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忘机被他推了好几把,这才迈开步子。魏无羡还没跟上,杉树林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疯狂的犬吠之声。

  魏无羡勃然色变,瞬间闪到蓝忘机身后,抱着他的腰蹲下缩成一团。

  蓝忘机:“……尚在远处,你躲什么。”

  魏无羡:“先先先先先先先躲再说。它在哪里?它在哪里?!”

  蓝忘机侧耳听了片刻,道:“是金凌那只黑鬃灵犬。”

  魏无羡一听金凌的名字站了起来,立刻又被犬吠逼得蹲了下去。蓝忘机道:“灵犬狂吠,一定是遇上什么了。”

  魏无羡叫苦不迭,又哆嗦着两条腿勉强站起:“那那那那那那那去看看吧!”

  蓝忘机一步不挪,魏无羡道:“含光君,你动啊,动一下!你不动,我怎么办啊!”

  沉默片刻,蓝忘机才道:“你……先放开。”

  两人拉拉扯扯磕磕绊绊,循着犬吠声一路前去,却在杉树林里饶了两圈。那只黑鬃灵犬的叫声也忽近忽远。魏无羡听了这好一阵的狗叫,勉强适应了些,好歹说话不结巴了:“这里有迷阵?”

  这迷阵分明是人为所设,方才还说行路岭传闻都是捕风捉影,这下却有些意思了。

  那只黑鬃灵犬咆哮了半柱香仍中气十足,二人辨破迷阵后循声前去,不多时,杉树林中,一座座森森石堡的轮廓浮现出来。

  石堡均以灰白色石块砌成,表面爬满青藤与落叶,每一座都修成了怪异的半圆状,仿佛数只大碗扣在地面上。

  行路岭里,竟然真的有这种石堡,看来传闻也不是空穴来风。但这究竟是不是“吃人堡”,里面有什么东西,那就难说了。

  金凌那只黑鬃灵犬便在这石堡群的外围,绕着它奔跑,时而低声呼噜,时而大声狂叫。见蓝忘机走近,虽然微露胆怯地退了退,却没落荒而逃,而是冲他们叫得更大声,又望望石堡,前爪在地上刨坑刨得泥土飞起,焦躁难安。魏无羡藏在蓝忘机背后,痛苦地道:“它怎么还不走……它主人呢?主人怎么不见了?!”

  从听到犬吠声开始,到现在都没听见金凌的任何声音,连呼救声也没有。这条黑鬃灵犬一定是他带过来的,迷阵也一定是它破的,而一个活人仿佛就这样消失了。

  蓝忘机道:“进去看看。”

  魏无羡道:“怎么进?没门。”

  真是没门。灰白色的石块密封得严严实实,未留门窗。那只黑鬃灵犬嗷呜嗷呜跳起来,似乎想咬蓝忘机的衣角,又不敢,绕过他去咬了魏无羡的衣摆,把他往外拖。

  魏无羡魂魄都要出窍了,冲蓝忘机伸出双手:“蓝湛……蓝湛蓝湛……蓝湛蓝湛蓝湛!!!”

  黑鬃灵犬拖着魏无羡,魏无羡拖着蓝忘机,一只狗把两个人拖着饶了小半圈,绕到石堡之后。这里竟有一个近人高的洞口。形状不整,地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明显是刚刚被人以暴力法器炸开的。洞口内黑黝黝的看不清楚,隐隐似乎有红光。黑鬃灵犬松开嘴,冲里面一串狂叫,又冲这两人疯摇尾巴。

  不必多说,一定是金凌强力破开了这座石堡,进去之后却生出了不测。

  避尘自动出鞘半寸,剑刃发出冰冷的淡蓝色光晕,照亮了漆黑的前路,蓝忘机一弯腰,率先进入。魏无羡被那狗逼得要疯了,跟着冲进去,险些和他撞成一团。蓝忘机扶住他的手,不知是责备还是无可奈何,摇了摇头。

  黑鬃灵犬那模样分明很想跟进来,也努力朝里冲,可似乎被某种力量阻挡在外,无论如何也冲不破这道屏障,只得在洞口坐了下来,尾巴摇得越发疯狂。魏无羡欢喜得几乎要给它跪下了,抽回了手,往里走了几步,冷蓝色的剑光被黑魆魆的四周衬成了冷白色。

  行路岭上树高林深,很是阴凉,而这座石堡内部却比它更加森凉。魏无羡轻衣简装上阵,袖口和背心飕飕地透着阴风,方才被黑鬃灵犬吓出的一身冷汗都干了。洞口的光早已如烛火熄灭一般消失,越往里走,越是宽阔,越是黑暗。

  石堡顶成圆形,魏无羡踢了踢脚边碎石,能听到轻微的回音。

  他终于忍不住,停了下来,右手按在太阳穴上,微蹙眉头。

  蓝忘机回头道:“如何?”

  魏无羡道:“……好吵。”

  石堡内,死寂无声,静得仿佛一座坟墓。它本来也像极了一座坟墓。

  可在魏无羡耳中,此刻的他们,却已置身于一片嘈杂之中。

  

阳阳第五 4

  

  这嘈杂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

  前后左右,头顶脚下,像是一片窃窃私语的汪洋,悉悉索索,嘻嘻哈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大有小,魏无羡甚至能听清某些零星的字句,但又转瞬即逝,让他捉不住确切的字眼。

  实在是太吵了。

  魏无羡一手继续按压住太阳穴,另一手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堪堪可置于掌心的风邪盘。风邪盘的指针颤颤巍巍绕了两绕,越绕越快,不多时,竟然开始疯狂地转动起来!

  上次大梵山上风邪盘指不出方向,已是怪异。可这次它居然自动旋转起来,一刻也不停留,这情形比指针纹丝不动更加匪夷所思。

  魏无羡心中不祥阴影越来越浓,出声喊道:“金凌!”

  两人在石堡里已走了一阵,并未看见活人踪影。魏无羡喊了几声,不见应答。前几间石室都空荡荡的,可走到深处之后,忽然有一间石室中央摆了一口漆黑的棺材。

  这口棺材摆在这里,十分突兀。但棺木通体黑沉,棺形打得十分漂亮,魏无羡看得格外亲切喜欢,忍不住拍了拍它,木质坚实,响声笃笃,赞道:“好棺。”

  蓝忘机与魏无羡站在它两侧,对望一眼,同时伸手,将棺盖打开。

  棺盖被打开的那一刻,四周的嘈杂声忽然成倍高涨,潮水一般淹没了魏无羡的听觉。好像他们此前一直被无数双眼睛偷窥着,这些眼睛的主人在悄悄地监视并讨论他们的一言一行,见到他们要打开棺木,忽然激动起来。魏无羡想了几十种可能,已经做好了应对腐臭扑鼻、魔爪突伸、毒水狂喷、毒烟四散、怨灵扑面等等的准备,当然,他最希望的是看到金凌。然而,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有。

  这竟然是一口空棺。

  魏无羡略感意外,又有些失望金凌并未被困在此。蓝忘机又靠近了些,避尘自动出鞘几寸,冷光莹莹,照亮了棺材的底部。他这才发觉,棺材里并非什么都没有。只是里面的东西比他预期的尸体之类的要小得多,藏在棺肚底部最深处。

  棺材里躺着一把长刀。

  此刀无鞘,刀柄似是以黄金铸成,看上去沉甸甸的甚有分量,刀身修长,刀锋雪亮,枕在棺底的一层红布上,映出血一般的颜色,森森一股杀伐之气。

  棺材里不放尸体,却放着一把刀。行路岭上的这片石堡,真是无一处不古怪,步步透露着诡异。

  两人合上棺盖,继续往里走去,还有几间石室里也发现了这样的棺材,看棺木质地,年岁各不相同,而每一口棺材里,都安置着一把长刀。直到最后一间,依旧没有金凌踪影。魏无羡合上棺盖,心中微微难安。

  蓝忘机见他蹙眉不语,略一沉吟,将古琴横置在棺木上,扬手,一串弦音从指间流泻而出。

  他只弹奏了短短一段,右手便撤离了琴身上方,凝神望着仍在颤动的琴弦。

  忽然,琴弦一震,自发弹出了一个音。

  魏无羡道:“《问灵》?”

  《问灵》是姑苏蓝氏先人所作的一支名曲。它与《招魂》不同,多作用于不明亡者身份、且没有任何媒介的情况。弹者以琴音奏问,对亡者发出疑问,而亡者的回音则会被《问灵》转化为音律,反应在弦上。

  琴弦自发而动,说明这石堡里的亡魂,已经被蓝忘机请来了一位。接下来,双方就该以琴语一问一答了。

  琴语是姑苏蓝氏的独门秘技,魏无羡虽然涉猎颇广,终有不能及处,解不了琴语。他轻声道:“含光君,帮我问问它,这里是什么地方,干什么用的,谁建造的。”

  蓝忘机精通问灵琴语,无需思索,信手便是清洌洌的两三声。片刻之后,琴弦又自动弹了两下。魏无羡忙问:“它说什么?”

  蓝忘机:“不知。”

  魏无羡:“啊?”

  蓝忘机慢条斯理道:“它说,‘不知’。”

  “……”魏无羡看着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某一段与“随便”相关的对话,摸摸鼻子,老大没意思,心想:“蓝湛太出息了,都学会噎我了。”

  一问不成,蓝忘机又弹了一句。琴弦再应,还是刚才那铿铿的两个音。魏无羡听出这次的回答又是“不知”,问:“你又问它什么了?”

  蓝忘机道:“因何而死。”

  魏无羡道:“若是无意中被人暗害,确实有可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你不如问它,知不知道谁人杀它。”

  蓝忘机扬手拨弦。然而,回音依旧是铿铿两声——“不知”。

  一个被禁锢于此的亡魂,一不知此地何处,二不知因何而死,三不知谁人所杀,魏无羡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一问三不知的亡者,心念一转,道:“那再换个别的。你问它是男是女。这个它总不会也不知。”

  蓝忘机依言而奏。撤手之后,另一根弦锵有力地一弹,蓝忘机译道:“男。”

  魏无羡道:“总算是有件事知道了。再问,有没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进到此处?”

  答曰:“有。”

  魏无羡又问:“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琴弦顿了顿,方才给出回应。魏无羡忙道:“他说什么?”

  蓝忘机神色凝然道:“他说,‘就在这里’。”

  魏无羡一哑。

  “这里”指的应该就是这座石堡,可他们方才搜了一通,并未见金凌。魏无羡道:“他不能说谎吧?”

  蓝忘机道:“我在,不能。”

  也是,奏问者是含光君,来灵在他压制之下,自然无法说谎,只能如实应答。魏无羡便在这间石室里到处翻找,看看有什么被他遗漏了的机关密道。蓝忘机思忖片刻,又奏问了两段。得到应答之后,他却神色微变。魏无羡见状,忙问:“你又问什么了?”

  蓝忘机道:“年岁几何,何方人士。”

  这两个问题都是在试探来灵的身份底细,魏无羡心知他一定得到了不同寻常的答案:“如何?”

  蓝忘机道:“十五岁,兰陵人士。”

  魏无羡的脸色也陡然变了。

  《问灵》请来的魂魄,竟然是金凌?!

  他忙凝神细听,铺天盖地的嘈杂声中,似乎真的隐隐能听到金凌微弱的几声叫喊,但又听不真切。

  蓝忘机继续奏问,魏无羡知他必然在询问具体位置,紧盯着琴弦,等待着金凌的答案。

  这次的回应较长,蓝忘机听完,对魏无羡道:“‘立于原地,面朝西南,听弦响。响一下,前行一步。琴声止息之时,便在你面前。’”

  魏无羡一语不发,转向西南。身后传来七声弦响,他便朝前走了七步。然而,前方始终空无一物。

  琴声还在继续,只是间隔越来越长,他也走得越来越慢。再一步、两步、三步……