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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连串暗示看似侥幸,实在是靖安司“大案牍术”殚精竭虑的成果。

檀棋见时机成熟,便催促道:“眼看灯会将至,还请参军尽快带我们去提人。”赵参军一想到能和李相搭上关系,身子骨都飘了,忙不迭地答应。

赵参军带着两人往卫署深处走。这里厢廊、内室、厅库之间环环相套,四通八达,若没人带一定会迷路。走过一个转角,迎面走来一队军士。赵参军突然停住脚步,轻轻“哎”了一声。檀棋和姚汝能的心跳登时漏跳半拍,以为出了什么纰漏。姚汝能把手探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铁尺。

不料赵参军谄媚道:“再往前头走,路暗檐低,怕贵使的帷帽有妨碍,还请多加小心。”檀棋松了一口气,隔着一层薄纱,在这么窄的通道里走路确实不方便。她把帷帽的薄纱掀下来,露出一张绝色容颜。

赵参军惊讶于她的容貌,又不敢多看,连忙转过身去。传说李相沉溺声色,姬侍盈房,连这么一个家养的奴婢都如此漂亮。他心中既存了来人是李相使者的定见,什么细节都会往上联想,越发笃定无疑。

他们一直走到一处小院,方才停住。这里说是院子,其实和室内也差不多,四周皆被临近大屋的宽檐所遮,显得逼仄昏暗。在院子尽头是两扇箍铁大门,五六名守卫站在院子入口处。

据赵参军介绍,右骁卫本身并无专门的监牢。这箍铁大门后头是个库房,平时储物,此时安排了守卫,显然是临时充作牢房,用来羁押要犯。

赵参军先走过去,隔着栅栏跟卫兵嘀咕了几句,还不时回头朝这边看过来。

姚汝能注意到檀棋的袖口微微发抖,让一个弱女子来劫狱,毕竟还是太勉强了。这个计划到底是仓促之间的急就章,中间尚有许多不确定环节,要靠一点运气。

“被发现也不打紧。大不了直接打进去,把张都尉抢出来。”姚汝能眼望前方,手握铁尺,语气里多了一分张小敬式的凶狠。

檀棋为了摆脱紧张,压低声音问道:“你为何对那个登徒子如此上心?”

檀棋对张小敬并无好感,来这里纯粹是因为公子,所以她不太理解,姚汝能为何主动请缨蹈此险地。姚汝能道:“他是英雄,不该被如此对待。劫狱这件事是违反法度的,但这是一件正确的事。”

“他真的是为阖城百姓着想?没打算趁机逃走?”檀棋好奇地反问。

姚汝能似是受到侮辱般皱起眉头:“张都尉若想脱走,这长安城里可没人能拦住他。”

檀棋叹道:“公子也是,初次跟他见面,就敢委以重任。我真不明白,明明是一个杀了自己上司的暴徒,你们怎么就这么信赖?”姚汝能一直对张小敬的罪名很好奇,一听这话,连忙追问道:“姑娘知道他是因何入狱的?”

“公子略微提过,说是他杀了自己上司。”

姚汝能一惊,张小敬的上司是县尉,那可是从八品下的官员,以下犯上,难怪是死罪。他又追问为什么杀上司,檀棋摇头说不知道。姚汝能大为奇怪。根据他的观察,张小敬这个人心思深沉,不像是那种冲动性子——退一万步讲,就算张小敬有心杀县尉,凭他的手段,怎么会被人抓个正着?

“不,不会这么简单,这背后一定有别的事。”姚汝能摇头。

“哼,他一个无聊的登徒子,能有什么事?”檀棋一直记恨着他看自己的放肆眼神。

就在这时,赵参军回来了,两人连忙敛起声息。赵参军一脸无奈:“这事,有点难办哪。”檀棋清眉一皱:“怎么回事?”

赵参军道:“若是寻常人犯,我做主就成。但这个人犯乃是甘将军亲自下令拘拿,还用了大印,按规矩,得有他的签押准许…这件事,尊主人应该交代过贵使吧?”说到这里,他双眼透出一丝疑惑。

按说李相派使者来提人,应该先跟甘将军通气,让他出具份文书或信物。这两位只有一块意味不明的李花白玉,于是赵参军有点起疑。

檀棋反应极快,昂起下巴,摆出一脸不悦:“此事涉及朝廷机密,主人不欲声张。你落到签押文书里,是唯恐天下人都不知道吗?”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赵参军吓得一哆嗦:“岂敢,岂敢,可右骁卫行的是军法,在下也无权提人哪。”他见檀棋面露不快,眼珠一转:“将军如今正在外面巡城,不如两位把贵主人的信物给我,我派个腿快的亲信出去,不出半个时辰,定能从他那里讨来签押。”

赵参军这么说,既是回缓,也是试探。如果是真的李相使者,应该不会畏惧与将军对质。

檀棋哪敢去找将军,连忙提高了声调:“我家主人要此人有急用,片刻耽搁不得。误了大事,你可愿负这个责任?”她故意不说右骁卫,只盯着赵参军这个人追打,把压力全压在他身上。

赵参军汗如雨下,可就是不肯松口。

局面一下僵住了,檀棋心中开始焦灼。她一直保持着姿态高压,是怕赵参军回过神来会看出破绽。眼看情况朝着最恶劣的方向滑落,檀棋悄悄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让剧痛镇定心神,方才开口道:“这样好了,你带我们进去看看,主人有几句话要问他。”

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既不违背军令,也能对使者有个交代。赵参军没权限带人出来,但带人进去看还是可以的。于是他松了口气,跟看守交代了几句,打开了库房大门。

檀棋在进入前,轻轻咳了一声。姚汝能瞥了一眼,看到她举起右手,从左臂的臂钏之间抽出一方手帕来,擦了擦嘴边。这个平淡无奇的动作,让姚汝能的动作微微一僵,旋即眼神凌厉起来。

这个动作表示,乙计划也不能用了,必须要采用丙计划——这个计划,不是出自李泌或姚汝能之手,而是檀棋自己提出来的。

三人跟着守卫迈入库房,先闻到一股陈腐的稻草霉味。屋内昏暗,光照几乎看不见。地上散乱地摆着一大堆竹席和甲胄散件,角落搁着几个破旧箱子,贴墙角一字排开七八个木制的缚人架。

几条交错的乌头铁链,把一个人牢牢缚在其中一具木架子上,正是张小敬。

张小敬还是爬出水渠时的样子,发髻湿散,衣襟上犹带水痕和焦痕。看来右骁卫把他抓进来以后,还没顾上严刑拷打。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发现来的人居然是檀棋和姚汝能,独眼精光一闪。

“喏,就是这人。”赵参军说。

檀棋道:“我要代主人问他几句话,不知方便否?”赵参军会意,立刻吩咐守卫都出去,本来自己也要离开,檀棋却说:“赵参军是自己人,不必避开。”这话听得他心中窃喜,把门从里面闩住。

牢房大门一关,屋子里立刻变得更黑。这里本来是库房,只留有一个小小的透气窗,门上也没有观察孔,只要门一关,连外头的卫兵都没法看到里面的动静。

赵参军嫌这里太黑,俯身去摸旁边的烛台。姚汝能凑过去说我来打火吧。赵参军没多想,把烛台递了过去。没想到姚汝能没摸出火镰,反而拔出一把铁尺,对着他后脑勺狠狠敲去。

赵参军闷哼一声,仆倒在地。那烛台被姚汝能一手接住,没发出任何响动。

姚汝能把赵参军嘴里塞了麻核,然后把耳朵贴在门上谨慎地听外头动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比了个手势,表示卫兵没被惊动。

檀棋快走几步到张小敬面前,低声道:“公子让我来救你。”张小敬咧开嘴笑道:“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救我的,还不到藏弓烹狗的时候嘛。”

檀棋没理会他的讥讽,开始解胸前的袍扣。张小敬一呆:“这是什么意思?要给我留种?”檀棋面色涨红,恨恨地低声啐了他一口:“登徒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一跺脚,转身去了角落。

姚汝能赶紧走过来:“张都尉,你这太唐突了,檀棋姑娘也是冒了大风险才混进来的。”他一边埋怨,一边抽出汗巾裹在铁链衔接处,悄无声息地把张小敬从缚人架上解下来。

张小敬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脖颈,内心颇为感慨。要知道,擅闯皇城内卫还劫走囚犯,这搁在平时可是惊天大案。

李泌为了救他,居然会做到这地步?

不过张小敬并没多少感激之情。那位年轻的司丞大人这么做,绝非出于道义,只怕是局势又发生变化,急需借重张小敬的帮助。

不过当务之急,是如何出去。

这两个雏儿显然是冒充了什么人的身份,混了进来,但关键在于,他们打算怎么把自己从右骁卫弄出去。

张小敬转过头去,看到那边檀棋已经把锦袍脱下,搁在旁边的箱顶,正在把帷帽周围一圈的薄纱拆下来。那句轻佻的话真把她气着了,于是张小敬知趣地没有凑过去,耐心在原地等待。

檀棋气鼓鼓地把帷帽处置完,然后和锦袍一起扔给张小敬,冷冷道:“穿上。”张小敬一摸帷帽,发现里面换了一圈厚纱。它和原来的薄纱颜色一样,可支数更加稠密。戴上这个,只要把面纱垂下来,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清脸。

张小敬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打算。

自己和檀棋个头相差不多,披上锦袍和帷帽,大摇大摆离开,外人根本想不到袍子里的人已经调包了。

张小敬手捏帽檐,眯眼看向檀棋:“好一个李代桃僵之计。可这样一来,岂不是要把你独自扔在这虎穴里?”这个计划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檀棋必须要代替张小敬留下来。因为离开牢房的人数必须对得上,守卫才不会起疑心。

檀棋看也不看他:“这不需要你操心,公子自会来救我。”

张小敬摇摇头,伸手把帷帽重新戴到檀棋头上。这个放肆动作让檀棋吓了一跳,差点喊出来。她下意识要躲,张小敬却抓住她的胳膊,咧嘴笑道:“不成,这个计划不合我的口味。”

檀棋有点气恼,想甩开他的手,可那只手好似火钳一样,让她根本挣脱不开。她只能压低嗓子用气声吼道:“你想让公子的努力白费吗?”

“不,只是不习惯让女人代我送死罢了。”张小敬一脸认真。

檀棋放弃了挣扎,不甘心地瞪着张小敬:“好个君子,那你打算怎么离开?”张小敬竖起指头晃了晃,笑了:“正好我有一个让所有人都安全离开的办法。”

牢房外头的卫兵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他们很羡慕有机会参加首日灯会的同僚。不过上元灯会要足足持续三天,今天轮值完,明天就能出去乐和一下了。守卫们正聊到兴头上,忽然一个人耸了耸鼻子:“哪里在烧饭?烟都飘到这里来了。”

很快周围一圈的人都闻到了,大家循味道低头一看,赫然发现浓烟是从牢房大门间的缝隙涌出来的。他们连忙咣咣咣敲门,想弄清楚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门是赵参军亲手从里面闩住的,除非有撞木,否则从外面没法开。眼看烟火越发浓厚,甚至隐隐还能看到火苗,卫兵们登时急了。右骁卫的屋殿坐落很密集,又都是木制建筑,只要有点明火,就可能蔓延一片。

牢房前一片混乱,有人说赶紧去提水,有人说应该想办法打开门,还有的说最好先禀报上峰,然后被人吼说上峰不就在里头吗!每个人都不知所措。

好在没过多久,大门从里面被猛然推开。先是一团浓烟扑出,随即赵参军和其他三个人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狼狈不堪…等等!三个?卫兵们再仔细一看,那个囚犯居然也在其中,身上锁链五花大绑,被赵参军牵在身后。只是黑烟弥漫,看不太清细节。

赵参军一出来,就气急败坏地嚷道:“里头烛盏碰燃了稻草,快叫人来救火,不能让火势蔓延开来!”他是在场职衔最高者,他一发话,卫兵们立刻稳定了军心。赵参军一扯那囚犯,边往外走边喊:“这个重要人犯我先转移到安全地方,你们赶紧鸣锣示警!”

话音刚落,牢房里的火光骤然一亮。那熊熊的火头,汹涌地扑向两侧厢房。卫兵们没料到这次火势如此凶猛,再顾不得其他,四处找扑火的器械。不少人心里都在称赞参军英明,及时把人犯弄出来,万一真烧死在里头,把门的人都要倒霉。

很快走水锣响起,一拨拨的士兵往里面跑去,脚步纷乱。而那火势越发凶猛,灰烟四处弥散,所有人都捂住口鼻,咳嗽着低头前行。赵参军一行逆着人流朝外走去,烟气缭绕中,完全没人留意他们。

赵参军走在前面,面色僵硬铁青。那囚犯虽然身上挂着锁链,右手却没受到束缚,紧握着什么东西,始终没离开赵参军的背心。檀棋和姚汝能在后面紧跟着,心中又惊又佩。

他们万万没想到,张小敬居然一把火把整个牢房给点了。

他们两个想的主意,都是如何遮掩身形低调行事;而张小敬却截然相反,身形藏不住,不要紧,闹出一个更大的事转移视线。

这办法简单粗暴,可却偏偏以力破巧。别说檀棋和姚汝能,就是李泌也没这么狠辣的魄力,为了救一个人,居然烧了整个右骁卫。

“只是这么一闹,公子接下来的麻烦,只怕会更多。”

檀棋暗自叹息了一声,对前头那家伙却没多少怨愤。毕竟他是为了不让自己牺牲,才会选择这种方式。这登徒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檀棋抬眼看向张小敬,可他的背影却在黑烟遮掩下模糊不清。

很快这一行人回到赵参军的房间。进了门,赵参军一屁股坐到茵毯上,脸色铁青。张小敬抖落掉身上的锁链,笑道:“阁下配合得不错。接下来,还得帮我找一身衣服。”赵参军知道多说无益,沉默着起身打开柜子,翻出一套备用的八品常服。

张小敬也不避人,大剌剌地把衣服换好,正欲出门。赵参军忽然把他叫住:“你就这么走啦?”三人回头,不知他什么意思。赵参军一歪脑袋,指指自己脖颈:“行行好,往这儿来一下吧,我能少担点责任。”张小敬大笑:“诚如遵命。”然后立起手掌用力敲了一记,赵参军登时心满意足地晕厥过去。

三人没敢多逗留,离开房间后直奔外面。此时火势越来越大,整个右骁卫的留守人员都被惊动,四处都能听见有人喊“走水!走水!”。在这混乱中,根本没人理会这几个人。他们大摇大摆沿着走廊前行,一路顺顺当当走到重门。

只要过了重门,就算是逃出了生天。姚汝能和檀棋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刚才那段时间不长,可实在太煎熬了,他们迫不及待要喘息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披甲男子从走廊另外一端迎面跑过来,可能也是急着赶去救火。右骁卫的走廊很狭窄,只能容两人并肩而行。三人只好提前侧身避让。光线昏暗,看不清对方的脸庞,姚汝能在转身时无意瞥到那男子的肩甲旁有两条白绦,急忙想对其他两人示警,可已经晚了。

那男子与张小敬身子交错时,恰好四目相对,顿时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是崔器。

这事说来也巧。崔器把张小敬抓来右骁卫之后,一直没走。他知道自己在靖安司肯定待不下去了,急于跟右骁卫的长官谈谈安置和待遇。可几位长官都外出了,他只好忐忑不安地等在房间里。刚才走水的铜锣响起,他觉得不能干坐着,想出来表现一下,没想到一出门居然碰到熟人。

崔器这个人虽然怯懦,反应却是一流,第一时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毫不犹豫地疾退三步,抽刀的同时,扯起喉咙大喊:“重犯逃脱!”

张小敬的反应也不慢,他向前一跃,直接用手肘猛地去顶崔器的小腹。电光石火之间,两人过了数招。他们都是军中打法,刚猛直接,一时间打了个旗鼓相当。可惜张小敬能压制崔器的动作,却无暇去封他的嘴。

崔器从未想过要迅速击倒张小敬,只需要拖时间。他一边打一边大喊,没过一会儿,重门的卫兵就被惊动,朝这边冲过来。这一队足有十几个人,个个全副武装,就是给张小敬三头六臂也解决不了。

姚汝能和檀棋痛苦地闭上眼睛,眼看克服了重重困难,居然坏在了最后一步,真是功败垂成。

崔器觉得对方差不多要束手就擒,动作缓了下来。他突然注意到张小敬的唇边,居然露出一抹狞笑,心知不好。这家伙一露出这样的笑容,必然有事发生。崔器急忙后退,以防他暴起发难。

谁知张小敬压根没去追击,而是站在原地,用更大的嗓门吼道:“旅贲军劫狱!!”

崔器脸色“唰”地就变了。他身披旅贲军甲,而张小敬穿的是右骁卫的常服,那些右骁卫士兵第一反应会帮谁,根本不用想。

崔器急忙回头,要开口解释,可整件事太复杂,两三句话讲不清楚。那些士兵哪管这些,上来三四个人就把崔器给按住了。张小敬三人趁机越过他们,朝重门跑去。

崔器不敢反抗,只能反复嚷着那个人是冒充的。终于有士兵听出不对,想拦住张小敬问个究竟,谁知张小敬右手一扬,一大片白石灰粉漫天飞舞,附近的几个士兵痛苦不堪地捂住眼睛蹲了下去。

这是在库房墙角刮下来的石灰粉,张小敬临走前弄了一包揣在怀里,果然派上了用场。姚汝能站在一旁看着,觉得张小敬简直就是妖人,每到绝境,总能从匪夷所思的角度突破。他甚至怀疑,就算不用他和檀棋冒险进来,这家伙一样有办法脱逃。

趁着这个难得的空当,三人硬生生突破了重围,发足狂奔。檀棋跑在最前,她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用力跑过,肺里几乎要炸开来。前方重门已经在望,门上悬挂的弓矢也看得清楚。

不过十几步距离,再无任何阻碍。她调动出全部力气,第一个冲出重门,可在下一个瞬间,却一下呆立在原地。后面姚汝能和张小敬刹不住脚,差点撞到她的背上。

他们两人没有问她为何突然停步,因为眼前已经有了答案。

卫署外面,几十骑豹骑飞驰而至,黑压压的一片如同阴云席卷,密集低沉的马蹄声敲击着地面。他们三个冲出重门的瞬间,豹骑也刚好冲过来。这些训练有素的骑兵迅速勒住缰绳,把重门围成一个半圆。马腿林立,长刀高擎,还有拉紧弓弦的声音从后排传来。

他们三个背靠重门而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算张小敬是天王转世,面对这种阵容也没任何办法。

檀棋浑身发抖,双腿几乎站不住。她不惧牺牲,可在距离成功最近的地方死去,却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张小敬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这次檀棋没有躲闪,他的手掌十分炽热,热力一直透入檀棋的身体,把恐惧一点点化掉。

“刚才在牢房里,在下说话唐突,还请姑娘恕罪则个。”大敌当前,张小敬却说了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挑这么一个时机道歉,檀棋一时不知该原谅他,还是骂回去。

在他们身后,崔器和守卫们从卫署里气急败坏地赶出来,一看豹骑把张小敬堵在了门口,大喜过望。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危险的家伙重获自由。现在豹骑云集,说明将军亲至,那家伙肯定跑不了了。他掂着一副缚索,心里琢磨着怎么把张小敬牢牢按住,可转念一想,这会不会抢了将军的风头?又犹豫着把缚索放下,看看形势再说。

就在这时,半圆中间的骑兵“唰”地分开两侧,一位身材高大、器宇轩昂的方面将军缓缓骑马走了过来,他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拿着马鞭,不急不慢地一直走到重门前才停住。姚汝能认出来,这正是右骁卫将军甘守诚。

甘守诚的坐骑是来自西域的神骏,他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三个瓮中的猎物,并没有立刻下令拘捕。他玩着手里的鞭梢,双眼从这几个人的脸部扫到脚面,再扫到重门,眼神里忽然透着几丝遗憾——那种让猎物在开弓前的一瞬间跑掉的遗憾。

卫署后头的黑烟越发浓重,甘守诚却在马上陷入沉思。

重门前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没人知道这位被烧了卫署的将军,会如何处置这些凶徒,大家都在等待。终于,甘守诚缓缓抬起了右手,面无表情。豹骑们知道将军要发布命令了,马蹄一阵躁动。

甘守诚的手没有用力挥下,而是向两侧快速地扇动。这是一个明白无误的命令:让路。骑兵们不解其意,但军令如山,他们立刻让出了一条向外的通道。

无论是张小敬等三人还是崔器,都不知将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甘守诚无意解释,他再一次重复了手势,然后把目光转向皇城之外的一个方向,冷冷地哼了一声。

姚汝能最先反应过来,那是靖安司距离皇城最近的一处望楼。

如梦初醒的张小敬搀扶起瘫软的檀棋,和姚汝能一起沿着通道离开。两边的骑兵虎视眈眈,只要主帅一下令,他们就会把这三个凶徒撕成碎片。可惜一直到他们彻底离开视线,将军都没做任何表示。

崔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挥舞着手臂,以为将军的命令发错了。可任凭他如何催促,右骁卫的士兵都无动于衷。崔器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如死灰。他从今天早上开始,一直在做错误的决定,持续至今。

甘守诚的目光在这个可怜虫身上停留片刻,淡淡地下了一道命令。崔器一阵错愕,脸上浮现出说不出是欣喜还是震惊的表情。

王韫秀觉得这一天简直糟透了。

她先遭遇了一场车祸,然后被人挟持着到处跑,还有个凶恶的家伙试图要杀自己。如今她像垃圾一样被扔在这肮脏的柴房之中,双手被紧缚,嘴里还被无礼地塞进一个麻核。

王韫秀在心里已经诅咒了无数次,这些天杀的虫狗到底是谁?他们不知道我是王忠嗣的女儿吗?

不幸的是,看起来他们确实不知道。柴房里一直没人来,她也喊不出声音,只能这么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地板很凉,王韫秀的身子很快就冻得瑟瑟发抖,细嫩的手腕被绳子磨得生疼,车祸的后遗症让脑袋晕乎乎的。她从未受过这种委屈,挣扎了一阵,筋疲力尽,转而默默流泪,很快眼泪也流干了,只好一脸呆滞地望着房梁,祈望噩梦快快醒来。

就在王韫秀觉得自己油尽灯枯时,门板一响,有人走进了柴房。

她勉强抬起头,眼前是一张陌生的方脸,额头很大,面白须短,穿着一袭官样青袍。王韫秀记得在自己家里,经常见到这样穿着的人来往,每一个都对父亲毕恭毕敬。

这样的下等人,也敢对我无礼?一团怒气在王韫秀的胸中蓄积。她认定眼前这家伙就是始作俑者,怒气冲冲地想要开口怒骂,可麻核却牢牢地阻挡在口中,无数话语,都化为呜呜的杂音。

这人没有靠近,只是盯着王韫秀端详了一阵,然后做了个奇怪的举动——转身把门给关上了。王韫秀心里“咯噔”一声,他想做什么?

元载把门关好,回过身来,把视线再度放在眼前这女子身上,脑子在飞速运转着。

他对奢侈品有着天然的直觉,一进门就注意到:这个女人脸颊上贴的是绞银翠钿。花钿本身的材质并不算贵重,但能把细银绞出翠鸟羽毛的质感,这手艺起码得值几十匹细绫布;而她头上那凤尾楠木簪,造型虽朴素,但那木质纹理如一根根黄金丝线,匀称紧凑,一望便知是上品金丝楠木。

这两样东西落在凡夫俗子眼中,或许只是“值钱”二字。可在元载这样的内行人眼中,却能从细处品出上品门第的气度。

一个香铺老板的女儿,穿金戴银有可能,但绝不可能拥有这样的饰品。

元载趋身过去,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说声“告罪”,轻轻启开王韫秀的双唇,温柔地把麻核取出来。下一个瞬间,愤怒至极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滚出:

“狗杀材!我让我爹把你们的狗头都砍下来!”

“果然…”元载在心里暗道,这等颐指气使的口吻,哪里是平民百姓家养出来的。他不急不躁地问道:“敢问令尊名讳?”

王韫秀冷笑:“云麾将军的名字,你的耳朵也配听?”

一听这个,元载倒吸一口凉气。云麾将军是武阶散官里的从三品,四位大将军之下最高的位阶。整个长安,不,整个大唐能有这头衔的人,不超二十人,个个不是重臣就是显贵。

封大伦的手下,肯定是抓错人了。不光是抓错了,而且还抓回一个烫手山芋。估计封大伦自己还没查看过,不然早该发现这个致命错误。

云麾将军的家眷也敢绑架,十个熊火帮都不够死!

元载不禁对封大伦有些怨恨。他犯下大错,怎么把我也牵扯进来!这女人已经认定自己与熊火帮合谋。看她的脾气,不太会听解释,一旦放回去,只怕会疯狂报复——我他妈可是什么都没干啊!真是无妄之灾啊!

幸亏元载刚才当机立断,一发现身份有疑,先把门关上了,留下了一丝转圜的余地。

按照常理,元载应该赶紧告诉封大伦,让他立刻放人,赔礼道歉…可元载意识到,这对自己并不利。他的脑子在飞速盘算,怎样从这个险恶的局面脱身,甚至说,有没有可能反手榨出点好处来?

元载出身寒微,他笃信一句箴言:“功名苦后显,富贵险中求。”局面越险,富贵越多,全看有无胆识去搏。他靠着对机遇的极度敏感和执着,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这些思绪说来冗长,其实只在元载脑子里转了一瞬。他思忖既定,俯身对王韫秀脸色一沉,低声喝道:“闭嘴!”

王韫秀不由得怔住。从小到大,可从来没人敢对她这么讲话。她正要发作,元载强横地伸出手,捂住她的嘴:“你想不想活着出去?想不想再见令尊?”王韫秀的眼神一愣,赶紧点头。元载这才松开手,语气严重:“你如今身陷极度险境,只有我能救你出去!听懂了吗?重复一遍!”

王韫秀哪里肯听,拼命摇头。元载嘿然冷笑,起身作势要走。她吓得连忙喊道:“我说,我说!”元载回来,冷冷望着她不吭声。王韫秀生怕这最后的机会溜走,勉强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只有你能救我出去…”最后一个音微微上挑,带着疑惑。

元载暗自松了一口气。王韫秀是个大小姐的骄纵脾气,只能用更强硬的口气顶回去。她肯复述自己的话,说明这个策略已经初步奏效。

他用指头夹住麻核,重新塞回她嘴里:“听着,接下来,我要的是绝对服从。如果你有一次违背,我就立刻离开。如果你同意,就点点头。”

王韫秀别无选择,只好同意。

“放心吧,你今日遇到我元载,便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元载斩钉截铁地说道。

王韫秀的身子停止了发抖,经历了这么多折磨之后,她的精神几近崩溃,陡然听到这样的话,不啻天籁。恍惚中,她感觉这人说话的口吻,好似父亲一般,全是命令语式,无比强硬,却又带着深深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