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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亨略带惊慌地看向左右,这种话在大街上喊出来,连仪仗队带周围百姓都听得见,这会惹起多大乱子?

卫兵们反应迅速,已经扑了过去。两三个人抓住檀棋,狠狠地把她从车子旁拖开,旁边还有人举起了刀,与此同时车夫也抖动缰绳,加快了速度。这是仪仗遭到意外时的正常反应,李亨急忙站起身来,挥动手臂:“停下!停下!”

车夫本来已加起速度来,骤然听到要停,只得猛一勒缰绳。可惜这是一辆驷车,四匹辕马反应不一,这么急促的加速与减速,让车辕登时乱了套。后马住了脚,前马还在奔驰,四力不匀,马车歪歪地斜向右侧偏去,连续撞倒了好几个步行的百姓,还把后头车厢狠狠地甩了一下,精致的雕漆厢侧在坊墙上蹭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同车的太子妃韦氏有些狼狈地扶住前栏,不满地问丈夫怎么了。李亨顾不得搭理她,冲后头喊道:“别动手,把她带过来!”

本来士兵已经要把檀棋带离人群,可太子发话,他们只好掉转方向,抓着她的两条胳膊,一路拖行到四望车前。为防身怀利刃,他们还在檀棋身上粗暴地摸了一遍,扯开了好几条丝绦。

借助四望车旁的灯笼,李亨看到了檀棋的脸,认出她是李泌身边的家养婢女,似乎叫檀棋吧?不过不同于往日的雍容优雅,她团髻被扯散,黑长的秀发披下来,衣着不整,极之狼狈。

在韦氏狐疑的注视下,李亨下了四望车。他没有立刻接近檀棋,而是环顾左右,然后抬起手对士兵说:“把她带去那里,清空四周,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他指的地方,是一处茶棚。这是依着坊墙搭起来的一个临时竹棚,外头用几个木箱与篷布一围,权作柜台。柜台后头停放着一辆宽车,车上架起一具小车炉,把劣等散碎茶叶和姜、盐、酥椒混在一起煎煮。观灯的人渴了,都会来讨一碗喝,虽然味道淡薄,毕竟便当。

太子有令,卫兵立刻过去,把棚主和喝茶的客人都清了出去,然后竖起帷障,把茶棚隔出一片清净空间。待到屏障内没有其他人了,李亨这才问檀棋怎么回事。

檀棋见太子的脸上只有惊奇,却无焦虑,便明白他压根不知道靖安司遇袭的事。不知道这是李亨对李泌太过放心的缘故,还是有人故意不让消息传去东宫…

她收敛心神,把之前的事情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李亨一听,登时倒退几步靠在车炉旁,神情如遭雷磔。他待了片刻,方才急问道:“那…那长源呢?”

檀棋摇摇头,她也没回去光德坊,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公子一定是出事了,这个确凿无疑。李亨来回踱了几步,大声唤进一个亲随,让他立刻赶到光德坊,尽快搞清楚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亲随应了一声,立刻离去。这时太子妃韦氏一脸担心地进来,询问发生了什么,李亨却失态地咆哮起来,让她出去。他亲自把帷障重新扯下来,然后用手转着腰间的蹀躞,把上头拴着的算袋、刀子、砺石等小玩意拽来拽去——这是李亨心情烦躁时的习惯动作。

靖安司是他的心血,李泌是他的心腹,这两样李亨都绝不容失去。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得靠一个婢女冒死通报才知道。这让李亨除了愤怒之外,还有隐隐的惊慌。

檀棋默默地看着,在心中暗暗叹息。这位东宫,可以依靠的心腹实在太少了。李泌一去,他甚至连最基本的情报都无法掌握。

李亨看了眼檀棋,喃喃道:“长源那么聪明,不会有事的…对吧?”与其说他在劝慰檀棋,倒不如说在为自己鼓劲。檀棋趋前一步,低声道:“太子殿下,如今最急的,不是公子,而是张小敬。”

“张小敬?”李亨要回忆一下才记起这个名字。为了这个囚犯,李泌与贺知章几乎闹翻,至今贺知章还昏迷不醒。

“现在张都尉是调查阙勒霍多唯一的希望,可不知为什么,靖安司却发布命令,全城通缉他。太子殿下,您务必得设法解决此事!否则整个长安城…和公子都完了!”

李亨却疑惑道:“突厥人不是解决了吗?”

檀棋急了,一时竟然连尊卑都不顾,上前一步高声道:“殿下,狼卫背后,另有主谋。长安的危机,还未曾解除,非张都尉不能破此局!”

李亨皱眉道:“这人真有这么神?呃,当务之急,应该是搞清楚长源…呃,还有靖安司出了什么事。等我的亲随先回报吧。”

檀棋觉得太子太优柔寡断了,现在不能浪费时间,更不能搞错轻重缓急。她正要开口催促,这时韦氏第二次掀开了帷障,先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檀棋,然后对李亨道:

“殿下,春宴可就要开始了。”

李亨这才想起来,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

这个春宴,可不是寻常春宴,而是天子在兴庆宫中举办的上元春宴。子时开始,京中宗室与满朝重臣都会参加;宴会持续到丑正,吃饱喝足的君臣会齐聚勤政务本楼上,观看各地选送来的拔灯庆典。历年上元,都是如此。

这种重大场合,身为太子绝对不能缺席或迟到。

李亨对檀棋道:“你随我上车,先去兴庆宫。等那边回报之后,再做定夺。”

话已至此,檀棋也只能无奈地走出帷障,以丫鬟的身份站到韦氏身旁。韦氏刚才挨了丈夫一顿骂,心情不佳,没给她什么好脸色。不过她也看出来了,这女人跟丈夫没感情上的瓜葛,也便失去了兴趣。

四望车与仪仗再次启动,切开四周热气腾腾的人群,朝着不远处的兴庆宫而去。越接近宫门,灯光越耀眼,檀棋已可以看到,在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上,有一栋高逾一百五十尺的巨大灯楼,状如葫芦,披缯彩,缀金银,在黑暗中安静地耸立着。

檀棋参加过许多次上元观灯,可她印象里从来没有一个灯楼如此巨大,简直要盖过勤政务本楼风头,就连大雁塔也没这等威势。

此时还未到丑正,它还没点起周身烛光,可那通天的气势,已彰显无余。檀棋简直不能想象,等到它点亮之时,该是何等煊赫。

张小敬和伊斯离开平康坊之后,直奔光德坊而去。伊斯不知从哪个铺子里找到一顶波斯风的宽檐尖帽,给张小敬扣上,还用油墨在他双眼周围涂了两圈。这样一来,张小敬变成了一个弄婆罗门的戏子,那滑稽的墨妆恰好遮住独眼的特征。

这样一来,除非被人拦住仔细检查,否则不用担心被看破伪装。

现在整个长安城已经彻底陷入狂欢,每一处街道、每一个转角都摩肩接踵,挤满了人。他们已经完成了第一轮观灯,现在开始把兴趣转去看各处杂耍歌舞。这让人流变得极为汹涌,如同几十条河水在交错奔流。

这种情况下,健骡比高头大马更适合骑乘。他们两个人偷了两匹骡子,一路穿城而过,见缝就钻,专挑人少的地方走。有时候还不走大道,而是从坊门穿过整个坊区。

亏得伊斯妆化得好,他们俩连过七八个有岗哨的路口,都得以顺利过关。在这种极度拥挤状况下,靖安司的通缉令,不可能被彻底执行,大部分武侯只是潦草检查了事。只有一处坊兵见张小敬是个俳优打扮,让他演个婆罗门戏的笑话。张小敬哪里会这个,幸亏伊斯打了个圆场,蒙混过去了。

张小敬全程一直抿着嘴前行,墨妆下的眼神闪着焦灼。

在之前的两个时辰里,靖安司的变化实在太奇怪,望楼传来的消息语焉不详。他觉得必须得回去看看,才能搞清楚真实情况。

尤其是姚汝能发出那一句警告:“不要回去,不要回去,不要回去。”那个天真古板到有点蠢的年轻人,得是在多么绝望的情况下,才发出这样的警告啊。

靖安司的状况,到底变得有多糟糕?

张小敬忧心忡忡,除了姚汝能之外,还不知道徐宾现在怎么样?还有李泌,还有被扔在平康坊的檀棋,她又会跑去什么地方?更重要的是…还有闻染。那是他的战友在这世上最后的骨血,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让他九泉之下怎么去见闻无忌?

一个个全力以赴解救长安的人,相继被这座黑暗的大城吞噬。张小敬只觉得有绝望的藤蔓缠到脚踝,四周的黑暗如倾墙一般压过来,全无光亮。

这种心情,就像是去年他踏进闻记香铺。他看着满铺的狼藉,看到低头哭泣的闻染,看到虞部和万年县尉联合签押的文书,看到躺在地上盖着破布的闻无忌,张小敬整个人深陷泥沼,连迈出一步、发出一点声音的力气都没有。

现在越往前走,张小敬越是紧张,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等待着自己。可在下一个瞬间,他的独眼眯起来,射出凶狠危险的光——这是压抑至极所爆发出来的戾气。

若这一切真不如愿的话,索性再发一次疯好了。他心里想。

伊斯并不知道张小敬的决心,他一直在骡子上张望,直到看到光德坊的坊门。

此时坊门站着数十名士兵,戒备森严。这里刚发生了重大袭击事件,所以警戒级别比别处要高得多。伊斯自告奋勇,说我去打探一下。结果没过多久,他就灰溜溜地回来了,说已经禁止一切胡人入内。

张小敬很惊讶,这个命令太粗糙了,毫无实际意义不说,反而会导致人人相疑。只有最懒惰的官员,才会这么一刀切。

伊斯进不去,张小敬也不能进,他的独眼太明显了,一定会被卫兵看出来。他们正在琢磨办法,恰好有一个胡人小吏从坊里走出来,一脸沮丧,手里还抱着个包袱。

张小敬认出他是靖安司中一员,可惜自己不敢出面。这时就显出伊斯的价值了。他相貌英俊,谈吐又高深,外人看来就是位有道的大德。伊斯拽住小吏询问片刻,没费多大力气便弄明白了。

原来袭击靖安司的,是一个自称“蚍蜉”的组织,他们还顺便绑走了李泌。然后一个叫吉温的御史接管了整个靖安司。“通缉张小敬令”和“排胡令”,都是他下达的。现在新的靖安司设在京兆府里,正在重建,可惜那一批有经验的幸存胡吏,就这么给赶出来了。

至于姚汝能、徐宾和闻染的下落,小吏便茫然无知了。

张小敬的脸色紧绷。这个变化,超出了他所估计的最严重的状况。蚍蜉的来历不明,但能量极大;而整个靖安司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反而变成最可怕的敌人。

一下要面对两个敌人,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张小敬站在光德坊之外,望着坊内深处直冲夜空的黑烟。那个方向,应该是燃烧的靖安司大殿吧?别说这座大殿,就连最初答应给他赦免承诺、委托他做事的人,都已经不在。张小敬现在,是彻底的孤家寡人,失去了一切正当性。

事到如今,一个死囚犯,又何必如此拼命?

张小敬现在如果掉头离开,绝不会有任何人指责他道义有亏。事实上,过了今晚,长安城是否还能有机会记住他的名字,都属未知之数。

伊斯站在旁边,有点迷惑。他能感觉到,张小敬身上的气势一直在变化,忽强忽弱,似乎内心在做着某种挣扎。伊斯不敢去打扰,只得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架,默默为他祷告。

过不多时,张小敬缓缓抬起手来,习惯性地掸了掸眼窝,居然笑了:

“伊斯执事,之前听你和檀棋聊天,曾讲过景尊怜悯世人之苦,入凡降世,替万众赎罪。可有此事?”

“正是。”伊斯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一茬了。

“我记得檀棋也说,释教中有地藏菩萨,发大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景也罢,释也罢,这些大德,都愿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身临浊世地狱,更何况人?”

说到这里,张小敬的独眼再度亮了起来,一片清明,不再有丝毫迷茫:“是了,原是我想差了。事到如今,我一个死囚犯,不是何必如此拼命,而是无须任何顾忌才对。”

说罢他哈哈大笑,笑声上犯夜空,豪气干云。伊斯略带惶惑地眯起眼睛,只觉对方耀眼非常。

“走吧。”张小敬一挥手。

光德坊的两处坊门,断然是进不去了。他们两个人牵着骡子绕到光德坊的侧面。张小敬记得这里有一道水渠,可以直通靖安司后花园。可走过去一看,发现水渠也被封锁了,十几个士兵站在水渠堤上,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从这个位置,靖安司的大殿看得更加清楚,它仍旧在熊熊燃烧着,左、右两处偏殿也浓烟滚滚,让张小敬很担心昌明坊的证物会不会已被付之一炬。

大望楼还在,上头挂着几盏醒目的紫灯,可是排列散乱,一看就是外行人在弄。看来姚汝能已经不在那里了。

“咱们逾墙而走吧!”

伊斯文绉绉地说了一句,挽起袖子跃跃欲试。他对翻墙越舍这种事的兴趣,仅次于对景尊的热爱。张小敬却摇摇头,靖安司连水渠都看管住,说明其他地方也同样戒备森严,贸然过去,只会打草惊蛇。

在他心目中,这个新的靖安司也是敌人,必须时时提防。

张小敬忽然想起来了,慈悲寺的草庐和靖安司之间,应该还有一架梯子。于是他们默默地从水渠边退开,绕到了慈悲寺紧贴着坊墙的一处坊角。

这里青砖叠排,形成一个内倾的夹角,为了凸显出释教特色,上缘还加了一圈菩提纹的凸边,既显得佛法广大,又适宜攀爬。更关键的是,墙外无人把守,可见靖安司的警卫并未扩展到慈悲寺一带。

伊斯道了一声“天父庇佑”,然后往手心唾了两口唾沫,正要往墙上爬,张小敬忽然按住他的肩膀:“伊斯执事,你助我上墙便够了。光德坊内吉凶未卜,你没必要蹚这浑水。”

他有伤在身,不易用力,需要伊斯帮忙拽一下。但接下来的冒险,张小敬自己心里也没底,犯不上牵连伊斯这个没瓜葛的人。

伊斯不满道:“莫非都尉嫌弃在下年老色衰,不堪大用?”

张小敬顾不得纠正他的用词,摇摇头:“我已不是都尉,只是个被通缉的死囚犯。你跟着我,非但不能为景寺正名,反而会被牵连。”伊斯伸出两个指头,点了点自己那宝石般的双目:“在下这一双眸子,曾为秋水所洗,长安城中,没有看不透的。以在下的眼光判断,跟定都尉,绝不会错。”

张小敬不太清楚,伊斯从哪里来的这种自信。不过时辰已经不早,不能再有什么耽搁,他淡淡说了一句:“只要你愿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好。”然后也往墙上爬去。

两人花了一番力气翻进慈悲寺。寺中此时一片安静,连烛火都不见一盏。张小敬谨慎地穿过禅林,绕过佛塔,来到草庐之前。

草庐里已经空无一人,不过里面到处有翻检痕迹。地上翻倒着一件油津津的木盘,正是数个时辰前檀棋用来盛放油子给他和李泌吃的。

搜查者应该已经离开了,草庐四周并没有埋伏。张小敬走到院墙那里,果然梯子也已被拆下撤走。

知道这草庐存在的人,一共就那几个。这里被抄检,说明不是姚汝能就是徐宾落到敌手,被迫说出了这个秘密。张小敬在放生池旁蹲下身子,看到冰面破了一个大窟窿,四周有几十个沾满了水渍的脚印。恐怕这里还曾经发生过打斗,只是不知是跟谁。

看到这些痕迹,张小敬感觉这重建后的靖安司,不是单纯的无能,简直恶意满满,处心积虑要把李泌任内的一切安排都抹黑清除。

草庐邻近靖安司的这道院墙,攀爬起来不算容易。好在有伊斯这样的跑窟高手,利用旁边的柏树成功跳上墙头,又垂下一根绳子拽起张小敬。

双脚落地,轻轻掀起一片尘土,张小敬再一次回到了靖安司。

上一次他在靖安司,还是当日正午时分。李泌刚气走贺知章,独掌大权,派他前往平康里查案。那时靖安司精英俱在,无论望楼体系、旅贲军还是大案牍之术,皆高效运转,张小敬如臂使指,若有千人助力。

短短六个时辰过去,这里竟已沦为一片火狱废墟,物非人非。可惜张小敬并没有时间凭吊,直奔证物间而去。

证物间设在左偏殿附近的一处库房里,里面盛放着可能有用的各种现场遗留。曹破延的那串项链,就是在这里重新串好的。张小敬和伊斯小心地沿着火场边缘移动,强忍灼人的高温,从主殿旁边穿过去,顺着一条残破走廊来到左偏殿。

左偏殿的火势,并不比主殿弱到哪里去。这里是存放文档卷宗的地方,烧起来格外迅猛。如果左偏殿也遭遇了火灾,恐怕这里也不能幸免。

张小敬他们抵达的时候,火势还未弱下去,噼啪声不绝于耳。借着火光,勉强可以看到那个证物间也被笼罩在浓烟中,里面存放的东西下场如何,不问可知。

靖安司看来也放弃了扑灭的努力,一个人也没留,任由它们燃烧着。张小敬却不死心,他环顾左右,忽然注意到旁边不远处躺着一具尸体。

说来也惨,这尸体身披火浣布,手里还握着一根麻搭,应该是第一批冲进来救火的武侯。看他身上的脚印,恐怕是生生被蜂拥而出的逃难人群踩死的。

他从尸体上拿下火浣布披在身上,又把麻搭捡起双手紧握。这麻搭其实是一根长木杆子,顶端捆缚着一大团粗麻散布条,可以蘸水带泥,扑打火苗。

张小敬对伊斯叮嘱了一句:“若我没回来,你就按原路撤走,尽快离京。”伊斯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表示会为他祈祷。在祈祷声中,张小敬松开裤带,在麻搭头上尿了一大通,然后披好火浣布,手持麻搭,头一低冲着火场里冲去。

这一带连地面都烧得滚烫,张小敬的脚底隔着一层皮靴,都感觉踏在针尖上似的。他略微分辨了一下方向,直冲证物间去。

证物间在左偏殿的殿角外屋,与里面并不连通,张小敬不必冒坍塌的风险冲进去,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挥动麻搭,赶开灼热的空气与烟雾,碰到实在太熏人的地方,他就用浸满尿液的麻布条遮掩口鼻,臊味总比呛死强。

好不容易冲到门口,张小敬看到里面呼呼地冒着火苗子,整个木质结构还在,可已摇摇欲坠。光凭手里这点装备,没可能压出一条通道来。他靠近了几次,都被热浪逼了回来。

竹物易燃,恐怕它们是第一批化为灰烬的,即使冲进去,也意义不大。张小敬只得悻悻朝原处退去,走到半路,忽然这座左偏殿发出一阵瘆人的嘶鸣声。

“不好!”张小敬意识到,这是大梁断裂的声音,意味着整个建筑即将坍塌,届时木火乱飞,砸去哪里都有可能,对救火人员来说是最危险的时刻。

他看了眼远处,到安全距离还有三十多步,不可能瞬间赶过去。张小敬当机立断,直接趴在与左偏殿相对的一处花坛旁边,然后把麻搭高高竖起,万一有大片物件飞过来,至少能被顶歪一点,不至于被砸个正着。

他刚做完这个防护动作,就看左偏殿失去了大梁的立筋与斜撑,再也无法支撑大顶的重量,轰隆一声,在木料哀鸣声中崩裂、坍塌。无数带着火焰的木件朝着四处飞去。其中有一条燃烧的椽子,被压得直翘起来,像龟兹艺人耍火棍一样在空中旋转了几圈,正正落在了花坛旁边…

张洛是虞部主事之一,他今晚没办法像其他同僚一样放心游玩,必须盯紧各处的花灯。

长安的花灯一般都是由各处商家自行搭建,但只有虞部颁发了匠牒的营造匠人,才有资格参与搭建。如果花灯出了意外,工匠连同签发官员都要被株连。

花灯这东西,不同别物,万一出了什么乱子,众目睽睽,遮掩都没法遮。再加上长安风气奢靡,喜好斗灯,各家花灯越扎越大,烛火花样越来越多,出事的可能性也成倍增加。张洛很紧张,特意派了十来个值守的虞吏,沿街巡查,避免出什么乱子。

他的压力还不止于此。

除了民办花灯之外,皇家也要张灯结彩,而且一定要足够体面奢华,绝不能被民间比下去,这样才能体现出天潢气度。

皇家的花灯采办营造,自有内府管着,但张洛得负责日常维护以及布烛添油等琐碎的杂事。换句话说,这些花灯不经虞部之手,但出了事虞部也得负责。张洛虽有腹诽,却也不敢声张,只得加倍上心。

尤其是今年上元,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竟然在兴庆宫前搭起了一个一百五十尺的大灯楼。华丽是华丽,可天子不知道,下面人得花多少精力去打理。别的麻烦不说,单到了四更“拔灯”之时,得派多少人在灯楼之上,才能保证让这么大个灯楼瞬间同时点亮!

大灯楼的燃烛事务,从物资调配到操作人员遴选,是张洛全权负责。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虞部的郎中和员外郎只会诿过于人,下面有点手段的主事——比如封大伦——早早推脱掉了,最后只能着落在没什么后台的倒霉鬼张洛头上。

他此时正站在安兴崇仁的路口,这里有一座拱月桥,龙首渠的河水便从桥下潺潺流过。站在桥顶,手扶栏杆,附近花灯可以一览无余。这拱月桥是个观灯的好地方,除了张洛之外,还有无数百姓试图挤上来,抢个好位置。

为了不影响工作,张洛专门派了三个壮汉围在自身左右,用木杖强行格出一圈地方来。可现在的人流实在太多了,互相簇拥挤压,桥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三个护卫也不济什么事,退得与张洛几乎贴身而立。

张洛看看时间,按照计划,再过一刻,所有他亲自遴选的工匠、虞吏以及皂衣小厮都会集结在兴庆宫附近,然后一起进驻大灯楼,为最后的燃烛做准备。他看桥上人越来越多,决定早点离开,再跟手下人交代一下燃烛的细节。

虽然他们事先都已经演练过许多遍了,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可张洛觉得小心点总没错。

他吩咐护卫排出一条通道,正要迈步下桥,忽然人群里传来一阵惊呼,人头开始骚动,似乎有人在散花钱。张洛双眼一瞪,在这么挤的地方撒花钱?撒钱的人应该被抓起来杖毙!

很快骚乱从桥底蔓延到桥上。上头的百姓并不知道情形,有的想下去抢钱,有的想尽快离开,还有的只是盲目地跟随人流簇拥,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整个桥上登时乱成了一锅粥。不少人滚落桥下,压在别人身上,发出巨大的叫喊声。那三名守卫也被挤散开来,张洛被人群生生压在了石雕桥栏,上半身弯出去,狼狈不堪。

他拼命呵斥,可无济于事。就在这时候,一只手从混乱中伸过来,张洛只觉得有一股巧妙的力量推着自己折过桥栏,朝着桥下的水渠跌落下去。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可百姓们谁也没留意这个意外,还在声嘶力竭地挤着。三个护卫注意到长官掉下去了,他们很惊慌,但还没到绝望惊骇的程度。龙首渠不算深,淹不死人,只要他们尽快赶到河堤旁,把长官救起,最多是挨几句骂罢了。

只有张洛自己知道,他再也不可能游起来了。他的咽喉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伤口,身体只能无奈地朝水中一直沉去,不知会随渠流漂向何处。他的尸首迟早会被人打捞上来,也许明天,也许后日,届时别人就会发现,这并非一起落桥意外。

但不是今晚。

“快!有伤者!”

一声焦虑的喊叫从靖安司里传来,在附近执勤的士兵纷纷看去,只见一个波斯人搀扶着一位浑身焦黑的伤者,往外拖动。那人满脸烟灰,身披一块熏得不成样子的火浣布。

士兵们很惊讶,能逃出来的人,应该早就逃出来了,怎么里面现在又有人?况且排胡令已下,怎么又冒出一个波斯人?

“我,监牢,出来,这人还活着。”伊斯用生疏的唐语边比画边说。士兵们大概听懂了,这家伙原本是在监牢里,门是锁的,所以费了些时间才逃出来,半路正好看到这个人还活着,就顺手拖出来了。

这些执勤士兵都是临时抽调过来的,根本不知道靖安司监牢里原本都关了谁,再说了,谁会专门跑进火场撒这样的谎?加上伊斯相貌俊秀、言谈诚恳,他们立刻就相信了。

这个伤者裹着火浣布,可见是第一批冲进去救火的,士兵们看伊斯的眼神,多了几分钦佩,这个波斯囚徒出逃还不忘救人,不愧久沐中原仁德之风。

有两个士兵主动站出来,帮着伊斯抬起这个伤者,朝京兆府的设厅而去。所有的伤者都在那儿进行治疗。

伊斯一边走一边默默祈求上帝宽恕他说谎话。刚才张小敬在花坛那里,确实挨了一下砸,幸亏有麻搭支偏了一下,否则这根椽子就能要了他的命。不过椽头的火焰,还是把他的背部烧了一片。这也是士兵们并没怀疑作伪的原因。

此时靖安司外的混乱已基本平息,救援人员基本就位,各司其职,隔火带、急行道与通道也被划分出来。伤者和伊斯很快就被送到了京兆府里,有医馆的学徒负责做初步检查,然后按照轻重缓急安置在设厅里的特定区域,再呼唤医师诊治。

今夜的伤者太多,学徒已经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时间端详病人的脸,更不会去留意京兆府的通缉令。所以他看到张小敬,只是面无表情地前后检查了一遍,然后给他脚上系了一条褐色布条——意思是轻伤。至于伊斯,根本没系布条。

张小敬被搀扶进设厅,里面的榻案都被搬空,地板上横七竖八躺了几十名伤员,呻吟声此起彼伏。十几个披着青袍的医师与同样数量学徒穿梭其间,个个满头大汗。

有一个医师走过来,觉得这人很奇怪,除了背部烧伤,身上还有许多新鲜刀伤。他正待详细询问,却突然厌恶地耸耸鼻子,闻到这人脸上一股尿臊味,立刻熄了追究的心思。他粗暴地让张小敬趴在一处毡毯上,剪开上衫露出患者脊背,用生菜籽油浇到烫伤部位,又抹了点苍术粉末,然后叮嘱了一句“老实晾着!”,匆匆离去。

伊斯因为没受伤,只分得了一杯蜜水润润喉咙。

菜油充分浸润肌肤还要一段时间,张小敬只得趴在毡毯上不动。伊斯好奇地东张西望,忽然注意到,在设厅一角,有两扇镶螺钿的屏风,恰好挡出了一个小小的私密空间。在屏风外,还有两个卫兵站着,似乎那里躺着一个大人物,便走了过去。

伊斯天生就有得人信赖的能力,几句话下来,那些卫兵便放松了警惕。他们说这里是一个靖安司的内奸,要严加看管。伊斯借着攀谈的机会,从屏风缝隙看过去,里面确实躺着一个人。他没有进一步动作,默默退回去,跟张小敬小声描述了下他的相貌。

“友德…”张小敬一听是徐宾,松了口气,至少他没死。至于内奸的罪名,大概是被自己牵连了吧。他咬着牙要起身,却被伊斯按住了。

“都尉现在过去,可就身份昭然了。在下灵台倒生出一计…”

伊斯和张小敬耳语几句,悄悄走到设厅的另外一角。那里有一群杂役,正忙着在一个长条木槽里现捣菜籽油,木槽下面用丝绸包裹,用以滤净汁液,底下拿盆接着。旁边还有三四个小灶,咕嘟咕嘟煮着开水。

今晚受伤的人太多,即使是这种最简陋的药物和热水,都供应不及。

每个人都埋头忙碌,没人留意伊斯。他轻手轻脚走到厅外拐角的廊边,轻舒手臂,借助廊柱与雕栏翻到偏梁上。伊斯从怀里拿出一大包碎布条,这是刚才他偷偷搜集的废弃包扎条。他把布条卷成一个圆球,在里面塞了一块刚在小灶里掏出的火炭,这才跳下地来。

过不多时,一股浓重的黑烟从走廊飘进来。设厅里的人刚经历过大火,个个是惊弓之鸟,一见烟起,又不见明火来源,第一个反应是隔壁的火蔓延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