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应该告诉他们!”

“你是说我们向全国广播?”

“对,向以前发布灾情公告那样!”

“这不是表示我们对全民表决的结果不满吗?难道三亿孩子全是傻瓜,就我们聪明?”

“那你看看那些小朋友,他们不是傻瓜吗?不劳动,只睡觉……”

“可也是,以前人们都以为太阳和群星围着地球转,只有个叫哥白尼的人说地球应该绕太阳转,那个时代,确实只有他一个人聪明。大多数人都弄错的时侯是有的!”

小领导者们一致同意向全国播放经过翻译的外部新闻。

“播放系统已经打开。”

FG的话音刚落,巨型屏幕上出现了相应的提示。现在是下午五点三十分,不知全国的孩子有多少这时还在睡觉,但醒着的孩子现在都可以从电视上看到华华和小梦。两个孩子立刻紧张起来,在两个月前发布灾情报告时,他们曾向全国孩子广播过,但那是照着现成的文稿念,现在,当他们再次面对这片广阔国土上的所有孩子时,只觉得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朋友们,”小梦说,“我们想告诉大家,世界别处的孩子都在工作,真的!我们这儿能收到全世界的广播和电视,我们看到他们在田地里播下种子,让工厂的机器重新开起来……你们听到了吗?听到了就请你们朝这里挂电话!”

过了三分钟,FG说:“没有回答。”

“一点都没有吗?”华华问。

“只收到十三万个电话。”

数目惊人,但同三亿这个数目相比,确实等于没有回答。这倒使两个孩子松弛下来,他们现在知道看着他们的孩子远没有想像的那么多。

“你把收到的那些广播和电视向小朋友放一些好吗?”

FG答应了,它选了二十分钟的广播录音和电视录像向全国播放,巨型电脑是在出色地配合两个孩子,它选择和剪辑的新闻录音和录像都很有代表性,较真实完整地反映了目前的世界状况。但这次收到的回话也只有不到二十万个。

“他们懒得理我们。”小梦说。

“也许他们都在睡觉,想法叫醒他们。”华华说。

FG开始播放一部在二十世纪未风靡世界的科幻影片,选择的是声音最大的那一段:银河帝国的星际舰队在追逐银河共和国的星际战斗机群,激光炮的轰鸣声和宇宙飞行器的尖啸声响彻整个太空。这段影片放了有五分钟,然后重新播放刚才的国际新闻剪辑,这次收到了二百万个电话。FG把这些回答做了归纳:“讨厌,人家睡觉呢!”

“那些孩子愿干什么就干什么,关我们什么事儿?现在我们过得比他们舒服多了,谁有我们这么舒服?”

“信息大厦中那些孩子也真是,三亿小朋友都不着急他们着什么急?犯贱!”

随后外界又很快沉睡过去,对什么信息都不再有反应。

华华和小梦叹了口气,放弃了自己的努力。

这是超新星纪元第45天,糖城时代的长长的沉睡时期进入睡得最深的阶段,同时也快结束了。

这天夜里,华华和小梦透过大厦的高大的玻璃窗看着外面的城市。和以前两个月一样,城市里灯光稀少,玫瑰星云把城市罩在一片神秘的蓝光之中,那一群高层建筑在这蓝光中像沉睡的冰山。

“你还记得超新星爆发那天咱们俩在火车上吗?”小梦问华华。

“记得,那会儿我们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好奇怪啊,现在我反倒觉得那以前都像做梦,爸爸妈妈爸爸爷爷奶奶,所有的大人,还有他们的那个世界,都是在梦里呢!”

“我也是。你说,我们也成天睡觉,会不会回到那个梦里?”

小梦仰头看着夜空中那一团团发着蓝光的云。“不会,没有人能找回自己做过的梦。我看过一本童话,书里说有个小男孩,就你这么大的,在一个很远很远的世界的一片大雪地上走着,遇到了一个瞎了双眼的老人。老人把小男孩儿带到一个黑洞洞的很深很深的矿井下,矿井中埋着无数的透明的云母片,每一片都是四四方方的,薄薄的,每一片上面都画着一幅神秘的、谁也看不懂的画。在那个深深的矿井中这种云母片多极了,一层层的,永远挖不完。你猜那是什么?那都是人们做过的梦,一个云母片就是一个梦,千百年来人们做过的所有的梦都沉积到那么深的地下,就像沙子沉到河底一样。只有勇敢地下到那个深深的,黑洞洞的矿井中,你才能找回自己的梦。”

小梦的故事使华华兴奋起来。“真有意思!我要是见到那个矿井,首先要找回那么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我乘一艘鸡蛋形的宇宙飞船落到火星上,在红色的沙漠中见到许多小绿人。其它的梦我都忘了,就是看到那些云母片也不知哪些是我的。你记得多少梦呢?”

“我也大部分都忘了,只记得一个:一场很大很大的雨下过以后,天边出来一道很大很高的彩虹,我就向那彩虹跑过去,然后就顺着它爬上去了!我爬到了那座五彩大桥的最顶儿上,看到了世界的每个地方,看到星星就在身边飘来飘去,我抓住一个,星星冰凉冰凉的,还叮叮咚咚地响着音乐呢!我真想跟那个瞎老人到那个梦幻矿井中,找回那片画着彩虹的云母。”

“做这个梦是因为你没学好物理,不过也难怪,咱们还没学到那儿呢,你知道彩……”

“我知道彩虹是光的折射!我给讲你一个故事,嗯,不是故事,是真的,是我的事儿。也记不清那时我是多大了,反正很小呢。从第一次看见彩虹起,我就把她当成一座架在空中的五彩大桥了,我想那是一座水晶做的大桥,里面闪着五彩光柱。每当大雨下完后,我就没命地朝彩虹那儿跑,我真想跑到她的脚下,攀到它那高得吓人的顶上,看看天边那排大山后面是什么,看看世界到底有多大。但我跑,她好像也向前移,最后太阳一落山,它就从下向上化了!每到这时,我就一个人站在野地里,满身泥水地哭啊哭。我总是盼着再下大雨,盼啊盼,天空却给我一片雪花。妈妈说第二年夏天才会有大雨,好,那就等第二年吧。终于,我等来了一场有彩虹的大雨,我一看到她,就又朝它跑开了,摔倒了好几次,小凉鞋都掉了。突然身后吱啦一声,一辆大汽车,就离我这么远刹住了。那个司机知道我想干什么后,你猜他怎么着?”

“送你回家呗。”

“他开汽车拉着我去追彩虹了!我记得可清楚了,那汽车轰轰地吼着,开得飞快!可太阳又落了,五彩大桥又化了。那司机告诉我,本来汽车是能开到彩虹脚下的,但我来晚了。以后每一年的这一天,要是有大雨的话,他就要开汽车来找我,我们再一起去追彩虹!”

“以后他真的来过吗?”华华问,他开始迷糊起来。

“没。那年在南方住,很奇怪,全年的第一场雨就有彩虹,那时还是初春呢!那是哪一年我不知道,但日期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当时给我写到小手儿上了:3月5日,以后我家搬到北方,每一年的这个日子都不下雨……”小梦轻柔的话音像催眠曲,华华睡着了。女孩儿看没人听她的故事,也把头枕双臂上面睡了,睡着以前她希望自己能在梦中见到彩虹,也希望见到爷爷。华华在朦胧中突然惊醒过一次,他想起那个司机许诺带小梦追彩虹的日子,正是第一届全民大会召开的日子。他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这有什么意义,就又接着睡了。

三、白宫宴会(1)

当华华和小梦在凌晨睡着时,太阳刚刚从美国落下。

玫瑰星云还没升起,华盛顿城笼罩在暮色之中。这时,宽而长的摩尔街上看不到人影,东头詹金斯山国会大厦高耸的圆顶反射着最后一抹天光,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最西端的152米高的华盛顿纪念碑白色的尖顶指着刚刚出现的两颗星星,显得孤独而怪异。摩尔街旁的那些白色的建筑物:圆形的杰佛逊纪念堂、巨大的林肯纪念堂、国立美术馆和史密斯学会的一些博物馆都没有多少灯光,倒影池中的喷泉已经停了,一潭没有一丝波纹的水反射着暗淡的天光。

这座由白色的欧洲古典建筑组成的城市像一片荒废了的古希腊遗址。

好像要驱散这种笼罩着整座城市的夜色和寂静,白宫灯火辉煌,乐声喧响。

东门和北门外停满了插着各国国旗的小汽车。这是总统为各国首脑举行的宴会,这些首脑是为参加超新星纪元首届联合国大会而到美国来的。宴会原打算在西边的国宴厅举行,但那里地方太小,只能容纳一百多人,而这次赴宴的多达二百五十人左右,只好改在白宫最大的房间东厅了。三盏1902年安装的巨型波西米亚式水晶枝形吊灯悬在装饰辉煌的灰泥天花板上,照着这曾举行过亚伯拉罕?林肯葬礼的地方。在这以白色和金色为基调的大厅中,二百多个身着高级晚礼服的孩子都已到齐,他们有的聚成一堆谈笑,有的站在涂以白色瓷釉的木镶板墙壁前,欣赏着上面12个精美浮雕,这些浮雕是1902年白宫装修时皮奇里利兄弟雕琢的,在那里已镶了一百来年,现在看来好像就是等着给这些孩子们看的,因为上面表现的都是伊索寓言故事。剩下的孩子都挤在落地长窗前的一架斯坦威大钢琴前(那钢琴最引人注目的是三条粗大的美洲鹰柱腿),听一个金发女孩弹《啤酒桶波尔卡》。所有的孩子都装着不去注意大厅中宴会长桌,桌上摆满了令人唾涎东西。但所有的菜显然并不符合大人们的习惯,更多是照顾孩子们的胃口。桌上既有豪华的法国大菜:如姜汁牛排、葡萄酒蒸蜗牛等,也有地道的西部牛仔午餐:烤蚕豆、浓汁猪排和核桃馅饼等。

军乐队突然奏起了《美丽的亚美利加》,所有的小客人都停止了谈话,向门口转过身来。

超新星纪元第一任美国总统赫尔曼?戴维、国务卿切斯特?沃恩、副总统威廉?米切尔及其它美国政府高级官员走了进来。

所有的目光都焦聚在小总统身上。每个孩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处有魅力的地方,有的是眼睛,有的是额头,有的是嘴巴……如果把一万个孩子身上最出色的部位分离出来,用这些部位组成一个孩子,那就是赫尔曼?戴维了。

这个十岁的男孩子外形实在是太完美了,以至于使孩子们觉得他的来历很神秘,怀疑他是不是某架闪光的外星飞船带来的小超人。

其实,戴维不但是人类的娘胎所生,而且也并无什么悠久而高贵的血统。

他的父系虽马马虎虎算苏格兰血统,但别说像富兰克林?罗斯福那样一直上溯到征服者英王威廉一世,就是到南北战争以前都搞不清了;至于母亲,只是二次大战结束时一个非法入境的波兰移民。最使孩子们失望的是戴维九岁以前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传奇经历。他的家庭是平平常常,父亲是一个洗涤品推销员,从来没有过约翰?肯尼迪的爸爸对儿子的那种期望;母亲是一个广告画师,从来没有过亚伯拉罕。林肯的母亲对儿子的那种教诲。他的家里的人对社会政治活动漠不关心,据查戴维的父亲只参加一次总统选举投票,还是以扔硬币的方式决定投民主党还是共和党候选人的票。至于戴维的童年经历,实在找不出什么可提的来。他学校各科的成绩大部分是B,喜欢玩橄榄球和棒球,但没一样玩到校替补队员的水平。小记者们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查出他在三年级时曾担任过一个学期的教导生(注:西方学校中在高年级里选出的学生,负责在课外活动中辅导低年级),可校方没有给他记下任何评语。但戴维像所有美国孩子一样,平时自由自在漫无边际地挥霍童年时光,却时时睁大第三只眼,瞄着那很少见但仍可能会出现的机遇,一但瞄到了,就会紧紧咬住不放。戴维九岁那年,他的机遇来了。

那年春天的一个周末,戴维的一个小朋友骑摩托出了事,把腿摔伤了。在医院中,那孩子告诉戴维,上个月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一个电视台招收一名十岁左右的小主持人,主持儿童专题节目“银色云”,应试的孩子很多,但只有三个孩子取得了复试权,他就是其中的一个,复试的时间是在明天,现在出了这样倒的倒霉事,他只好放弃了。走出医院的时侯,戴维决定明天顶替那个孩子去复试。广播公司主持复试的与主持第一次面试的不是同一个人,所以戴维没被认出来。他成功了,战胜了那两个竞争者,被录取为在黄金时间播出的那个节目的小主持人,九岁的赫尔曼。戴维就这样卷入了美国社会五光十色的大旋涡中。

戴维白天上课,晚上去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设在纽约的一个电视台工作。他很快迷住了孩子们,进而又迷住了相当一部分大人,这不仅是因为他那动人的外表,而且由于他那充满活力的性格。他主持的节目,有相当一部分是现场回答小观众们的电话提问,即使对那些老练的成年主持人,这也是一个难度极大的工作,但戴维干的棒极了。每个节目中收到的电话有几十个,提的问题从玩具制作到核战争无所不包,对每一个问题,戴维的回答都轻松漂亮,这并非由于他有过人的学识和表达能力,而是因为他那对一切都不在乎的气质,对他来说,站在全国的孩子面前同站在全班同学面前没什么两样。看戴维的节目,看他拿着那个大大的话筒同看不见的某个孩子对话,或亲自拿起电话同他说话,是一件让人心旷跳神怡的事儿,这也并不是因为他能说出多么深奥美妙的哲理,他的魅力在于他所表现出来的孩子气的自信和乐观。

《纽约时报》的一篇评论说:“在这个漂亮男孩儿眼中,世界是一块彩色橡皮泥,他之所以没有把它捏成自己希望的形状,只是因为还要欣赏一下它现在的样子。”戴维的魅力在于这种自信不是装出来的,而是深深根植于他的心中,这无疑使那些被种种危险困扰着的美国孩子和大人喜欢他。而戴维自己,当他在百老汇街头被孩子们围住,身上的最后一片衣服也被他们撕去当纪念品时,当他在孩子们伸来一大堆额头上签字时,他感到做一个远远高出凡人的超人是这么容易,这使他的那种可爱又可笑的自信心更强了。但使他的生活真正发生转折的是另一个男孩子。在那个炎热的夏夜,他主持的节目刚刚开播,在收到了那孩子打来的电话:“喂,戴维,我得了白血病!”

“嗯……啊?什么?”

“我得了白血病,医生说我只能活两个月了。”

“……”

“我……我原想长大,干我喜欢干的那个工作。”

“你多大了?”

“和你一样,九岁。”

“啊,亲爱的,我们都会死的,谁都会死,我只是比你活得稍长点罢了。你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干你想干的工作呢?我们活着,就能干自己想干的事情……”

“可他们说,我长大之后才能干。”

“胡说,你现在就能干!”

“不。”

“说吧,你想干什么工作呢?”

“美国总统。”

换个别的孩子至少会愣一下,但戴维毕竟是戴维,他紧接着那孩子的话用他那动人的声音说下去:“好极了,如果你答应,我们现在就着手干好吗?”

“……”

“听着朋友,我要帮你,要使你当上美国总统,我做得到的!现在我向总统讲话,如果他没在看电视,请白宫里看着电视的人转告他,让我们的这个小朋友当一天总统吧!”

在以后的几个小时里,电话像潮水般打向白宫和国会大厦,有孩子们打的也有大人打的,他们都要求总统让这个孩子接替他一天。当时总统正在同家人进晚餐,他同第一夫人一起看到了电视上向他说话的戴维,很快又接到了白宫被全国的电话吵翻了天的报告。在决定他是否连任的竞选即将来临之际,这是一个在选民中竖立形象的绝好机会。他在电话中答应了戴维的要求,并打电话给白宫办公主任,用总统专用直升机把那孩子连夜从费城接到华盛顿。第二天,那个患白血病的孩子真的坐在了白宫象征着国家最高权力的椭圆形办公室中,开始了他为期一天的“总统”任期,真正的总统坐在旁边担任他的助理,帮助他批阅了一份又一份的国家文件。

这一天,戴维坐在家中,在电视上看着那个实现了童年梦幻的孩子,这一天,那孩子代替他成了全国孩子和大人注意的中心。戴维并不嫉妒那个不久于人世的小朋友,但这一天,他千遍万遍地对自己说:我要当一个真正的美利坚合众国总统!

每一个真正的美国人都是两种本来互不相容的东西的结合,这两种东西就是绝顶的浪漫的绝顶的务实。做为一个标准的美国孩子,这两种东西在戴维身上确实得到了完美的结合。他并没有沉浸在总统梦中,而是扎扎实实地干了起来。在美国,军队是总统的摇篮,43位总统中就有27人服过军役,戴维所敬佩的乔治?华盛顿、德怀特?艾森豪威尔、约翰?肯尼迪和理查德?尼克松都是从军旅中开始他们辉煌事业的。无奈戴维要想进入军队还要等很多年,但戴维看准了的事马上就要干,在那条金色路的起点蹲上十来年对他是不可想像的。他注意到,美国最出色的总统林肯的事业是从律师开始的。

于是,戴维的活动开始超出电视专题主持人的范围,他以电视为轴心,渐渐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最后像跳进游泳池一样一头扎进了那个充满生存竞争的广阔社会,并显示出他在这个既冰冷又滚烫的海洋中游泳的奇特技能。他首先注意到了一个来自内华达州的民主党女参议员西莉亚?道格拉斯夫人,这位41岁的风姿动人的西部女性被认为有希望成为美国的第一任女总统。有一天,戴维突然向纽约的一家民事法庭上诉,要求同父母脱离关系,理由是父母虽然没有虐待行为,但对自己毫无感情,他不想生活在那样一个冰冷冷的家中。同时他许诺:如果法庭做出正确的判决,他将付给“前父母”数目惊人的一大笔“赔偿费”!从法律上讲,亲缘关系是无法脱离的,所以法庭最终也没有做出那样的判决。但对戴维来说这无关紧要,他的目的已经达到。首先,他把自己在孩子们中的影响又增加了一个数量级,这个奇特的案件轰动了全美。在公元世纪九十年代的美国,优厚生活条件下家庭关系的淡薄几乎给每一个孩子的心中蒙上了阴影,虽然戴维有其它的目的,但他在法庭上并没有说谎,那个推销员父亲和广告画师母亲最初在法庭上鼻涕眼泪好不凄惨,但听到小儿子给他们的“赔偿费”的数目后,就一声不响了,第二次开庭,他们的律师也改了口。孩子们看着屏幕上的戴维,激动得热泪盈眶,这不仅是同病相怜,更是对戴维敬佩得五体投地。戴维知道这种影响的重要,因为不管他的目标多么远大,实现它也是二十六年以后的事了(美国宪法规定竞选总统的最低年龄是三十五周岁),那时,现在的同龄孩子已是他的主要选民了。但最大的收获还是他吸引了道格拉斯夫人的注意,夫人是一个著名的“孩道主义者”,这多半是因为她自己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她在国会和全国起劲地为儿童权利和教育呼吁。现在,她惊喜地发现了戴维,并把全部的爱倾泻到这个漂亮男孩儿身上。这正中戴维的下怀,虽然法院没有判决,他仍把那笔巨款付给了父母(这笔钱有一半是他挣的,另一半是全国的孩子一分一分捐给他的),然后单方面宣布他们为“前爸爸妈妈”了。随后,自然而然,道格拉斯夫人有了一个可爱的干儿子。以后,他们母子俩常常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向二亿美国人展示着那种令人心醉的母子之情。特别是在电视中看到戴维的“前爸爸妈妈”来到夫人那豪华的庄园去看“前儿子”(其实他们早已心满意足),五个人(加上道格拉斯先生)坐在内华达山下美丽的草原上,就着眼泪共进午餐时,无数美国人的眼泪也跟着流下来。如同一位著名的电视评论员所称:“从这个可爱的男孩儿注视着新母亲的充满感情的目光中,我们看到了根治现代病复兴古典美的希望。”如果天真的美国人能译出那目光的真实含义,真不知会做何感想。

道格拉斯夫人的“孩道主义”感情因为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更加强烈,而且有了戴维的帮助,干起来顺手多了。她开始为美国的孩子们争取一些不切实际的权利,纽约儿童法庭就是其中之一。这个法庭中的法官全是孩子。美国人是天真的,所有带天真色彩的事儿都对他们的胃口,儿童法庭很快得到了公众舆论的认可和支持。开始,法庭只是审理一些虐待儿童的案件,到后来受理的范围急剧扩大,环境保护、市政建设、吸毒、甚至税收法方面的案件都成了法庭审理的内容。儿童法庭并没有真实意义上的法律效力,它只是以法庭做为形式的儿童组织,但这并不意味着它的社会影响比真正的大人法庭小,相反,对儿童法庭开庭的电视实况成了收视率最高的节目之一,大至总统小至市民,都怕被弄上这个法庭,因为在一群十岁以下的孩子面前站在被告席上面红耳赤确实是一件让人难堪的事。同时也有许多政客为了拉选票利用儿童法庭大出风头,甚至在国会辩论上都有人大喊:“你仍坚持?不怕上CC吗?!”(儿童法庭CHILDREN COURT的缩写)。赫尔曼?戴维,是儿童法庭的创始人之一和首席法官,他知道,自己已踏上了总统台阶中的头几级。

后来,在道格拉斯夫人的强有力的帮助下,戴维又在儿童法庭的基础上建成了纽约市的儿童议会,这个孩子议会是市政厅的一部分,市长每月(后来发展为每星期)参加一次儿童议会的辩论,听取他们对于市政建设以及许多连他自己都无力涉及的重要大问题的意见。对于其它公众组织的言论,市长可以置之不理,但对孩子议会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他都要说出个所以然,因为戴维像创建儿童法庭那样,最大限度地利用了使他起家的电视和新闻系统,利用这些强有力的现代化传播媒介很快引起社会舆论的注意,赢得天真的美国公众的喜爱,同时给上层政界人物提供一个向公众和选民显示自己的场所。

凭着道格拉斯夫人、儿童法庭和儿童议会这三块强有力的敲门砖,这个年仅十岁的男孩子居然敲开了美国上层政界神秘莫测的大门,他很快同包括总统在内的国家上层人物熟悉起来。在美国,他的年龄成为一种巨大的优势,使得他同大人物打起交道来比成人少了一道障碍。建立儿童法庭后,戴维不再干那个主持人的工作,但他在电视中出现的次数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他奔波于东西海岸之间,在各地建立起一个又一个的儿童政治组织,同时也作为一个儿童政治家回旋于政界上层,渐渐对那复杂的迷宫熟门熟路了。

这时他年仅十岁。

戴维名声的顶峰是去年圣诞节达到的,他应国家航天局的邀请访问了刚刚建成的普罗米修斯空间站,然后又访问了正在建设中的月球基地。在太空和月球上,他向全美国和全世界发表了精彩动人的讲话。

戴维恨时间过得太慢,他仅用了一年时间就干成了这么多事,今后的二十五年要干得更好才行,因为在美国社会,一个人出名和被遗忘同样容易。看看今后漫长的路,无所畏惧的戴维多少也有些头疼。

但上帝事事成全他,超新星在太空中出现了。

戴维面前那二十五年的漫长道路在死星的强光下消失了。听到了总统发布的灾情报告后,戴维立刻意识到历史已向他伸出手来。对这惊人的机遇他并没有太大的惊奇,因为他本来就自信,前一年的建树更使这种自信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以至于使他相信:历史就是为他而存在的,他将事事顺利。戴维没有浪费时间,他在灾情报告发布后,频频出现在电视上,以令人目眩的速度作好接收美国的准备。其中横贯全美的儿童反核运动就是他组织的许多活动中最大的一个。其实他不必费这么大劲,超新星爆发后他只须坐在那里等着,美国第四十七任总统的位置已非他莫属了。

但一切进行得并非毫无纰瑕,就在爬上权力顶峰之际,戴维的心中蒙上了一个阴影,这个阴影就是切斯特?沃恩。

第一次看到沃恩的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会倒吸一口冷气,然后赶快把眼睛移开。沃恩外表看上去正好是戴维的对立面,他首先是惊人的瘦,脖子是一根细棍,细得很难让人相信能支撑得住他那大得不成比例的头,他的双手简直就是包着皮的骨头枝。但他看上去并不像非洲旱区饥饿中的孩子,同那些孩子的区别就是他皮肤很白,白得吓人,以至于有孩子把他称为“小僵尸”。那白色的皮肤看起来像是透明的,细细的网状血管在皮肤下面显露出来,在那大大的前额上露得最清楚,使他看起来多少有些异类的感觉。沃恩的另一特点就是面孔很苍老,有许多皱纹,如果在大人时代真无法判断他的真实年龄,他多半要被当成上了年级的侏儒。但最令人惊异的还是他那双眼睛。

当戴维走进象征着美国最高权力的白宫椭圆形办公室,站在处于弥留之际的总统面前,把一支手放在办公室桌上的圣经上,宣誓并接受任命时,他第一次见到了沃恩,那时沃恩远远地站在国旗下,背对着他们沉默不语,对这面正在发生的历史性的一幕毫无兴趣。宣誓完毕后,总统给他们俩作了介绍。

“这是切斯特?沃恩,国务卿;这是赫尔曼?戴维,合众国总统。”

戴维伸出手去,但又放了下来,因为沃恩没有动,仍背他而立。最让他奇怪的事是:当他要向沃恩打招呼时,总统竟抬起一支手轻轻地制止了他,就像一个仆人怕打扰一个他深深尊敬的主人的专心思考而制止一名冒失来访者那样。

过了好几秒钟,沃恩才慢慢转过头来。

“这是赫尔曼?戴维,我想你以前认识他的。”总统又重复了一遍,听那口气,看那神情,仿佛得重病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古怪孩子。

沃恩转过身来时,眼睛仍看着别的地方,只是总统的话音落后,才正眼看了戴维一下,然后,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头都没微微点一下,就又转过身去背他而立了。就是在刚才,戴维第一次看到了切斯特?沃恩的眼睛。那双眼睛有很深的眼窝,也有很重的眉毛,这使眼睛完全隐没于黑暗之中,就像深山中两个阴冷的水潭,谁也不知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活物。即使是这样,戴维仍能感到沃恩的目光,那目光就像那两个深水潭中伸出的一双湿乎乎冰凉凉的怪手,一下卡住他的脖子,令他喘不过气来。当沃恩转过身去后,他那双深藏的眼睛曾反射了一下日光灯的光芒,那一瞬间戴维看到了两团冷光的爆炸……戴维的经历,以及道格拉斯夫人对他的教诲,使他渐渐具备了一种对于权力的第六感。做为国务卿的沃恩比做为总统的他先到了椭圆办公室,以及办公室中所发生的虽然细微但仍没有跳过戴维眼睛的一切,使他有些不安。最使他耿耿于怀的是,沃恩拥有组织内阁的绝对权力。尽管宪法中规定了国务卿的这种权力,但过去的国务卿却是由现任总统而不是前总统指定的。另外,前总统反复强调国务卿的这项权力,戴维总觉得有些不正常。

在进入白宫后,戴维尽可能避免同沃恩直接触,好在后者大部分时间呆在詹金斯山上的国会大厦中,他们的联系大部分通过电话进行。亚伯拉罕?林肯在不肯任命一个人时曾这样说明他的理由:“我不喜欢他的样子。”当别人反驳说,一个人是不能为自己的样子负责时,林肯说:“不,一个人到了四十岁以后就应该为他的样子负责。”虽然沃恩年仅十岁,但戴维仍觉得他应该为自己的样子负责。对沃恩的经历他知道得不多,其实谁都知道得不多。这在美国是不正常的:大人们在的时侯,每一个高层领导者的经历都被选民背得滚瓜烂熟,但现在本来就是一个不可能举行大选的非常时期,国家最高领导人只好由大人们指定。白宫和国会中以前认识沃恩的孩子很少,戴维只是听新闻发布官谈起过他,那个女孩儿告诉戴维,她父亲曾带那个怪孩子去过她家。她父亲是哈佛大学的教授,父亲告诉她沃恩是一个在社会学和史学方面智力超常的孩子。这很使戴维费解,神童他见过不少听说过的更多,他有好几个获得威斯汀豪斯奖学金的小朋友,但那全部是在自然科学和艺术领域,他从未听说过社会学和史学方面的神童。社会学同自然科学不一样,仅凭智力在这个领域中并不能有所建树,社会学需要研究它的人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和对现实社会全角度的长期观察;史学也一样,没有现实社会生活经验的孩子,很难对历史有一个立体感,而这种立体感正是一史学研究者所不可少的。而这些需要时间和经历才能得到的东西,沃恩怎么会有呢?

但戴维毕竟是一个务实的孩子,他知道,同国务卿的关系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决定克制住自己的厌恶和恐惧(后一种感觉是他不愿承认的),到沃恩的住处去看他一次。他知道沃恩全天都把自己埋在文件和书籍中,除了万不得以很少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朋友。他在夜里也在自己的办公室中看书,回去很晚,所以戴维十点以后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