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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温迷惑地看了他一眼:“李相,不是正在勤政务本楼上参加春宴吗?”李泌沉着脸道:“他在爆炸之前,就已经离开勤政务本楼了,他去了哪里?”

吉温的胡须又是一颤。他并不蠢,知道在这个节骨眼离开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不由得苦笑道:“在下一直在京兆府收拾残局,哪里有暇旁顾?”

“你是他的人,岂会不知主人去向?”李泌根本不打算虚文试探,单刀直入。

吉温听到这话,正色道:“长源你这么说就差了。在下忝为左巡使、殿中侍御史,为朝廷纠劾严正,裨补阙漏,岂是一人之私仆?李相何在,你去问凤阁还差不多。”

“你确实不知?”

“正是!”吉温回答得很坚决,心里却略为怅然。他终究不是李相的心腹,后者就算有什么计划,也不可能透露给他。

李泌道:“很好!那么就请吉副端暂留此处。待靖安司查明李相去向,再来相询!”吉温心想,果然戏肉来了,翻了翻眼皮:“阁下为贼人所执,靖安司群龙无首。在下以长安城治为虑,这才暂时接手,并无恋栈之心——不过在下接的乃是凤阁任命,不敢无端擅离。”

说白了,我的任命是中书省发的,你要夺回去,得先有调令才成。吉温意识到,兴庆宫出了这么大的事,李相的去向又成疑,当此非常之时,必须要把住一处要害衙署,才能在乱局中占据主动。这靖安司的权柄,绝不能放开。

李泌眼神犀利:“若我坚持呢?”

吉温冷笑着一拍手,门外那些护卫都迅速进来。这些护卫都是他带来的,不是靖安司旧部,使用起来更为放心。

“来人哪,扶李翰林下去休息!”

李泌正职是待诏翰林,吉温这么称呼,是打定主意不承认他的靖安司丞身份了。

护卫们听到命令,一起冲过来,正要动手。李泌却微微一笑,也同样一拍手,一批旅贲军士兵突然从外面出现。那几个护卫反被包围,个个面露惊慌。

吉温举起大印,怒喝道:“正官在此,你们要造反吗?”李泌缓缓从腰间也解下一枚印来,面色冷峻:“正官在此。”

京兆府的推事厅内,两人同时亮出了两枚大印,彼此对峙。吉温拿起的官印,獬纽银绶,乃是御使台专用。今夜夺权事起仓促,中书省还不及铸新印,就行了一份文书,借此印以专事机宜之权。

至于李泌那一枚靖安司丞的龟纽铜印,按照常理,要比御史台的官印来得有力。可他此前被贼人掳走,中书省行下的文书里已特别指出,为防贼人利用,特注销该印——换句话说,吉温接手靖安司那一刻,这就变成一枚毫无用处的废印了。

吉温哈哈大笑:“李翰林,这等废印,还是莫拿出来丢人了!”可李泌高擎着官印,神情依然未变。吉温的笑声到了一半,戛然而止,他的双眼越瞪越大,发现有点不对劲。

这不是龟纽铜印,而是龟纽金边铜印,那一道暗金勒线看起来格外刺眼。

这不是靖安司丞的印,而是靖安令的印!

贺知章虽重病在床,可从法理上来说,他的靖安令之职却从未交卸。

李泌申时去宣平坊“探望”过贺知章,这一枚正印顺便被他拿走了。此时亮出来,意味着他有权力“暂行靖安令事”。吉温惊骇地发现,绕来绕去,自己反而成了李泌的下属。

“这,这是矫令!贺监已经病倒,不可能把印托给你!”吉温气急败坏。李泌道:“正因为贺监抱病,才特意把此印托付给我,若有疑问,可自去询问他老人家——来人哪,给我把吉司丞的印给下了!”

到了这会儿,他才称其为“吉司丞”,真是再嘲讽没有。靖安司诸人,早看这位长官不顺眼,下手毫不客气,劈手夺过官印。那几个护卫丝毫不敢反抗,也被下了武器,推搡到了一边。吉温面如死灰,没了中书省文书的法理庇护,他在靖安司根本毫无根基。

“我要见李相!我要见李相!”吉温突然疯狂地高呼起来。

“你若能见到他最好,我们也在找他!”

李泌把吉温和他那几个护卫都留在推事厅里,派人守住门口,形同软禁。然后他迅速把几个幸存的主事召集起来,询问了一下情况,才发现事情有多棘手。

蚍蜉的袭击加上大火,让靖安司伤亡惨重。吉温接手以后,什么正事没干,反而还驱逐了一批胡裔属员。从戌时到现在,将近五个时辰,整个靖安司就如同无头苍蝇一般,连望楼体系都不曾修复。更让李泌气愤的是,吉温唯一做的决定,是抓捕张小敬,把大量资源都浪费在这个错误的方向。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烂摊子。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泌重重地哼了一声,对这个废物内心充满鄙夷。几个主事小心翼翼地问道:“李司丞,咱们现在怎么办?”

“尽快派人前往兴庆宫,搞清楚情况。”李泌下了第一个命令。兴庆宫的安危——或者说得再直白点,天子的生死,将直接影响接下来的一系列决策。

“还有,尽快修复大望楼,通知各处衙署与城门卫,灯会提前结束。恢复宵禁,所有民众迅速归坊。所有城门落钥封闭,无令昼夜不开。”

主事们听到这个命令,个个敛气收声。连灯会都要取消,可见事态严重到了何等地步。

“还有,得尽快找到李相。他记录在案的每一处宅邸,都要去调查清楚。”

李泌的眼神里闪过一道寒芒。倘若整件事是宰相所为,他一定还隐藏着极危险的后手。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必去想,重要的是如何在接下来的乱局中占据主动。要知道,到了这个层级的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李泌必须得估计到最坏的情况,提前做出准备。

一听还要查李相,主事们更是面面相觑,都不敢深问。李泌仰起头,微微叹道:“大厦已倾,尽人事而已。”几名主事看到长官神情如此严肃,心中凛然,纷纷叉手表示遵命。

说来也怪,他一回来,整个靖安司的魂魄也随之归来,京兆府的气氛为之一变。即使是那些吉温调来的官吏,也被李泌雷厉风行的风格所感染,迅速融入节奏中去。比如来自右骁卫的赵参军,就觉得管理风格大变,比原来的懒散拖沓强太多了。

残破不堪的靖安司,在李泌的强力驱动下,又嘎吱嘎吱地运转起来。

这时一个主事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句:“李相的宅邸,未必都在李府名下,司丞可还有什么提示?”

长安城里的宅子太多,李林甫就算有密宅,也不会大剌剌地打出自己的招牌。若没个方向,这么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李泌略做思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你们可以去查查,京中富豪宅邸,谁家里有自雨亭。”

李泌遭蚍蜉绑架之后,被带去了一处豪奢宅院,亲眼见到他们做了一个灯楼的爆炸测试。这处宅院里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有一座檐上有堤的自雨亭。这种亭子源自波斯,兴建所费不赀,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建起来的。

当初蚍蜉抓住李泌,没打算留他活口,所以并未特意遮掩。他如今既然已生还,便不能放过这个显眼的线索。查到这个宅邸,到底是谁在幕后资助蚍蜉,也就一目了然。

可主事们还是忧心忡忡:“司里的文卷,已经被烧没了。所涉营造之事,还得去虞部调阅,时间恐怕来不及。”

李泌环顾左右:“徐宾何在?他活下来了吗?”徐宾有着超强的记忆力,若他还在,靖安司查阅起来事半功倍。

一名官吏说徐主事受了伤,正在设厅修养,因为吉司丞认为他可能是蚍蜉内奸,还加派人手看管。李泌气得反笑:“徐宾是我派去查内鬼的,这吉温真是瞎了狗眼!”

他吩咐下人带路,前往设厅亲自去查看。

设厅里的秩序比刚才稍微好了一点,医师们已经完成了救治,不过伤员们的呻吟声仍不绝于耳。人力已经用尽,接下来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李泌耸了耸鼻子,这股混杂着人体烧焦和油药的味道,让他很不舒服。可这个场面很大程度上,算是他的责任,李泌也只好带着赎罪的心情,强忍腹中的翻腾。

徐宾的休养处是在设厅一角,被两扇屏风隔出一个空间,两名士兵忠心耿耿地守在外面。李泌走过去,挥手赶开卫兵,踏了进去。徐宾正侧躺在床榻上,脸部向外,闭目不语,头上还缠着一圈圈白布条。

李泌放轻脚步走近,突然一瞬间瞳孔骤缩,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徐宾的身子,是向着床榻内侧反躺蜷曲。

也就是说,他的整个头颈,被人硬生生地扭转了过来。

作为天子燕居欢宴之地,勤政务本楼的装潢极尽奢华之能事。楼阙山出,雕梁画栋,上有飞檐悬铛,中有彩绫飘绢。这样式看起来极之华丽,可一旦经火,处处皆是助燃之地。无论厅间廊下,如今都被滚滚黑烟所笼罩,充塞每一个空隙,像是一个疯子在到处泼洒浓墨一般。

从第三层到第七层的距离不算很远,可张小敬的身体状况已跌至谷底,加上沿途一片狼藉,让这段路途变成荆棘密布。他咬着牙,尽量避开地面上的碎瓷残板,朝着楼梯口摸去。

这一路上,他看到许多仆役和大小官员,他们以各种姿势躺倒在地,生死不知,身前案几四脚朝天,玉盘珍馐洒落于地,说不出的凄惨。这些人前一刻还在欢宴畅饮,下一瞬便突遭冲击。张小敬还发现一些穿着与宾客不同的尸体,有蚍蜉的,也有龙武军的。

看来陈玄礼登楼之后,遭遇了蚍蜉的强力阻击,不过一直保持着前进的姿态。

张小敬一口气冲到六楼,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片刻。今天他基本没怎么进食,只在几个时辰前吃了点素油子,此时腹中空空,眼前隐有金星。他略一低头,看到在一扇倒下来的石屏下,露出一截烤羊腿。那羊腿烤得金黄酥软,腿骨处还被一只手捏着。

看来在爆炸发生时,这位不幸的宾客正拿起羊腿,准备大快朵颐。结果震动一起,他还没来得及吃一口,便被压在石屏之下。张小敬俯身把羊腿拽起来,那手一动不动,看来已然不幸——讽刺的是,正是四周火势大起,让这个羊腿保持着温度,不至于腥膻凝滞。

张小敬张开大口,毫不客气地撕下一条,在口中大嚼。到底是御厨手艺,这羊肉烤得酥香松软,还加了丁香、胡椒等名贵香料调味,还浇了杏浆在上面。一落肚中,立刻化为一股热流散去四肢百骸,稍微填补回一点元气。

他也是饿急了,边走边吃,一条肥嫩羊腿一会儿工夫便啃得只剩骨头。张小敬总算感觉好了些,攥着这根大腿骨,来到六楼通往七楼的楼梯入口。往上一扫,眼神变得狞厉起来。

在楼梯上,横七竖八躺着四五具尸身,以龙武军的居多,可见陈玄礼在这里遭遇了一次伏击。元载说他们赶来的不过十几个人,这么算下来,陈玄礼手里的人手已经所剩无几。就算他侥幸突破,也是损失惨重。

不过这也能反证,萧规的人也绝不会太多,否则这些尸体里应该有陈玄礼在。

张小敬把骨头插在腰间,正要登上楼梯,忽然心中一动,把脚又缩了回来。第六层和第七层之间,只有客用与货用两条通道,一定被严兵把守。贸然上去,恐怕会被直接射死。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楼边,这里的压檐角都很低,边缘翻出一道外凸的木唇。张小敬抠住木唇,脚踩阑干,用力一翻,整个人爬到一条铺满了乌瓦的斜脊之上。沿斜脊坡度向上小跑数步,跃过一道雕栏,便抵达了第七层。

勤政务本楼的第七层,叫作摘星殿,以北斗七星譬喻七层。它是一间轩敞无柱的长方大殿,地板有一点刻意倾斜,北边最高处是天子御席,面南背北,其他席位依次向南向下排列,拱卫在御席下首——此所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在大殿的南边,还有一座小小的天汉桥,从大殿主体连接到外面一处宽阔的平木露台,两侧俱是云阙。站在露台之上,可以凭栏远眺,下视万民,视野极佳。露台与灯楼距离极近,刚才灯楼初启,拔灯红筹就是在这里抛出烛火,启动灯楼。

可惜正因如此,在刚才的爆炸时,那平木露台第一时间就坍塌下去,和站在上面正在赏灯的倒霉蛋们一起摔下城墙。天汉桥也被损毁了一半,剩下半截凄惨的木架半翘在空中,好似残龙哀鸣。

张小敬翻上第七层的位置,恰好是在天汉桥残留的桥头。他迅速矮下身子,躲在柱兽旁边,朝里面仔细观察。楼下的烟雾飘然而上,形成了绝佳的保护。

这一层大殿是半封闭式的,外面还有一圈兴庆宫的南城墙阻挡,加上张小敬拼命泄去了阙勒霍多的不少气劲。所以刚才的爆炸和撞击并未伤及筋骨,没有出现死伤枕藉的情况,只是场面略混乱了些。

此时在摘星殿中,分成了三个泾渭分明的人群。百余名华服宾客攒集在一起,瑟瑟发抖如一群鹌鹑;站在他们旁边的,是十来个蚍蜉,手持短弩长刀,随时可以发起屠戮。在更远靠南的地方,陈玄礼和十个人不到的龙武军士兵,平举手弩,却没有向前,形成对峙。其他无关人等,诸如杂役舞姬乐班婢女之类,都被赶到楼下去了。

看来龙武军的战斗力还是非常惊人的,连续突破防卫,一口气冲到七楼。从双方的站位来看,蚍蜉恐怕是刚刚控制局势,还没来得及做成其他事,龙武军就冲上来了。

可惜陈玄礼不能再进一步了——张小敬清楚地看到,在最高处,萧规正笑眯眯地把弩箭对准一个身穿赤黄色的袍衫的男子,他头戴通天冠,身有九环带,足蹬六合靴——正是大唐天子李隆基。

难怪陈玄礼不敢轻举妄动,天子的性命,正掌握在那个昔日的老兵手里!

大唐律令有规定,持质者,与人质同击。不过这条规矩在天子面前,就失去意义了。

而且在诸多宾客身上,都沾着大大小小的黑斑污渍,像是刚刚喷上去的黏物,地面上散落着同一规格的唧筒。不须多看,这一定是触火即燃的延州石脂——也就是说,蚍蜉们随时可以用一点小火种,把大唐精英们全部付之一炬。

张小敬有点头疼,眼前这个局面太微妙了,几方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稍有变化,就可能演变成最糟糕的局面。人质又太过贵重,一点点闪失都不能有。

时间上更没法拖,再过一会儿,就会有无数援军蜂拥而至,所以萧规一定会尽快采取行动。

打不能打,拖不能拖,这根本就是一局死棋。

可惜张小敬的身体状况太差,实在是打不动,没法强行破局。唯一的办法只有…张小敬的大手把住断桥的桥柱,忽然猛力一捏,似乎在心里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他矮下身子,从断桥处悄悄潜入殿中。这个摘星殿太宽阔了,人又特别多,根本没人注意到他。张小敬借助那些翻倒的案几和托架,迅速接近对峙的核心地带。

萧规挟持着天子,而陈玄礼的弩箭对准了萧规。张小敬算准时机,故意先踢碎一个瓷盘,引起所有人的注意,避免过于紧张而发弩。然后他缓缓站起身来,高举双手大声道:“靖安司张小敬办事!”

这个声音在大殿中响起,显得颇为突兀。陈玄礼不由得侧头看了一眼,想起这个张小敬之前曾经被全城通缉,然后通缉令又被撤销了,这让他心中略有疑惑。张小敬从腰间掏出一块腰牌,亮给龙武军的人看,确实是靖安都尉不错。这让对峙中的士兵们多少松了一口气——靖安司的人已赶到了,说明援军不远了。

萧规的弩箭仍旧顶在天子脑袋上,脸上神情不改。

陈玄礼仍旧全神贯注盯着萧规,手中弩箭纹丝不动。张小敬走到他身旁,低声道:“陈将军,诸军将至,请务必再拖延片刻,一切以天子性命为要。”

这是一句废话,还用你来叮嘱?陈玄礼冷哼一声。张小敬又道:“不过在这之前,有一件至急之事,要先让将军知道。”

“讲!”陈玄礼双目不移。

“我也是蚍蜉。”

说完这一句,张小敬猝然出手,用那根吃剩下的羊腿骨砸中陈玄礼手中短弩。这边弩口一低,那边萧规立刻掉转方向,对着陈玄礼就是一箭,射穿了他的肩头。张小敬下脚一钩,顺势将其绊倒,抬手接住萧规刚抛过来的匕首,对准陈玄礼的咽喉。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两人配合得亲密无间,就像已演练过千百次似的。张小敬骑在陈玄礼身上,匕首虚虚一划,对周围士兵喝道:“把武器放下,否则陈将军就会死!”

对此惊变,那些龙武军士兵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做才好。陈玄礼抬头猛喝:“击质勿疑!”张小敬挥掌切中他的脖颈,直接将其切昏过去。

士兵们群龙无首,只得纷纷扔下弩机。有几个蚍蜉迅速冲了过去,把这些士兵也捆缚起来,扔到一边。

宾客那边一阵骚动,陈玄礼刚才冲上七层,他们本来觉得有点指望。可是被这个意外的家伙搅乱,瞬间就逆转了局势。有人听见他自称靖安都尉,原来还是个内鬼,甚至忍不住骂出声来。蚍蜉们立刻动手,把这个骚动弹压下去。

张小敬对那些骚动置若罔闻,他直起身来,把视线投向御席。萧规抓着天子的臂膀,欣慰地朝这边喊道:“大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我来晚了。”他简短地说道。

“来,来,你还没觐见过天子吧?”萧规大笑道,把天子朝前面拽了拽,像是拽一条狗,这引起后者一阵不满的低哼。萧规冷笑一声:“陛下,微臣与您身份之别不啻霄壤,不过你我尚有一点相同——我们都只有一条命。”

天子没奈何,只得勉强向前挪了一步。

张小敬仰起头来,缓缓地朝着他和天子走去。

上一次他离开萧规,是借口去抓毛顺。现在毛顺、鱼肠和两名护卫都死了,萧规并不知道他在灯楼里几乎坏了蚍蜉的大事,仍旧以为他是自己人。所以,若要破开这一局,张小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伪装成蚍蜉,为此他不惜袭击陈玄礼。

只要不让萧规起疑心,伺机接近,将其制伏,其他蚍蜉也就不是威胁了。

这个举动最大的风险是,稍有不慎,就会造成天大误会,再也无法翻身,可他没别的办法。

张小敬一级一级朝上走去,距离御席越来越近。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天子,那是一个六十岁的微胖老者,剑眉宽鼻,尖颌垂耳,看他的面相,年轻时一定英气逼人。御宇天下三十多年,让他自然生出一股威严气度,即使此时被萧规挟持,仍不失人君之威。那一双略有浑浊的眼里,并没有一丝慌乱。

是这个人,让整个大唐国力大盛,悉心营造出开元二十年的盛世之景;也是这个人,让大唐的疆域扩张到了极限,威加四海。但也是这个人,间接创造出了蚍蜉这么一头怪物。

张小敬距离萧规和天子还有十步,再近一点,他就可以发起突袭了。

走到第八步,他的肌肉微微绷紧,努力地榨出骨头里的最后一丝力量,要突然发难。这时萧规忽然开口:“对了,大头,你等一下。”

张小敬只得停下脚步。

“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拿去吧!”萧规做了个手势,一个蚍蜉冲进宾客,从里面揪住一个人,摔在张小敬的眼前。

张小敬定睛一看,躺倒在地瑟瑟发抖的,是一个头戴折罗巾的锦袍贵公子,凸额团鼻,脖子始终歪斜着——正是永王李璘。

两人三目相对,一瞬间把张小敬拉回去年十月的那一幕。

第二十章 卯初

说到这里,众人不由得一起回头,把视线集中在人群中一个姑娘身上。

那是今年的拔灯红筹,她听到那个凶人提及自己,

不由得脸色一变,朝后退去。天宝二载十月七日,午正。

长安,万年县,靖恭坊。

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马球场上,那些矫健的西域良马都焦虑不安,不停踢着蹄子,踏起一片片黄色尘土。

张小敬站在球场中央,喘着粗气,那一只独眼赤红如疯兽。在不远处,地上丢着一把长柄陌刀,旁边一匹身材巨硕的良马躺倒在地,宛若肉山。它的脖子上系着彩带,尾束羽绳,彰显出与众不同的地位,可惜它的腹部多了一道大大的刀口,鲜血从躯体里潺潺流出,渗入黄土,很快把球场沁染成一种妖异的朱磦之色。

此时他的左手,正死死揪着永王李璘的发髻,让这位贵胄动弹不得。永王惊恐地踢动着双腿,大声喊着救命。

球场四周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有来打马球的公子哥,有永王府邸的仆从护卫,有球场附近的民众,还有刚刚赶到的大批万年县不良人。可是他们投鼠忌器,谁都不敢靠近,谁敢保证这个疯子不会对永王动手?

张小敬低下头,睥睨着这位贵公子:“闻无忌死时,可也是这般狼狈吗?”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他!!”永王歇斯底里地喊道。

他到现在仍未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他本来正高高兴兴打着马球,突然,一个黑影冲入球场,带着滔天的杀意,用一柄巨大的陌刀斩杀了自己心爱的坐骑,然后把自己死死按在地上。球友们试图过来救援,结果被干净利落地杀掉了两个人,其他人立刻吓得一哄而散。

永王没见过这个独眼龙,心里莫名其妙。直到独眼龙口吐“闻无忌”的名字,他才真正害怕起来。

张小敬的刀晃了晃,声音比毒蛇还冷彻:“在下是万年不良帅,推案刑讯最在行不过。既然已查到了这里,永王殿下最好莫要说谎。”永王被这个威胁吓住了,他能感觉得到,这尊杀神什么都干得出来。他停了停,急忙道:“我真不知道!”

张小敬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管,强行倒入永王口中,永王只觉得一股极苦的汁液顺着咽喉流入胃中,然后张小敬用一块方巾紧紧罩在他嘴上。

他呜呜直叫,试图挣扎。张小敬一拳打中永王肋部:“莫担心,这是鱼腥草和白薇根熬制的催吐汤,随便哪个药铺都常备,是救中毒者的良方,嗯…不过若是嘴上有东西挡着,就不一样了。”

仿佛为了证明张小敬所言不虚,永王忽然弓起腰,剧烈地呕吐起来。胃中的粥状消化物顺着食管反涌到嘴边,正要喷泻而出,却被嘴前的方巾挡住,重新流回去,其中一部分进入呼吸道,呛得永王痛不欲生。

一边是胃部痉挛,不断反涌,一边是口中不泄,反灌入鼻。两下交叠,让永王涕泪交加,无比狼狈,甚至还有零星呕吐物从鼻孔喷出来。如果再这么持续下去,很有可能会被活活呛死。

张小敬看差不多了,伸手把方巾解下,永王如蒙大赦,趴在地上狂吐了一阵,这才消停。张小敬冷冷道:“这叫万流归宗,乃是来俊臣当年发明的刑求之术,来氏八法之中最轻的一种。若殿下有闲情,咱们可以一桩一桩试来。”

这家伙居然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一位皇子用刑?永王终于确定,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对疯子,权势和道理都没用处,只能乖乖服软。

“我,我说…”永王的咽喉里火辣辣的,只能哑着嗓子说。

“从头讲。”

原来在天宝二载七月七日,永王偶尔路过敦义坊,恰好看到闻染在院子里摆设香案,向天乞巧。他见到闻染容貌出众,就动了心思。回到府邸,永王跟心腹之人聊了几句,就把这事抛在脑后。后来过了几日,心腹兴冲冲地来报,说不日便可将闻染买入王府为奴,永王才知道这些人把事给搞大了。

“本王垂涎闻染美色不假,但绝无强夺之心。实在是熊火帮、万年县尉那些人有心讨好,肆意发挥,这才酿成惨祸,绝非我的本意啊!”

张小敬一听便明白了。这种事实在太多,上头也许只是无意一句,下面的人却会拿出十倍的力气去推动。恐怕熊火帮是早看中了闻记的地段,这次借永王的招牌,把一桩小事硬生生做到让人家破人亡。

“本王也狠狠责骂过他们,这些人真是无端生事!”

“无端生事?”张小敬的嘴角一抽搐,“然后还罚酒三杯是不是?你们眼中,只怕这些草民都如蝼蚁蚍蜉一样对吗?”永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半是讨好道:“壮士你有心报仇,应该去找他们才对,本王陪你一道去便是。”

“不劳殿下费心,熊火帮已经被我洗了一遍,县尉大人也被我宰了。”张小敬淡淡道。永王额头一跳,感觉胃里又隐隐作痛,知道今日绝不能善了。

张小敬此前去外地查案,一回长安就听到这个惊变。他不动声色,暗中着手调查。以他不良帅的手段,轻而易举就查明涉事的几方势力。于是张小敬先找了个理由,带领不良人把熊火帮几乎连根拔起,可惜封大伦跑得快,逃得一条性命。

万年县尉闻讯赶来,连忙喝止了张小敬。他与张小敬合作过数年,关系尚可,所以张小敬本想讲讲道理。不料县尉明里假意安抚,却在酒水里下了毒,周围伏有大批刀手,要把张小敬格杀当场。幸亏有相熟的手下通风报信,张小敬率先反击,当席把县尉给一刀捅死了。

张小敬知道,灭掉熊火帮尚有理由,杀了上司,一定会被追究为死罪。他索性直冲到马球场来,先把最后一个罪魁祸首拿住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