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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红一味跪着哭,也不知道是太阳晒的,也不知道是抽噎得憋的,小脸涨得通红通红。沅兰骂得热血沸腾,也通红的脸。程凤台见识到他们同行之间的冷酷,不好插话,心里唯有鄙夷。他是挺见不得这个的,一群人在这挤兑一个小姑娘,这算什么事儿呢?一手拍拍商细蕊的肩要往屋里去睡会儿,商细蕊牢牢地攥住他的手,就是不让他走开,心里面被二月红哭得烦死了,同时也觉得沅兰挤兑的方向有点偏差。商细蕊的意思是嫁人等于跳火坑,只有跟着他唱戏才是唯一光明的道路,怎么被沅兰说得跟窑姐儿从良要赎身,老鸨子抬价不放人似的!

  商细蕊翻身起来淅沥呼噜闷头吃西瓜,他吃西瓜籽儿也不吐,好比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程凤台怀疑他连咸淡也没尝出来。吃完一片,嗓子凉透了,哑着嗓子简短道:“告诉她路金蝉。”

  十九和两位师兄都是一愣。沅兰也呆了一呆,然后刷地回头瞪住二月红。二月红在她的厉目之下一索瑟。

  自打商细蕊接手水云楼,前后已经嫁掉了七八个女戏子,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姐妹,也有搭班来的戏子。一律是给人家做姨太太。其中最好的结果也就是生儿育女,不咸不淡不悲不喜地做着小老婆。路金蝉的结果算不上最坏的,但是最典型的。当年两情相悦还未过门那会儿,为着应和她的名字“金蝉”,男方用黄金打造了一只鹅蛋大小的实心知了送到后台来捧她。盒子一打开,明晃晃一大块金砖似的光彩夺目。细看蝉翼由金线织就,纹路又清楚又细密,做着一个振翅欲飞的样子。墨玉镶的两颗蝉眼儿,连腿上的倒钩都栩栩如生。据说是宫里的手艺,这份心思真叫难得。当时大家都很羡慕,商细蕊在曹司令齐王府那边看过不少珍奇异宝,见到这只金蝉也看住了,托在手里瞧了半天。路金蝉的丈夫便笑道:商老板,你放了这个肉做的路老板给我,我照这模样儿给你打一个金子做的戏子,你看行不行?周围戏子们齐声起了个哄。路金蝉笑得非常得意。但是婚后真正过起日子来,丈夫待她不过也就那么回事,可不比婚前把她捧到天上,连陪伴她的时候都比婚前少了。而路金蝉渐渐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孤立无援的环境之中,举家上下都是原配夫人的人马,许多双眼睛盯着她,就看她什么时候出了格,好动手收拾她。不负众望的,在戏班子里养成的张扬个性,习惯了追捧与掌声,使她也很难脱离热闹多彩的生活,成为一个相夫教子的平凡妇人。唱着戏的时候想嫁人想安逸,嫁了人又拼命的想唱戏。为此落落寡欢,喜怒无常,时间久了丈夫也就不待见她了,在家中日子越发难过起来。为了过一嗓子瘾头,票了一出堂会,立刻被造谣说与男戏子眉来眼去,在后台捏手。因此挨了丈夫一顿耳光,打聋一只耳朵。后来生下孩子,嗓子身段全毁掉了,真的是想走回头路也不能够了。

  那一个大雨天,路金蝉又不知怎么和夫家怄气,蓬头散发地跑到水云楼后台来给商细蕊跪下了,说只要能回来,哪怕登台不开口,当个龙套也可以。商细蕊看她喑哑哑的嗓子,浮肿苍白的脸,定愣愣的眼睛,人不人鬼不鬼的都脱形了,一面震惊女人生育以后的变化,一面考虑是不是要把她收下来。还没等他想分明,夫家就派人把路金蝉拖走了。路金蝉在雨里用喊救命的声调喊着商细蕊的名字,把所有人听得肝胆发寒。商细蕊也跟着追出去,淋在雨里高声道:她想要唱戏!你们得让她自己做主!没有人理睬他,已经到了这一步,已经陷入了这样的家庭里,一个女人哪还做得了自己的主!

  沅兰连吓带诈唬说了路金蝉的往事。在座一位师兄还对这位美丽的师妹记忆犹新,惋惜地叹了一声。这一声给故事徒添现实凄凉的佐证。程凤台就见二月红的脸色从通红转成白,头低低地垂下去。

  沅兰在商细蕊吸溜吸溜吃西瓜的背景中,拍着自个儿胸脯痛心疾首道:“就说我!虽不敢和班主比,我大小也算个腕儿吧?不是没人捧啊!不是没人跪着娶啊!快三十的人了,我为什么不跟他们走?我不是个女人?”说到这里她眼圈一红,手绢一抹鼻子,接着说:“你道行还浅着呢!娶小的有钱男人,哪个不是喜新厌旧的?能有几个靠得住!像一般女人,没个谋生的本事,挂男人吃一口饭那是没办法!我们自己能挣,不趁着年轻的时候攒够了钱,到人家里去随人揉圆搓扁?你又不是他正头夫妻,再没靠山,没积蓄,没手段,你就等着受气吧!路金蝉不比你伶俐千倍百倍?得了一只金知了也才这个下场。你这个笨的,得让薛千山给你打一条金龙金凤凰才保得住身家!”

  沅兰口气不善,这一番话却是正理。程凤台和商细蕊这些混久了的人都明白。给人当小老婆不是不可以,但是赤手空拳涉世未深的进入一个宅门给人当小老婆,轻则伤心,重则伤命。商细蕊觉得二月红是在跳火坑,也是旁观了许多例子之后得出的预测。

  二月红听到这里,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着嘴痛哭出来:“我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喊完这句话,羞愤得弯了腰,简直要伏到地上去哭了。

  众人望着她的肚子,都是神色一凝。

  程凤台心道薛千山啊薛千山,畜生啊!先奸后娶也就罢了,居然还闹个先孕后娶。怪不得小姑娘脸上始终带着惧色。十五岁的姑娘家,自己当孩子还没当够呢,这就要当妈了,能不怕吗?

  小来收了阳伞想把二月红搀起来。二月红动也不动,只哭得伤心。

  商细蕊从瓜瓤里抬起头,不知二月红的伤心从何而来:“不会来不及。你不要怕,我去和薛千山商量,他不会勉强你。”

  程凤台一咂嘴,拍了一巴掌商细蕊的后背,合着他真是什么都不懂。

  沅兰也不急于向商细蕊解释,一回头盯住十九,冷笑道:“这是你的护着的人,都要下蛋了,你不知道?”

  他们的规矩是陪人睡觉这不叫个事,不慎怀了身子则是十足的下贱胚,怀了身子还敢瞒而不报自谋出路,就是欺师灭祖里占了欺师二字,足够活活打死了。十九气得也变了颜色,上前反手抽了二月红一巴掌,没有打到脸,只把头发给掠出一束来垂在脸上飘飘荡荡,看着却比挨了一耳光还要凄风苦雨。

  商细蕊这下也听懂了,把西瓜一撂,地动山摇地咳了好几声,然后豁然站起来,怒道:“堕了!”

  众人听在耳中,都以为他是要把二月红“剁了”,心中一骇,不知商细蕊何时具备了此等流氓气质。程凤台也诧异这戏子看着挺老实,想不到遇着忤逆之事忤逆之人,下手还挺黑的啊!这时就听见院子里咕咚啪嗒接连几声强人入室的动静,原来是腊月红从墙外一跃而入,带着摔碎了好几块青瓦。二月红被押来受审,他哪里能放心,尾随而至攀墙偷看,看得一头冷汗,及至这里,再也忍耐不住。腊月红视死如归地闯进院子,跟师姐身边一跪,把师姐往身后一挡:“班主要剁了师姐!先剁了我!”

  商细蕊瞪起眼睛:“我要剁她?是要她堕了孩子!”扭头看看碎了一地的瓦片,皱眉道:“我教你功夫,你来我家上房揭瓦?!”

  沅兰他们也很气愤腊月红不懂规矩,唯有程凤台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商细蕊背着手走了两步,猛一转身,继续说:“让你师姐把孩子弄掉,是为了她好,你不要插嘴。二月,你到底怎么着?”

  二月红连连摇头,她很怕嫁不成薛千山,要把孩子没名没分的生养下来;也怕嫁成了薛千山,有路金蝉一类的命运在前头等着她。但更怕堕胎,这搞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再说骨肉相连的一条性命,怎么能舍得!

  商细蕊满面怒容地走到二月红跟前停住脚,居高临下望着她。腊月红把师姐护得更紧一点,就听见他在头顶上炸雷:“你这孩子!跟你说了一大篇!你怎么都没往心里去啊?就那么想给人当小老婆吗?薛千山总不在家,你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忽然之间语调一转,花言巧语的拐孩子:“留在水云楼,我保你明年出师,还给你涨月钱,给你单独住一间房,好不好?”

  商细蕊在水云楼的同辈人里算是年纪小的了,难得卖一回大辈儿,卖得无情无义,人心向背。他忖着嫁了人固然是就此失去一员良将,留下来生下孩子,则要冒着嗓子倒掉身段走形的危险,一搞不好,一棵好苗子就彻底糟践了。哪怕保养得当,至少也得有两年练不得功夫上不得台。二月红正当龄的年纪,两年的时光千金难买!所以为了双方考虑,薛千山留给她的小孽种还是堕掉为好,这没什么可犹豫的。

  商细蕊自以为道理很正,然而这不近人情的这一面展露出来,让在场几位心里都一秃噜。沅兰之前叫嚣得那么厉害,听见要打胎,同为女人还是有点感同身受似的怔了一怔神,觉得寒丝丝的,嘴上惯性地嘟囔道:“留着野种,是不如堕掉算了!”声音却一径低了下去,不多说什么了。程凤台不知道他们梨园行对女戏子是怎么定的规矩,心道这他妈也太王八蛋了,为了区区一嗓子戏,值得搭上一条人命的吗?

  二月红心里冷得真是哭也哭不出来了,虚弱得直摇头:“班主,我不……这不行……”她额前垂下的那束头发荡在腊月红的脖子根上拂动着,把腊月红的心都搔得揪起来——他弱小,温情的姐姐。

  商细蕊道:“这有什么不行的?这点疼你挨不了?”

  这哪里是挨不挨得疼的事儿!

  腊月红昂头喊道:“班主!您就开开恩,让师姐嫁了吧!”

  商细蕊怒斥:“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拔高音量又喊道:“二月红!”这一声都把毛嗓子喊出破音来了,像个大花脸的腔儿,听着格外愤怒。

  二月红怕得一抖,倏然抬头,对上商细蕊一双清亮得不含一点人气儿的眼睛,是冷的硬的,是这人世间之外的,冥顽不灵的,总之就是不像一双血肉之躯的眼睛。她在水云楼蒙商细蕊亲自教习了三四年,自以为很知道商细蕊的脾气,今天看来,商细蕊竟比她原来所知道的还要不通人情一百倍一千倍。遥想到过去传言说商细蕊自己的亲师姐要嫁人脱离水云楼,商细蕊如何心狠手辣活脱了人家夫妻一层皮,就凭自己与他的这点师徒情分,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二月红一头一脸的虚汗,把额头抵在腊月红的后背上。腊月红心痛到一定程度,心急到一定程度,以一股初生牛犊之力冲起来撞了商细蕊一脑袋,撞得商细蕊往后连退了几步。没想到他竟真的敢动手!

  腊月红指着商细蕊鼻子,怒吼道:“你们怪我师姐?!你们凭什么怪我师姐!薛千山找她,是她自己愿意去的吗?她不愿意去你们说风凉话不管她,出了事倒赖她!”

  商细蕊揉着胸口弯腰咳嗽半天,程凤台又心疼又好笑,替他顺着背,低声骂道:“哎哟我操……都属疯狗的。”

  疯的还在后头,腊月红操起桌案上的西瓜刀,朝着众人一挥舞。沅兰他们惊呼一声跳起来躲开。程凤台没想到腊月红是动真格的发飙,立刻大惊失色地往身后护着商细蕊,小来也拼命把商细蕊往后拉。腊月红那把刀尖先指着沅兰,比划了两下,随后直挺挺指住商细蕊,瞪着他一字一字咬牙切齿:“我师姐嫁人嫁定了!谁再敢打她的主意,要她受苦,我……我!!!”

  眼看一刀挥下,不知要向谁头上砍去,二月红拦腰抱着他,嘶声哭道:“腊月!不能啊!”

  腊月红大喝一声使劲一刀,把面前茶几给劈碎了!紧接着商细蕊如同脱笼的野狗横窜出来,大喝一声一脚飞起,把腊月红踢翻在地,一柄西瓜刀从手中抛出老远。到底腊月红才吃几两饭,怎么能是商细蕊的对手。当年在平阳,商细蕊还唱武生那会儿,他那套拳脚也算地方一霸了,寻常人高马大的流氓一个打五个不成问题。进了北平指望斯文唱戏,想不到身在自己家里,还有跟他吊幺子的!也不管腊月红的指责有没有道理,先打回来再说!踢翻了腊月红还一屁股坐到人家背上:“你敢打我?”说着欠了欠屁股,又重重往下一坐:“叫你打我!”

  腊月红一咳嗽,咳出一口血来,这是要被坐扁了。

  众人不知现在应当是该惊,还是该笑,反正不能眼睁睁看着商细蕊就这么着坐死一个大活人!手忙脚乱要把商细蕊拉起来。商细蕊犟气上头,纹丝不动,这辈子除了他义父和曹司令,他还没挨过别人的打!太气愤了!太委屈了!一巴掌接一巴掌揍着腊月红的脑袋,一边不断地抬屁股墩他。腊月红小鸡仔似的瘦瘦的少年,快要被他搞死了。

  小来他们拉扯着商细蕊,道:“商老板,你起来吧!要出人命了商老板!”

  两个师兄攥着手里的把件舍不得撒手,只用胳膊肘一边一个试图架起他,被他挣掉后,忍笑道:“师弟!小师弟!得了得了,咱犯不着跟他小孩子使这通毛驴脾气!啊?咱把驴脾气省着点儿花!”

  沅兰和十九也站旁边劝道:“教训他还用你堂堂一个班主自己动手?留着给师傅抽板子吧!”

  唯有二月红根本插不上手,只顾哭得撕心裂肺。

  程凤台都快要笑死了!上前散开众人,抱着手臂笑意盎然地看着商细蕊,眼睛里仿佛在说:你那么大个老板!干的这事儿可笑不可笑?商细蕊也抬头望了望他,然后把头一扭,又墩了腊月红一下,仿佛在说:不用你管!

  程凤台挑挑眉毛,掳袖子捏住他脖子后面一块皮肉向上提。商细蕊顿时就觉得一股酥麻自脖颈之后蔓延开来,使他浑身发软,手脚发僵,失去战斗能力,像一只猫一样手舞足蹈两下,就被提起来带走了。程凤台一边提着他脖子往屋里走,一边对身后众人打招呼:“散了吧,都散了吧各位,有事明儿再说。”

  师兄师姐们目瞪口呆地看不懂商细蕊何时添的这样罩门,他们一起长大的,怎么居然不知道?他们当然不知道。别说他们不知道,连商细蕊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原来就有的毛病被程凤台在床上发觉出来了,还是和程凤台在一起以后才有的。也说不准这是只有程凤台才拿得住的诀窍。

  程凤台一直把人提溜到床上去,商细蕊在床上顺势翻了个跟头,嘴里发出一长串气恼的声音,唔哩唔哩,还带着尾音。恰在此时,胡同不知哪家养的一条狗也如此这般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吠了一长串,狗儿嗓音洪亮,比商细蕊高了不止一个调门,然而腔是一样的腔。程凤台愣了愣,不敢确信,聚精会神地听。商细蕊对声乐敏感异常,狗叫第一遍的时候他就觉得了,心里一窘,想道程凤台肯定又要打趣他。于是把头蒙到枕头下面,继续苦恼地哼哼。

  果然程凤台听分明了以后就乐不可支,拍着商细蕊的屁股道:“哎!商老板!你听,你街坊在和你唱对戏呢!还是商派的!”

  商细蕊怒道:“呸!那是你街坊!”

  两人同住着一趟街,程凤台很大度地认下来:“是,那是咱街坊。原来商老板的腔是随了咱街坊!”

  商细蕊在不高兴之中憋出一个不高兴的笑,一闪即逝,随后怒道:“气死我啦!那个贱人!”待在水云楼这种地方,能学会不少骂人的肮脏话。但商细蕊是极少说的,气急了也就是“贱人”和“不要脸”。不知道这一句“贱人”骂的是谁,反正跑不了是那对师姐弟。程凤台笑两声,在他身边枕着手横躺了,悠哉地说:“我说你们水云楼可真有意思。你呢,是师姐出嫁了要杀人。他呢,是师姐嫁不成了要杀人。净出要人命的师弟!人家孩子可比你懂事多了啊!是吧?你俩要换个个儿,那就天下太平了!头一个老怀大慰的就是蒋梦萍。”

  商细蕊很不满意地哼哼唧唧。

  程凤台问他:“你那什么二月红,真有这么好?”

  商细蕊从枕头里闷闷地“唔”了一声。

  女孩子演旦角儿那是浑然天成的,不像男孩子需要专门下一番苦力学习异性的举手投足,因此二月红是比师兄弟们走得前头了。功败垂成,气出了商细蕊的泪花儿。

  程凤台道:“那么二月红和小周子谁更好?”

  商细蕊琢磨道:“唱工倒是差不多。要论做工,当然还是小周子的好。二月红武旦差了点。”

  程凤台笑道:“商老板觉得,拿小周子换一个二月红,划算不划算?”

  商细蕊猛然从枕头里翻身出来望着他:“范涟把小周子要出来了?”

  程凤台道:“正是因为范涟要不出来小周子。范涟又不好这口,他要小周子做什么用呢?还不是把小周子要出来唱戏,四喜儿人精一个,心里明白着呢,他不愿意小周子出道,哪肯放人?”

  商细蕊失望得很:“范涟这个没用的家伙!还敢跟我嬉皮笑脸的!那怎么办呢?”

  程凤台道:“我看四喜儿这态度,只能强压他一头硬跟他要人了。要强逼四喜儿无非财势两样。这事儿我不合适,我和你们戏界没交情,说不上话。范涟也不合适,他那明哲保身不沾是非的,不肯得罪人。杜七呢一个文人,钱是有,势力不够,四喜儿不怕他。他脾气也不好,准得和四喜儿谈崩了。只有让薛千山去,又不怕被讹钱,又和你们梨园行走得近,又在场面上混得开,必要的时候,这货也能耍一耍流氓啊!”商细蕊低头忖着。程凤台缓慢的老谋深算似的接着说:“让你那大师姐沅兰去和薛千山谈。记着一个钱字也别提,就说二月红太好了,太有本事了,少了她,你水云楼简直不行了。唯有一个周香芸才能勉强替补她。要来了周香芸,水云楼一个字儿都不要白放了二月红。”

  要从四喜儿手里挖走小周子,那典身钱大概能值了两个二月红。这还叫不提钱呐!面上是不提,背地里可得了大便宜了!这个道理商细蕊能想得到,于是不住地点头。

  “其实沅兰要是说得好,能把二月红吹上天了,换两个小戏子也是换得到的。商老板还想挖谁的墙脚?可不能是已经出了名的啊!”

  商细蕊眼睛一亮,扑到程凤台身上撒欢:“有!真有!不出名!有一个!唱青衣的!腔儿特别好!”

  程凤台揽着他的腰,这真是小孩儿的娃娃脸,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刚才雷霆之怒狂风暴雨,这会儿乐得跟跟朵花似的。商细蕊用更大的力气回抱过去,合抱着翻了一个乾坤颠倒。程凤台伏在商细蕊身上,亲着他的脸和脖子。可是商细蕊一定要扳过程凤台的脸来使两人对望着:“二爷,你真是我的狗头军师!”

  程凤台笑道:“我全中国的买卖都做遍了!你这一个戏班子才多大点屁事儿!杀鸡用牛刀哇!”

  商细蕊两手胡噜胡噜程凤台的头发,把他原来上了发油的很漂亮的发型都弄乱了,一面认真道:“狗头军师,摸摸你的狗头!”

  程凤台气得一笑,低头就啃他。

第66章

  沅兰受命与薛千山谈判,两人约在一间酒楼里喝点小酒诉诉衷肠。女戏子几乎个个练就一套陪坐对谈舌粲莲花的本事,尤其水云楼里走出来的女戏子,基本都是交际花的款式。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连捧带吹的,竟然真被她饶来了两个小戏子!与商细蕊表功,自然是大功一件。商细蕊把不争气的二月红抛在脑后,摩拳擦掌等着新鲜的后生上门。

  因为二月红怀了身孕,时候拖久恐怕就要显怀了,到时候被人说先奸后娶,很不好听。婚期在即,只剩一个月不到的筹备期,薛千山自己也很着急,第二天就与四喜儿约在同一间酒楼里软硬兼施强索周香芸。四喜儿年轻的时候由于貌美而且出名,脾气扭曲难缠可被视为一种独特的滋味。用他老相好们对他的评论,叫做“有嚼劲”。如今年过半百姿色全失,这份脾气就教人难以下咽了,嚼劲虽然还是嚼劲,然而是一块皱巴巴骚哄哄的牛皮筋的嚼劲,嚼得人腮帮子疼。薛千山与他周旋半日口干舌燥,最终赔掉好大一笔钱不说,还被他动手动脚地摸了个遍,差点惨遭诱奸。十分的委屈,十分的恶心,二十分的身心俱疲。

  周香芸大事定矣。另外一个被商细蕊看中的小戏子名叫杨宝梨。十七八岁的年纪,冷冷清清地专门在戏班子里给人垫场,比周香芸的状况好点儿有限,只强在没有一个四喜儿打骂折磨他。商细蕊爱看戏,闲时将全北平城犄角旮旯的草台班子都刨过一遍,除了捧角儿,就爱火眼金睛地捡出混在鱼目里的珍珠来赏玩一番。周香芸固然是经过校验的一颗明珠,至今还有票友念念不忘,跟商细蕊打听王昭君的底细。这一位杨宝梨以商细蕊看来,年纪小小,有模有样,妥妥的也是可造之材。得到杨宝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薛千山掏了两百块钱,托人去传了句话就办成了。杨宝梨听说是商细蕊指名要他,乐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他们在同一城里干着同一行,年纪也差不了多少岁,地位却是有如云泥之别。对杨宝梨来说,商细蕊就是神佛祖宗,是报纸电台上的人,偶尔从座儿上望他一眼,远得连面目都看不大清楚,就看见那戏服花团锦簇的,头面材料大概特别地好,在强光灯下动辄闪烁,灿若繁星。使得商细蕊就像个绸缎珠宝堆砌出来的虚幻的假人。杨宝梨从来没有和商细蕊见过面,谈过话,有过什么交情,不知怎会忽然之间好运当头,居然被商细蕊钦点上九重天。

  杨宝梨哪知道商细蕊曾经带着程凤台看过一次他的折子戏。杨宝梨唱起戏来,嗓音里天生含有一股哭腔,夹着鼻音,格外的软糯凄美。受得的认为非常动人,比如商细蕊;受不得的就很听不惯,比如程凤台。

  那天程凤台不停地吃着瓜子零食,吸溜吸溜撇茶叶喝茶,吧嗒吧嗒点烟卷抽烟。把商细蕊给烦死了,一拍桌子低吼:“你能不能安静点!”由上至下瞥他一眼:“嘴就没个停!像个女人!”

  程凤台冲他一笑:“我说爷们儿,咱们起堂吧?这有什么可听的呢。”怕他不乐意,补一句奉承:“比商老板差远了。”

  商细蕊的脸色果然由阴转晴,摇头晃脑:“那当然!不过他也不错啦!”

  程凤台道:“我看他不如小周子好,这唱得,太晦气了。”

  商细蕊摇头道:“你不懂。不是人人都能找着自己的风格,好多人唱一辈子戏,就随自己师父的声口随了一辈子。找着自己的风格多难啊!杨宝梨小小年纪就能有自己的味儿,一千个人一万个人里没有一个重样的,我再点拨点拨他,绝对是个人才!”

  程凤台盯着台上的人使劲品咂,还是看不出个好来。

  商细蕊望着台上一叹:“我最讨厌泯然众人啦!跟谁都不一样,就是好样的!”

  这么一说程凤台就明白了。杨宝梨未必真是有多好,胜在踩着了商细蕊的心缝儿。商细蕊台上台下,唱戏做人,就求个排众而出,别具一格。

  周香芸与杨宝梨得了个好前程,各自满心欢喜地辞别旧友打点行装,预定在夏至那日一同拜入水云楼门下。之前一天,二月红穿了一身符合她现在身份的鲜亮打扮,静悄悄的来后台告别。说是静悄悄的,因为众人觑着商细蕊的颜色,不敢多搭理她。有资历的戏子们觉得这丫头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也不特别漂亮,也不特别灵巧,想不到还没出道就给自己找着人家了,真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年轻的戏子们则以商细蕊的观念为准绳,一律对二月红嗤之以鼻,将其视作水云楼的叛逆。

  别人都会不理她,唯独腊月红不会。腊月红勒头了一半,爱惜地拉着二月红的手,站在后台一角目光殷切地说话:“师姐要走也不急这么一会儿,看完我的戏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