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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们只好去火车站睡觉了,我们没有身份证,旅馆不会让我们住的。”

“咱们现在就去车站好吗?我很困呢。”

“你真了不起,你要是个男孩儿就好了,咱们可以一起去探险。”

“故宫最头儿上那间屋子里放着许多小泥罐儿,上面画着鱼啦野牛啦什么的……”

“嗯,那就跟小孩儿玩泥时做的一样,真不如前面那些大铜鼎好看,但那是以前的人留下来的最老的东西呢,比铜鼎老多了。”

紧接着,有一辆急救车闪着紫色的警灯鸣着笛呼啸而过,随后又过去两辆。这三辆急救车过去后,两个孩子捕捉到一种使人神经紧张的声音,这声音从四面八方隐隐约约地传来,越来越大,好象整座城市正淹没于这无所不在的声音之中,这是从城市的各处传来的急救车的警笛声。

另一种更强的声音从夜空上传来,几架小型直升机从长安街上飞过去,飞机的腹部都有一个闪亮的红十字;一艘带有中国急救中心标志的氦气飞艇也在空中出现了,象是浮在夜空中的一枚支巨大的橄榄。它悬浮在火车站对面的那个大酒店上空,从飞艇上射下的一束探照灯光照着一根软梯,软梯正把一个小黑点吊上去,那显然是一个人。

两个孩子向右转了一个弯,前面就是火车站了。

站前广场东面的电子新闻显示板前聚着一大群人,显示板上出现的是一则全国植树活动的很平淡的新闻。

“他们等着看什么呢?”

“想看昨天晚上的超新星的新闻吧,现在科学家们肯定研究出更多有意思的事儿了。”

在站前广场泛光灯的灯光下,可以看到所有人的脸色都紧张而阴沉,人群处于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默之中,仿佛是一群犯人在等待最后判决。

平时拥挤不堪的侯车大厅现在竟有大段大段的长椅空着,人们仍在不断地向外走,加入到外面广场上新闻显示板下的人群中去。剩下的人们挤成了几个小堆,华华好奇地把脑袋伸进一堆人中去,发现他们是在听一位旅客的袖珍收音机。两个孩子都在长椅躺下来,跑了一天累得很,但华华和小梦在这突然出现的奇怪气氛中无法合上眼。

现在是夜里十点整,收音机中的音乐广告停止了,开始播送晚间新闻,侯车室中一堆一堆的人把小收音机围得更紧了,甚至连入站口处正在检票的一队人也飞跑过来,围在那几堆人外面凝神听着。华华和小梦惊奇地看到,旅客们把平时看得紧紧的旅行包和皮箱扔得远远的,甚至有一个婴儿被丢在长椅子上,哇哇哭着没人管。两个孩子竖起耳朵,捕捉着从人群中的收音机传来的声音。

收音机中传出的是政府最新公布的国家公务员退休待遇暂行条例,最后是一个非洲赤道国家元首来访的消息,当广告音乐响起来时,人们失望地散开了。

华华和小梦又等了会儿,看到外面看新闻显示板的人们也陆续走进候车室,短时间内似乎不会发生什么事了。一阵难以抵抗的睡意朝他们袭来,他们在长椅子上睡着了。这毕竟不是家里温暖舒适的床,孩子们睡得很不安稳,被无休无止的恶梦折磨着。

华华觉得地下裂开了一道长长的黑口子,他和长椅子向下掉去,开始掉得很慢,旁边那堆听收音机的人如泥像般呆呆地坐着,任凭他怎么呼救也不回头。当他完全进入黑口中后,下落速度猛然加快了,他紧紧地抓着和他一同下落的皮椅子,任风声在耳边呼啸,四周是黑黑的空间。

小梦则觉得自己躺在露天中,天本来是蓝的,但一道道巨大的黑浪从蓝天上落下,把她淹没在一片粘稠的黑色液体之中……这种睡眠不但没有使两个孩子休息好,反而使他们更累了。天快亮的时候,华华的脚踹到小梦的脑袋上,两人略为清醒了几秒钟,他们隐隐约约感觉到有很多人在候车室中来回跑动,随后,他们便沉入无梦的,深深的睡眠中……当他们完全醒来时,已是早晨八点多了。环顾四周,发现在这一夜中,世界似乎也和他们一样是在恶梦中度过的。

侯车大厅中几乎没有人了,这可能是这个全国最大的火车站自建成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大厅的水磨石地面上,扔了许多被旅客遗弃的物品:一个漂亮的皮箱大敞着,一件精致的绣满金丝花的丝织女衬衣半拖在地上,上面已踏了两个脚印;一个拉开着口的大旅行包平躺在地上,两罐昂贵的雀巢咖啡滚了出来,其中一罐已摔碎,褐色的小颗粒撒了一地;一台看上去很高级的录音机,从被踩破的包装箱中露了出来,一边的音箱已被踏裂了,在远处,还有几堆什么东西在冒着蒸气……整个大厅零乱不堪,仿佛被狼群袭击过。

在不远处,他们看到了一个人。那人躺在一堆被丢弃的行李中,他的脸色红得发紫,嘴唇上有几个烧起的大水泡,嘴大张着,露出了发白肿胀的舌头。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但晶状体中的生命之光已熄灭了。

“他死了。”华华在寒风和恐惧中上下牙打着战说。

“没有的。”小梦不敢看那个人。

“他的胸脯不动,他没喘气呀!”

“可他好象是热的,人要是热的可能就活着。你去摸摸他。”

“不!”

“怕什么?你是男子汉呀!”

“就不去!”

“求求你了,去,好吗?要是他活着,咱们总不能看着他病死呀!”

华华战战兢兢揄过去,抓了一下那人紫红色的手腕,像触电似地大叫了一声把手抽回来。

“他是凉的吗?”

“不!他……烫人!他就象刚在锅里煮过一样!”华华使劲吹着手,小梦看到华华的手竟被烫起了泡!她抓过他的手来轻轻地抚了一下,那些象是水泡的东西一下都粘到了她的手上,她仔细看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个人手腕,突然象华华一样尖叫了一声,使劲把手往地上蹭,随后蹲在那恶心地吐了起来。

华华把那人手腕上的一圈皮粘了下来!一股白色蒸汽从那手腕上皮肤脱落的地方冒出来,紧接着那人的嘴里和鼻孔中也喷出了水蒸汽,再过几分钟,他的整个身体都冒出了蒸汽,这白色的水蒸汽越来越浓,以至于使那个躯体模糊起来。

现在,两个孩子知道大厅中其它几堆冒出蒸汽的东西是什么了。

两个孩子紧紧地抱在一起,强烈的恐惧几乎使他们晕过去。过了好大一会儿,他们才慢慢抬起头来。他们同时想到要找一个活着的大人,这个强烈的愿望支持他们互相扶着站起身来。他们看到在两排长椅子后面,有一个穿风衣的高大男子靠着一根柱子立着,他双手撑着柱子,脸埋在双臂间。小梦挣脱华华的手,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使劲地扯着那人的风衣。

“叔叔!”那个高大的身躯重重地倒下去,险些把小梦也砸倒。一大团蒸汽从风衣中涌了出来……华华把瘫坐在地上的小梦抱了来,指给她看大厅的一角,那里有一堆人,他们肯定是活着的,因为他们在动。两个孩子艰难地跨过纷乱的丢弃物和冒着蒸汽的尸体,来到那堆人旁边,发现这些人的状态好不了多少,所有的人都在高烧中挣扎,抢着在大厅这一角的一排水龙头上喝水。

有些人已奄奄一息,已没有力气站在水龙头旁边,伏在地上,用舌头拚命去舔潮湿的水磨石地面。一个穿牛仔服的男青年看到两个孩子后向他们伸出手来,他那布满水泡的嘴唇象离开水的鱼一样一张一合,但他的声带已发不出声音。孩子们知道他要水,但水龙头被痛苦的人们围得严严实实。小梦从一个旅行包中找出了几桶罐装饮料,华华接过这些易拉罐,打开一罐喂那小伙子喝,他发了疯似地喝着,很快把五桶饮料全喝完了。这时他似乎从可怕的高烧中缓过来一些,当小梦又递来一个装着桔汁饮料的塑料瓶时,他摇了摇头。

“我要……”他沙哑地说。

“你要什么?!”华华大声问。

“我要……要……”

“你要什么?!说呀,我们给你去找!”

“……要……要死了。”年轻人用悲伤的眼睛看着地面,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们都是怎么?”小梦哭着问。

年轻人把一支手吃力地抬起来,无力地向上指了一下。华华随着他的手头,只看见大厅挂着枝形吊灯的天花板。他呆呆地看着那个挂得高高的吊灯,突然明白了年轻人指的是天花板之上太空!

“那颗新太阳?”

年轻人点点头。

小梦止住了抽泣,看着年轻人问:“那颗太阳把细菌带到地球上来了吗?”

年轻人摇摇头,这时他甚至笑了一下。

“射线!?”华华瞪圆了双眼。

年轻人无力地点点头。

小梦扑到华华怀中:“我要妈妈,我要回家!”

“回家,我们回家……”华华喃喃地说。

“对,回家,快回家吧。”年轻人看着这两个孩子说,然后就昏了过去。他双目紧闭,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才表明他活着。

两个孩子默默地看着那个年轻人,他身体内急剧升高的体温正一点点地焚烧着他的生命。孩子们能做的就是从周围的旅行包中再找来些饮料,堆放在他的周围,但他似乎不会再醒来了。华华和小梦离开了年轻人,向检票口跑去,并很快穿过侯车室的门跑到站台上。他们看到,一列列没有乘客的客车毫无生气地停在那里,站台上空空的,只是远远地看到有三具冒蒸汽的尸体,以及两个躺在那里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在一节客车车厢的车门处也躺着一个人,身体的一半在车门里,一半在外面。再向远处,有一两个摇摇晃晃走动的人,还有一个打着红灯的人扶着车厢在慢慢地移动。现在想坐火车回家是何等可笑。

华华和小梦只好放弃了回家的念头,重新穿过充满死亡的候车大厅,来到站前广场上。

在这里,他们那将要崩溃的精神稍微恢复了一些。外面的尸体虽然也很多,甚至比候车大厅中还多,但有更多活着的人。人们中有大约三分之一病情已发展到垂死的状态,三分之二则是刚发病不久,还能象正常一样行动。站前广场上的人聚了一大片,但大多数人都沉默着。有人两手不停地乱动,有人死命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有人使劲地撕着领口,有人把香烟一根根从烟盒中抽出来拿在手中无意识地揉碎,还有一个男人,双手紧紧攥着一个酒瓶子,瓶子什么时候已经破了,其中的酒流了他一裤子,玻璃碴口割破了他的手,血一滴滴地滴下来,可他对这些全无察觉……“咱们怎么办?”小梦拉着华华的手问,但没等他回答又接着说:“应该去找没生病的大人们!”

“对!”

华华拉起小梦的手,走入广场上的人群。两个孩子不知道找没生病的大人们干什么,只是觉得必须找到他们,他们是把孩子们带出这个恶梦的希望!

但至少在这个广场上,他们找不到没生病的大人。他们问一个靠电线杆坐着的交通警。

“可能所有的人都一样,孩子们。”交通警叹了口气说。

两个孩子抬头看了看远处的街道,车辆都静地停在那里,没有一个行人。除了周围人们急促的呼吸声外,听不到其它声音,整个城市仿佛昏迷过去了。

“怎么会所有的人都一样呢?所有的人都生病了吗?不可能的!”华华说。

“对的,我们就好好的……”小梦随口附和道,但她说到半句就张大嘴惊呆了。一种更强烈的恐惧感攫住了他们。这之前,他们还未想到过自己,象所有的人一样,他们同样在那颗新太阳下渡过了三个小时!他们互相摸着额头,又仔细观察着对方的面色,即使在很强的心理作用下,两个孩子也没发现自己有发烧的迹象。同时他们还看到,人群中有几个跑来跑去的人影,仔细一看全是大约在十岁以下孩子,他们都很好!

两个孩子向长安街方向走,没走几步华华就拉小梦站下,他盯着一辆倒在路边没有主人的摩托车,钥匙就在上面,华华骑了上去,把它突突地发动了。

“坐后面。”他朝呆呆地看着他的小姑娘一摆头。

“你会开?”

“没问题,上来吧!”

“可这不是我们的。”

华华冲她笑了一下,“现在还管谁的?上来吧,我最爱骑摩托了!”

在所有车辆都停着不动的长安街上,一辆载着两个孩子的摩托车飞驰而过。

四、黑色日

摩托车的发动机平稳地低声呤唱着,长安街上一排排不动的车辆和两旁的高大建筑物如幻影般飞快闪过,路面上的点划线已成了一条不间断的白线。

“我们去哪儿啊?”小梦在后座上把嘴凑近华华的耳朵大声问。

“我不知道,管它呢!”

“你真觉得我们会死?!”

“嗯,想想那个太阳多亮,多可怕,它会杀死所有人的!”

“那地球上就没人了吗?”

“没有就没有呗,你害怕?”

“刚才害怕的,现在觉得也没什么,再快点儿呀!”

几幢高层建筑迎面砸过来,又在闪到后面后面很快地变矮,仿佛不是车在飞驰,而是地球在他们脚下飞转。

这真是两个孩子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迎面扑来的清凉的劲风仿佛使他们的身体透明了,溶满了灿烂的阳光;他们忘记了一切,只有透明的、浸满阳光的生命在奔驰,在像下面的发动机一样欢唱。死神越近,这对小生命唱出的歌越是欢畅,他们好象要用自己尽情挥洒的生命力把摩托车抬起来,在这城市的上空尽情地飞。

“好玩死了!”他们高兴地喊着。

两个孩子不知疲倦地奔驰着,也不知开到了什么地方。时间渐渐接近正午,街上空荡荡的,被高烧所折磨的人们似乎都躺在家中无力外出了。直到他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看到路边有几具在正午的太阳下冒气的尸体时,思想才回到现实。

“你觉得发烧吗?”小梦问华华。

“我很热。”

“热不见得是发烧。”

“没发烧,我舒服极了。”

“我也是,真奇怪。”

虽然两个孩子做好了面对死亡的一切准备,但直到现在,他们似乎一直是这场悲剧的旁观者,仿佛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护佑着他们。他们渐渐冷静下来。

华华一抬头,看到迎面就是最近电视上常出现的新落成的信息大厦,那是一座巨大的A字形建筑,顶端有许多巨大的抛物面天线和各种奇形怪状的发射天线。这是目前国内最高的建筑物,里面是这个国家规模最大的信息处理系统,这个系统以巨型计算机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