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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熹芙说:“写了信的!结果我们家小姐脾气急,一定要坐飞机,飞机快倒是真快,把我都颠得吐了!这不是,人比信到得早!”姚熹芙说着向一处看去,那边桌早坐了一个洋装小姐在喝茶,众人的目光跟过去,洋装小姐向他们点了点头,显得有点冷淡似的。姚熹芙皱皱鼻子道:“小丫头刚从德国回来,中国话也说不利索,脾气古怪着呢!”姚熹芙嫁给了四川一个有名的杨姓望族,这想必是她夫家原有的女儿,看着比她才小了十岁有限,当然这种情况对于他们也很常见,没有人会多嘴发问。

  程凤台用手肘一捣范涟:“哎,德国留学的,和你有共同语言,去聊聊,难说能成呢!”

  范涟看杨小姐有姿色有家底,早也动过脑筋,两手一摊苦着脸说:“聊了!就没搭理我!等王冷来了和她坐一桌吧!”

  那边有人夸姚熹芙穿得鲜艳,知情的便说:“我记得你是夏天生日,就今天不是?”一问之下自然有人起哄附和。姚熹芙作为寿星,当之无愧是今天的主角,范涟又忙着要安排酒席,又忙着撺掇姚熹芙唱一段子,还不忘把商细蕊拿出来挤兑:“蕊哥儿,今天你姚师父过生日,你就没有什么表示吗?”

  商细蕊一脸惭愧:“不知道今天能遇见姚师父,什么都没准备。我们师徒一场,我就给师父磕个头贺寿吧!”

  这二人并非正式的师徒,年纪又离得近,教授年头也短,姚熹芙自觉受之有愧,连忙摆手。其他几位老板起哄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都觉得商细蕊那么傲气,不至于真的当众磕头,何况姚熹芙已经封箱嫁人远走他乡了,再套近乎也没有好处。不料想商细蕊上前一步,也不等地下垫个垫子,撩开长衫衣摆纳头就拜,真的端端正正的给磕了一个头,动作就像戏台上那么好看。众人齐齐发出一声低呼,连远处独坐出神的杨小姐也看了过来,觉得很新鲜。可惜商细蕊膝盖上带着伤,站起来的时候不自觉拿手撑了一把大腿。程凤台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范涟心里一哆嗦,抖着说:“姐夫你看……我是为的撺掇他们师徒搭一段戏!可你家蕊哥儿也太实诚了,我这没想到啊!”

  程凤台拍拍他的肩:“不用多说了,等着我收拾你。”

  姚熹芙这时候眼圈红红的蓄了点泪,这行里人走茶凉的流水席,一旦脱籍改行,连她师门内的晚辈都不会当真敬着她了。没想到一个口盟的小徒弟,如今功成名就的商老板,竟会有这份诚心在。姚熹芙也顾不得男女避嫌了,拉着商细蕊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密密切切谈了许多话。直到堂会开场,范涟求着姚熹芙露一嗓子,师徒俩才依依不舍的分开了。

  今天有点身份的老板们都不扮相,商细蕊踏踏实实坐在下面听。自从原小荻从商,姚熹芙嫁人之后,北平昆曲界就不剩下什么人了。今天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商细蕊往程凤台身边一坐,拿姚熹芙的戏就着茶喝,一口一砸吧嘴,津津有味。姚熹芙唱的是非常地道的南派昆曲,江南声腔里含着一口春水滢滢,又雅又娇,要让万物都复苏了。他们内行人的聚会,不大会去唱游园惊梦之类的通俗名段,选的段子太冷僻,程凤台欣赏不了,坐不多会儿就觉得恹气了,要出去走动走动,抽一支香烟。他屁股刚一抬,商细蕊就一把按住他:“去哪儿?”

  程凤台笑道:“听不懂啊商老板,放我出去散散心吧。”

  商细蕊眼睛痴痴盯着姚熹芙,一瞬也不瞬,嘴里说:“听着好听就成了,谁指望你听懂!芙蓉叫你能听懂吗?蝈蝈叫你能听懂吗?你不是照样都爱听?”

  商细蕊又在说歪理了,然而程凤台居然被说服了,勉强又坐了一会儿,然后说:“不行了,商老板,你姚师父太会哼哼了,哼得我骨头缝发痒,我要出去活动活动,撒泡尿。”他压低声音说:“等我精精神神的回来听商老板的!”

  商细蕊听见这句果然撒开手随他去了,一面嫌弃地说:“去吧去吧,你这就叫山猪吃不了细糠。”

  程凤台贴到他耳朵旁边说:“我这山猪只拱你一个,还不好吗?”

  商细蕊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范涟扭头道:“姐夫快去快回,待会儿我也要唱的!”程凤台拍了拍他肩,自去溜达了。绕着游廊边走边抽烟,薛千山带着他的西藏姑娘姗姗来迟,见到程凤台,嘻嘻哈哈地打招呼,程凤台也不怎样热络他,擦肩就要过去。薛千山压着嗓子追喊一句:“程二爷别往那边去,打扰了安贝勒的好事。”

  安贝勒这号八旗遗少,程凤台都不用想就知道他有什么好事,多半又是周香芸落他手里了。程凤台暗暗骂了一声,把烟头掷在地上踩灭了,走到游廊尽头大声嚷嚷:“小周子!出来!你们班主找你的戏了!”里面毫无动静,程凤台又说:“快出来!晚了你们班主又该打你了!”一连喊了三四遍,小廊厅的门吱呀一响,周香芸臊红着脸,气息不匀地慢慢挪出来。他太羞愧了,作为一个男人,连这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真成了戏里的小娘子,因此头也不敢抬,手心攥着衣袍的一角,随时都要哭了。

  程凤台上前揽了揽他的肩,目光不善地盯了一眼廊厅。大家都是场面上相见的人,安贝勒不愿意为了个小戏子暴露自己的下流嘴脸;程凤台也不好不给面子,为了个小戏子去踹安贝勒的门。这样一闹也没有心情继续逛花园了,陪周香芸慢慢走回去。周香芸脑袋垂到脚面上,脖子都快折了,为免招惹无赖,他一心做旧糟蹋自己,穿的灰布褂子,头发剃得一层青皮,缩头缩脑的,就差往脸上涂煤灰。实在是怀璧之罪,没处说理去。

  程凤台忽然停下来,周香芸猝不及防,踩了一脚程凤台的皮鞋尖,惊得把脸一抬,又很快低下头去。程凤台面对着他说:“把头抬起来,腰杆挺直了!形势比人强这没什么可丢脸的。以后你就趁着人多的时候大喊大叫嚷出来,他比你有身份,比你怕丢人,懂了吗?三五次这么一来,知道你是个咬手的,还能再招你吗?”

  周香芸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程凤台叹了口气,也是怒其不争,知道以周香芸的性情来说,回头哪怕挂根绳子上吊了,也没有勇气做出反抗。

  回到堂会上,黎巧松在商细蕊面前弓着腰说着什么,商细蕊点点头,程凤台最后就听见黎巧松念叨了这么一句话:“我就不信逮不着个小娘们儿!”

  程凤台莫名其妙的,问商细蕊:“这是跟谁?”

  商细蕊不答话,下巴往台上扬了扬。原来是西藏姑娘央金上场了,黎巧松还记得去年在孙主任堂会上出的丑,这一次立志要找补回来,央金开口第一句,调门拔到了凌霄殿,黎巧松的琴拉得是细若游丝,丝丝不断。商细蕊一拍巴掌。程凤台问:“逮住了吗?”商细蕊道:“逮住了逮住了!”

  接着范涟上台,他票一出戏,还带了一套音响装备,电喇叭插上电,把他的小鸭子嗓门放大了几百倍,无耻极了,而且唱得不在谱不在调的,聋子听了都要哭出来。商细蕊长得一双灵敏而脆弱的猫耳朵,在范涟的摧残之下,受罪得很了,歇不歇和程凤台聊天转移注意力。程凤台皱眉说:“他不是找你指点过了?怎么还是这个德性?”商细蕊缓缓摇头:“他这样的靠指点不行,是娘胎里长残了,得重新回回炉。”范涟唱完,大家纷纷鼓掌叫好给他面子,商细蕊转过头去默默把鼓掌的人记了一遍,以告诫自己人心的虚伪。然而程凤台也在旁边捧着小舅子臭脚,啪啪啪给他拍巴掌,并且劝诱商细蕊:“商老板,出来玩,别这么拧,给拍拍手捧两下,你可是收了钱的。”商细蕊纹丝不动:“不拍!我收了堂会的钱,可没收领掌的钱。”程凤台可以预感到,将来商细蕊老了,一定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子。

  商细蕊上台的时候,电喇叭还没拔电,商细蕊一开嗓,震得喇叭里蜂鸣一声,在座的脑仁都麻了。央金是一味的飙高,商细蕊则是一股中气,像武侠小说里的内功,这里发出一声,能钻进几千个人耳朵里。范涟连滚带爬把话筒撤走了,商细蕊木木然的在台上站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接着唱他的折子戏。众人正听得有滋有味,忽然后面有一个女声缓慢明白地说:“我不要毛笔,你现在就去找别的笔来,我很急!”

  姚熹芙像是被过了电似的浑身一紧,小步子把高跟鞋踩得嗒嗒作响,径直朝杨小姐那桌去了。同桌的王冷也呆住了,她们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在人前一般不会有这样引人瞩目的大动静。姚熹芙在她家小姐面前蹲下身,用四川话循循善诱说:“幺儿,出门前你答应过我要听话的。”

  她家小姐也不看她,神游天外一般,双眼失焦的望着台上唱戏的人,慢慢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前教姚熹芙噤声。打杂的不知从哪个角落找来半支脏兮兮的铅笔,没有纸,杨小姐一挥手,姚熹芙非常仓促地帮着把桌上的茶碟果盘全端走了,杨小姐就在那桌面上书写起来,她写几行,就得抬头盯着商细蕊的方向瞧上一会儿,那眼神游移飘忽,忽地定格住,像在捕捉空气中看不见的音符,像在翻阅一本天书。

  范涟跟过去照应了一回,重新给王冷她们几个女孩子安排了座位。姚熹芙也顾不上听徒弟唱戏了,搭了个座在杨小姐身边忧心忡忡的样子。范涟回来对程凤台说杨小姐在桌上写的都是数字方程式,虽然他也是德国大学理科毕业,但是没有看懂。事实上全场多半人都忍不住好奇心去张望了一眼杨小姐的大作,铅笔字迹写在黑漆面上,照着日头亮晶晶密麻麻的一片。对商细蕊写诗作画的可多,在那写阿拉伯数字的,绝无仅有,真是天书来的。可是折子戏才能唱多久,商细蕊唱得了戏,杨小姐两条秀气的眉毛一皱,拿铅笔屁股一指他:“嘿!别停啊!”

  商细蕊愣了愣,上一个对他这般颐指气使的还是曹司令,当下合起扇子说:“这位小姐,折子戏就一段,没有连篇的。”

  姚熹芙尴尬得脸上直冒汗,向商细蕊说情,绕他再唱一段。姚熹芙的面子商细蕊不能不给,打点锣鼓场,把后面的戏段子提前来唱。没想到刚一起胡琴,杨小姐又发话了:“为什么不接着前面的那出戏?你这断了,我这也得断了!快点接着唱!”把商细蕊气得!就没见过这么横的大姑娘!正要再理论两句,台上台下四目一对,商细蕊神情一顿,当场没有再说话。

  姚熹芙赶在杨小姐发怒之前,急忙忙提起旗袍走上台去,向亲朋好友们说了两句体面话,转头朝商细蕊商量戏。姚熹芙说的,商细蕊全应承了,只说:“这是范二爷的堂会,范二爷答应,我就没有意见。”说着吃力地跺了跺脚,程凤台看见了,亲自搬了把椅子送上去,又给拿了茶壶。范涟说:“商老板愿意给咱们来几段细致的,咱们是求之不得,全托了杨小姐的福!”

  杨小姐的铅笔芯写完了,在那埋头啃笔头子。

  商细蕊捧着茶壶笑道:“我还没老呢,就饮场了!这儿还有一把椅子,成了说书先生了!大伙儿原谅我带伤上阵吧!”

  商细蕊近一个月没有唱戏,众人能听见商细蕊的嗓子,没有别的所求了,由杨小姐带来的小意外很快就被翻了过去。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杨小姐因为在桌面上写满了方程式,坚持要把整张桌子都带走。此时大家都也习惯了杨小姐的古怪,范涟出面问梨园会馆把桌子买下来,找人扛去她们的住处。姚熹芙既是羞愧,又是伤感,她即将在明天动身去上海,这一别又是相见无期,拉着商细蕊说了很久的话,临走看见杨小姐一顺手把一小截铅笔别在耳朵上,姚熹芙嫌这不美观,摘下来给扔路边了。

  她们走了,范涟大叹:“嘿呀!看着好模好样挺洋气的!谁知是个怪人!还好我们没有谈上话!万一非得嫁给我,我就遭殃了!”

  程凤台瞥他一眼:“臭不要脸的,人家八辈子嫁不出去,非要嫁给你?”但是回头想想,也忍不住说:“这姑娘可真够怪的,当那么多人面,这么没眼色,她就一点儿不害臊!”

  商细蕊则是另有高见:“你们都不会看,要我说,这姑娘是个有出息的人物。”

  程凤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商细蕊继续说:“她不顾旁人的眼光议论,做事情很执着,很专注,眼睛里的精气神是笔直笔直的,有那么点儿我唱戏的劲头。这种人只要不是天生的愚蠢,就必定会有出息。”

  范涟不能领会奥义,坏笑着揶揄道:“我们蕊哥儿也会看姑娘了。”

  程凤台也觉得新鲜,瞅着商细蕊笑,商细蕊一害羞,就快步往前头走去了。

第101章

  商细蕊依法冲墙睡了一阵子以后,膝盖果然好得特别利索,这时候也有六月份了。商细蕊重新排上戏,后台杂而不乱,众人各司其职,一切都兴兴向荣的。茶几上那把裁缝刀没有人敢动它,程凤台把脚翘在茶几上面看报,险些被刮花了皮鞋,用力拔了三四下才给它拔出来,感叹道:“好家伙,台面都给扎穿了,水云楼这是来了土匪了?”众人都笑了,商细蕊在镜子里看到程凤台拔大萝卜似的孬样子,也是笑嘻嘻的。

  在换幕的间隙,程凤台出去撒泡尿。盥洗室里早蹲守着一个水云楼里演猴戏的,因为本人正好姓孙,身上功夫又好,人送封号“大圣”。他们水云楼有这样一个怪规矩,男厕所门口总有一个略具辈分的戏子做看守,哪个戏子要是占用厕所时间久一点,看守马上就要来喊门了。这天轮到大圣当值,大圣见到程凤台,满脸猴相地笑道:“二爷您来了!您悠着点啊!”程凤台点点头,悠着解了手,点了一支烟,照镜子把头发重新抹了抹整齐,迈步要走时,看见大圣在那敲别人的门板:“得了得了,尿完了就出来,别等我破开门,瞅见个好歹的你就悬了!”

  厕所里一个声音支支吾吾的,就是不出来。大圣一个猴子上树爬到门上面往里看:“嘿!干嘛呢?哦!真在尿啊!你这尿得也忒不利索了!”把那个年轻小戏子臊得,扯上裤子就跑了。大圣一跃而下,拍了拍手,撞见程凤台异样的目光。大圣也觉得自己这番行为在外人看来确乎是个变态,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程凤台朝他招招手:“猴哥,来。”

  大圣笑了:“哎哟,二爷,您看您,叫我老孙就成了,我也不姓侯啊!”

  程凤台给他让了一支烟,给他点着了火,大圣滋滋有味地抽了一口。程凤台说:“你们这个喊门的规矩我早就看不顺眼了,改天一定好好和你们班主说说。一个戏班子,撒泡尿还不让人消停,催着赶着,和日本人开的纱厂一样!”

  大圣嗐一声:“这规矩就是我们班主定的,二爷您不知道这里头的缘故。”程凤台做出愿闻其详的态度,大圣关不住话匣子,哗哗全给倒了。原来男女戏子更衣虽然分别两处,但是比如商细蕊之类的男旦,却也是常常穿着一层雪白水衣敞着脖子就在后台走动。商细蕊扮上相,白皮肤大眼睛一张瓜子脸,嘴唇涂得鲜红的,看起来比女子更要娇媚好看。有那年轻不经事的师兄师弟,多瞅上两眼,便信以为真不能自持,居然跑去厕所里放手铳。日复一日次数多了,有时还三三两两的结着伴,不能不让人起疑。

  “有一回,他们一头干着那事,一头言语下流地议论班主的相貌,说他……哎,反正被人听见告了状。我们班主就静悄悄的用竹竿挑着一面小圆镜子,从茅房缝里伸进去看,等看清了他们在做什么勾当,当时就炸刺毛了!”大圣嘬着牙花子,还在心有余悸:“班主那暴脾气!啧啧!现在是和北平的贵人们来往多了,性子也磨得文雅了。早几年那会儿,哼哼,二爷您是没经历过啊!”程凤台心想我哪能没经历过呢?“班主一手一个把他们扽出来,也不顾师兄师弟的辈分了,没头没脑一顿臭揍,就跟他妈打狗似的,完了把他们裤子都扒了。”

  程凤台目瞪口呆地呼出一口烟:“那么野!”

  “后来我们水云楼就定了这么条规矩了,女戏子不管,男戏子拉屎撒尿都得有人看着,防他们溜神。”说到这里,大圣注意到有一扇门的时间久了,上去就是一脚踢开,骂道:“回头把门板子都卸了,你们就踏实了!出来!”

  这一切极其的荒谬滑稽,程凤台摇摇头,匪夷所思,他还想和大圣再逗几句,探听一些更为离奇的梨园故事,那边杨宝梨破门而入,惊慌大喊:“二爷!二爷快去看看吧!班主戏服上的珠子被人绞了,班主上台没衣裳穿,要人偿命呢!”大圣也吓坏了:“得!说啥来啥,二爷您赶紧的救火吧!”

  程凤台被杨宝梨推着撵着一路跑,还没走到后台,就听见商细蕊的嗓门穿破天际,在喊:“要么今天给我赎回来!要么给我卷铺盖滚蛋!当了行头耽误戏,你该死!”

  顾经理一脑门子汗珠快步走来,急得气都虚了:“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前头等着开戏呢!这不是要命吗!”

  程凤台推门进去,地下抛了一件大红戏服,流苏上系的珍珠全不见了,商细蕊和他师兄剑拔弩张地对峙着。看样子两人已经打过一架了,衣服头发都乱着,他师兄嘴角破了一块皮,商细蕊衣裳也撕开了一道口子。小来整个人抱在商细蕊身前,两条胳膊牢牢地箍住他,使他变成了一只束腰的葫芦动弹不得。师兄被师弟追着打嘴巴子,这面子上怎么下得来,指着商细蕊的鼻子,脑袋一昂一昂地反骂:“商三儿!叫你一句班主是给你脸,你别当真听啊!当年蒋梦萍撂挑子给你,你都把戏班糟蹋成什么样儿了?水云楼能有今天还不是靠的我们!自己家的东西我拿点儿不行?让我滚,你不够资格!”

  商细蕊当年接下水云楼,全是为了赌一口气,谁也不许说他这口气赌得不好。师兄的话无异是火上浇油了,他猛然把小来往地上一推,扑上去就要与师兄拼命。厮打之中,师兄怀里揣着的一只蛐蛐罐掉落在地上,里面装着一只战无不胜的铁头大将军,师兄不顾拳脚,急忙弯腰去捡,商细蕊恶向胆边生眼疾手快一脚踢飞,蛐蛐罐踢开了盖,蛐蛐蹦出来一跳就没影儿了,把师兄心疼得哀嚎一声,周围人也跟着倒吸了一口凉气——要知道这位师兄是最最玩物丧志的人了,不然也不会冒险去绞商细蕊的戏服。

  师兄心痛得低吼,眼眶子都红了:“你个二百五冲我耍横!水云楼里最有良心的就数我了!谁不比我拿的多?你有能耐挨个找寻!睡大你老婆肚子你才想起来吃亏,晚了!”

  这话使在场的师兄师姐们人人变色。沅兰立刻避重就轻地说:“师兄消消气再来和班主赔不是吧!净说的糊涂话!水云楼是靠谁卖票房的就是谁的买卖,商老板这块牌子有多重,您能不知道啊?”没有人接她的话,大家都在惊恐自己贪污即将败露。师兄是料准了法不责众,胳膊折在袖子里的铁律。然而商细蕊在做人上面从来不是一个讲规则的,他胸口猛烈起伏几下,脑子反而冷静下来了,喊顾经理上前来吩咐道:“今天的戏是没法唱了,我现在也上不了台,给座儿一人赔两块钱,请他们改天再来吧。”顾经理嘴里答应着,眼睛却偷偷打量程凤台的意思,希望程凤台能做出挽救,程凤台的眼里不揉沙子,早就盼着今天这出了,朝他点了点下巴,顾经理只得拔腿去了。

  外人离了后台,商细蕊扒下身上那件破水衣,光着膀子叉腰站在当间,他头上的妆容首饰全是戏中少女的模样,一脸粉红娇嫩的神气,搭配身上精壮的腰背腱子肉,活脱脱是聊斋里被错换了头颅的女鬼,自有一种妖异的恐怖感。他深深喘着气环视周围,其实他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傻,师兄师姐们偷摸些宫中的银钱他都是知道的,他不在乎,他对外人都能大方借贷,何况是对同门师兄弟呢!可是他们不能把他当傻子,更不能把他当傻子还面对面骂他是傻子,他也是有自尊心的!

  商细蕊最后说了两个字:“盘账!”

  程凤台看戏不嫌台高,脸上透出点喜气。

  店家铺面月初月末盘账是常见,一个戏班子的账头,八百年不动一回,盘查起来,老灰积得比账本还厚。所有歇假的戏子全被找来了,账房先生不知是热的还是怕的,脑门子上一层汗。如今的商细蕊可是糊弄不得,他竟有了一个帮手,程凤台脱了西装外套,单穿衬衫,袖子高高卷起,叼着香烟在那一笔一笔查账。水云楼的库房也被开启出来,账目对着物件,一样合不上,就是三头对证一番盘问。商细蕊仍旧打着赤膊,在后台里溜溜达达的,他的嘴巴很笨,遇到搓火的事情也无法痛痛快快地骂出一顿来解气,只见他金刚怒目,满面戾气,一遍一遍地在众人面前寻睃走过,胳膊上的筋肉似乎随时都会暴起喷张,将人痛揍一顿,起到了很震撼的威慑作用。有那含含糊糊交代不连牵的,他果然绕到背后朝着膝盖弯就是一脚,把人踹个自脚扑地,拿板子照着背脊就是一下。人是苦虫不打不成,打不过三下就什么都招了。戏班子从古至今都是法外之地,私刑之所,商细蕊平常很少动手,因为他动起手来根本没个轻重,太伤人命了。

  大圣扭头向人悄声说:“我说什么来着,就咱班主这暴脾气,总有绷不住的一天!”

  程凤台看见商细蕊胸前那两点小红点子晃悠来晃悠去,心里都替他臊得慌,喊他说:“我帐对得差不多了,商老板快去把妆卸了,穿上衣服,我们来谈正经事。”

  商细蕊一言不发,三把五把将头面扯下,用一块香皂就着冷水龙头胡乱地卸了妆。他今天带妆时间太长,又动了大气,这一洗就洗“翻”了,脸皮红扑扑的皴了似的,短衫一穿,横眉立目,抱着胳膊站在程凤台背后,简直像个酒后寻衅的黑帮打手。

  程凤台把账本合上,朝账房微笑道:“这账不用看了,对得上实物的尚且漏洞百出,花在日常开销上那些看不见的,还不是您老人家说了算吗?您老可是行家啊!”商细蕊作为一个天生的昏君,过去师兄师姐们怎么说他怎么信,现在程凤台替他做主,现在程凤台怎么说他怎么信,当时眉毛一拧,就要徒手拆了这把老骨头。

  账房强打起勇气,指天跺地道:“我干了一辈子账房,要坑过东家一分钱,我天打雷劈!”

  程凤台看了一眼师兄,说:“水云楼的东家多得很,您老认的是哪一个?”

  账房也不和程凤台理论,只对商细蕊用功:“商老板,红口白牙无凭无据的,我这把年纪的人了,可吃不了这冤枉官司!”说着,商细蕊还没坐了,他先寒着一张脸赌气坐下了。

  按照程凤台的想法,既然心里有数是哪几个人挪了钱,要么让他们把钱吐出来,要么滚蛋就是了,还给他们找证据?美得他们,把这当法庭了吗!商细蕊在这方面是个老实人,思想就不够流氓,要服众,要讲理,要公道,被账房一问给问住了,眼巴巴瞅着程凤台瞪眼睛,仿佛帮着账房在向程凤台讨证据,把程凤台气得,这也太没默契了!今天撕破了脸,如果不能把涉事的师兄姐们请出庙门,继续留在戏班里,他们存了二心,以后只有更麻烦的。梨园水深,无故尚且受责,这无异于腹背受敌,养狼为祸了。

  小来此时往前迈出一步,眼睛看着地上说:“水云楼的账,我这也记了一本。是当年宁老板临去天津前嘱咐我的,他说商老板尽可以不在乎钱,但是身边的人得替他记着想着。交情归交情,事情归事情,可以不计较,不能不明白。”小来顿了顿:“也是防着有些人忘恩负义,得寸进尺。”

  不知道后面这句话是不是小来自己加的,反正是骂到了师兄的脸上,师兄抬手就要打小来,被腊月红给拦下了。商细蕊一声令下,小来很快从家里搬来一叠子账本。程凤台一边看,一边喜不自胜地赞道:“好丫头!”原来那帐虽然记得很不专业,但是条目清楚,字迹也很秀气,从六年前开始,每日的进出都在里面了,商细蕊也不知道小来居然有这份苦心,觉得有点感动。等程凤台把账本核对完毕,用力做了个深呼吸,心里也真的动了怒——数目太大了!水云楼可真是一座金山!就是金山也扛不住这么搬啊!

  程凤台手指点点账本:“商老板,你来看看。”

  商细蕊头也不低,理直气壮的:“不看!看不懂!”

  戏班的具体收入不便宣之于众,程凤台勾下商细蕊的脖子,和他咬了一阵耳朵,把总数说了。商细蕊这种对数目没概念的人,听到这里也不禁要心疼了,骂了一声,直起身子来说:“你们好样的!在这愚公移山是吧!”他一拍账本:“还有谁要犟嘴的?”

  还有什么可犟嘴的呢?

  商老板到底是商老板,有那么份豪气,也有那么份傻气,一手又在账本上重重地捶了捶,每一下都震到人心里:“这笔钱把你们拆肉卖了都填不上,得了,同门一场,不用你们还了,可我也怕了你们偷,都给我滚远远的!”

  程凤台反应很大的朝商细蕊使了个表情,事已至此,能捞回多少算多少,哪能就这么一笔勾销了!几个掉腰子嘴硬的师兄弟们脸上下不来,虽然心里后悔,却也不见得要磕头求饶,他们还期望集体罢戏使商细蕊缺少人手,进而向他们服软,互相使了眼色假模假式收拾行头,临走之前丢下话说:“咱们挂哪儿都能吃口饭,戏班子里要招齐这么些人,那可难了!”商细蕊瞪着眼睛,心想没有拍黄瓜我还做不了满汉全席了吗!沅兰十九等人在这事里也不干净,身上各有一笔巨额亏空,但是女戏子不比男戏子容易找下梢,只得僵在那里不动弹。

  程凤台碰碰商细蕊,又凑在他耳边说:“那几个不服你的刺头已经走了,剩下的还算服帖,不急在今天收拾他们,先晾着,回家我们慢慢商量。”

  众人现在见到程凤台和商细蕊咬耳朵,心里就着慌,不知这个小白脸又在那出什么鬼主意了。流言里总说商细蕊是亡国的妲己,他们当然知道商细蕊不是这样的,但是这个程二爷,真真不好说,好像心思很深,也很有枕头风的威力。想想他在后台闲着跟包的时候,常常与犯事的师兄弟们开玩笑递香烟,互相请客吃饭,好得跟哥们似的,结果今天事情一败露,他非但不替他们求情,还推波助澜要赶走他们。这是一个真妲己呀!

  商细蕊对于程凤台的意见,瞬间就听从了,他待女人毕竟比较客气,剩下不愿意走的,都是仗着私交,有一手马屁功夫的。

  商细蕊气咻咻地哼出一声:“回家睡觉!明天再说!”

  回家路上商细蕊直叹气:“他们坑了我的那些钱,够养活三个你了。”过去他常用头面来计量钱财,如今是用程凤台——这些在他心里都很贵的物件。程凤台在黑夜里聚精会神的盯着路面,城南的路灯好一盏坏一盏,最靠不住了,他喃喃说:“亏这么大一笔钱,你就为了眼前清净放跑了他们,太不划算了!剩下的几个不愿意走的,正好,往他们身上榨榨油!”

  商细蕊点点头:“我要和他们签三十年的约!”

  程凤台哟一声:“那和卖身契有什么区别!能签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