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鬓边不是海棠红上一章:第29章
  • 鬓边不是海棠红下一章:第31章

  在有创意有灵气有见解的后辈跟前,四喜儿这些腐朽老人就显得多余该死了。然而该死还不肯死。这一桌譬如旭日东升朝气蓬勃,隔壁几个老人态度阴沉,好像很看不惯他们。商细蕊简单又迟钝,一点都不觉得什么,还在高谈阔论,他本来也不把那几个老朽放在眼里。俞青却觉得了,说到后来渐渐地不搭茬,看着商细蕊怜爱似的微微笑,心想自己客居于此,还是收敛些为好。四喜儿却不肯放过她,端一只酒杯千娇百媚地走过去敬酒,想要给她来个下马威。俞青听闻过这位昔日的名角儿,知道是个泼皮不好惹的,连忙站起来回敬:“您老太客气了,该是晚辈来敬您才是。”

  四喜儿最恨别人称他老,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笑道:“俞老板才叫客气。俞老板这一来北平啊,真叫咱们皇城根蓬荜生辉。您看商老板这不是?谁都不理,就和您说个没完。连商老板这么高的眼界都够得上,难怪赵将军非你不娶呢!”

  四喜儿这么说话,可真叫人下不来台。俞青当时就呆住了。四喜儿说痛快了嘴,还要挤兑人:“也就您这个门第里出来的姑娘能够贫贱不移,洁身自好。”他眼神一瞟商细蕊,企图一箭双雕:“换了别个戏子,见着什么大帅什么司令的,只要有权有势,那还不巴巴儿地上赶着么?”

  商细蕊再迟钝也听出来他在说谁了,一生气,马上露出小孩子一样赌气的神情,嘴唇甚至有点儿那么撅着。他把一只空酒杯拿在手里揣着慢慢转动,让人疑心他会突然发了疯,跳起来把杯子砸碎在四喜儿脑门上。程凤台轻轻敲两下桌面,商细蕊闻声看来,程凤台便与他四目交投,沉着地微笑。商细蕊领会了他的意思,冲他皱皱眉毛,也笑了。

  他俩这样随时随地的搞情调,搞得万物俱灭心神交融,别人是看不到的。俞青怔了一怔之后,却立意要替商细蕊出这口闲气,淡然笑道:“您那是不知道,我脾气不好,嘴巴刁钻,行事也刻薄。若是跟着有权有势的主儿,没过两年就会被打出家门的,还不如一早就安分些,给自己留些体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两句话轻飘飘揭了四喜儿的底。四喜儿无言可驳,脸上风云变幻了一阵,喝下酒坐回位子上生闷气,过了一会儿,把小周子唤来身边暗暗地使劲地掐他胳膊。但凡年轻点出息点的戏子,四喜儿都要这样毫无由来地嫉妒和恶毒,别人惧他泼蛮,今天可遇着厉害的了。俞青是念书人的嘴,与通常的戏子们不同,骂人从来不带脏字的。

  范涟扯扯程凤台的袖子,轻声笑道:“哈,这班戏子,可有比你的商老板不好惹的了。”

  程凤台笑道:“我的商老板天真可爱,反正我也从来不惹他。”

  一般宴席上只要有一个唱戏的在,酒过三巡之后总要哄着戏子唱一出取乐。他们梨园行自家的酒席,以戏会友的,更难逃出无戏不成宴的俗套。喝着喝着就要几个难得开口的好角儿唱两句。这种场合,商细蕊一向是首当其冲的,前面他和俞青聊得那么投机,众人便要撮合他俩来一出。但是今天商细蕊吃得一肚子酒肉,根本没有唱戏的心,也怕状态不好,在俞青面前失了水准。趴在桌子上直嚷嚷醉啦醉啦唱不得,一唱就得凉调儿了。同行们都挺宝贝他,连说醉啦就不用唱啦,快去躺着醒酒吧!程凤台也真以为他醉了,把他扶到一边的藤椅上嘘寒问暖,商细蕊犟着不肯躺下,趁着四下乱哄哄的,一偏身就靠在程凤台肩头,额角不停地磨蹭他。程凤台很自然地顺势揽着商细蕊的腰,两人就这样咬耳朵说起悄悄话来,根本也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们了。四喜儿直咬牙,范涟瞧着直摇头。

  商细蕊退下了,他的缺儿总得有人补。俞青是今天当之无愧的女主角,然而配得起她的男主角,放眼四看,四喜儿是绝不可能的,小周子根本还未出道,只有一个原小荻。原小荻架不住人三催四请,站起身向俞青很斯文地拱了拱手,俞青也朝他点点头。这两个戏子里的念书人,站在一起就很般配。当场大家商量着,还是唱一出经典的《牡丹亭》之《幽媾》,杜丽娘和柳梦梅结情的那一段。梨园会馆有一处小花园,花园里有凉亭有池塘,就在那里唱,现成的别致布景,妆也不用化了,来一管萧就成。几个文人名票商量得非常热闹。

  商细蕊是真有一点醉意的,脸颊很烫,脑袋晕乎乎的,这时候听见原小荻要唱戏,程凤台就觉得他像哪种小动物似的耳朵一抖醒来了:“二爷,我要去看戏。”

  程凤台搂着他不动:“不成。你醉了。冷风一扑要生病的。原老板唱戏你又不是没听过。”

  商细蕊只说:“要看要看要看!非得看!这回唱的地方很特别啊!”

  程凤台倒好商量:“行嘛。那就去看。”一面脱下西装披在商细蕊的长衫外面,不伦不类的一个打扮。商细蕊也不在乎,靠在程凤台身上,两个人依偎同步去了花园。一路上人们都笑嘻嘻地看着他俩:“商老板,醉得这样了还惦记着听戏呐?”程凤台笑道:“可不是吗?商老板醉戏比醉酒还厉害。喝酒叫酒鬼。他这就是戏鬼。醒不了啦!”人们点点头,越过他俩走远了。商细蕊的手就在西装下面愤恨地捏了捏程凤台的腰,程凤台哈哈笑了两声,把他拥得更紧一点。

  秋天的庭院枫叶正红,加上各色秋菊,常绿的冬青,看来一切都很鲜艳。俞青是其中唯一一抹蓝,原小荻是其中唯一一抹白。两人一身民国的服装,演着古时的戏,出人意料的居然也不突兀。庭院背景衬着人,衬着故事,真是浑然一体戏我难分,使人觉得大概牡丹亭就是眼前的这一个亭子了。可是箫声一起俞青一开口唱,商细蕊就发笑,还好他们站的地方比较偏,没有人看到商细蕊的笑。

  程凤台知道他要开始挑剔人家了,一搡他:“商老板,不准犯毛病啊!这是你刚交的朋友,给姑娘点面子好不好啊?”

  商细蕊道:“我就笑笑,也没说她什么嘛。”说完了又开始笑了。他平时只是脸上挂一个笑容,这次因为喝了酒,比较忘形,轻轻的笑出声音来了,还停不下来。程凤台叹了口气:“得,索性您给评评吧商老板,别憋坏了。”商细蕊摇摇头不肯说。等原小荻的唱段过了,又轮到俞青了。商细蕊才道:“听俞老板唱戏,真是开卷有益。她的腔儿里处处可见前人的调子,唯独没有她自己的。她简直是昆曲大观啊!”

  程凤台忍不住喷笑出来:“你这嘴,又损人了是吧!我看她说话又快又密,跟雨点儿似的,居然还能唱这样的水磨腔,改口儿很不容易啊!”

  商细蕊不住点头:“对,她说话就跟雨点子似的。小雨点儿。以后就叫她小雨点儿。”

  程凤台笑得一揉他脑袋:“可别当人面这么叫唤啊!姑娘脸皮薄,生气了打你。”

  园子里那两个人,俞青眼光如丝情意绵绵,要去缠绕住她的柳梦梅。原小荻眼睛乱飘,唱得非常敷衍,完全不是他在台上的作风。柳梦梅扶住杜丽娘肩膀的那一节,原小荻居然犹豫了一下。不知是由于他的失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俞青说话时的雨点儿腔,到后来也有点带到戏里了。乱了拍子失了调儿。在场的都是内行,而原小荻又是多尖的耳朵,调门一偏,还未唱完整句,他就摆摆手停了戏,以免俞青尴尬:“今儿确实喝多了,都喝多了,到此为止吧。改明儿俞老板在天宝戏楼亮相,大家伙儿可得去捧场。”

  俞青还摆着戏里的姿势没回过神来,眼圈红红的,直愣愣望着原小荻的背影,有点幽怨的样子。原小荻简直一刻也呆不住了,火烧尾巴似的匆匆告辞。走过山石小径与程凤台擦肩而过的时候,程凤台看见他眼里有难忍的痛楚。程凤台一想,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与范涟对了个眼神。范涟也在那边表情很暧昧。四喜儿朝俞青翻个白眼,扭脖子扭腰的在冷笑,轻骂了一句:“倒贴都没人要!”只有商细蕊傻得像是这个世界之外的人,咕咕囔囔地哀怨:“原小荻怎么会犯这种错误!不应该啊!哎呀!我太失望了!原小荻都会犯这种错误!”

  程凤台好气又好笑地拍了一巴掌他的屁股。

第43章

  俞青到京不过五六天的工夫,杜七就从法国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下了火车站家也不回,直扑商宅,进院子先捏捏小来的脸:“小姑娘!好久不见!你可长高了!”小来居然一改平日横眉冷目的作风,仰头对他笑了一笑:“七少爷回来了!商老板盼了您好些日子了!”

  杜七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法国收到他的信了,他那笔字啊,还不如我走的时候整齐。”

  小来笑道:“可不是?每天都紧着唱戏呐!哪有时间练字。”他不是唱戏就是与程凤台厮混,这句小来没有说。

  小来通常很讨厌围绕在商细蕊身边的这一起纨绔子弟,狂嫖滥赌,把戏子当个逗趣的玩意儿。当面捧到云里,背地里贬到泥里,虚情假意的。但是对杜七却是个例外,因为知道他俩确实是戏曲上的知音。杜七虽然言行轻浮,对商细蕊倒没有那种肮脏心思,他是真喜欢戏,和商细蕊一样中了戏的魔,放下了文人和少爷的身段,把自己当做是商细蕊的同行荣辱与共。不像程凤台。小来看得出,程凤台并不是真心喜欢戏,他只冲着商细蕊而来。看别人唱的时候,程凤台总有点可有可无瞧热闹的意思。

  杜七一边走一边扯松了领带卸开西装扣子,大呼道:“蕊哥儿!快出来!我想死你啦!”

  这时候是中午的日头,商细蕊照例是要打个午觉的。屋里悉悉索索的,只没有人声。小周子被光明正大地要了来排戏,准备过阵子让他好好露个脸,演一出《昭君出塞》。这会儿在台阶下甩着节鞭。见着杜七,怯怯地收了鞭子。他知道商细蕊这里的客人非富即贵,都不是普通人物,于是觉着很紧张。杜七看见他,马上也不急着叫唤商细蕊了,曼斯条理地解着领带,瞧着他很有兴趣似的,嘴上问道:“你是水云楼的孩子?唱旦的?真秀气。学了多久了?这是唱哪出?”

  小周子嚅嚅地一句话也答不上来,脸也涨红了。杜七一见这情形,眼里的兴趣荡然无存。看小周子的年纪已有十三四岁。商细蕊在十三四岁出师的第一场戏,台下坐着张大帅全军人马。那些杀气腾腾蛮不讲理的丘八坐在下面,好像一个唱左了调儿就会被他们掏枪崩掉,就是商细蕊的师父商菊贞瞧着都有些犯憷。然而商细蕊上了台从容自若的,愣是把《大英节烈》唱动了整个平阳城。一个怯生的戏子,上了台,对着下头乌泱泱的各色纷乱看客,嗓子都得发抖!当下把小周子视为平常,撂了他快步走进厅堂里。小来兑了一杯凉茶端上来。杜七笑道:“怎么样,蕊哥儿是不在家啊?”小来朝他勉强一笑,很难回答的样子,然后愤恨地望了一眼卧房那遮得紧紧的门帘。于是杜七很好奇:“大中午的天还热着呢!他干嘛?捂痱子啊?”说着就要去撩那门帘。小来“哎”了一声阻挡不及,想不到门帘从另一边一掀,商细蕊脸颊红彤彤地系着长衫扣子走出来,钮扣扣得卡着脖子,十分仓促似的。杜七不疑有他,快乐地一把抱住商细蕊,往他左右脸上响亮地亲了两口:“宝贝儿!我回来啦!想不想我啊!”

  商细蕊摸摸被亲过的地方,拉着杜七的手撒娇道:“七少你回来啦!我想你啊!俞青他们都来了!就差你啦!”

  杜七双手一环,搂着商细蕊的腰在屋子里转一个圈:“火车还没到北平我就听说了。蕊哥儿!又到你技压群雄一枝独秀的时候啦!我在法国可没闲着!给你攒了两个好本子!准让老家伙们无可挑剔!”他俩关系实在很好,杜七算是看着商细蕊红起来的,亲兄弟一般的挚友。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又照商细蕊脸上亲了两口,惹得商细蕊捂脸笑作一团。杜七这去了一趟外国沾上的做派,有人可看不顺眼了。帘子猛然一掀,程凤台只穿着一件衬衣,扣子都没扣全,他下午没事就会来找商细蕊睡个中觉打个盹儿。因为早晨起得晚,其实也睡不着,只不过光天化日宽衣解带干点摸摸索索的勾当,耳鬓厮磨一阵解解馋。从杜七乍呼呼一进门他就听着了,开始亲两下小戏子他还能当他是打招呼,都是洋派人,能够理解的,可他这还亲上瘾了,那可不行!

  程凤台看着杜七,喉咙里咳嗽一声。商细蕊匆忙给他们做了个介绍。杜七戏子堆里混的,一眼就瞧出程凤台这入幕之宾的意思了。来不及说什么寒暄的话,程凤台已把他和商细蕊来回打量了个遍。商细蕊固然是柳枝条儿似的清新秀气,杜七纤瘦苗条,周身的一股放荡风流,清灵灵的,也很可看。

  他俩不是那回事。程凤台心想。不是我和小戏子的那回事。于是他很友善对杜七点点头。他刚在床上躺得浑身冒汗,越过杜七径自给自己倒了杯冷白水。有没有茶这也不挑了。他知道自己在这家的待遇谁都不如,不如小周子不如杜七不如其他的客人们,甚至还不如路过卖煎饼的老大爷。小来是不会伺候他什么的。杜七却发怔似的盯着程凤台拧着眉毛瞧个不住,忽然一咬牙,把商细蕊往边上一搡,对程凤台大喝一声:“娴云!!!”

  程凤台顿了顿才意识到杜七是冲他在喊,扭头莫名道:“什么?”

  杜七眼里直冒火光,撸袖子就要上前找他干架:“你大爷的!你还把娴云给忘了!你招了她还把她忘了!”

  杜七实在太瘦了,公子哥儿大概也极少动拳脚。拳头没有抡到程凤台面前,就被程凤台一把捉住手腕,惊道:“杜少爷!有话好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商细蕊从后面抱住杜七的腰,慌张道:“七少!七少你干嘛呀七少!你别打他呀!”

  外面小来和小周子也听到动静奔进来劝架。小周子瘦瘦小小,根本拦不住一个发疯的杜七。小来虽是个姑娘,倒比他有点力气,奋不顾身挤到两个人中间分开他们。程凤台被她往后一推,碰翻了茶杯,弄得一手湿淋淋。他骂了一声,腾空甩了两下,正好把水珠子甩到杜七脸上。杜七仿佛有被抽了一耳光的羞辱感,一抹脸,站稳了愤怒地指着程凤台鼻子:“你不记得百花楼的娴云!你还不记得我?那天就没打够你!”

  提到百花楼,程凤台对着他的脸努力回忆了一番,是有点儿想起那遭风流往事来了。那还是两年以前的某一天,他与人谈一笔海水珍珠的生意。一般讲到珠宝就要讲到女人,果然宴席末尾,对方老板笑道:程二爷只在洋派的舞女歌女中周旋,哪知道珍珠配着咱们的姑娘才叫熠熠生辉呢!于是把他架到八大胡同,观赏珍珠与裸体美人的搭配。他们去的百花楼,程凤台选中的就是娴云,献酒献曲之后还未上手,就有个臭小子破门而入。娴云生怕得罪了情郎,立刻表现出一副受了程凤台调戏的委屈模样。那臭小子不问是非,出手就打。亏着当时人多拦得快,程凤台没挨着什么痛。而且他也喝多了,糊里糊涂的只当客人醉酒闹事,老鸨花言巧语地一调停,并没有细追究来人身份。如今可明白了。

  程凤台气得笑了,坐下来看着杜七。商细蕊的好朋友,到底是和商细蕊一样疯兮兮的:“七少爷应该花间老手,怎么还跟这事儿上较真?娴云做的皮肉生意,你既然没给她赎身,还管她接谁的生意?记仇到今天,可笑不可笑?”

  商细蕊听见这话,也就知道他俩闹的是个什么事了,抬脸直瞪瞪望着程凤台,然后愤怒地把头一扭。程凤台被他瞪得先是一愣,随后就明白了。只觉得商细蕊这千刀万剐的一眼,比哪个暗送秋波都要让他欢喜。

  杜七听程凤台这样说来,再闹下去好像就有损他花间老手的名号了。他定了定神,一手捞了捞他那抹了法国摩丝的头发,掏出香烟来点了一支,脸上全是无所谓的表情:“其实娴云那妞是有点两面三刀,我都知道的,哪能被她耍了。只是看你这人实在可恶,欠揍得很。”

  程凤台对他挑眉毛笑笑,也不动气,他现在心情实在是很好。杜七又抽了两口香烟,更是与他无话可说,捻了烟头搂住商细蕊的腰,把他拉近了来贴着耳朵亲昵道:“本子我再改改,明天给你送过来。你好生练新戏,少跟王八蛋打交道。我走啦!”

  说完也不待商细蕊送他,戴上帽子悠哉地走了。他就连背影都是那么风流不羁。这就是商细蕊嘴里老惦记着的杜七少爷,杜明蓊老先生倾囊相授的亲侄儿,写戏词儿的神手。程凤台点点头,心想这个小白脸的这副小白脸脾气,和商细蕊可算物以类聚了。刚要打趣两句。商细蕊却气鼓鼓地在数落小周子:“还有几天就要演了啊!你还不好好练!还来看热闹!这次要红不了,你可别怨命!”

  小周子立刻飞奔到院子里拉开工架开始练习,商细蕊站在台阶上抱臂看着,也不指点什么,就只看着。程凤台看他的神态,就知道他气得不轻,而且是说不出口的那种气。程凤台心里得意洋洋,又怕是自作多情,招惹了两句话,商细蕊还是不搭理。他就真明白了。赔上两句好话便就告辞。商细蕊见他一走,更不高兴了,胸口剧烈地起伏,扭头就跑进屋去趴在床上,一张脸埋在枕头里,眉毛拧得死紧。

  商细蕊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他过去交好的男人个个三妻四妾。他还和那些妻妾们快乐地唱过堂会戏吃过酒席。怎么程凤台只是逛逛窑子,他就气得胸闷,况且还是陈年旧账,况且他和程凤台说到底也没什么——程凤台就只是亲亲他摸摸他,说点奉承话。他是真把他当孩子看了。

  他宁可和窑姐儿要好也不肯同我好。商细蕊心想。他根本没有那么喜欢我。杜七说得对,这就是个王八蛋!

  小来在卧房外轻声道:“商老板,五点半了。该去清风戏院了。”

  商细蕊闷在枕头里大叫:“不去!今天没有我的戏!不去!”两只脚把布鞋踢下地,竟就这样赌气去睡了。可怜小周子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小周子胆子又细,商细蕊不叫停,他就不敢停,小来怎么劝都没用。足练了大半个晚上的步法身段,等到凌晨时分商细蕊起床撒尿顺便叫停时,他膝盖都抻不直了。

  商细蕊在那儿生着气,程凤台一无所知,还在想着晚上去哪儿解闷。老葛是最懂他家二爷的,不能老守着个男戏子兔儿爷,时不常的也得换换口味。程凤台让他随便开,他就给开去了东交民巷的小公馆。那一位郎舅两个合资包养的舞女小姐今天也正闲着,披了一件玫瑰红的睡袍,正在监督女佣拿汽油擦她皮包上的污渍。程凤台见她衣衫半开潦草慵懒的模样,心里一动,身下也一动,就要把她拖上房内行好事。他的身上还有着与商细蕊厮磨时留下的热度,再解不了,就要被烧死了。不料舞女小姐比他还着急,进了卧室就脱衣裳。程凤台照例往床上仰面一倒,等着舞女小姐给他服务。

  舞女小姐噗地就乐了:“二爷!今儿不成。”

  程凤台笑道:“轮到我就不成了?算我来得不凑巧,遇上你的好日子了。”他想了想,体贴道:“那用嘴。”

  舞女小姐娇嗔一声:“哎呀!二爷!您真是……”她气得把那睡袍向程凤台一打,正盖在程凤台脸上,那馨香甜蜜的女人味:“我想去舞会也没个男伴!您来得正好嘛!不如就……”

  程凤台跳起来拦腰把舞女小姐扔到床上,一扯领带,整个人就压了下去,笑道:“不如就先来一次,完了二爷什么都依你。”舞女小姐在他身下推推搡搡欲拒还迎,被弄得咯咯直笑。

  程凤台说是一次,这一次时间大概也是特别的长,完事了舞会也结束了。反正去不成,于是又来了一次。第二次做到一半的时候,程凤台从后面贴着舞女小姐的耳朵说了一句话,舞女小姐正是意乱情迷,脑子犯糊涂的时候,而那句话又特别的惊人,她疑心是自己听岔了:“您说什么来着?”

  程凤台扯着她的头发把她压在枕头里,不让她说话:“没说什么。”

  又弄了没两下,舞女小姐忽然笑得身上发抖,翻个身搂住程凤台脖子,气喘吁吁道:“二爷改口味儿了?看上哪个戏子粉头了?”

  程凤台停下动作,看着她笑道:“怎见得就是戏子?”

  舞女小姐也就是随口一说,听他这样反问,倒真坐准是个戏子了。可是以程凤台的手面,却没有听说他在捧谁的戏——这却不是她管的着的。她吃的是这行的饭,榻上工夫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咬着程凤台耳朵这样那样教授了一遍。程凤台本来也知道男人之间怎样行事,就不懂里面的这些复杂手段,需要这样小心。商细蕊之前有过张大帅有过曹司令,他是有经验的。但是程凤台却听得格外认真,默默记在心里,生怕弄得不好伤着了他。那虚心请教的表情,舞女小姐看着就更发笑了:“哟!二爷!床上的事儿,到底也有您不懂的呀!我当您无师自通呢!”

  在床上被女人嘲笑,对任何一个男人而言都是奇耻大辱。程凤台陪着她笑了会儿,然后沉默着到梳妆台上拿了一瓶发油。舞女小姐一看,立刻冷汗都下来了,躲被子里往后缩:“二爷!不兴这样的啊!我错了行吗!”

  程凤台倒了一点发油在掌心上,不由分说把舞女小姐翻了个身,坏笑道:“怎么不兴了?二爷第一次干这个,做得不好您多提意见,做得好了您就多叫两声,哈哈!”

  舞女小姐哪儿还笑得出来,她有日子没受这个,疼得额头上直冒冷汗,深深后悔刚才话语里激着程凤台了,抽着凉气儿还得赔着笑:“不是这样!二爷!啊……您慢点儿来!慢慢的!”其实她不知道,她激不激着程凤台,程凤台迟早都要拿她练练手。程凤台是个没心肝的混账人,唯独心爱的小戏子,他是舍不得让他这样疼的。

第44章

  商细蕊那样的小少年,有时候特别记仇,一句话冷待了他,他都要在心里默默记上好几年。有时候忘性又特别大。比如昨儿还在为程凤台两年之前逛窑子的事情生闷气,睡了个饱觉,第二天起来就什么都忘了。早晨练了一上午的功,中饭慢腾腾吃着八宝粥,因为到了时候还等不见程凤台来请安,便很不高兴地向小来说:“二爷又骗人,说好了每天中午来请安,今儿又不来!这是今年第八回 了!”小来往他粥碗里加了一勺白砂糖,冷笑道:“他的话你也信!就你信他!他不是说再有误时候的,就大嘴巴抽他?这个人……”商细蕊自己怎么抱怨程凤台仿佛都是理所当然,别人批评程凤台两句,哪怕那个人是小来,他听着就不入耳。闷头不搭茬,呼噜呼噜喝了粥,跑回屋里穿戴一新,然后去梨园会馆和俞青杜七他们说新戏了。

  程凤台在舞女小姐的被窝里睡过钟点,赶到商宅扑了个空,和小来无言对坐。小来缝缝补补做着针线,半点儿不理睬程凤台。程凤台带着一股流连情色的倦意,半耷拉着眼皮温柔地问小来:“姑娘,商老板不在啊?去哪儿啦?你怎么没跟去啊?”

  小来暗暗没好气地一瞥他,低头沉默了半天,才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没叫我跟着。”

  程凤台知道商细蕊出门是一定会和小来打招呼的,不打招呼,小来也要追着问出来——她是存心不肯告诉他!不告诉就不告诉吧,商细蕊的行踪其实也很好猜测,假如去水云楼的话,小来一定会随侍着。那么八成是去了梨园会馆。梨园会馆里一班戏子唱啊闹啊,搞不好还要吃酒,回来可就没个准时候了。程凤台与小来僵坐了片刻,一个呵欠连着一个呵欠,最后熬不住笑道:“小来姑娘,我借商老板的床瞌睡一下啊!”一边儿自己就伸着懒腰掀门帘进卧房去了。小来瞪了一眼他,气愤地把针线剪子摔进笸箩里端走了,她怎么就那么烦他。

  程凤台坐在商细蕊的床上,蹬掉皮鞋脱了外套仰面一倒,正看见床幔上挂的两只大花脸面具。程凤台随手摘下一只来盖在脸上,一手枕在脑后。这被褥有着戏子上妆用的铅粉香气,还有一股糕饼点心似的甜味,像是有小孩子把糖果藏在枕头下面了。这倒很像商细蕊干的事儿。程凤台伸手在枕头下捞了一把,什么都没有,他笑了笑,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个瞌睡直睡到夕阳西下。晚上是戏子们最活跃的时候,梨园会馆的热闹便也散了,好让他们各人忙各人的戏去。商细蕊蹬蹬蹬踩着很重的步子回家来,屋子里半暗不黑,他一屁股就坐在程凤台胳膊上。程凤台痛叫一声弹坐起来。商细蕊暗中一回头,也吓得一喊:“程普?!”

  程凤台摘下面具:“程什么?我啊!”

  商细蕊笑道:“你倒拿得巧!这是你们老程家的英雄!说不准还是你老乡呢!”原来那花脸面具上绘的是三国时代的战将程普,东吴阵营的。

  程凤台揽过商细蕊的腰,枕在他腿上,睡怏怏地问道:“今天玩得好吗?和小雨点儿他们攒了什么戏?”

  这一提小雨点儿,商细蕊顿时发出一串震耳欲聋的哀嚎。小来隔着两道墙都听见了,以为程凤台欺负他家商老板呢,没头没脑跑进来拉开了电灯,看见商细蕊鼻头略有点红,有冤无处诉的模样,便恶狠狠扭头瞪着程凤台。程凤台摊开双手做了个很无奈的表情,然后又去搂商细蕊的那一把细腰:“商老板,怎么了啊?谁欺负你了?”

  商细蕊当胸捶他一拳:“还不都是你!”程凤台被他捶得是有点疼了,龇牙咧嘴的揉了揉。小来见她的商老板还能打人,而且打得这样虎虎生风,就安心地退了出去。小来走了,商细蕊才咬牙说:“都是因为你!给俞青取的小雨点儿这个外号!”

  程凤台不懂:“小雨点儿这个外号怎么了?多俏皮!”

  商细蕊又干嚎了一阵,道:“我……我多吃了两杯酒,一顺嘴,就这么叫她啦!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她小雨点儿啦!这下谁都知道我给人取外号啦!”

  程凤台呆了两秒,把商细蕊扑倒在床上大笑不止。商细蕊想到下午那一遭,羞得脸红彤彤的,又捶了程凤台两拳:“都是你的错!”程凤台笑道:“哎!商老板,你也不算冤。我取我的外号,你跟着叫什么?再说,你本来就很会给人取外号。你怎么叫常三爷来着的?”

  提到常之新,商细蕊就刷地掉脸子:“那个不怪我,那怪他爹没给他弄个好名字。肠子腥肠子腥的……”

  程凤台责备孩子似的拍两下他的后背:“好了好了,不许说了,二爷不爱听这个。你给俞青取了外号,俞青生你气了?”

  商细蕊想了想:“她倒不是小心眼儿的人——她笑得比谁都欢畅呢!还说小雨点儿这个名字很好听。”话头自小雨点儿俞青说开了,说到他们几个才华横溢的戏子商量着排新戏的事情。戏本子酝酿得相当成熟,腔也安得了,角色分配到位,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