从女人被窝里爬出来的,也不像是专程来接妹妹的。他进门就喊:“姐夫,给我十五万。”

  程凤台脱下一件羊毛背心,气得笑道:“你打哪儿来的?《百家姓》去掉赵,开口就是钱啊?哪儿我就得给你十五万?”

  范涟一屁股坐床上,佣人给他端来茶杯茶壶,给程凤台端来一小盅酒。范涟拿过他的酒盅闻了闻,惊讶道:“你睡前还喝烈酒呐?这是你们上海人的习惯?”

  程凤台也好奇:“我以为这是你们关外人的习惯呢!你姐姐规定我,入冬以后每夜睡前喝一杯。”

  “哪有这习惯。关外人也不至于这么酒鬼的吧?”范涟又闻了闻:“怎么一股药腥气,泡的什么?”

  程凤台说:“谁知道那个。总是人参鹿茸虎骨什么的吧……”说到这里,程凤台忽然就知道这睡前一杯酒的效用了,过去仰头就喝,从来没细想过。范涟也明白了。两人对视一眼,很猥琐地笑起来。

  程凤台拿起酒盅感慨道:“我想呢,怎么外头来两回,家里还能来两回,儿子嘛一个接一个生不停。我当我是天生神力呢!原来就这玩意儿闹的!”

  范涟夺过杯子道:“这是好东西啊姐夫!壮肾益精。你不喝我喝!”

  程凤台立刻抢回来一干而尽:“这是你姐姐专门给我的。你要自己问她讨。”

  范涟颓然坐下,苦笑道:“我哪儿敢啊?回头她得说啦:‘你又没个媳妇,又不传宗接代,喝了这酒干嘛使?劲儿都用在婊子身上。’哎……”

  程凤台又笑两声:“你姐姐说得没错!”

  “你有脸说我?”

  “我是用一半劲儿,你是全用了。再说我也没耽误正事儿啊!你有儿子么你!连老婆都没有。”

  范涟今天有事相求,不与他斗嘴。程凤台把衣服脱了躺炕上去了,暖暖和和地准备入睡。

  范涟急了:“姐夫,你别睡啊!我的事儿还没完呢!”

  “你有什么事儿,张嘴就要钱。说吧。快说。”

  可是程凤台背过身躺着,很不当回事似的,范涟觉得难开口了,默了一阵,道:“是这样,我准备在上海盘两个厂。刚才与人谈过了,价钱都还合适……”

  他们两个谁做买卖都要带另一个发一趟财。但是这一次,程凤台可不乐意,坐起来盯着范涟看了一眼,把他吓得往后一仰,可是程凤台又躺下了,哼哼气儿道:“你可真听金瘸子的话啊!叫你办实业你就办实业。那你该问金瘸子要钱去——我本来就不赞成,还讨钱?”

  “又不叫你白掏。给你入股。”

  “白送都不要!没精神伺候。你这哪根筋又不踏实了?早告诉我,我给你拧一拧。”

  范涟很想顶回去,可是不能够,他这是跪着借钱呐!蹬掉皮鞋爬到炕上,在程凤台耳边叨叨爱国思想和长远收益,满满说了一篇话,道:“其实金瘸子说的也有道理,到底是部长了。我仔细考察过了,办实业确实盈利稳定,利国利民。我从美国搞了一批机器,马达一转钱就来了。再说又不要你管事,你就是第一大股东,坐等分红的。要是再信不过,我给你打欠条也行。上海那边催得紧,我是一时半会儿凑不出现钱。”

  “你那到底什么厂?”

  “纱厂。”

  程凤台冷笑道:“说那么慷慨激昂,我当你给蒋委员长造飞机大炮呢,国家离了你就不行了。”

  范涟被堵得不说话了。程凤台想了半天,叹气道:“给我三天,我把钱凑到了给你送去。你知道我们和日本的势态很不妙,总得防着一手,万一打起来,你这弄得带不走花不掉的……唉!我是信你的眼光,别给我赔本就行。”

  范涟又分析了一遍局势,说明他如何的万全万能。程凤台也懒得听了。他不是不心动,看见有钱赚的事情,谁能真冷静,工厂到底比走货风险小得多了。但是程凤台就是有一点固执,也只有范涟能够煽动他了。

  范涟筹到钱就接妹妹送嫂嫂的回家了。二奶奶回了房间,卸妆后静静地躺在程凤台身边,程凤台还没有睡着。这样难得早回家一天,竟也落不着什么清闲。

  二奶奶道:“三妹妹的事……”

  程凤台说:“她是孩子不懂事。当众顶撞你了,你别计较。”

  “上学的事,你觉得呢?”

  二奶奶似乎在虚心请教程凤台的意见。程凤台却无话可讲,因为他讲什么二奶奶都不会真的采纳,只会暗暗的不高兴,沮丧他们之间的各种差异。虽然这是真的,程凤台也不愿让她感觉到,模棱两可道:“察察儿就是图个新鲜,闹过这阵说不定就好了。过一段日子,看她的态度再定吧。”

  二奶奶点点头,吹了灯,与他说些家里的琐事:哪个丫头许了人家,哪个仆人该辞退了,大儿子用不着奶娘了,四姨太太的亲戚想在自家店铺里谋个差事。他们夫妻除了家里的这些琐事,基本也无话可讲,甚至对坐一晌也无话可讲。程凤台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二奶奶打了半天的牌,也累得睡了。

第27章

  这天,程凤台在后台翘着腿看报纸。他现在已是水云楼的奇景了,听完了商细蕊的戏,就到后台坐着看报纸喝茶闲坐着,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风雨不挡。所有人都怀疑他其实是看上了班里的某个女戏子,在那儿装腔作势,声东击西。然而他几乎只和商细蕊搭茬,对别的女戏子态度很平常,甚至还有点像避嫌似的不愿多话。究竟什么用心,大家也就猜不着了。像他这样闲出个鸟来的年轻富商,干点没头没脑的事情是可以理解的,大概就因为这样不在谱,才能和商细蕊做了好朋友。

  商细蕊在台上谢座儿,今天票友们给他赠了块匾,他没有半个钟头是断然下不来了。程凤台看完了一份报纸,无事可做,叫来打杂的给了几个钱,打杂的立刻又给他搬来了一摞往年的旧报,够他看一年的。程凤台在过去的日子里全身心投入吃喝玩乐的伟大事业,定下心来看份报纸的时间都少有,许多时事都是从范涟的嘴里听来的。但是自从他往水云楼跑得勤了以后,对中国的世情可是了解得多了。

  程凤台默默看报不讲话,怕聊得热乎了,商细蕊进来一看要不高兴。兔子不吃窝边草,要是招出点眉眼长短,以后他还来不来水云楼了?更何况他对水云楼的几个泼货毫无兴趣。女戏子们却由不得他冷落她们。沅兰在程凤台面前哼着小曲儿,搔首弄尾地脱了戏服,斜斜往椅上一坐。程凤台翻一页报纸,眼皮也不抬。沅兰这样做当然是不合规矩的,百年梨园的规矩,和旦角儿不能动朱笔一样,旦角儿换衣也需避着人,不然也是要挨罚的。但是今天十九不在,没人敢拿她的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