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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管道内壁上覆着层层叠叠的黄褐色粪壳,触处滑腻,所以姚汝能滑得很快。他不得不伸出双手顶住内壁,以控制下滑速度。手指飞快划过脆弱的粪壳,溅起一片片飞屑,落在身、头和脸上。

若换作平时,喜好整洁的姚汝能早就吐了。可现在的他却根本不关心这些,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前方那黑漆漆的洞口。

没想到,内鬼居然是他!这可真是完全出乎姚汝能的预料。可再仔细一想,这却和所有的细节都完美贴合,除了他,不可能有别人!

这个混账东西是靖安司的大仇人,哪怕牺牲性命也得逮住他。为了长安城,张都尉一直在出生入死,我也可以做到!姚汝能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这样的呐喊。

快接近出口时,姚汝能看到一个圆形的出口,还能听到水渠的潺潺声。他突然想起了父亲的教诲——他父亲是个老捕吏,说接近犯人的一瞬间,是最危险的,务必要小心再小心。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于是拼命用两脚蹬住两侧,减缓滑速。刚一从管道里滑出来,姚汝能就听耳边一阵风声。那内鬼居然悍勇到没有先逃,而是埋伏在洞口,用一根用来疏通管道淤塞的齐眉木棍,当头狠狠地砸过来。

幸亏姚汝能提前减速,那棍子才没落在头上,而是重重砸到了小腹。姚汝能强忍剧痛,他右手早早握住一团硬化的粪屑,侧身朝旁边扬去。内鬼的动作因此停滞了半分,姚汝能顺势用右手抓住那人的袖摆,借着落势狠命一扯,两人同时滚落暗渠。

这条暗渠是为本坊排水之用,坊内除了畜栏之外,酒肆、饭庄、商铺以及大户人家,都会修一条排道,倾倒各种厨余污水在渠里,全靠水力冲刷。日积月累,沤烂的各种污垢淤积在渠道里,腐臭无比,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两个人扑通落入渠中,这里地方狭窄,味道刺鼻,什么武技都失效了。内鬼不想跟他缠斗,正要挣扎着游开,不料姚汝能扑过来,伸手把他背后插着的一支弩箭硬生生拔了出来。弩箭带有倒钩,这么一拔,登时连着扯掉一大块血肉。

内鬼发出一声凄惨的痛呼,回过身来,一拳砸中姚汝能的面部,姚汝能登时鼻血狂流,扑通一声跌入脏水中。内鬼正要转身逃开,不料姚汝能哗啦一声从水里又站起来,蓬头垢面,如同水魔一般。他伸开双臂,紧紧箍住对方身体,无论内鬼如何击打,全凭着一口气死撑不放。

内鬼没料到姚汝能会如此不要命,他此时背部受伤极严重,又在这么肮脏的粪水里泡过,只怕很难愈合。内鬼不能再拖,只好一拳又一拳地砸着姚汝能脊梁,指望他放开。可姚汝能哪怕被砸得吐血,就是不放,整个人化为一块石锁,牢牢地把内鬼缚在暗渠之内。

内鬼开始还用单手,后来变成了双拳合握,狠狠往下一砸。只听得咔吧一声,姚汝能的背部忽然塌下去一小块,似乎有一截脊椎被砸断了。这个年轻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双手锁势却没丝毫放松。

内鬼也快没力气了,他咬了咬牙,正要再砸一次。忽然背后连续响起数声扑通落水声,他情知不妙,身子拼命挪动,可已经陷入半昏迷的姚汝能却始终十指紧扣,让他动弹不得。

落水的是几个旅贲军士兵,他们在赵参军的逼迫下一个个跳进来,一肚子郁闷。此时见到这个罪魁祸首,恨不得直接捅死拖走。幸亏赵参军交代过要活口,于是他们拿起刀鞘狠狠抽去。

旅贲军的刀鞘是硬革包铜,杀伤力惊人。内鬼面对围攻,再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被连续抽打得鼻青脸肿,很快便歪倒在水里,束手就擒。

姚汝能此时已经陷入昏迷,可十指扣得太紧,士兵们一时半会儿竟然掰不开,只得把他们两个一起抬出这一片藏污纳垢的地狱,带到地面上。

赵参军一看,这两个人脏得不成样子,脸都看不清,吩咐取来清水泼浇。几桶井水泼过去,那个内鬼才露出一张憨厚而熟悉的面容。

赵参军凑近一看,大惊失色:“这,这不是靖安司的那个通传吗?”

阿罗约运气不错,在外头打到了几只云雀,虽然个头不大,但多少是个肉菜。他把云雀串成一串,带回了庙里,发现另外一个人趴在张小敬的怀里,一动不动。张小敬神情激动,胸口不断起伏。

他以为张帅是因友人之死而难过,走过去想把萧规的尸体抱开,可张小敬却猛然抓住了他的手,大嘴张合,嗓子里似乎要喊出什么话来。

可阿罗约却只听到几声虚嘶,他有点无奈地对张小敬道:“您还是别吭声了,在这儿歇着。等城门开了,我给您弄一匹骆驼来,尽快离开吧。”

他以为张小敬一定是犯了什么大案子,所以才这么急切地要跳下城墙,逃离长安城。

不料张小敬松开他的手,随手从身下的蒲席拔出一根篾条,在地上尘土里勾画起来。阿罗约说我不识字,您写也是白写啊,再低头一看,发现不是汉字,而是一座城楼,以及城门。张小敬用丝篾又画了一个箭头,伸向城门里,又指了指自己,抬头看着他。

阿罗约恍然大悟:“您是想进城?立刻就进?”

张小敬点点头。

阿罗约这下可迷惑了。他刚才千辛万苦从城墙跳出来,现在为什么还要回去?他苦笑道:“这您可把我难住了。我刚才去看了眼,城门真的封闭了,而且还是最厉害的那种封法。现在整个长安城已经成了一个上锁的木匣子,谁也别想进出。”

张小敬抓住他的双臂,嗯嗯地用着力气,那一只眼睛瞪得溜圆。

“要不您再等等?反正城门不可能一直封闭。”

张小敬拼命摇头。阿罗约猜测他是非进城不可,而且是立刻就要进去。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位不良帅急成这样。

“可在下也没办法呀,硬闯的话,会被守军直接射杀…”阿罗约摊开手无奈地说。

张小敬又低头画了一封信函,用箭头引到城门口。阿罗约猜测道:“您的意思是,只要能传一封信进去就成?”

“嗯嗯。”

阿罗约皱着眉头,知道这也很难。人不让进,守军更不会允许捎奇怪的东西进去。长安城现在是禁封,任何人、任何物资都别想进来,绝无例外。

绝无例外,绝无例外,绝无…

阿罗约抱臂念叨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他急忙冲到庙门口去看外面天色。然后回身喜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说不定能把您送进去。”

第二十三章 辰正

这时候远方东边的日头正喷薄而出,

天色大亮,整个移香阁开始弥漫起醉人的香味。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辰正。

长安,长安县,兴化坊。

在靖安司里,大殿通传是一个奇妙而矛盾的角色。

他在靖安司中无处不在,无人不知。每一个人都见过这个人奔跑的身影,每一个人都熟悉他的洪亮嗓门。频频出入大殿,频频通报往来大事。长安城内多少情报都是经他之手,传达给各个主事之人。又有多少决策,是经他之手分散到望楼各处。

可奇怪的是,却偏偏根本不会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大家都把他当作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就好似终南山中一只趴在树上的夏日鸣蝉,蝉愈鸣,林愈静。没有人会特意把注意力放在一个通传的身上。

这样一个人,竟然就是把蚍蜉引进来的内鬼。

乍一听似乎骇人听闻,可仔细一想,再合理不过。能频繁出入靖安司各处,能第一时间掌握最新的局势动态与决策,而且还完全不会引人注意——不是他,还能是谁?

这是一个巧妙的错觉,几乎瞒过了所有人。他们都在远处拼命低头寻找,可这内鬼却站在灯下的黑暗中,面带着讥笑。

赵参军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通传,面色凝重。他不是靖安司的人,可也清楚这个人身上干系重大,不能有任何闪失。抓住内鬼,并不意味着大功告成。这家伙一定有自己的跟脚,设法找到幕后主使,才是重中之重。

必须尽快送回京兆府才成!

姚汝能的手臂,仍旧死死抱紧通传的身体,有如铁箍一般。赵参军下令把两个人分开,几个强壮的士兵轮流使劲,这才勉强把十指掰开,可见姚汝能在昏迷前下的死力有多强硬。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把通传绑好,嘴里勒上布带,弄了一副担架朝京兆府抬去。赵参军看了一眼躺倒在地身负重伤的姚汝能,深深地发出一声叹息。

姚汝能背部那个伤看起来不太妙,就算醒了也是个瘫痪的命。这么有干劲的年轻人,本来前途无量,可惜却折在这里了。他曾经在右骁卫里被这小子胁迫过,但如今也不得不暗赞一句好样的。若不是姚汝能奋不顾身,搞不好这个内鬼就顺利逃掉了。

赵参军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何要如此拼命?这靖安司的俸禄有这么高吗?说起来,他今天碰到的靖安司人都是怪胎,姚汝能是一个,李泌是一个,张小敬更是一个,就连那个女的,都有点不正常。

赵参军摇摇头,收回散漫的心神,吩咐弄一副担架把姚汝能快送去施救,然后想了想,又派了一个人,把内鬼被擒的消息尽快送去安业坊。他知道李泌正在那里办事,这个消息必须得第一时间告知他。

吩咐完这些事之后,赵参军这才顾上抬头看看天色。这时晨曦的光芒越发明亮,黑色的天幕已褪成淡青色。正月十五日的天就快要亮了,喧嚣了一夜的长安城即将再次沐浴在阳光之下。

可不知为何,赵参军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全无畅快通透之感。

闻染拍了拍双手,把最后一点香灰从掌心拍掉,然后将新压出来的香柱小心地搁在中空竹筒里,挎在腰囊里。岑参站在她身后,脸色凝重:

“闻染姑娘,你确定要这么做?”

闻染对着张小敬的牌位恭敬地点了一炷降神香,看着那袅袅的烟气确实升起,这才答道:“是的,我考虑清楚了。”

“你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应该好好休息一下才是。”岑参劝道。

这姑娘从昨天早上,苦难就没停歇过。先被熊火帮绑架,然后又被靖安司关押,亥初还在慈悲寺闹出好大事端,可谓是颠沛流离,惊吓连连。寻常女孩子,只怕早已崩溃了。

闻染脸色憔悴,倔强地摇摇头。岑参叹了口气,知道没什么可说的了。

早在亥时,岑参按照闻染的叮嘱,径直赶去了闻记香铺,收了招牌,拿了张小敬的牌位。他正准备把这两样东西烧掉,没想到闻染居然也回来了。

一问才知道,她无意中得了王韫秀的庇护,元载这才放弃追捕。不过她却没留在王府,急匆匆地赶回香铺。岑参正要恭喜她逃出生天,闻染却愁眉不展。她在靖安司里听了一堆只言片语,发现恩公正陷入大麻烦。

岑参本以为这姑娘会放声哭泣,想不到她居然冒出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封大伦是一切麻烦的根源,只要能挟持住他,就能为恩公洗清冤屈。

这个想法吓了岑参一跳,当他听完了闻染的计划后,更是愕然。没想到在那一副怯弱的身躯里,居然藏着这么坚忍的性子。不过仔细想想,若无这等决不放弃的坚忍,只怕闻染早已落入熊火帮或元载之手等死了。这姑娘表面柔弱,骨子里却强硬得很,这大概是源自其父亲的作风吧。

“恩公为闻家付出良多,若是死了,我自当四时拜祭,永世不忘;若现在还有一线生机,而我却因畏怯而袖手旁观,死后怎么去见我父亲?”闻染坚定地说道。

“可是挟持了封大伦,也未必能救你的恩公啊。”

“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而已。”闻染回答,举起右拳捶击左肩。岑参问她这是什么意思,闻染说这是父亲闻无忌教给她的手势,意思是九死无悔。

岑参生性豪爽,他思忖再三,决定自告奋勇,去助她完成这桩义举。一个待考士子,居然打算绑架朝廷官员,这可是大罪。可岑参不在乎,这件事太有趣了,一定能写成一首流传千古的名作。

他几乎连诗作的名字都想好了。

延兴门的城门郎现在有点惶惑,也有点紧张。

他最先听到和看到的,是来自兴庆宫的巨响和烟火弥漫。可他身负守门之责,不敢擅离,只能忐忑不安地静待上峰指示。等来等去,却等到了城门监发来的一封急函,要求严查出城人员。他还没着手布置,忽然又听到街鼓咚咚响起。按照规定,鼓声六百,方才关闭城门。可很快望楼又有京兆府的命令传入,要求立即落钥闭门,严禁一切人等出入。

这些命令大同小异,一封比一封紧急。可城门郎知道,命令来自不同衙署,这意味着整个长安城已经乱了,没有一个抓总之人,各个衙署不得不依照自己的判断行事。

这上元节还没过一天呢,就闹出这么大乱子,城内那些衙署干什么吃的?城门郎暗自腹诽了几句,把架子上一领山文甲拎起来,那一片片山字形的甲片哗啦直响。非常时期,武官必须披甲,他可不敢怠慢。

城门郎穿戴好之后,略显笨拙地走出宿直屋子,没好脾气地喝令守兵们赶紧去关门。他的亲随小声道:“监门那边没人,那些门仆八成看灯还没回来…”城门郎眼睛一瞪:“胡闹!就没留个值班的?他们是想杀头吗?”

关闭城门很简单,几个士卒推下绞盘就是,可落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大唐对门户之防十分看紧,城门郎可以驱动卫兵,但城门管钥却是由监门负责。这样一来,门卫与锁钥掌在不同人手里,降低被买通的风险。城门郎如果要关门落锁,得派人去找监门,让那边派门仆送钥匙过来。

昨夜灯会,没有宵禁,城门也彻夜敞开。监门那些门仆居然擅离职守跑去看灯,一个都不留。城门郎恨得咬牙切齿,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先把城门关上再说。

就在这时,忽然又有守兵跑过来:“城外有人请求入城。”城门郎心想,这肯定是出去放河灯的闲汉,想都不想就回绝:“不行!让他们滚。”

“呃…要不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守兵面露为难之色。

城门郎眉头一皱,一振甲衣,迈步沿台阶走到城头,他探头朝下望去,愣住了。借着晨光,他看到城下有一人一骑。那骑士头戴斗笠,身着浅褐色急使号服,倒没什么特别的。可那坐骑却不一般,那畜生鼻孔翕张,嘴角微微泛着白沫,一看就是刚经长途跋涉的驿马,而且是毫不恤力的狂奔。它两侧横担着两个硕大的黄绿竹条大筐,盖上缚着锦带,黄纸封贴,马后还插着一杆锯齿边的赤色应龙旗。

一看到那面不过一尺长的小旗,城门郎神情剧变。他急忙把头缩回去,带着亲随噔噔噔下了城头,走到城门洞子里,打开一个小缝,让这一骑进来。

城门郎亲自查验了骑士的一应鱼符凭信,没有问题,又走到那大筐旁边,却没敢动那封纸。他低下头,看到有细木枝子从筐里伸出来,嗅了嗅,可以闻到一股清香。他旋即直起腰来,对使者笑道:“尊使来得真及时,若是等一下落了钥,就连我也没法给你开门了。”使者不置一词,收回符信,一夹马肚子,穿过延兴门的城门洞子,径直冲入城内。

有守军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人,城门郎擦了擦汗,压低声音道:“这是涪州来的急使。你看到那应龙旗的锯齿边了吗?一共七个,一齿一日,七日之内必须把货物送到长安。”

有川籍的士兵不禁惊呼:“从涪州到这里怕有两千里路,七天时间,那岂不是中间不能有一刻停歇?什么货物这么值钱?”这些士兵每日看着商队进出,对于行脚使费很清楚,这么狂跑,沿途得累死多少马匹,哪怕那两个大筐里装满黄金,也得赔本吧?

面对属下的好奇,城门郎只说了两个字:“荔枝。”那川籍士兵又惊道:“这才一月份,哪里来的荔枝?”城门郎冷笑道:“土室蓄火,温棚蒸郁,大把钱粮撒下去,什么养不出来?这还不算什么,刚才那筐里伸出来的树枝看到了么?为了让荔枝运抵长安还是新鲜的,不是直接摘果,而是连枝剪下来。运一筐荔枝,就得废去一棵荔枝树。”

士兵们怔怔道:“这,这荔枝得贵成什么样?谁会去买?”

城门郎转过头去,望向北方宫城方向喃喃道:“自有爱吃之人,自有愿买之人…”却没细说,而是转过头严肃地教育道:“挂着应龙旗的急使,每个月都会来一次。平时都是走启夏门,所以你们不认得。今天大概启夏门关得早,他绕路跑来咱们延兴门了。下次记住,再严厉的命令,在这个旗面前都不是事,千万不能阻拦,不然大祸临头。”

众人纷纷点头,城门郎一挥手:“别闲聊了,赶紧把门关上,再去找监门那群笨蛋,落不了钥我要他脑袋!”

那骑士进了延兴门,径直走了大约两坊距离。四周的行人行色匆匆,都在街鼓咚咚声中往家里赶去,已经有士卒巡街吆喝,不过没人敢阻拦那一面应龙旗。骑士观察片刻,跃马进入附近永崇坊。这里的东南角有一个废弃的放生池,传说曾经闹过妖狐,所以很少有人靠近。

到了放生池边,骑士摘下斗笠,露出阿罗约的那张憨厚面孔。他翻身下马,把坐骑右侧的大筐卸下来,蜷缩在里面的张小敬一下子滚落出来,随之滚出来的还有几十枚新鲜荔枝和几根树枝。

阿罗约每天都牵着骆驼出城喂养,知道每隔一个月,就会有一骑运送荔枝的飞使抵达长安,也知道那应龙旗比军使还威风,任何时候都畅通无阻。今天恰好就是飞使送货的日子,他为了恩公,大着胆子把那飞使给截住打昏,自己假扮骑士,带好全套符信,然后把张小敬藏进了筐里。那筐顶黄条是御封,谁也不敢擅自开启,于是就这么混进城里来了。

全天下也只有这一骑,能在长安城封闭之际,还进得来。

张小敬从地上站起来,拍掉身上的果叶,环顾四周,眼神里透着些郁郁之色。他适才吃了点野味,状态略微恢复,只有嗓子仍旧说不出话来。阿罗约看向恩公,觉得他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双鬓好像又斑白了一点,那一只犀利的独眼,现在却锋芒全失,只剩下一片晦暗的浑浊。

大概是同伴的去世让他很伤心吧?阿罗约猜测,可是没敢问。

张小敬比了个手势,让阿罗约在附近找来一根烧过火的炭棍和一张废纸。他虽不能像文人一样骈四丽六地写锦绣文章,但也粗通文字。炭棍唰唰地在纸上画过,很快写成一封短信。

张小敬把信折好递给阿罗约,然后指了指远处的城楼。阿罗约看懂了意思,是让他把信交给延兴门的守军。不过他很奇怪,若这封信如此重要,为何恩公不自己送过去呢?张小敬摇摇头,指向另外一个方向,表示还有别的事。

张小敬知道自己的身份太敏感了,贸然出现在官军面前,会横生无数枝节。天子的危机现在已经解除,让阿罗约去报个信就足够了。至于他,必须立刻赶去靖安司,如果李泌还活着,他一定会留在那边。

萧规临终前留下的那句话太过骇人,他没法跟任何人讲,无论如何得先让李泌知道,而且要尽快。

阿罗约把短信揣好,向恩公鞠了一躬,转身离去。张小敬牵过那匹骏马,把两个荔枝筐卸掉丢进放生池,翻身上去,强打起精神朝坊外冲去。

借着应龙旗的威势,守军不敢阻拦。张小敬离开永崇坊,沿着大路又向西跑了一段路。坐骑忽然发出一声哀鸣,躺倒在地,口吐白沫,眼看不行了。

这匹快马从户县子午谷出来,一路狂奔,到长安已是强弩之末。现在非但没得到休息,反又被张小敬鞭挞着跑了一段,终于坚持不住,轰隆一声倒在地上。张小敬骑术高明,可衰弱的身体反应不过来,一下子被摔下马去,头上斗笠被摔落在地,滚出去很远。

他从地上咬着牙爬起来,朝四周望去,想找找是否有别的代步工具。这时对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来是督促居民回坊的万年县衙巡哨。

这些巡哨看到一匹驿马躺倒在路中间,还有个使者模样的人站在旁边,十分蹊跷,纷纷举起了武器,朝这边呼喊。张小敬口不能言,只得把应龙旗拿起来挥动。巡哨里有懂行的,一看这旗,知道厉害,动作迟疑起来。

可哨头却眼神一眯,手握铁尺走过去,狠狠抽在张小敬的脖颈上,直接把他打趴在地:“张阎王?你冒充皇使飞骑,真以为咱认不出来?”

那一只独眼在万年县太有名气,谁都知道怎么回事。张小敬看这哨头的脸,并不认识,大概是自己入狱后新提上来的。哨头狞笑道:“张大帅收拾过的小角色太多,怎么会认识我呢?不过我知道一个人,您一定认识,而且他也一定很想见你。”

张小敬一愣,难道他们要把自己抓回万年衙门?他心中大急,此事涉及重大,岂能在这里耽搁!

哨头也不答,招呼两个人把张小敬架起来,朝着旁边一条路走去。张小敬试图挣扎,可那两个巡哨各执一条胳膊,让他无力反抗。

若换了平时,这两个人根本走不了一回合。张小敬先战突厥狼卫,又阻止了蚍蜉,却被这两个小杂鱼按得死死的,可谓是虎落平阳。

这一行人走街串巷,很快来到一处宅邸。宅邸只有一进,正中是个小庭院,修得非常精致,石灯楠阁、苍松鱼池一样不缺,北边坐落着一座浅黄色的阁楼,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哨头站在庭院门口等了一阵,很快出来一个浅青官袍的中年男子,他眼狭鼻钩,看到张小敬被押在门口,眼睛不由得一亮。

哨头道:“知道您一直在找这人,我们一逮到,衙门都没过,就先给您送来了。”那人递给他几吊实钱,哨头欢天喜地走了。

“张小敬,你今天做下的事情可真不小啊。真是小看你了。”这中年男子阴恻恻地说道,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痛快。张小敬抬头一看,果然是熟人,原来是虞部主事、熊火帮的老大封大伦。

封大伦对张小敬怕极了,他一直忐忑不安地待在移香阁里,不等到这个凶徒彻底死亡的确切消息,他就不踏实。熊火帮自有他们的情报渠道,张小敬被全城通缉,很快通缉令又被撤销,然后兴庆宫发生爆炸,全城宵禁闭门,这一系列事件之间,隐约都和这位前不良帅有关联。他甚至模模糊糊地打听到,张小敬似乎已经叛变投靠蚍蜉。元载栽赃的那个罪名,居然成真了。

没想到,事情的进展太过离奇。不知怎么回事,这家伙居然莫名其妙地被巡哨抓住,恰好这哨头是熊火帮在衙门里的内线之一,巴巴地将张小敬送到了自己面前。

看到这个昔日威风八面的家伙,如今乖乖跪在阶下,听任宰割,封大伦忐忑了一天的心情终于大为畅怀。

“当日你闯进我熊火帮,杀我帮众,有没有想过还有这么一天?”封大伦伸出一只脚,把张小敬的下巴抬起来。不料张小敬的独眼一瞪,吓得他习惯性地一哆嗦,整个人差点没站稳,连忙扶住了旁边的廊柱。

封大伦恼羞成怒,一脚直踹到张小敬的心窝,让他咕咚一下躺倒在地。封大伦犹嫌不够,走过去又狠狠踢了几脚,边踢边吼,像是疯了似的。

“你不是义薄云天要为战友报仇吗?你不是舍了性命要把我熊火帮连根拔起吗?你不是要护着闻染那个小娼妇吗?”

那一次屠杀,给封大伦留下的阴影实在太大了,一直到现在他都对张小敬这个名字无比畏惧。这压抑太久的恐惧,现在化为凌虐的快感,全数倾泻在张小敬身上。

封大伦打得满头是汗,这才收了手。他蹲下身来,揪起张小敬的头发:“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今天落到我手里,可见是天意昭然。别指望我会送你见官去明正典刑,不,那不够,只有我亲手收了你的命,才能把噩梦驱除,为我死去的帮内弟兄们报仇!”

他的表情激动到有些扭曲,现在终于可以亲手将胸口的大石掀翻,封大伦的手在微微颤抖。

张小敬面无表情,可手指却紧紧地攥起来,心急如焚。封大伦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你怕了?你也会怕?哈哈哈哈,堂堂五尊阎罗居然怕了!”

这时候远方东边的日头正喷薄而出,天色大亮,整个移香阁开始弥漫起醉人的香味。封大伦把张小敬的头发再一次揪得高高,强迫他仰起头来面对日出,咽喉挺起。那只独眼骤视强光,只得勉强眯起来。封大伦却伸出另外一只手,强行把他的眼皮撑开,让那金黄色的光芒刺入瞳孔,应激的泪水从眼眶流出。

“哭吧,哭吧,你这恶鬼,最惧怕的就是人世的阳光吧?”封大伦发癫般叫道,浑然不觉一股奇怪的香味钻入鼻孔。他的手越发用力,几乎要把张小敬的头皮揪开——不,已经揪开了,封大伦分明看到,随着他把头皮一寸寸撕开,里面露出一个赤黑色的狰狞鬼头,尖头重瞳,利牙高鼻,头上还有两只牛角。

“阎罗恶鬼!去死吧!”

他抽出腰间的匕首,朝着张小敬挺起的咽喉狠狠割去,眼前顿时鲜血飞溅。

李泌踏回到京兆府的第一步,便开口问道:“内鬼关在哪里?”赵参军躬身道:“已经妥善地关起来了,没和任何人接触,只等司丞返回。”

李泌询问了一下拘捕细节,连礼都不回,铁青着脸匆匆朝着关押的牢房而去。

他一接到赵参军的口信,便立刻离开了那个宅邸。李林甫还留在那里,但是外面布满了旅贲军的士兵。反正李泌现在已经豁出去了,不介意多得罪一次这位朝廷重臣。

来到牢房门口,李泌隔着栏杆朝里面看了一眼,确实是靖安司大殿的通传。他顿时觉得面皮发烫,这家伙居然在自己眼皮底下来回奔走了整整一天,这对任何一位长官来说都是莫大的耻辱。

可是他有点想不通。靖安司里每一个人的注色经历,都要经过详细审查,大殿通传自然不会例外。这家伙到底是怎么躲过这么严格的检查,混入殿中的?

李泌不相信突厥狼卫或者蚍蜉能做到这一点,这不同于杀人放火,操作者对官僚体系必须十分了解,且有着深厚根底,才能摆平方方面面,把一个人送入靖安司内。

可惜所有的卷宗档案,都随着大殿付之一炬,现在想去查底也不可能了。

现在回想起来,之前把安业坊宅邸的地址告知李泌的,正是这位通传。当时他说消息来自一位主事,李泌根本没顾上去查证。很明显,这是幕后黑手的拨弄之计,先把李林甫诱骗过去,再把李泌引去,这样一来,兴庆宫的灾难便有了一个指使者,和一个证人。

这个幕后黑手,手段果然精妙。只是轻轻传上几句话,便把局面推到这地步。

太子确实是最大的受益者,可他真的能玩出这种手段吗?李泌一直拒绝相信,他太了解李亨了,那样一个忠厚又带点怯懦的人,实在不符合这个阴暗风格。

本来李泌想立刻赶去东宫药圃,与太子再次对质。可是他考虑再三,还是先处理内鬼的事。要知道,如今兴庆宫乱局未定,天子生死未卜。若是他龙驭宾天,也还罢了;若是侥幸没死,他老人家事后追查,发现太子居然提前离席,那才是大难临头。

李泌就算自己敢赌,也不敢拿太子的前途去赌。他能做的,就是尽快审问内鬼,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如果真不是太子的话。

这些思忖,只是一闪而过。李泌推开牢房,迈步进去。内鬼已经恢复了清醒,但是全身被五花大绑,嘴里也收着布条。

“把他的布条摘了。”李泌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