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G只是超级表决器,下面进行全民表决,这次表决的结果将决定以后的国家是什么样子。注意,在电视上的数码到0时表明你的态度,只说是、不或不知道。注意:你是否赞成要好玩儿的国家?”

这时,国土影像中出现了一个从10开始向下跳动的红色数码。

“10,9,8,7,6,5,4,3,2,1,0,表决!”

参加表决的公民总数:128376439人。

赞成:82029083人,占公民总数63.897%

不赞成:35359113人,占公民总数27.543%

弃权:10988243人,占公民总数8.559%

赞成公民人数比不赞成公民人数多46669970人。

全民表决结果:我们将要一个好玩儿的国家。

糖城时代

一、美梦时期

第一届全民大会开过后,孩子们便进入了一个极其特殊的时期,这个时期在他们的记忆中仿佛是一场大梦。这梦持续了约两个月的时间,这段不长的时间却被以后的历史学家看做一个时代。这里有两方面的原因:首先是因为在超新星纪元初,人类社会变化的速度是前所未有的,在这段时间里,历史的进程是以天甚至小时来计算的;其次,全民大会后的这两个月,在历史上是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从其性质和状态来讲,也确实称得上是一个时代。以后,人们在阅读FG所制定的超新星纪元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时,印象最深的就是它所描述的糖城,历史学家们也就把这两个月称为糖城时代。

糖城时代分为三个阶段,历史上习惯称为美梦时期、沉睡时期和恶梦时期。

第一届全民大会的次日,美梦时期就开始了。

全民大会以后,刚恢复的政府立刻失去了对国家的控制,现在,他们已无力对局势施加任何影响,小领导者们就像坐在疯狂的大海上的一叶小舟中,指望他们使舟下的大海平静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形势像雪崩一样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发展,小领导者们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他们那幼稚的思想还不知今后是凶是吉,一种本能的不安已笼罩了他们的心。但他们总能找到一个巨大的安慰,那就是:眼前的一切都是照全体小公民的意愿进行的,是一次完善而公正的全民表决的结果。在孩子的心中,有一种朴素而幼稚的社会思想:多数人的意见肯定是正确的,大家表决的结果是具有无上权威。以前,当他们一小群的意见无法统一时,最后的解决办法就是“手心手背”的原始表决,现在,一亿多孩子的超级“手心手背”的结果自然是无比神圣的。尽管如此,在整个糖城时代,国家政府的全体成员一直坚守岗位,即使在最艰难的恶梦时期,他们每个人也在忠实地尽自己的职责,做了很多重要的工作,并在最后肩负起结束这个恶梦时代的责任。

全民大会后,小领导者们的工作暂时少了。在全民大会后的第一天,大人们离开后的第三天,华华很快吃完了早饭,在清晨7点多走出了信息大厦。外面给他的第一个印象是:城市复活了。这倒不是因为街上有很多孩子,昨天下午全民大会结束时这里的孩子比现在还多,但那时华华并没有这种感觉。

现在,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昨天没有的春天的气息,甚至能闻到嫩芽的芳香。在信息大厦对面的居民区中,孩子们纷纷从住宅楼中涌了出来,四处跑着寻找自己的朋友和熟人,找到后就互相拉着手转圈,互相祝贺对方躲过了这场超级灾难。除了躲过死神的喜悦外,孩子们内心深处还有一层更大的喜悦——世界是我们的了!爸爸妈妈的不幸使所有的孩子都努力制止自己这么想,但那种喜悦还是魔鬼似地出现在他们心中,像梦,像酒,使他们心旷神怡,他们怀着一种不相信自己眼睛的惊喜,怯生生地第一次抚摸这个突然完全属于他们的世界。华华发现他和小梦从车站骑来的摩托车还稳稳地停在那里,车身上沾满了露水。他走过去,转动了一下还插在上面的钥匙,然后很轻松地把车发动了。

现在,摩托车的主人已经化为一小堆黄色的粉末,车上的发动机唱歌似地鸣响着,仿佛对华华唱:“我是你的了,小主人,你说我们现在去哪儿吧?”华华骑在摩托车上稳稳地向前滑出去,这时,他想唱,想跳,想奔跑,想飞!那种奇妙的感觉渗透到他的血液中,这是一种以前从没有人体验过,以后也不会有人再体验到的感觉:世界是我们的了!!

华华沿着宽阔的大街驶去,不时遇到三五成群的孩子,有的走着,有的骑着自行车。有好几次,当一个或几个身影从远处出现时,他下意识地以为那是大人,但仔细一看还是孩子,他觉得自己好像行驶在一个很大的小学校园中,这种根深蒂固的印像还要在他和其他孩子意识中存在很长时间。

一座熟悉的建筑物出现了,华华想起两年前那次来京爸爸带他到过这里,他记得那天下着小雨,他们在这里等车。爸爸拿着刚买的一大盒生日蛋糕,第一辆车人太多,他们怕把蛋糕碰坏,就等下一辆,这次等了很长时间,华华就不停地打量着这座建筑。那盒蛋糕是给他买的,爸爸出差带他来京,他们住在招待所里,但爸爸仍记得华华的生日。华华停下摩托车,他记得两年前那天这里人很多,现在却空荡荡的,只是在建筑物前的一片草坪上有几个女孩子围成一堆,在愉快地谈着什么。她们的脸色平静坦然,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悲哀像一阵风刮过华华的心头,刚才的兴奋消失了。刚刚升起的太阳从街的东头照过来,把金辉撒在他身上,使他感到一丝温暖,但他更多感觉到的是晨风的寒冷,这寒冷使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天。

华华轻轻叹口气,又骑车向前骑去。他记得在前面向左拐个弯,就能到繁华的王府井去。十分钟后,他到了那里。

按照过去的标准,这里现在有些冷清,但对于这座只剩下不到三百万人的城市来说,这儿已是地地道道的闹市了。大人时代的那种繁华喧闹的景象在今后的半个世纪大概不会出现了。华华看到两旁商店的门大都敝开着,有些显然是强行打开的,碎玻璃撒了一地。孩子们从这些商店中进进出出。华华来到最大的百货商店门前的小广场上,他把摩托车停在那座铜像前,走了进去。商店里有很多孩子,而且大多在柜台里面,所有的孩子都在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

华华看到一辆电动玩具车吱吱地叫着,钻到一个柜台下面。顺着小车来的方向,他看到那是玩具柜台。那里聚集的孩子最多,各种玩具摊了一地:小小的汽车坦克和机器人在那个小天地中四处乱窜,撞开一群群东倒西歪的洋娃娃,不时引起孩子们一阵阵欢笑声。他们到这里来本是想找一件自己喜欢的玩具,来了后才发现好东西太多了,根本拿不了,就索性在这里玩起来了。这些孩子大多比华华小,他走进他们中间,蹲下来好奇地摆丢着那些以前他只能远远地看看的高级玩具,不由想起了昨天FG描述的玩具城。他刚刚过去迷恋玩具的年龄,但现在好像突然又回到了幼年,忘记了一切,同周围的孩子们一起玩了起来。

男孩儿和女孩子渐渐快分成了两群,各自干着自己的事。华华所在的男孩儿群又分成了两拨儿,这两方各自用电动玩具组建了两只相当庞大的军队,孩子们都认识华华,所以他成了一方的总司令。他检阅了一下自己的力量:成百辆坦克和其它战车,上百架作战飞机,一大群电动机器人,还有许多奇形怪状叫不上名的武器,在他面前的水磨石地面上铺成了闪闪发光呜呜作响的一大片。

他和周围的二十多个男孩儿全副武装:他们的腰上系了一串手枪,背着哗哗闪亮的冲锋枪,每人手中都拿着一个高级电动玩具的遥控器。敌人进攻了,在光滑如镜的战场上,一大片小小的钢铁怪物哇哇叫着黑压压地扑过来。华华一声令下,他面前的微型军队也气势磅礴地冲了出去。在距他们四五米处两军相遇了,叮叮咣咣,响起了一片令孩子们兴奋的撞击声,随后,撞成一堆的战车有一半躺在那呻呤,另一半四下乱窜起来,像捅了一个铁锋窝。对方的机器人军队进攻了,三排十几厘米高的钢铁小人庄严地挺进,但遇到那堆战车时队形就乱了,这时华华手下的预备队出动了,这是三十辆遥控小汽车。这群汽车以最高的速度冲入机器人群中,把那些钢铁士兵撞得四下横飞!这些战车在孩子们的控制下灵活转向,追歼着没被击中的机器人……水磨石地面的战场上到处是底朝天的电动小车和细小的机器人残肢。第一次战斗结束后,孩子兴头正高,但柜台上的东西已不够再发动一次战役了。这时,一个男孩子兴奋地跑来,说他们找到了百货大楼的仓库。孩子们都随着他跑去,一阵紧张的搬运后,十几大箱的战车和机器人运到了,孩子们把柜台推开来,空出更大的战场,几分钟后,一场规模更大的战争爆发了。这场战争一直持续下去,双方不断有新的兵力投入……那一群女孩儿则被洋娃娃和各种毛绒绒的玩具动物包围了,她们给那些洋娃娃们组成了数不数的家庭,并把他们安置在积木搭成的漂亮的小房子旁。那小房子的建设速度极快,以至她们不得不请男孩儿们把柜台揶开,最后她们在水磨石地面上建起了一座美丽的城市,城市里住满了金发碧眼的洋娃娃。正当小姑娘们得意地欣赏她们创造的世界时,男孩儿们的上百辆摇控小坦克成密集队形冲了过来,没遇任何抵抗就侵入了这美丽的王国,并把它搅得一塌糊涂……华华沉醉于玩具世界中,不知不觉到了中午,他感觉到饿了,就扔下自己的玩具军队,到食品柜台去,那里,一群小美食家们正在尽情地享受。他们忙着挑选自己最喜爱的好吃的,但每样只咬一口,以留着肚子容纳别的。柜台和地上撒满了被咬了一个缺口的精美的巧克力;饮料大都被打开盖,但每瓶只喝过一口就扔了;一大堆启封的罐头,每听也都只被尝过一勺……华华看到一群小女孩儿站在一大堆色彩动人的糖果前,她们的吃法真特别:把每种糖剥开后飞快地舔一下就扔掉,再在糖果堆里翻找另一种没尝过的。很多孩子已经吃得很饱了,但仍不肯放弃,看上去像在干一件很不轻松的工作。

华华对好吃的兴趣不大,他胡乱填饱肚子后,又回到玩具堆里去。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华华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华华,华华!你在哪儿?”

他抬头寻找,发现声音是从旁边的一台液晶电视机中发出的,那台电视不知被那个孩子从家电柜台搬到这儿来,放在地上看,但自从全民大会结束以来,电视上又收不到任何图像了。这时只传出声音,屏幕上全是干扰条纹,华华过去调了一下,电视上居然出现了小梦的面孔!从背景看,她是在信息大厦的中心大厅中,看上去很着急。华华从玩具堆中冲出去,向门口跑去。商店里这时已乱翻了天,柜台里的商品有一大半已被拿走了,剩下的扔得到处都是,孩子们蹲在那里各自翻找着自己喜欢的东西。

华华一出门,迎面撞在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身上,那女孩儿抱着的一大堆洋娃娃全掉到地上,有十几个,她把背在身上的一个崭新的大旅行包扔到地上,坐在那儿蹬着两只小腿儿大哭起来,华华看到那旅行包中也装满了大大小小的洋娃娃,真不知这小丫头要那么多洋娃娃干什么。外面的孩子比华华来时多了许多,所有的孩子都兴高彩烈,他们中有一大半的人抱着从商店中拿出来的自己喜欢的东西,男孩子大多抱着肉罐头和电动玩具,女孩子则拿着精美的高级糖果漂亮衣服和洋娃娃……最让华华吃惊的是从享得利表店中出来的一个男孩儿,他的两只胳膊上戴满了手表,像套上了两只闪闪发光的奇怪袖子……华华回去的路上车骑得很慢,因为孩子们都在马路中间玩耍,有的在踢足球,有的围成一圈打扑克,好像城市大街变成了学校的操场。华华遇到孩子开起来的汽车,全都是喝醉酒似地走着S形路,其中有一辆高级奔驰牌轿车,车顶上坐着3个男孩儿,路中间的孩子们都小心地躲着它,轿车没开多远就撞到了路边的一辆面包车上,车顶上的孩子们都掉了下来,从车里钻出来几个男孩儿,看着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的那3个同伴哈哈大笑……华华走进信息大厦后,看到小梦正坐在门厅中的沙发上等他。

“出了什么事?!”华华紧张地问。

“没什么事。”

“那你在电视上喊什么呢?全国都能看见你呢!”

“可我着急呢,你早上说出去一小会儿就回来,我刚才真怕你让汽车撞了,外面孩子们在乱开车。”

“没有的事儿!外面好玩极了……”华华把今天的经历对小梦讲了,并极力劝她出去转转。

小梦起初不太想一个人出去,但在华华的鼓动下还是去了,她不会骑摩托车,就找了辆自行车,临走时她说只出去一小会儿,但直到深夜12点她仍未回来。

华华这才体会到朋友等他时的心情,他看到外面瞎开乱撞的汽车和摩托车更多了。

入夜后,整个城市陷入狂欢之中。从大厦顶上华华看到欢乐的孩子们从各条大街上一群群涌过,绚丽的焰火和信号弹纷乱地升上夜空……小梦在凌晨1点回来了,她兴奋得满脸通红,告诉华华自己没走多远,也走不远,因为街上挤满了欢乐的孩子。这些孩子在大街上围成了一个又一个圈子,每一个圈子都是一个狂欢晚会,孩子们不停地唱啊跳啊,饿了就从旁边的商店中拿出高级食品来开宴会。

以后的几天都和这一天类似。孩子们首先感到惊讶:大人们居然留下来那么多东西,那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然后感到不解:理想世界是那么近,过去为什么爸爸妈妈们不让我们走进它呢?现在,孩子们忘记了一切,即使在全民大会上多少有一些理智的那些大孩子们,对未来的忧虑现在也被狂欢冲得烟消云散。这是历史上最无忧无虑的时候,整个国家成了一个孩子乐园。

FG每天举行一次全民表决,只是决定第二天电视中放什么节目,从糖城时代的第二天起,电视每天24小时不间断播放,内容全部是动画片、科幻片和武侠片。

以下是一个男孩儿在二十年后对这段时光的回忆:那几天我睡得很少,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处于高度兴奋之中。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醒来了,我这时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叫醒我:“哈哈,快看,又一天来了!”

每天第一次走出家门来到清凉的晨风中时,我都有一种鸟儿飞出窝的美妙感觉。这时我是完全自由的,没有任何纪律限制我,没有任何作业要完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玩什么就玩什么。记得那几天的上午我们这些男孩子玩的都是一些运动很剧烈的游戏,小些的孩子玩打仗游戏和捉迷藏,我曾和他们玩过一次,那些小家伙们一旦藏起来你就别想找到他们,因为城市里的任何地方他们都可以进去。我们这些十岁左右的大孩子则玩开汽车(那都是真的汽车!)、踢足球、在大街正中滑旱冰等。孩子们都玩儿得很卖力,因为他们除了玩之外还有一个目的:为午宴做准备。那几天吃的太好了,但好吃的还远远没有享受完。每天上午,孩子们尽最大努力把能量消耗在游戏中,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近12点时兴高彩烈地对自己说一声:“我饿了!”

在11点,城市里的游戏停止了,12点,孩子们的午宴开始了。城市里有数不清的宴会点,我很快发现总在同一个宴会点吃是不明智的,因为每个点的吃的大多是从同一个仓库中运来的,不免有些单调。但体育场宴会点是个例外,那是这个城市里最大的一个宴会点,每天有一万多人参加!但食物更多。走进体育场,就像走进一个迷宫,那迷宫的墙是用罐头和糕点筑起来的!如果不留神,你会被脚下一堆堆的精美糖果绊倒。有一天,我在高处的观众席上向下看,只见黑压压的孩子涌进堆在宽阔草坪上的食物山,就像一大群蚂蚁涌上一大块奶油蛋糕一样。每天的宴会后,食物山总要低一些,但下午又被运送食品的孩子们堆高了……那个宴会场我去过几次,渐渐积累了一些经验:当你发现某种好吃的东西时,每次只能吃一点点,否则它很快就会不好吃的。我在午餐肉上的教训就很能说明问题:第一次我一顿吃了18种,共24听!当然不是每罐都吃光,只是每听吃几小块儿。从此以后,那东西到口里简直像锯末。另外我发现:啤酒和山楂糕是两种极其有用的东西,以后几天我们全凭这两种东西开胃了。

体育场的宴会固然壮观,但给我印像最深的还是在亚太大厦中见到的宴会,这个大厦原是市里最豪华的酒店。那里的餐桌上摆满了我以前只在外国电影上见过的高级食品,但就餐的全是小猫和小狗!那些小动物喝多了法国葡萄酒和英国威士忌,一个个摇摇晃晃地迈着舞步,逗得围着它们的小主人们哈哈大笑。下午,由于中午的宴会,孩子只能玩儿一些运动量较小的游戏了,比如打扑克、玩电子游戏和打台球等,或者干脆看电视。这时的电视可不像大人们时那么没意思,每个节目都好看极了。在下午,有一件事是是必须做的——喝啤酒。我那时每下午平均喝两到三瓶,以加速消化。天黑之后,我们就开始尽情地唱歌跳舞,全城规模的晚会一直持续到深夜12点,这时,大多数孩子都有胃口来应付晚宴了……(选自《糖城时代》,作者:季林,浪潮出版社,超新星纪元21年版)孩子们很快玩累了,他们发现世界上原来没有永恒的好玩儿的,也没有永恒的好吃的,当一切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时,一切都很快变得乏味了。孩子们累了,渐渐地,游戏和宴会成了一种工作,而他们是不想工作的。三亿孩子,就这样永远埋葬了自己的童年。

时间短得惊人,仅仅十天。十天后,最后一丝笑容从孩子们嘴边消失了。

这笑容的再次出现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事。

十天后,美梦时期结束了,糖城时代进入第二阶段——沉睡时期。

二、沉睡时期

那些日子里,我的生活主要就是睡觉。我每天睡十八小时左右,多的时侯甚至二十小时!除了吃饭外,没有人催我起来,所以我就一直躺下睡了。后来,越睡越能睡,脑袋里成天昏沉沉的,动不动就发困,干什么都没意思,都累,甚至吃饭都累人。已过去的十天,是要什么有什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十天,这时想想觉得真没什么意思。所有好玩的和好吃的,得不到时越想越好,一旦得到并且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时,很快就会变得乏味。现在我发现,无所事事居然也累人,而且这种累更可怕。以前做作业累了,可以玩玩休息,可现在还怎么休息呢?只有睡觉,越睡越懒,越懒越睡。睡不着的时侯也不想起,浑身的骨头好像都成橡皮的了,软软的,躺在那儿望着天花板,头脑中也时空白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令人难以相信,这样头脑空空地躺着居然也累人!所以躺一会也就又睡着了。渐渐地,我已失去了日夜的概念,觉得人类就是睡觉的动物,醒着反而成了一种不正常的状态。那些日子,我成了梦境的居民,一天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梦中。梦中的世界比醒着的时候好,在梦中,我一次又一次走进大电脑给我们描述过的那个国家,走进玩具城,走进糖城……梦中我远比醒着时有精力,有胃口,所以我就开始依恋起梦中的世界。每当醒来时我们几个都互相讲述自己的梦,讲完后又蒙上被子,再次扎进梦之海去寻找上次梦中去过的那个世界,但往往找不到,只能进入另外一个。渐渐地,梦中的世界也在褪色,同现实越来越接近,最后我真难以分清这两个世界的界线了……(选自《为了忘却的备忘录》,作者:谢晓海,中原出版社,超新星纪元18年版)以上是对沉睡时期很贴切的描述,糖城时代开始后的十天左右,孩子们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全变得懒洋洋的。城市里的狂欢和宴会消失了,孩子们又重新回到了家中,在看电视和沉睡中渡过了一天又一天。这是糖城时代中最长的一个时期,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孩子们懒洋洋地在沉睡中渡过了超新星纪元的第一个春天。

在信息大厦中,小领导者们看到外面的城市经过十天的喧闹后又重新安静下来。白天,大街上只有零星的小娃娃在玩耍,大部分孩子都呆在住宅楼中,除了寻找食物外一般懒得出来。现在食物和其它生活消耗品还很容易得到,虽然商店早就空了,但孩子们找到了各种规模的仓库,缺什么就到这些仓库中去拿。在大街旁边的墙上,到处可以看到用白粉笔涂写的这类标志:“罐头仓库向左拐!”“XXXXXX胡同尽头有糖。”“这里是方便面仓库!”“这儿,啤酒!”“要肥皂吗?到红色门的大院中去拿!”……入夜后,城市很快睡熟,灯光稀少,只有西边天空的玫瑰星云照着空荡荡的街道。

到现在为止,大厦还没有别的孩子进来过,这是因为大厦忠实的警卫班总是把所有的入口卡得紧紧的。孩子都对这里很好奇,因为自全民大会开过后他们还没见过第二个不能自由进入的地方。信息大厦可能是这块国土上唯一没有睡着的地方,这一方面是由于责任的约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大厦中的孩子们处在特殊的位置,在这里他们可以伏视全国和全世界,旁观者清的缘故。现在,需要这里的孩子们干的事已经不多,于是他们开始学习,学什么的都有,但最多的是学习历史,孩子们迫切地想知道这个突然交到他们手中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来的,这也是知道它以后将怎么去的唯一办法。当他们学习累了的时侯,就玩电子游戏消遣,或同FG聊天。孩子们同第五代电子计算机建立起一种奇特的感情,他们常常通宵达旦地谈下去。

孩子们同计算机之间的话题十分广泛,但不知为什么,他们谈着谈着话题总是不知不觉地转向历史。FG用孩子的语言向两个孩子讲述存贮在它的超导芯片中的人类历史,并在终端屏幕上映出它所讲述的各个时代的静止的或活动的图像。人类漫长的历程使孩子们惊叹不已,一个个时代像焰火一样在夜空中出现然后消失,这个星球上生活过的人们汇成了一条宽宽的望不到头的人河,缓缓地流向星光迷漫的宇宙深处,在最柔软同时也最坚硬的时间和空间中,没有什么是不会消失的,也没有什么是不能诞生的。FG使孩子们知道了很多,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更多的谜。

自全民大会以来,FG就再也没有作过任何有关国家事务的重大表决,每天一次的对电视节目的表决也没几个孩子参加了,整个国家处于沉睡状态。在糖城时代的第一个月,国家以外的消息很少传进来。收音机的短波段只能收到一些杂乱无章的奇怪声音。以后两个月,世界各国的广播电台和电视台相继恢复,最早恢复的是欧洲和北美洲的电台,以后,东欧和日本的短波电台也可以收到。外部世界的电视图像仍难以收到,因为太空中的同步卫星转播系统一直处于瘫痪状态。

华华和小梦开始把很多时间用于收听来自世界的短波播音,让FG把收到的信息翻译出来,把他们认为重要的重放出来让大厦中的其他孩子听。这些超新星纪元开始后来自外部世界的第一批信息,使信息大厦中的孩子越来越感到不安,他们现在知道,其它世界的孩子并没有成天睡觉,他们正在干着糖城时代的孩子们无法理解的事。以下是他们收听到的几段外国电台播音:孩子们,孩子们!这里是莫斯科广播电台,我们开始播音了!(光荣近卫军进行曲……)

下面,请听我们的记者在远郊的特维夫集体农庄的现场报道……(有杂音出现,可以隐约听出远处拖拉机的轰呜声……)

小朋友们好,我是记者!你们可能不熟悉我的声音,但肯定熟悉我爸爸的声音,他就是著名的体育评论员亚历山大。杜格连科,我以后也要成为一个体育评论员,你们会喜欢我爸爸那样喜欢我,但现在他们却让我专门报道农业……(有一个远离话筒的声音:“杜格连科,别浪费时间!”)……啊,对,对,我们开始。嗯,我们这次采访的对象是这个农业小组的负责人瓦西里?沃罗特尼科夫,可他粘在拖拉机上不肯下来,说我们要是在那两趟还没耕完之前就打扰他,他就揍我们。我真不知道这像什么话,大人们的时侯,就是国家总统也没有这么不尊重记者的。现在,我们只好在地边随便拉一个男孩儿来了……请问你多大了?

看不见我是拖拉机手吗?十岁的孩子才有资格当拖拉机手,我当然十岁。你觉得开拖拉机困难吗?

不困难,一点都不!当然,开始有点……开起来不难,但耕地难,我们常把犁头弄断。不管你信不信,女孩子干这事儿有时还比我们强。

你们小组春耕的进度怎么样?

这你得去问头儿。不过你看,才两天,我们就干了这么大一片了!这里准备种什么?

春小麦。

你相信你们播下的种子真能长成庄稼?

你说什么?!小傻瓜!你竟敢说特维夫农庄的孩子们种不出庄稼!

别别,放开请放开,我并没说你们种不出,我只是问问,要知道,这都是大人们才能干的事。

也许对你们,或对别的农庄的孩子们是这样,但对我们可不是。卫国战争的那一年,我们村的爸爸们都到斯大林格勒去打德国鬼子了,妈妈们也都进了城里的兵工厂干活,村里只剩下一群孩子,在春天照样种上了地!说不定,朱可夫向第伯聂河进军时吃的就是我们种的马铃薯。要知道,那时我们没有拖拉机没有汽车,连饭都吃不饱……不是你们,那是你们的爷爷了。

可我们身上有他们的血,不像你,又白又胖,像个小雪球。

这次,下种的地能到大人们时的一半吗?

一半?这我说实话,种不了的,你干干这活就知道多难干了。

那么,莫斯科和其它城市的小朋友们是不是准备挨饿?要知道,我们国家的粮食本来就不够的,来以前我查了一份资料,去年大人们进口了八千万吨粮食呢!

但这不能只靠我们,拖拉机的犁坏了没有换的,轮胎破了也没法补,甚至连柴油汽油都不够,真不知你们这些城里的雪球们成天在干什么?

市里组织了维修队……可他们迟迟不到我们这里来,昨天才来了十几个小笨蛋,连轮胎都换不了!

不过那活也不好干,我们也不想要求太高,只是让城里的孩子明白,粮食只靠我们是生产不出来的。不过请你放心,照这样干下去,今年小雪球们虽然吃不太好,也绝对饿不着的!

我代表城市城市里所有的孩子谢谢你们!……好,孩子们,刚才你们听到了那段现场报道,现在我告诉你们,在我们惊人广阔的国土上,春耕正在到处展开。在春小麦的主要产地哈萨克北部、西利亚南部及伏尔加流域,在冬小麦和玉米的主要产地乌克兰、中央黑土区及北高加索、在生产马铃薯的俄罗斯中部、白俄罗斯及乌克兰西南部,大地上到处都是孩子们开着的拖拉机和播种机,我国六亿公顷的耕地今年至少有四分之一有收获。和农村的孩子们相比,城市的孩子们干的不太出色,虽然我们也在努力工作。上面的报道中反映的问题到处存在,已成为春耕的主要困难。他们都是孩子,没有机器是干不了什么活的!他们并没有要求我们造出拖拉机来,只要求我们把坏了的修好,如果这都干不了,我们到了冬天还有什么脸吃他们生产的面包?

孩子们,这里是哥伦比亚广播电台在播音!记者现在在匹兹堡地区的华盛顿山上,现在天刚黑,从这里向下俯视,可以看到在蒙农加亥拉河南岸,钢城的灯都亮了,真像小型的曼哈顿!但真正吸引记者的是从阿勒格尼县工厂林立的狭窄盒地中升起的一股浓烟,那烟是从一个钢铁厂的高炉中冒出的,被高炉中的火焰映成暗红色。那个钢铁厂不大,但有着很长的历史,两个小时前,那座高炉刚刚炼出了超新星爆发以来美国,也是全世界的第一炉钢!发起并指挥创造这个奇迹的孩子叫肯?兰迪,虽然他毁掉了两座高炉,但终于成功了。现在,他正站在我的旁边动情地看着那发着红光的烟柱。

兰迪,你以为这是件了不起的事?

当然。但现在,钢铁并不是最需要的,甚至不是需要的,因为制造业在今后相当长时间内不会有很大的恢复。

真是傻话,美国怎么能没有钢铁呢?美国就是用钢铁和混凝土建起来的!不管有没有用,美国的钢铁一定要不停地炼出来!我们看着那座吐出火焰的高炉,不知道它曾属于安得鲁?卡内基,还是J.P.摩根,还是查尔斯。M.施瓦布(注:均为美国钢铁巨头),但这些人的灵魂似乎都在那暗红色的烟雾中游荡。既浪漫又对我们有用的事也在发生,另据报道,东铁路干线芝加哥—匹兹堡—费城—纽约一线的铁路全部开通,机车采用通用电气公司的孩子们最新设计的电力机车,直接从铁轨上获得动力。目前由于全绝缘车箱数量不多,主要只有货车通行,但仍使人想起1867年7月10日这条铁路在犹他州的隆重的接轨典礼……(海浪声,风声……)注意,孩子们,我们现在是在本州的下关渔场进行现场报道。记者和几千名孩子已在港口的大风中等了近一天,这可恶的大风也刮了一天,对马海峡狂浪涛天!真想不到天气怎么变得这么快,那九艘渔船在孩子们的祝愿声中驶出港口时,海平静得像大湖,那个叫中村靖一的小船长还说依势神保佑孩子们呢!

等等……天啊,竟有艘船进港了!真不敢相信!啊,是“蓝菊号”,九艘渔船中吨位最大的一艘。请问,啊,对不起,请问,其它八艘船呢?……其它八艘呢?!请告诉收音机前的小朋友吧,他们都在等你们呢!

在海底。

啊……那,人呢?

我们没救起他们,他们沉得太快了,我们好不容易把船头拨到迎浪,才活下来。美津号当时离我们最近,他们的船也迎浪稳住了,后来风小了些,他们本来可以在第二阵大风来之前开回来的,可中村和他的船员们不舍得扔掉鱼……什么?你们还打了鱼?!

我们就是去打鱼的,我们的船上就有鱼……现在?现在。请原谅,不多……(海声,风声,孩子们的哭声……)

孩子们……(记者的声音因抽泣而断断续续)他们……他们真的打回了鱼,这些鱼还冻在船上的冷库中,一块一块的……呜呜…………在世界各国,孩子们都在尽自己的力量恢复经济建设,首先恢复的是与人类生存最密切相关的农业和交通,然后是生产生活消费品的轻工业。八岁以上的孩子成为支撑社会的主要力量,他们学习的速度是惊人的,一片片农田播下了种子,一座座工厂恢复了生产,公路铁路甚至空中交通线也在渐渐开通。但是,尽管孩子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能恢复大人们留下来的经济体系中的一小部分,这一部分尚不足以维持他们的生活,在大人们留下来的消耗品用尽之前,他们至少要把原经济体系恢复五分之一才能使人类社会避免全面崩溃,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艰巨使命!另外,世界经济的恢复也极度不平衡,欧洲和北美的发达国家凭借大人们留下来的先进技术体系,经济恢复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仅以美国为例,在超新星纪元的前三个月内,经济恢复就已达四分之一!同时开通了通向日本的海上航线和通向欧洲共同体的海空航线,虽然大规模的贸易往来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恢复,但不管怎样,世界正在重新连接起来。对这些国家来说,现在最主要的问题已不是维持生计,而是重新开始称霸世界的无终点竞赛,这竞赛将以孩子们的方式和规则进行,其结果只能是更加激烈,更加残酷。东欧国家的技术体系比西方落后,但凭借着良好的组织,经济也在稳步恢复,不过赶上西方需要时间。最令人担忧的是第三世界国家,他们的经济和技术体系本来就十分落后,孩子们的教育也远落后于西方,就连自己国家现有的陈旧机器也开动不起来。如果说大人们丢掉了现代化生产工具尚可维持生存的话,孩子们要想活下来可全凭机器了!但是,在非洲和亚洲的广大地区,一半以上的孩子只能凭着人力去恢复生死攸关的农业,八到十岁孩子的体力不及成人的五分之一,这些地区留下来的人口却远多于发达国家,达到大人时代总人口的35%。可怕的大规模饥馑威胁着这些地区的孩子们。但他们毕竟在为生存而努力奋斗着,只要在奋斗,总还是有希望的。

目前,处于最可怕境地的就是三亿中国孩子了,虽然最无忧无虑的也是他们。世界其它地方的孩子都在飞快成长,他们却变得更小了。对于飞快逼近的危险,他们视而不见,他们只是玩、吃、睡。但外国的孩子也并非一点都不玩儿,信息大厦收到的第一个外部电视新闻就很有意思。这段新闻是从某个刚刚恢复的通讯卫星转来的,效果很不好,但完全能看清楚。FG把录像显示在中心大厅的一个巨型屏幕上,华华和小梦看到了一片广阔的雪原,FG告诉他们这是日本北海道的一个地方。镜头向前推,雪原上出现了黑压一大片孩子,足有上万人,他们穿着单薄的衣服,严肃地站在雪地上,而且站得十分整齐,平着看,给雪原镶上了一道长长的黑边。镜头转过180度,又出现了一大片孩子,人数同刚才出现的那群一样多,也是默默地站着。两群孩子的中央有大约50米的空雪地。

“这是干什么?”

“他们将开始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雪仗,有两万多孩子参加!”

没有错,镜头摇近,可以看到前排的孩子们的捏雪球,又摇近一些,出现了一个似乎是指挥者的男孩子。在这北国冰雪未化的寒春,他只穿着一件海军衬衫,他挥起一只拳头,向自己一方的上万名孩子大声喊了一句,这之前,两万人只是一片沉默,只有寒风的呼啸声。

“他喊什么?”华华问FG。

“帝国兴亡,在此一战,诸位务必恪尽责守!”(注:这是日俄对马海战中东乡平八郎海军大将向舰队打出的旗语,后来的太平洋战争中,日本帝国海军在作战前也常常打出这个旗语)两群孩子相向着走去,两万多人一走起来,好像大地在移动!当他们相距十米左右时,开始互相用雪球进攻。两群孩子很快混到了一起,一时间,雪球如雨,雪雾横飞,大地上盖满了搏斗的孩子,景像十分壮观!但华华和小梦感不到一点游戏的气氛,所有的孩子脸色严肃,像在完成一个伟大的使命,最使人感到可怖的是,这两万多人的战场上居然没有一点人声,只能听到雪团的碰撞声和孩子们脚下积雪的吱吱声。两个孩子心中都有一种直觉,这种直觉使他们的呼吸急促起来。这不是玩。

“外面的小朋友知道这些吗?”小梦问华华。

“不会知道的,这种电视不经转播他们是收不到的,无线广播没翻译他们也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