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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顶阁里传来轻微的一声笑。

张小敬眉头猝皱,连忙掏出腰间弩机,毛顺惊问怎么了。张小敬让他专心做事,然后半直起身子,左顾右盼。顶阁的天花板四角都是白灰衢角,不可能有任何隐蔽之处。

他忽然想到,这个顶阁之上,就是太上玄元灯楼的主体结构,所以屋顶不可能很厚。如果有人趴在上面偷听,完全有可能听到之前的对话。张小敬悄悄抬起弩机,一点点凑过去。他忽然又听到轻轻的脚步声,二话不说,立刻对着天花板连射二箭,旋即又向前后各补了一箭。

这天花板果然只是个虚应的木板,四支弩箭皆射穿而去。听声音,似乎有一支射中了什么。张小敬本想顺着箭眼往上看,可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先传了下来:

“张小敬,你果然有异心。”

是鱼肠!

原来这家伙根本没远去,一直跟在后头。张小敬的腹部一阵绞痛,眼下这局面可以说是糟到了极点,被最棘手的敌人发现了真相,只怕没机会挽回了。

他再竖起耳朵去听,天花板上的动静消失了,鱼肠已经远去。以这家伙的身手和灯楼的复杂环境,张小敬根本不可能追上他去灭口。

一旦消息传入萧规的耳朵,他也罢,李泌和毛顺也罢,恐怕都会立刻完蛋。

张小敬有点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四个眼,真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吗?

不,还有机会!

一股倔强的意念从他胸口升起。张小敬一咬牙,回头对毛顺吼道:“拿好火石和艾绒!立刻点捻!”只要转机一炸偏,萧规就算觉察,也来不及修理。

毛顺手一抖,现在就要炸?那他们两个可来不及撤退。

“现在不炸就没机会了!”张小敬也知道后果,可眼下这是唯一的机会。毛顺为之一怔,他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对逃命全不在乎。

上头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还有那木桥竹梁咯吱咯吱的响动。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转过身去,把火石和艾绒塞到毛顺手里,让他点火。毛顺蜷缩在转机石台旁边,一下一下敲打着火石,可是手抖得厉害,半天没有火星。

“拒敌殉国,通敌自毙,你给你家人选一个吧!”张小敬冷冷丢下一句话。

炸毁转机,死了算壮烈殉国,至少家人会得褒奖旌扬;没炸毁转机,等到灯楼一炸,全天下都知道是他毛顺的手笔,他一死了之,家人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毛顺的精神已经接近崩溃。

这时脚步声已经接近顶阁,张小敬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到了。他顾不得让毛顺表态,挺身站在了顶阁门口,从腰间摸出四支弩箭,给弩机装上。

他估算了一下,依靠这个门口,至少还能拖延上十来个弹指,勉强够让毛顺引爆麒麟臂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人数可不少。张小敬手持弩箭,背贴阁门,独眼死死盯着外面,额头有汗水流出。顶阁里现在没什么光线,外头的人都打着灯笼,敌明我暗,蚍蜉会如何强攻顶阁,他必须提前做好预判。

突然,顶阁的门唰地被大剌剌推开了,萧规的脑袋探了进来。

这可完全出乎张小敬的意料。他想象过敌人会破门而入,或破天花板而入,或干脆站在门口放箭射弩,可没想过萧规居然只身推门而入,全无防备。张小敬的动作,因此有一瞬间的僵直。

“大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萧规问。

他的视线受光线限制,只看得到张小敬的一张脸。张小敬正要扣动悬刀,猛然听到这句话,不由得一愣。他迅速把弩机藏起来,表情僵硬,不知该说什么。萧规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下:“你不是应该在楼下等着吗?”

鱼肠没告诉他我们的事?

这是张小敬的第一个判断,但是,这怎么可能?

“哦,我上来拜拜神。”张小敬含糊地回答,心里提防着对方会不会是故意麻痹,借机偷袭。

萧规神情不似作伪,啧啧笑道:“你还信这个?这里头就是个空架子,根本没神可拜呀。”

张小敬忽然发现,萧规用的是“你”,而不是“你们”。这间顶阁外亮内暗,而毛顺安装麒麟臂的位置,又在转机的另外一侧,高大的转机石台,挡住了毛顺的身影,萧规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恐怕还以为毛顺在玄观大殿呢。

他心中有了计较,把身子转过去,把门口挡住,悄悄别回弩机,勉强笑道:“所以我这不是正准备下去?”

萧规觉得哪里有古怪,盯着张小敬看了一会儿,又越过肩膀去看那台转机。他忽然一挥手,张小敬心跳差点漏跳了一拍。

“别在这儿瞎耽搁了,下去吧。”萧规说,“上头已全部弄好,机关马上发动,咱们尽快下去水力宫集合。”他顿了顿,得意地强调道:“然后就踏踏实实,等着听长安城里最大的爆竹喽。”

张小敬终于确认,鱼肠应该还没告诉萧规,不然萧规不可能跟他废这么多话。这个意外的幸运,让他暗暗长出一口气。

张小敬瞥了一眼转机的阴暗角落,故意往顶阁外走去,边走边大声道:“这次可得好好把握机会,不然遗憾终生。”萧规“嗯嗯”几声,显得踌躇满志。

转台那一侧一直保持着安静,说明窝在那里的毛顺也听到了。

在顶阁外头,张小敬看到长长的通道里站着许多人,都是刚才在上头忙碌的工匠。他们按时完成了替换的任务,扔下不用的工具,一起下撤。这意味着,现在太上玄元灯楼已彻底化为阙勒霍多。

决定性的丑正时分,即将到来。而它的命运,将由创造者来决定。

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思,张小敬和萧规离开顶阁,朝下方走去,工匠们沉默地跟在后头。张小敬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鱼肠呢?”

“嘿嘿,你是担心他向你报复?”萧规促狭地看了他一眼。

“是。”

“放心好了,他以后不会再烦你了。”萧规把手伸向腰间的带子,晃了晃,那上面有一根红绳,上头空荡荡的,一枚铜钱都没有。

这是鱼肠交给萧规的,十枚铜钱,换十件事情。

“阙勒霍多的启动,得有人在近距离点火。所以我委托他的最后一件事,是留在灯楼里,待启动后立刻点火。他身法很好,是唯一能在猛火雷爆炸前撤出来的人——只要他能及时撤出。”

张小敬看着萧规,恍然大悟:“你从来就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

“这种危险而不可控的家伙,怎么能留他性命?”萧规仰着头,用指头绕着红线头。

看来萧规和鱼肠一直存着互相提防的心,也幸亏如此,张小敬才赚来一条死中求活的路。

外面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那些在广场上的拔灯艺人,彼此的对决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最终的“灯顶红筹”即将产生,他或她将有幸登上勤政务本楼,在天子、群臣和诸国使节面前,为太上玄元灯楼燃烛。

“啊,真是羡慕楼下那些人啊,在死前能度过这么开心的一段时光,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萧规掀开一块蒙皮,冷酷地评论道。

张小敬望着他:“我记得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人总是会变的,朝廷也是。”萧规阴沉地回答。

很快他们抵达了玄观。两名护卫正等得坐立不安,看到张小敬和萧规一起下来,松了一口气。萧规环顾一圈:“毛大师呢?”

小鼎的看守道:“毛大师抱着一根麒麟臂又上去了。”“去哪里了?”萧规皱着眉头问。看守表示不知道。萧规看向张小敬:“大头,他不是跟着你吗?怎么又自己跑了?”

“毛大师说想起一处疏漏要改,非要回去。我想他既然不是出去告密,也就由着他去了。”张小敬又试探着说了一句,“要不我再上去找找?”

他下意识地瞟了上面一眼,顶阁还是没有动静,不知毛顺到底还在干些什么。

萧规站在原地,有些恼火。别人也就算了,毛大师可是这灯楼的设计者,他带着麒麟臂要搞出点什么事,很容易危及整个计划。

可现在丑正即将到来,灯楼马上会变成最危险的地方,而且水力宫还有更重要的行动等着被引领。萧规一时之间,有些两难。张小敬主动道:“此事是我疏忽,我回去找他。你们先下去,别等我。”萧规一听,立刻否决:“不成,灯楼一转,马上就成火海,你上去就是死路一条。”

“二十四个灯屋顺序燃烧,最后才到天枢,距离爆炸尚有点时间。我想我能撤得出来。”张小敬道,“烽燧堡都挺住了,咱们第八团还怕这个小场面吗?”

萧规转过头去,对那两名护卫喝道:“让你们看人都看不住!你们也去,让小敬有个照应!”两个护卫虽不太情愿,可只能诺诺应承。

“你杀了毛顺,尽快撤下来。到了水力宫,你会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找我们。”萧规叮嘱了一句,语气满是担心。

如果说之前他还对张小敬心存怀疑的话,现在已彻底放心。没有卧底会主动请缨去送死,只有生死与共过的战友,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张小敬和萧规按当年礼仪,彼此拥抱了一下,然后他便带着两个护卫,匆匆掉头向上而去。旁边的人请萧规赶紧下水力宫,萧规却没有动,一直望着张小敬消失的楼梯口,眼神闪动。

他们离开不久,灯楼外头忽然掀起一股巨大的欢呼声,如同惊涛拍岸,顷刻间席卷了整个灯楼,久久不息。看来今年上元节的拔灯红筹,已经决出来了。

密集的更鼓声,从四面八方咚咚传过来。丑正已到。

萧规长长叹了一口气,弹了弹手指,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开楼!”然后转头下到水力宫去。

在旁边的机关室内,十几个壮汉一起压动数条铁杆,这股力道通过一连串复杂的机关,让水力宫顶缓缓下沉。随着数声“咔嗒”声传来,宫顶马口与六个水巨轮彼此衔接,完美啮合。六轮汇聚的恢宏力量,顺着宫顶马口一路攀升,穿龙骨,转拨舵,最终传递到那一枚精钢铸就的转机,驱动着天枢缓缓地转动起来。

天枢一动,整个太上玄元灯楼发出一声低沉的长吟,楼身略抖,终于苏醒过来。

第十七章 丑正

无论是看热闹的百姓、拔灯车上的艺人还是站在露台边缘的官员、

宗室以及诸国使节,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等待着一个盛世奇景的诞生。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丑正。

长安,兴庆宫广场东南角。

元载是一个理性的人,他认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分为两类:能享受到的,不能享受到的。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不断把后者转化成前者。

所以他始终不能理解,长安城的那些老百姓,为了一个自己永远没资格享受的拔灯红筹,怎么会激动成这副模样。元载冷静地看着远处广场上鼎沸到极点的人群,那些愚妇氓夫癫狂的面孔,让他觉得可悲。

低沉的隆隆声忽然从头顶传来,元载抬起头,看到那太上玄元灯楼终于苏醒了。它的身躯先是震了几震,发出生涩的摩擦和挤压声,然后几根外装旋杆开始动起来。二十四个灯屋,开始围绕着灯楼的核心部位,徐徐转动。

现在拔灯红筹正赶往兴庆宫内,那一道道烦琐的安检措施没法省略,估计还得花上一段时间。因此灯楼虽然开动,却还未燃烛,黑栋栋的巨影在兴庆宫广场的火炬映照下,不似仙家真修,反倒有些狰狞意味,如同上古夸父在俯瞰众生。

“这种规模的灯楼,一定得花不少钱吧?”元载盯着灯楼,心里感叹着。

突然,他眼神一凛。只见一个人影和一样东西从灯楼里冲出来,撞破蒙皮,在半空画过一道弧线,四肢无力地摆动几下,然后重重地跌到地面上,恰好就离元载不远。

意外果然出现了!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可元载等待已久。他眼睛一亮,三步并两步冲了过去,看到那人躺在地面上,四肢扭曲,后脑勺潺潺流着鲜血。他飞速扑过去,把对方扶起来,先观察了一下面貌,发现是个佝偻着背的老人。

老人意识已经不清了,举起颤抖的手:“麒麟臂…爆炸…转机…天枢。”然后脑袋一晃,没了声息。元载听得一头雾水,他伸手过去想扶住老人脖子,结果发现他脖子上有一道狭长的血痕。

这人跌出来之前,就被割开了咽喉。

这时旅贲军士兵把掉出来的东西也捡过来了,元载一看,是一个造型特别的长竹筒,晃了晃,里面似乎还有水声。他把竹筒的一头塞子拔掉,黏糊糊的黑色液体流出来。

“这是猛火雷!”有士兵惊叫道,他参与了之前对突厥狼卫的围堵,对这玩意心有余悸。

元载吓得一下子给扔开了,他读过报告,一桶延州石脂做的猛火雷,可以夷平小半个坊。这玩意若是在手里炸了,可怎么得了?

这时龙武军也被惊动了,检查哨的伍长带着几个人过来,问这里发生了什么。元载亮出自己的靖安司腰牌,说我们在查一个案子,正好看到这人和这件东西掉出灯楼,凶手还在里面。

伍长凑近老人尸体一看,大惊:“这不是毛顺毛大师吗?”

“那是谁?”

“灯楼的大都料。”

元载一听这个职务,脑子里飞速转动,很快便想了个通透。他拽住龙武军伍长,语气严重:“只怕有奸人潜入玄元灯楼,意图破坏。你看,这麒麟臂里装的都是猛火雷,一旦起爆,灯楼尽毁。毛大师恐怕是阻止不及,被蚍蜉悍然丢出楼来。”

这段话信息量略大,听得伍长有点不知所措,急忙说我去汇报上峰。

“来不及了!”元载断喝,“毛大师已惨遭毒手,蚍蜉一定已经在楼内准备动手了。”

伍长习惯于服从命令,对于这种突发事件却缺乏应变。元载道:“我们靖安司追查的,正是这件案子,也带了足够人手。现在叫上你的人,咱们立刻进楼!”

“可是,这不合规矩…”

“等到玄元大灯楼毁了,第一个被砍头的就是你!”元载威胁道。伍长脸都吓白了,奸人入楼,他这守卫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责任。在元载的劝说下,伍长只得呼唤同僚搬开刺墙。

元载此时的脑袋分成了两部分,一块在拼命整合目前所收到的信息,试图还原袭击计划的全景;另外一部分,却在飞速计算,这次能得到多大好处。

阻止蚍蜉毁掉灯楼的阴谋,这事若是办成了,直接可以上达天听,乃是不世奇功!而且,叫上这一个小小的龙武军伍长,非但不会分薄功劳,反而在必要时刻,可以当盾牌和替罪羊。

元载计议已定,抖擞起精神。龙武军和旅贲军各自有十来个士兵,汇成一队朝着灯楼下的玄观冲去。

今晚,注定是我元载建功成名之夜!

张小敬和两名护卫再度回到大殿。此时大殿里已经空无一人,张小敬道:“我猜毛顺已经爬到上面去了。现在上去太危险,你们留下来接应。”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我们奉命保护您,岂能中途而废?”

“好吧,那你们跟上。”

张小敬没有废话,沿着楼梯朝上飞速爬去,两名护卫紧随其后。在陡峭狭窄的楼梯上,三人上下爬成一排。这一层是关押李泌的灵官阁,张小敬最先登上楼梯,后头两人还在低头攀爬。他猛然回身,抽出手弩,先啪啪两发射中最后一人,然后又是一次二连发,再射中身后的护卫。

这个次序很重要,如果先射身后的人,很可能他一摔下去,反成了最后一人的肉盾。

两轮四发几乎在瞬间射完,两个猝不及防的护卫惨叫着跌落到楼梯底部。张小敬瞄准的是他们的头颅顶部,这么近的距离,有十足把握射穿。就算他们侥幸暂时没死,也绝不可能再爬起来了。

“对不起…”张小敬的独眼里浓浓的都是悲哀神色,随手把最后四支弩箭装填好,转身飞速从灵官阁朝顶阁爬去。他的脚下能感觉到地板在颤,整个玄元灯楼已经正式运转,动起来的力量实在是太壮观。

顶阁的爆炸声迟迟不来,张小敬很担心毛顺是不是又临时反悔了。这个该死的匠人首鼠两端、犹豫不决,不盯着还真是不放心。

现在他总算争取到了最好的局面。萧规已经下到水力宫,去执行其他任务,两个护卫也被干掉,无人掣肘。他只要赶到顶阁,逼着毛顺引爆麒麟臂,应该还有时间撤出来。

很快他到了顶阁,一脚踹开门,发现里面竟然空无一人,只有转机在咔嗒咔嗒地转动着。毛顺不在,猛火雷也不在。

张小敬一下子浑身冰凉,这能跑哪里去?他转了一圈,飞快走出顶阁,朝上头的玄元灯楼望去。还未燃烛的灯楼内部,如同一张巨兽的大嘴,满口都是大大小小的獠牙。

他的脚似乎踩到什么东西,一低头,发现是火石和艾绒,还有一抹血迹。看来毛顺不是自愿,而是被人拖出顶阁的。

“鱼肠!”张小敬从嘴里挤出两个字。

有能力做这件事的人,只有鱼肠!他这是在向张小敬挑衅,逼着张小敬去找他决斗。

张小敬回过头去,看到转机旁边有一段毛顺用滑石画出的线,这是标定的引爆位置。也就是说,现在就算毛顺不在,张小敬自己也能操作。

可是麒麟臂也不在,它很可能被鱼肠一并带走了。

望着徐徐带动天枢旋转的转机,张小敬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忽然想起,玄观大殿旁的那一排小鼎中,应该还剩下几根,之前毛顺就是从那里拿的。萧规撤离时,并没全带走,现在返回,应该还在!

张小敬离开顶阁,顺着刚才那段楼梯,又返回到大殿中来。那两名护卫瘫倒在楼梯底部,张小敬顾不上检查他们生死,大步流星冲到殿后。那六个小鼎的火已经被压灭了,但其中几个鼎里,还斜放着几根麒麟臂。

张小敬随手挑出一根,扛在肩上,从殿后跑回大殿。他正准备攀爬楼梯,就听玄观门口“轰”的一声,大门被人强行冲开,龙武军和旅贲军士兵混杂着冲了进来。

元载自从吃了张小敬的亏,再不敢身先士卒,所以一马当先的,是龙武军的那个伍长。他一见张小敬扛着麒麟臂往上去,大喝道:“奸人休走!”直直往前冲来。

张小敬暗暗叫苦,他眼下的举动,没法不引起误会。可时间紧迫,根本不容他做解释。他掏出弩机,朝前一射,正中伍长大腿。张小敬又连射三箭,分别击倒三人,迫使先锋停下脚步来。他趁机朝楼梯口冲去。

“快!射箭啊!”元载在门外愤怒地大吼。

如梦初醒的士兵们纷纷抬腕,无数飞弩如飞蝗般钉到这一侧的墙壁上。幸亏张小敬早一步爬上楼梯,避开箭雨,穿过灵官阁,再次回到顶阁。

他飞快地把麒麟臂搁到画线的位置,捋出火捻,然后猛烈击打火石。外头的官军已经快速赶来,蹬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比外面的欢呼声还响亮。张小敬觉得命运这东西实在太奇妙了,没想到把他围堵在这里的,居然是同一阵营的官军。

不过也怪不得他们,任谁看到一个通缉犯抱着猛火雷要炸灯楼转机,都会认定是在搞破坏吧?要给他们解释清楚炸转机其实是在救人的道理,得平心静气对谈。张小敬可不奢望那些人会给自己这个机会。

无论如何,得坚持到麒麟臂爆炸!

张小敬皱着眉头,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手腕突然一振,火镰划出一道耀眼的火花,直接溅在火捻上,火捻开始咝咝地燃烧起来。

李泌在冰冷的水中跋涉了很久,终于走到了通道的出口。这里竖着四根龙鳞分水柱,柱子上是一层层的鳞片覆盖,不过其中一根柱子已经断开,显然是被人锉开的。

说不定张小敬就是从这里潜入的,李泌心想。他拖着湿漉漉的身体,侧身穿过分水柱,揪着渠堤上的水草,爬上岸去。此时的他,发髻已经完全被泡散开来,脸色也非常不好,在冷水里泡得一丝血色也无。

他顾不得喘息,抬头观望了一下方位,猜测自己应该是在道政坊中的某处。

这个很好判断,因为从北方传来了汹涌的欢呼声和鼓声,那栋巨大无比的玄元灯楼也开始运转起来。李泌用手简单地绾了一下头发,拂去脸上的水珠,一脚深一脚浅地朝人多处跑去,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他猜得不错,蚍蜉是打算入侵兴庆宫,直抵大内!

毛顺在道政坊水渠挖的那一条地下水道,从南至北流入灯楼,势必要有一个向北的排水口——最近的地方,正是兴庆宫内的龙池。

龙池位于兴庆宫南边的宫苑之内,水深而阔,其上可走小舟画舫。池中有荷叶芦荡,池边周植牡丹、柳树,宫苑内的诸多建筑如龙亭、沉香亭、花萼相辉楼、勤政务本楼等,皆依池而起,号称四时四景。

道政坊龙首渠的水流入灯楼水渠,再排入龙池,无形中构成了一条避开禁军守备、潜入兴庆宫的隧道。灯楼一炸,四周便糜烂数十坊。蚍蜉便可以趁机大摇大摆进入龙池,突入兴庆宫,对幸免于难的皇族、高官乃至天子本人发起第二轮攻击——所以他们要准备水靠。

如果让蚍蜉这个计谋得逞的话,这次上元节将会是大唐有史以来最耻辱的一天。

他跌跌撞撞沿着渠道跑了一段,终于看到前方影影绰绰,有几个坊兵正站在那里聊天。他们是负责守卫龙首渠的,可是马上就拔灯了,他们都忙着抻长脖子朝那边看去。

李泌冲过去,大声喊道。坊兵们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忽然从水渠里跳出来,都吓了一跳,纷纷端起长矛和棍棒。

李泌把张小敬留的铜牌亮出来,说我是靖安司丞,立刻带我去找龙武军。坊兵们对这个变故有点意外,终于有一个老兵接过铜牌看了看,又见李泌细皮嫩手,双手无茧,那一身袍子虽然湿透了,可还能看出官服痕迹,这才确认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