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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兵从衣袋里掏出一杆笔,不依不饶要商细蕊在勒令书上立时签字。这是逼人白纸黑字的当顺民,商细蕊深吸一口气,冷下脸来:“我不会写字!”这日本兵便掏出一方印泥,要商细蕊按指纹。商细蕊置若未闻,把头一偏。他那样子,给不知底细的人看起来,很斯文很温吞,确实像女孩似的单薄无力。日本兵便去捉他的手推他的背,训狗似的吆喝了几声,试图把他摁在桌上强迫他揿下指印。商细蕊登时大怒,想也没想,反手就给了这日本兵一肘子,把他眼镜都打飞了。另一个日本兵见状,大喝一声,抓过手边道具迎头向商细蕊劈过来。后台这样狭小,商细蕊侧身一翻,碰坏了一盏瓷灯,自己也摔得够呛。

  事情到了这景象,根本不用人招呼,师兄弟们撸袖子嚷嚷说:“小日本鬼子!什么玩意儿!敢和班主动手!”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扯衣裳的掐脖子的。任六忿忿地冲上前打了好几下太平拳,打得日本兵杀猪般的嚎。眼看就要闯大祸了,沅兰十九她们是急得不得了,尽力拉着架,但是她们有什么力气拉开男人们,只把自己弄得鬓发纷飞。不过多会儿,顾经理闻声而来,见到水云楼居然在群殴日本人,吓得肝胆俱裂,忙指挥手下把他们分开,对着日本兵点头哈腰的。日本兵刚才完全被打蒙了,现在看到顾经理,才找着北,想起自己的身份,壮起自己的胆气,面孔马上就凶了,声称要逮捕这里所有人。这哪能够!顾经理躬身虚心谈价钱,求太君高抬贵手。水云楼这边犹在骂骂咧咧,日本兵更咽不下这口气了,当场就要捉人,商细蕊当之无愧的首祸,但是他们目光刚刚碰到商细蕊,商细蕊一拍桌子,面孔比他们更凶,要咬人。日本兵顺手一指,指了个脸熟的:“你!走!”

  任六指着自己鼻子说不出话来。

  跟着日本兵一走,非得褪一层皮不可,再回来可就难了!任六说什么也不走,哭爹喊娘的,一会儿抓顾经理挡在前面,一会儿又躲在商细蕊身后,正是乱得一团糟,杜七懒洋洋地敲了敲门:“爸爸还没来呢!你们就抢着压岁钱!”

  后台众人都停住了手脚向他望去,杜七身边还站了一个人,帽檐压得低低的,围着一条厚围巾,戴着眼镜。不用杜七开口,他先走到日本兵跟前说话,原来是雪之丞。雪之丞亮出一本证件,嘴里低低地说着日本话,语速简直飞起来了,唯恐人听了去似的。日本兵狼狈得要命,整整衣帽立定敬礼,脑袋一点一点,十分恭敬的样子,末了又朝雪之丞九十度鞠上一躬,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他们一走,众人只愣愣的盯着雪之丞瞧,雪之丞清清嗓子,似有难言之隐,满面羞涩地说:“没有大不了的事,这文件,歇业商家人手一份,不是针对商老板的。”

  沅兰眼风一动,向雪之丞欠腰笑道:“这位日本先生像是说得上话的!劳您大驾,向皇军回禀,咱们梨园行论资历,论名望,当是姜家的荣春班为首,歇戏也是他们起的头。师大爷不开张,当侄子的不好越过这辈分呀!”

  雪之丞很认真的一点头记下了。杜七说两句话的工夫,手闲得将头面摆弄整齐,一面对商细蕊道:“听孩子们说你今天来后台,可把你堵着了!忙完没有?忙完了跟我们走!听戏去!”商细蕊答应一声,把他拔胡须的两枚银元朝任六顺手一抛,头也不回说:“压压惊!”银元拍在巴掌里,任六眉花眼笑,跟在他屁股后面喊:“谢班主的赏!”

  这一趟结伴听戏,雪之丞不像原来那么话多了,他坐那专注听戏,可是这戏很平常,他的专注就显得闷闷不乐,商细蕊与他说话,他也像没听见。杜七胳膊肘捅捅雪之丞,冷声冷气地说:“喊你出来是散心的,商老板面前,你还要拿脸子吗?”

  雪之丞立刻诚惶诚恐的朝商细蕊点点头,答了话,转头却又沉默下来,着实不是他往日的作风。直到晚上吃饭,饭店小包间里,雪之丞不得不摘了围巾和帽子,那脸吓人一跳,左右两边腮帮子紫痕未消,嘴角也裂了。根据商细蕊多年动武的经验,这是被抽了十几趟嘴巴子,不禁惊悚地望了杜七一眼,杜七面上只有怜悯神色。雪之丞捂着脸,眼神闪烁向商细蕊一瞟:“商老板见笑了,我这样面目,不应该出门见朋友的,哎!”

  商细蕊正色道:“你是遇见什么难事了,和我说说,我替你平事!”

  杜七一挥手打住他:“别搀和了,人家里哥哥打兄弟。”

  商细蕊听了,哦一声点点头,无限理解地说:“哥哥打弟弟,那不能叫丢脸。”看来他小时候也是没少挨哥哥的打。

  雪之丞爱好戏曲诗歌,本业则是昆虫学。他们三个干着镜花水月空中楼阁的营生,离现实生活本来很远,聊什么也聊不到政治上去。可是现在是这样一个时局,雪之丞毕竟又是一个日本裔,喝了点酒,说来说去,躲不开眼面前的事。杜七讲到戏园子时常被日本兵冲撞,戏班出城的时候,居然还要开衣箱搜查,戏班的衣箱是能随便动得的吗?那里头有多大的讲究呀!开了衣箱不算,还要一件件拿出来翻动。王小平王老板不服这个理,与日本人争执了几句,当场挨了打,到现在还横躺着。杜七心里很把雪之丞当朋友的,说起来却是免不了责难的意味,管日本人,都是叫做“你们”。商细蕊和雪之丞没有那么熟,不好跟着杜七一起埋怨,默默的低眉垂眼吃着菜,嘴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要不是雪之丞今天来的凑巧,要不是来的两个文职兵,后台这一场乱子不知道要如何收拾,当真是改朝换代了,照顾水云楼的达官贵人跑了个七七八八,两个小兵蛋子就敢来水云楼大肆叫嚣,打砸吵闹。曾经所以也不怪杜七这样说话,不到危急关头,还意识不到国家和个人这一层荣辱与共的关系。戏子操的贱业,在这一层上,体会的又比常人深刻得多了。

  商细蕊这边受了委屈还没说什么,雪之丞反而哇的一声,趴在桌上痛哭起来了!口口声声说对不起他们,自己是罪人。杜七和商细蕊惊诧的对望一眼,到底不落忍,拍拍雪之丞的肩膀说:“我这话并不是存心说给你听的……嗨,得了得了,我自罚三杯!”

  杜七三杯酒下肚,雪之丞仍然泪水滔滔,嘴里的话改成不想活了,死了算了,然后开始叽里呱啦讲法国话。

  商细蕊朝他一努嘴:“这是醉了?说什么呢?”

  杜七吃一口菜:“醉了。念诗呢。”

  商细蕊问:“什么诗?”

  杜七侧耳听了片刻,给翻译:“我爱想起那些裸体的时代……太阳爱抚着他们的耻骨……她用自己褐色的乳头……喂养着整个宇宙……”

  商细蕊大惊失色,连声摆手叫停:“快打住吧七少爷!日本人也太浪了!”

  杜七瞥他一眼:“这是一首法国诗!”

  商细蕊不理,凑在雪之丞面孔旁边,自顾咂舌:“好家伙!他还想给老天爷喂奶!多大的能耐!”

  外人醉晕了,商细蕊脱下文静的假面具,满嘴溜胡话。杜七放声大笑,捧过商细蕊的脸亲了一口,两个人贴着搂着,粘得跟蜜一样,都有几分醉意了。下午在后台,日本兵推搡起来掐掉商细蕊手背上一块皮,那伤口,鲜红的落了一抹胭脂似的。杜七就握着他那只手,说:“蕊哥儿,咱不受他妈小日本的冤枉气!我带你去美国吧!”

  商细蕊摇摇头:“不去,我要去法国,法国话听着有山东味儿,我容易学。”他望着雪之丞这么说,杜七便向雪之丞啐道:“放屁!他说什么话都有山东味儿”又说:“好,我们就去法国,我有一栋海边小别墅在那呢!”

  商细蕊一犹豫:“法国没有百老汇。”

  杜七说:“美国有百老汇。”

  商细蕊说:“可是美国没有香山,没有天桥,没有正乙祠,没有广德楼……”商细蕊在杜七耳边喃喃地数着,好像有点伤心,杜七也觉得伤心了。

  回家的路上,汽车里一颠,那点酒劲全上来了。商细蕊撑着门板,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才进去。屋里头,推拿师傅给程凤台按着背,程凤台趴在沙发上打电话:“我去不了,受伤了,腰疼……去你妈的!回头再说!先把子晴平平安安接去饭店,那混小子见了他姐就乖了!”挂了电话,他向商细蕊解释:“盛子云这小王八蛋,毕业了还不回上海,他姐姐来逮他了。”商细蕊没反应。程凤台接着和推拿师傅说话,师傅笑眯眯地说道:“程二爷还信不过我?这伤真没事!那年上海薛老板在天蟾翻‘三张半’,座上有女客不懂规矩,扔彩头也没个节骨眼,把他惊得!肩膀给摔塌了一块!”

  程凤台道:“哟!后来呢?”

  推拿师傅说:“后来我就跑了一趟上海,把他治好了呗!您这点伤,要能落了后遗症,您来砸我招牌好不好?”

  商细蕊坐在他们对面看了一会儿,忽然起身,二话不说,上去就把冻得冰凉的手塞进程凤台脖子里。程凤台通了电一样,一下弹跳起来,利索得跟猴儿似的。商细蕊对推拿师傅说:“他就是疑心病太重了!劳您多跑一趟!”

  推拿师傅满面堆笑,很好脾气地收了诊金,又向商细蕊脸上看了看,慢悠悠地说:“商老板喝了热酒,手倒这样冷,悠着肺腑积伤,好生暖暖吧!”

  程凤台趿拖鞋披衣裳,很关切地走过来握住他的手:“不是马上就要开箱了吗!怎么还敢喝酒!”推拿师傅见了,替他俩害臊,立刻告辞了。商细蕊手上的伤口被程凤台捏得发疼,但是不敢暴露,怕程凤台要多问,抽出手喊小来兑一杯香醋水过来解酒。程凤台又发出意见:“不是说喝醋腌嗓子吗?喝点蜂蜜!”然而他不敢使唤小来,只得亲自去替商细蕊调蜜糖水。

  商细蕊有着和多数男人一样的脾气,回到家里,反而不愿谈到外间的事业。有时候宁可找茬和程凤台拌嘴打架撒撒性子,也不会吐露哪怕一个字。程凤台端来蜂蜜,商细蕊眨眼工夫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等他模糊醒过来,蜂蜜凉透了,程凤台捧着他的手在擦红药水。商细蕊不声不响,疲倦地半睁着眼望着程凤台。程凤台做事多细致,譬如在做外科手术:镊子,棉签,抹了两层药,贴了橡皮膏。

  商细蕊看够了,哑着嗓子开口说:“我上台那天要洗不掉这红药水,你就要挨揍了。”

  他忽然出声,程凤台吓了一吓,然后认命地说:“好心没好报嘛!还知道自己要上台?喝的跟醉猫一样。床上去睡!”

  商细蕊朝程凤台伸出手。程凤台坐过去把他拉起来,抱到怀里摇了一摇,他浑身无力的耷拉着,闷声说:“我在园子里唱戏,你得来。”

  程凤台轻声笑道:“你在哪儿唱戏我都来。”

  商细蕊又睡过去了。

  商细蕊这人,最要紧的一点好处就是心大,梨园行教人憋屈的事情太多,心不大的活不到今天。和日本兵有过冲突这件事,第二天睡起来就过去了七八成,到开戏那天,再要问商细蕊日本兵来后台干嘛的,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后台当然也没人提这茬,都在乱得粥一样准备着戏装。程凤台倚着化妆桌看商细蕊勒头,碍手碍脚,多嘴多舌:“你给我的什么位子!又靠前,又边角,我不坐那!闹哄哄的!看台上都看不全!”

  商细蕊端正着脑袋,斜眼看他:“说你是个外行,你还别不认!跟着范涟个棒槌,就知道二楼订包厢,显得你们有钱是吧!这叫千金难买下场门!知道不知道?”

  程凤台真的没听说过这句话,千金难买早知道,千金难买老来瘦,千金难买的,想来都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程凤台嗤笑道:“票太抢手卖光了,在这哄我吧?我今天可是招待客人呢!”

  沅兰在旁插嘴:“这是真的,二爷,下场门都是角儿给贴心人留的座!”说着,挑挑眉毛,抛出一个暧昧的眼神。程凤台便笑了。

  后台要上戏了,开始往外轰人,程凤台也被轰了走。临走商细蕊特意喊住他,叫他“竖起耳朵,仔细听戏”,程凤台答应着去了。下场门那边,范涟和盛子晴盛子云姐弟坐了一桌,聊得热络。盛子云看见程凤台,脸上笑容登时就收了,自从那次在上海见面之后,他就有点避着程凤台,有怒不敢发的闹着别扭。学校毕业了不让住宿舍,也不说来程家借住,与同学合租了乱七八糟的房子在外面,靠着给报纸写稿和伸手向家里要钱活着。家里一开始催得厉害,等到上海沦陷,倒也就不催他了。程凤台一眼就看穿盛子云对商细蕊那份窝窝囊囊不上台面的心思,根本没把他当个人,与盛子晴却是非常亲热,喊她子晴姐姐。盛子晴是程凤台老同学盛子夜的胞姐,在国外多待了几年,终身大事被学业耽搁久了,至今也没有结婚。最近听说他们老爷子身体不大好,盛子晴在家里日子越发难过起来,因为在这种旧式家族,一旦提起分家的话,未婚的女儿是要和儿子平分家产的。盛家老太太和太太偏爱儿孙,怕女儿多分了去,将来全便宜了女婿,统一意见对盛子晴百般刁难,一定要逼她立时结婚。盛子晴难过极了,索性跑来北平假装逮弟弟回家,其实姐俩都不准备回去了。

  程凤台知道这些事情,表面上当然什么也不会说,盛子晴也丝毫不露愁容,和程凤台他们谈笑如常。她从包里掏出一沓信,足有半块砖那么厚,说:“这是元贞给你的。”程凤台一听是赵元贞,饶有兴致的当面就拆开读起来,范涟也探着头看。信里首先掉出几枚菩提子似的珠子,程凤台攥在手心里,慢慢读信。这一沓乃是许多封信的合集,好一篇东拉西扯,鸡零狗碎,说到新的电影、日本飞机投炸弹、士兵当街捅穿了中国人的肚子、静安寺住了一个会算卦的道士、谁和谁在闹离婚、上海买不到镇痛药等等。有几篇是毛笔字的,也有几篇是英文写的,署名盖了口红吻痕。其中有一封信说程家的樱桃树枝桠够到赵家来,开花结果,叫赵元贞给摘了吃了,口味比较一般,不是很甜,吃剩的这几枚樱桃核特意留给程凤台看个新鲜。程凤台笑着骂着,把手里攥的樱桃核丢掉,用力擦手,对盛子晴笑道:“你说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千里迢迢做这么恶心的事情!”

  盛子晴笑个不停,说:“她就是这样的呀!”

  商细蕊的大轴上台了,《游龙戏凤》,正德皇帝微服私访,勾兑了李凤姐。商细蕊的名字在全中国都很响亮,盛子晴根本不用人介绍了,笑说:“年前商老板来上海,票价炒得上了天,一只瑞士手表换一张票,还是有价无市,我娘她们费了大工夫去看了。”提到她无情的娘,盛子晴笑容一下悻悻然的。范涟连忙接嘴:“别说是在上海客居,就是在北平也一票难求啊!这几天荣春班云喜班都开张了,按说戏界该宽裕了吧?商老板的票还是紧张。我们今天全是托了我姐夫的福呢!”盛子晴惊讶道:“凤台和商老板认识呀?”

  程凤台含笑瞅了一眼范涟,警告的意味,范涟不敢多嘴,打岔打开了。商细蕊歇了这段日子,再一露脸,那劲头可是绷足了,下面的座儿也都识货,看见他一亮相,叫好的扔彩头的沸沸扬扬。盛子晴大开了眼界,说了一句什么,范涟也没有听见,盛子晴只好扯开嗓门,喊着说:“观众太吵啦!”

  范涟凑在她耳边说:“都是太想他了!等他开嗓就好了!”

  果然等到商细蕊一开嗓,座儿就逐渐安静下来了。《游龙戏凤》本就对白多,原小荻过去夸奖商细蕊当得起千两道白四两唱,静心一听,商细蕊的尖团音确实韵味浓厚,坏戏把人唱睡,好戏把人唱醉,底下这就醉倒了一片。商细蕊让程凤台竖起耳朵好好听,程凤台不敢不听,也不聊天了,盯着台上像上课一样认真。

  台上,正德皇帝问商细蕊:“这梅龙镇上,是这等酒饭不成?”

  商细蕊:“有三等酒饭。”

  正德帝:“哪三等?”

  商细蕊:“上、中、下三等。”

  正德帝:“这上等的呢?”

  商细蕊:“这上等的酒菜,专为程凤台程二爷所用。”

  在座的都给醉梦里炸醒了。

  程凤台打了个激灵,似乎听见自己被点了名,只是不敢相信,直到发现范涟和盛子云像见了鬼一般盯住了他。其他座儿也都哗然了,听懂的人倏然变色,听不懂的人被听懂的一告诉,也都懂了,接下来足有好一会儿,座儿的心都不在戏上,都在议论商细蕊嘴里的程凤台程二爷,淅沥索罗,人心浮动。商细蕊早料到在台上出幺蛾子就是这样的结果,自己刨坑自己埋,艰难的把坏菜的戏往回拉。

  盛子云死死盯着程凤台,面色如土:“是你强迫他这样做的吗?”

  盛子晴呵斥他:“不许对二哥这样说话!”

  盛子云含着眼泪,悲怆地冲程凤台吼道:“我就知道!你要毁了细蕊了!”说完,到底也没敢对程凤台动手,只把桌上茶杯往地上扫了几只,没头又跑了。这孩子,孬就孬在这里了,受了刺激受了气,就一跑了之,留下老娘被老虎吃了他都不管。

  盛子晴很抱歉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我去问问他,凤台,我们过天再约。”便去追盛子云。她一个女青年,在这人声鼎沸的戏园子简直举步维艰,程凤台要护送她,被范涟按住了。范涟拍拍他的肩,摇头跺脚的样儿,像是五体投地,又像是痛心疾首,仿佛要给程凤台磕个响头才痛快,最后说:“姐夫,你当年土匪窝里转一圈囫囵回来我都没服你,今天我服了!真的!”范涟手指朝台上一点:“能让他为你糟践戏,你可不是凡人!姐夫,凭这份拿人的本事,打天下都够了!”说完两手抱拳朝程凤台一拱手,念白道:“主公稍待!末将前去追那……”他没想好词儿,闭嘴去追盛子晴了。

  程凤台也是懵的。他想起那天商细蕊说要替他找补回来,原来是这么个找补法!商细蕊给他预备的这顿上等酒席,开诚布公,广而告之,可真要气死戏迷了!程凤台受宠若惊,主要还是惊的,后半场也没有怎样留神听戏。落幕去后台,有两个人已经先到了。这顿酒席,也把杜七噎的够呛,抱着手臂在那朝商细蕊连讥带讽,说他“算是掉进墨缸子里了”“迟早被人泼硝镪水”,整个后台都是他的声音。商细蕊卸妆换衣服,全当没听见。杜七气得要命,一脚把一面鼓给踢破了,出门撞见程凤台,恶狠狠瞪了他老大一眼。这俩人平时虽然不对付,也就是互相无视,互相忽略,他们好歹沾着弟亲家,恶形恶状是没有的。今天杜七盛怒之下,实在忍不住了,程凤台却不接他的茬,侧过点身子让他走。杜七走过几步,猛然停下一回头,又是恶狠狠的样子往地上啐了口吐沫。

  钮白文见到程凤台,仍然是客客气气的,没有多余的表示,打过招呼之后,继续和商细蕊说话:“老候冥诞,连唱三天大戏,旦角儿戏你得顶一出吧?”一面从袖管里抽出一张纸笺,上面几出戏码:《断桥》、《诗文会》、《打金枝》、《擂鼓战金山》,红线划去了《诗文会》,旁边写了个姜字。钮白文觑着商细蕊的脸色,低声道:“按规矩,荣春班先择了一个。”

  商细蕊点头,说道:“今年旦角戏怎么少了许多呢?”《打金枝》这些天刚唱过,唱戏的都不爱唱这回笼戏;《断桥》犯了他的忌讳,只剩《战金山》了。商细蕊用化妆的朱砂笔勾了名目,在旁写了个商字。钮白文笑道:“得嘞!你预备着,我去找下家。”他吹干了墨迹,折纸塞回袖子里,忽然一顿想起了什么,特别为难地结巴说:“商老板,就有一件,老候活着的时候什么脾气你是知道的,到那天唱戏,咱可不能……啊?商老板!咱可千万不能!”

  钮白文是怕了他今天的大幺蛾子了,商细蕊挺不耐烦的说:“知道知道,到那天我一定照着本唱!师兄快去忙你的吧!”

  钮白文走了,后台气氛古怪,孩子们呆头呆脑的望着商细蕊。平时商细蕊给他们上课的时候,规矩理论一套一套,不许飞眼风,不许唱粉戏,得端住喽!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敢开这玩笑呢?商细蕊也觉得今天的事情需要作出一些解释,他清了清嗓子,从镜子里瞄一眼小戏子们,说:“有些事,许我干,不许你们干,你们还是得乖乖照着本唱!听到没?”这就是他的解释,小戏子们被迫接受了。

  等到回家的路上,程凤台有机会和商细蕊独处了,便要表达一番感动。商细蕊不由分说,先往程凤台肚子上捣一拳,叫嚷道:“不要再说了!再说我就要后悔了!你这个红颜祸水!”程凤台握住他的拳头,一点也不在意,笑道:“商老板替我出气,我要谢谢商老板。”程凤台这样一说,商细蕊反而脸红了。

第110章

  北平警察厅周厅长曾经说过这样一番话,他们遇到刁钻难办的案件,实在破不了案,又怕老百姓骂街,最好的办法是去找商细蕊帮帮忙,请商细蕊在台上出点花样,或是砸个现卦,或是出个绯闻。这样,第二天北平城里谈论的就都是商细蕊,不会再有人管案子了。这当然是一句戏言,但是商郎的风采,由此可见一斑。程凤台的上等酒席这几天也被说得很热闹了,戏迷和小报把他的来历底细挖得入地三尺,包括范家和曹司令也牵扯其中,大白天下。人们被战争压抑得久了,营生艰难,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需要娱乐,而在北平这个地方,始终都是京戏撑市面。这一次的流言之深之广,逐渐脱离了商细蕊的预料,小公馆周围有记者探头探脑不说,察察儿在学校也受到同学们的追问。程凤台要商细蕊平息流言,商细蕊不慌不忙,只说:“过两天老候冥诞,有了新话头,他们就不议论了。”

  到候玉魁冥诞,他们中午吃过饭,来了一个程家的仆人,说是大小姐喊他赶紧回家,家里进了日本人了。程凤台不相信日本人那边盼着曹司令临阵变节,这边就敢到他家里杀人放火,话虽这样讲,到底还是不放心,匆忙戴上围巾帽子,对商细蕊说:“晚上你好好唱戏,我回去一趟看看,赶得及就过来。”商细蕊心里不乐意他旷了自己的好戏,但也知道轻重,没敢拦着,只说:“早来!你还没听过我打的鼓呢!这活儿轻易不露的!”程凤台点头去了。

  程家真的来了一个日本中佐,自称叫坂田,面孔白白,个头矮矮,由程美心和二奶奶陪着他喝茶谈天。二奶奶的范家堡长年与日军有冲突,最终不堪侵扰,举家迁来北平。她对日本人意见很大,出面待客,为的是盯住他们,不许这群臭名声的饿狼轻举妄动,席间也不怎样说话,全由程美心周旋敷衍。程美心和坂田聊得花枝乱颤,话里不断地说想去金阁寺看一看,过去三小姐在平阳有一个日本女家教,女家教美术音乐烹饪样样来得,替她们母女穿和服,梳日本发髻。后来女家教归国了,日方送来的几匹西阵织,她们娘俩不识货,全做成了绣花鞋分送给亲友了。她话里话外竭力透露曹家亲日的意思。坂田报以微笑。

  正说着,程凤台从外面走进来,笑声爽朗,姿态矫健,随手把手杖朝仆人一抛,脱下大衣,仿佛是从外面散步回家,口中道:“怠慢贵客啦!您久等!”二奶奶一看到丈夫,神情顿时一松,心里就无比的踏实。程凤台含笑望向她,她面上不肯露出来,垂着眼皮不搭理,喊小丫头点了烟来抽。

  程美心做过介绍,程凤台和坂田说说谈谈,没聊出个好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国话会的有限,坂田很少开口,开口了话也不多,他用审视的目光盯住程凤台,始终也不说明此趟的来意,就那么绷着,好像在等程凤台出洋相。程凤台很不耐烦,看看程美心,程美心递眼色安抚他,虽然她也不知道日本人是干嘛来的。

  最后程凤台提出要带坂田去花园里逛逛,冬天里花草凋零,又没有下雪,有什么可看的呢?木然然绕了一圈,程凤台指着假山上的寿字说:“这是乾隆皇帝给他皇叔题的字。”又指着一口井,介绍说:“当年齐王福晋就是在这自尽的。”坂田点点头,无动于衷,程凤台自顾滔滔不绝。通常有人上家来做客,程凤台就把这园子的历史给人念叨一遍,一遍下来,他也过瘾了,客人也长见识了,买园子的巨款就算没白花。今天遇到这样不识货的东西,程凤台只好在心里翻翻白眼,表面上还要装得一团和气的样子。花园看遍,来到一间临水小花厅,花厅的架子上摆着各色古董,坂田就看住了脚。程美心便一招手,唤女佣端上热茶和点心,烧一只炭盆,要在此处小坐,笑道:“坂田先生喜欢中国的古玩?”

  坂田朝她略微透出一丝笑,扭头去看架子上一只彩色花瓶。在这寥落黯淡的冬日背景之下,数这只花瓶最为显眼。程凤台取下来说道:“这个是康熙年间的御制,掺了宝石粉末烧成的颜色,现今没存下几只了!”坂田伸手就接过来,迎着阳光横看竖看,在釉彩中看到了点点的星光。程美心见他爱不释手,便给弟弟使眼色。程凤台很明白她的意思,愣是装没看见。凡是略有些气性的中国人,眼下对日本人只有憎恶,程凤台为情势所逼,赔笑招待他们一二,已经是识时务、识大局了,不见得还要搭送点肉包子来打狗。

  不想在此时,坂田居然直勾勾盯住程凤台的眼睛,说道:“在下非常喜爱这只花瓶,不知程先生能否割爱,价钱方面您不要客气。等我们做成了这件小生意,再同您做一件大生意。”

  程美心一口茶搁在嘴边顿住了,二奶奶也警惕地望着程凤台,怕他耍混蛋。她们可是小看程凤台了,程凤台连一瞬间的犹疑都没有,自自然然的笑说:“嗨!一只花瓶而已,称得上哪门子的生意!您要喜欢,一句话的事!不过不瞒坂田先生,这是我太太从娘家带来的嫁妆。按照我们中国人的规矩,太太的嫁妆仍旧是属于她的私人财产,我要先征求太太的同意。”

  二奶奶听见这话,身子崩得一紧,坐正了。程凤台走到她面前欠下身,笑道:“坂田先生远道而来,难得看上点什么。花瓶就当是礼物,交个朋友,你看可以吧?”

  二奶奶是这里最恨日本人的一个,但是她不敢给程凤台惹祸,忍着委屈别开眼睛,微微一扭头。程凤台立刻招呼仆人找盒子装花瓶,仆人拿来六七只锦缎贴面的盒子,程凤台亲自动手试尺寸,几只盒子不是嫌小了搁不下,就是嫌大了空落落,这样拿出拿进,就有那手滑的时候。谁也没看见花瓶是怎样摔碎的,就听见咣啷一声,再看已经躺在地上四分五裂了。程凤台发出惋惜的惊呼,二奶奶心疼得霍然站起身,这花瓶可是御赐,象征着家族荣誉的,要供在祠堂的,要不是时移俗易,她也没法从娘家带出来。程美心反应最大,把茶杯往桌上一磕,怒道:“要死要死!这么个大宝贝!你这么不当心!快请人来看看还补得起来吗?”

  程凤台也懊恼道:“这些蠢材!没嘱咐他们先量量花瓶尺寸,就找来这么一堆盒子!害得我手忙脚乱的!这么不会办事!”

  程美心高声道:“你不要强调理由!就不能搁在桌上装盒吗?非得腾空悬着,笨手笨脚的!”

  姐弟两个一言一语,像小时候那样,姐姐骂弟弟,弟弟跟姐姐犟嘴,闹的急赤白脸的。程凤台被姐姐骂得发蔫,偃旗息鼓,对坂田说:“哎!我好心办坏事!真是太惭愧了!您看看这里还有没有中意的?要没有,我带您去书房转转吧!”

  坂田不作声,很随和的蹲下身,将碎花瓶一片一片捡到盒子里。程凤台呵斥仆人:“还不快收拾了!眼看着客人自己动手吗!”仆人争相去捡,却被坂田制止了。程凤台垂着目光看坂田拾那满地的碎茬,一时间,他神色掩不住的发冷,也就是那一时的表情,程美心慢慢明白了什么,亏她刚才真心实意地和程凤台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